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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不夜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3023 2018-03-16
琴太微這一向都不回虛白室,夜間只在內室榻上和衣而寐,備著楊楝要人端茶倒水,又或是被夢魘住了出汗,也要及時替他擦洗更衣,防著天冷受涼。如此日夜折騰,原不覺得累,及至他一日日精神見好,她倒漸漸困頓不堪,晚間便說要挪回虛白室去。 楊楝自然不肯放她走:“那邊的屋子靠水,本來就涼,又不能燒地龍,怎麼過夜?” “你不是一向最怕人吵,房裡不許留人嗎?”她奇道,“先時病著不能離人,如今也……” “我不怕吵。”他皺眉道。 “你不怕我還怕呢。”她哀告道,“你且讓我睡一個好覺再過來。不然累死了我,誰服侍你?” “你留在這邊睡,我不吵你就是。” 琴太微拿他無法,只得留下。他連著安生了兩個晚上不曾叫她,她心中反倒疑惑起來,挨到第三晚,果然被杯盞碰撞的聲音驚醒了。

“做什麼呀,”她半支起身,迷迷糊糊問道,“可是要喝茶?” “喝過了。”他蹣跚著挪到她的臥榻邊,“你要不要?” 她果然有些渴了,見他手裡還有半杯茶,便伸頭湊過去一氣喝盡,才催著:“快回去躺著,誰讓你下床的?” 他卻不走,只道:“醒了睡不著,你陪我說會兒話。” 她掙扎著爬起來收好茶杯,回頭見他已經坐到了榻上,只得過去替他圍好被子。 “一直想問你來……”他說,“你熏的什麼香?被子裡的味道這麼好聞。” 她抱怨道:“我怕冷,榻下藏了個熏籠。天天這麼熏著,豈有不香的,都快變成一塊熏肉了。” 他呵呵直笑,便說要嚐嚐熏肉的味道。她自然不肯,連聲叱道“沒有肉吃也不能咬我”,廝鬧一回,到底被他扑住,輕咬了一下耳朵。她羞惱不堪,搶過被子就鑽了進去,把自己裹成一個春捲。正要攆他走,卻聽他忽然換了正經腔調,問著:“那麼熏籠裡又是放的什麼香?”

“病了一場,越發糊塗了!”她咬牙道,“還不就是你自己每日用的松窗龍腦香。” “不是吧……”他疑惑道,“我覺著大不同。” “怎麼不是?你要不嫌麻煩,掀開熏籠看看就知道。” “松窗龍腦,香氣冷如冰雪。”他說,“我聞到的香味卻不是那樣,帶點花果的清甜,有點像桂花糖蓮子羹的味道。” 她努力嗅了嗅,並沒有覺出他所說的區別來,還是那個清冷入髓的松窗龍腦。正疑心他是不是真的餓了,又聽他說:“莫非香氣在你身上走了一遭,變得不同了?” 他的聲音忽然低沉模糊,她覺得不妥,連忙爬起來,把被子一卷拋給他:“既然喜歡這味道,被子就讓給你了,快快拿回你床上去。” 他猶豫了一下,頗不樂意地披了她的被子走了。她瞪著眼在榻上躺了小半個時辰,才覺得冷極,只好起來去他床上找被子。他捲著她的被子睡著了,唇間微有笑意,似乎好夢清長。她痴痴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房中明亮得有些奇怪,窗紙透白,更鼓卻只敲了三下。

踮著腳出門窺看,只覺寒氣拂臉,清輝映目,天地間飛舞的盡是細細碎碎的銀白星子。原來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已經落下來了。 “外頭是不是下雪了?” 忽聽見他在裡面問話,她連忙掩上門,鑽回暖閣裡:“飄了些雪星子,你怎麼知道的?” “聽見的。” “盡是胡說。”她嗔道,“雪落在地上,一點聲音也沒有的。聽風聽雨倒也罷了,自來就沒有什麼聽雪,你又從哪裡聽了來?” 他在被子裡嗤笑:“你也算讀過幾本書,竟不記得王黃州有句——白紙糊窗堪聽雪,紅爐著火別藏春。雪怎麼就听不得了?” 她屏聲聽了一會兒,果真聽見窸窸窣窣的微響,似小風穿林,又似有人隔牆竊竊私語。想來新雪濕潤,一點點打濕了窗紙。 “我不喜歡下雪。”他喃喃道,“小時候天一下雪,就哪裡都去不得,只能在書房練字,愈發像坐牢一樣。”

她俯身掖了掖帳子角:“快睡吧。” 這場雪卻是極大,到次日上午還未停歇。鄭半山頂著一頭鵝毛似的雪片兒過來請脈,換完敷料,寫好方子,冷不防說一句:“琴娘子也憔悴了,想來這些日子十分勞累。” “鄭叔叔言重,我還好。”琴太微覺得他意有所指,頗感羞慚,俯身為楊楝系上衣帶,便捧著水盂手巾慌忙走開。 鄭半山往來於各宮之間,也會趁著診病時機將要緊信息告訴給楊楝知道,出門時卻見琴太微裹著披風立在廊下,像是等了他許久,遂笑道:“殿下已無大礙,斷骨長得挺周全的,傷口也沒有潰爛。如今只是久臥體虛,只消安養些時日,到過年時必然痊癒。琴娘子大可放心。” 琴太微點頭致謝,又道:“我送叔叔一程?” “天冷路滑,不敢勞煩。”鄭半山道,“娘子麵色不佳,我那里合了些八珍益母丸,回頭讓人給你送一些來,每天用溫水送服一劑。”

“殿下可吃得這個?”琴太微又問,“瞧著他比先時瘦了許多。” “他倒不必,給他開的湯藥盡夠了。八珍益母丸是婦人藥,於他反倒無益。”鄭半山道,“你先時受過幾回傷,雖然不曾落下病根,到底傷了先天元氣,須得好好調養一番,免得將來妨礙生養。” 琴太微不知如何應答,垂著頭滿面緋紅。 鄭半山搖頭笑笑,遂另提話頭:“還有樁事情,好教你得知,沈女史現已位列淑女,來年開春便冊封康王妃。” “竟是她。”琴太微驚道,“怎麼會選上她?” “沈女史一向深得皇后提攜,”鄭半山道,“選她不算意外。” 琴太微又問:“才剛出了大長公主喪期,就要為康王辦婚事了嗎?” 徐皇后為康王選妃之事拖延良久,一旦定下人選則片刻倒是不曾遲疑。一想到沈夜非但不能出宮還家,餘生還要伴著一個癡兒度日,琴太微心中竟有些沒來由的愧疚。不知她是否當真願意,然而願意不願意,何曾能由她自己說出口。

“福王那邊大局已定,康王的事也就不便再耽擱。”鄭半山道,“皇后護子,定會加倍厚待康王妃,你不必為她擔心。” “這個我倒是從來不曾擔心。皇后即便是待我們這些尋常宮人,也都仁善如同慈母……”琴太微悵然道。 鄭半山瞇著眼睛瞧她,對此話不置可否。 她猶豫不敢言,見鄭半山抬腳欲走,終於鼓起勇氣道:“鄭叔叔,不知能不能求您幫個忙……” “你說吧。”鄭半山道。 “叔叔在清寧宮走動,想來能常見到太后老娘娘。能不能請您進言……或者有什麼方便的時機……或者提醒一下……請老娘娘她……”她不知該怎麼說,用字顛三倒四,末了終於道:“請太后賞個恩典。” “你要什麼恩典?” 她急忙搖頭道:“不是我。我是想為殿下求一個恩典。”

鄭半山呵呵一笑,壓低聲音道:“你不用亂想。如今的情勢對徵王殿下有利,他一星半點兒的危險都沒有。倒是太后自己,如今愁煩得很。” “我不是這個意思……”琴太微愈發不知道該怎麼說,提到太后二字她自己心中尚有餘悸,“殿下病了這些時,幾乎送掉了性命。宮中是有些賞賜,帝后也遣了內侍來看過情形……但是……” 但是什麼呢?但是卻並無一人親來探望,大約局勢凶險,人人自危,顧不得這些。但怎能連一句溫和些的安慰都沒有…… 鄭半山似乎明白了:“殿下說什麼了?” “沒有。”她搖搖頭,“他什麼也沒有說。可是,殿下沒有父母,只有太后老娘娘……” “帝王家素來如此。”鄭半山截斷她的話,“你入宮一年當有所體悟。”

“是我孟浪了。”她垂頭認錯。 “你當想到太后如今的境況。”鄭半山嘆道,“何況,殿下畢竟是在受罰軟禁之中,太后若過來探望殿下,豈不是讓皇上難堪?眼下忠靖府又是岌岌可危的情形。” 老太監小心地踩著積雪慢慢走遠,猩紅斗篷的背影后面落下一行泥黑足跡。琴太微獨自在太液池邊站著,看了一回雪景,悵悵然回到房中,見楊楝坐在窗下,支著頭讀書,半天不曾翻過一頁。茶水還是溫熱的,一口也沒喝。 “還是原先的方子嗎?”他問道。 “略改了幾味,跟先前差不多。” 他拿過藥方看了一眼,眉頭就擰起來了。 她會錯了意,只道:“有二錢甘草,不是很苦的。回頭讓廚房再蒸一碗糖酥酪來。” “倒是不苦。只這忌葷腥油膩的,到底要忌到什麼時候……”他小聲嘆著。

她扑哧一笑:“下次你自己和鄭叔叔說,不許他再寫這句話了。” 宣紙上已落下了九片硃砂染就的梅瓣,再添上是日這一筆,便是一對雙生花。自冬至到今日,已是十天了。她一邊呵著凍冷的手指頭,一邊打量著畫紙,琢磨如何下筆。 “怎麼連手爐也不拿一個。”他笑著捉過她的手焐了一會兒,順勢將人挽到身邊。她不敢回頭看他,趕快抓起筆,兩下把梅瓣勾好,卻問:“畫得好不好?” “不好,你的手在抖。”他搖頭。 她一時氣惱,就要再畫一瓣,虧得他立刻捉住手腕:“急什麼?怎麼把明天的也畫了?” “偏要今日全都畫了。”她也不肯鬆手,“免得天天數日子,好生麻煩。我這裡一口氣畫完了,也許明兒就開春了呢。” “開春又怎樣?”他道,“我可不要這麼快就開春,這麼躲著多好。”

她一出神,手中的筆倒被他倒捋了去。他笑著扳過她的臉,做勢要點那海棠輕綻的柔軟朱唇。 “這個胭脂不能畫臉的!”她掙扎道。 他擱下筆,低頭吻住她的嘴唇,細細抿了一回才放開,卻淡然道:“你太心急了,這才下第一場雪呢。” 她呆了片刻才品過滋味來。他仍舊閒閒地摟著她,神色卻平靜得出奇。只有唇間的裊裊餘溫和他耳下的一絲紅暈,告訴她方才她並不是碰了別的什麼東西。 “我去換杯熱茶來。”她終於想出一句話,溜下炕跑開了。 他低頭悶笑了一回,將她拋在桌上的消寒圖拾起,親手掛在牆上,端詳多時。又想起多年以前的某個冬日,亦是深宮禁閉之中,曾有人悄悄送他一幅消寒圖,大約是教他畫著梅花數日子,以消遣寂寞。那人給了畫紙,卻忘了給顏色。他只好用墨筆數著白色的花瓣,心中猜測著梅花數完天地回春時會有什麼結果。可最後的結局,卻是他怎麼也不曾猜到的,乃至於多年來他都將消寒圖視為可厭之物,連白梅花看著都嫌煩惱。 好在這一回還不曾輸掉,不必將十四歲時的孤寂、難堪與無望再從頭嚐過,這算是不幸中一點萬幸。甚至真有人一天天為他畫消寒圖,用一點點胭脂掩蓋白雪的寒意。他覺得僥倖之極。可是這微小的溫暖情意卻是偷來的,原不該為他所有。 直到晚飯後,楊楝都沒再看見琴太微。宮人們說琴娘子服了鄭太監送的藥,一直在耳房裡午睡,楊楝便說休要打攪她。候到掌燈時分,卻見她鼓鼓囊囊地抱著一個紫銅鏨花大手爐過來了。眾人皆知他兩個有私房話要說,片刻間退得乾乾淨淨。琴太微努了努嘴教楊楝坐到桌邊,忽然揭開銅爐蓋子,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隻青花小盅來。 楊楝一瞬間呆住了。 她喜滋滋地掀開小盅蓋,揭去一張油脂浸透的封紙,霎時間肉香撲鼻。她神秘兮兮地笑著道:“看看這'紅爐著火別藏春'。” 原來茶杯中齊齊碼著指頭大小的五花肉塊,用炭火溫焐了半日,燜得肉皮軟糯,肥肉化成了湯汁,連瘦肉都酥爛得入口即化。他用銀匙一點一點挖著,吃得十分香甜。 “好不好吃?” 他連連點頭:“下次少放一點蜜。” 她輕輕哼了一聲,算是應了這個“下次”,又道:“不是蜜。我用的雪花洋糖呢,最是滋補的。” 只得這小小的一茶杯,不過幾口就見了底。他有些意猶未盡,又被她嘲笑:“已是找了最大的杯子,再多點手爐也燜不熟了,不過是偷著給你解解饞。等什麼時候鄭叔叔讓你開葷了,叫廚房在大灶裡燜一大盅,只怕你又沒興趣了。” 他悵然道:“上次吃手爐裡燜的燒肉,還是在我娘那裡。她在山上住著,平日都是茹素。只有每年冬天我去看她時,她才用手爐做一點子燒肉給我吃。原來你們南省人都會做這個,連味道都差不多。” “這倒不是南省人都會,我家從前就不做的。後來一個別家過來的老媽媽做過幾回,我覺得有趣,就學了來。” “誰家?” “我也不知道是誰家。”她瞧著他,小心地問,“就知道他後來姓了陸……” 他點頭道:“原來你就是為了問這個。” “這怎麼說?”她惱了,一把收過杯子,“你就不告訴我,也是有肉吃的!何必呢!” 他忍不住笑了,自家倒有些羞愧,想了想終於道:“當年他被你父親救出,才改的姓陸,只說是陸老將軍收養的孤兒,生父死在北海軍中了。其實,他本來姓崔,是我的表兄。當年崔家本是滿門抄斬的,好在還有他活下來了。” “竟是這樣。”她嘆道,“我從小就覺得他身上有天大的秘密,原來是太子妃的家人。難怪爹爹一直守口如瓶。” “你們小時候很是相熟嗎?” “倒也沒有。陸家哥哥長我十多歲呢。他跟著我父親讀了一年書。我才剛開始認字時,他就回陸家去了。他的乳娘顧氏留在我家,一直照顧我,又隨著我到謝家,她跟我倒是極親厚。我入宮之後,聽說顧婆婆也被舅母遣走了。後來才知道陸家哥哥回來以後把她找了去,偏生她認得諄諄的姨婆……”她說著說著,覺得他的臉色不大自在,不覺心虛道,“殿下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和他有往來……” 他並沒有發火,只是說:“你覺得你什麼事情能瞞得住我?” “你不要為難諄諄……”她垂頭道,“原是陸家哥哥怕我在宮裡受委屈,才找她打聽的。他只是受過我父親照顧,沒有別的意思。” “……陸文瑾真是有本事。”他哼了一聲。 她有些急了,立刻辯白道:“若不是我們知道上哪裡找他,這回怎麼來得及叫他去幫你?你走之前叫我把珠子找出來,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真不是這個意思。他自知這一回難免遇險,實指著陸文瑾能夠設法帶她離開,免受自己牽連。先前琴太微還在皇史宬時,鄭半山就這麼安排過,小陸也是答應過的。但是,她居然是會錯了意嗎……他覺得萬分僥倖,又覺出這僥倖之中藏著無法啟齒的惆悵。他不再追問,只是輕輕將她攬至懷中以示安撫。 “那天你是不是嚇壞了?”他柔聲問。 她點了點頭,然則又說:“也還好。” “其實我也害怕……”他喟嘆著,“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她聽見他胸膛裡的聲音,沉穩得不夠真實。她忽想起那一天,陸文瑾從奉天殿一路飛馳過來,馬背上抱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身體。他不知道她曾經緊張到徹夜不眠,一遍又一遍翻檢文書,忍受各種傳言的折磨。不知道她曾經躲在被子裡流淚,而後用冷水將淚痕拭去,連諄諄都不教看見。她也嚐過一回從生到死,死而復生的滋味。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做這樣的事,所以他也不會明白。但是……也許他都明白。她疑惑著抬頭看他,而他也正好奇地盯著自己,似乎要看到她心底去,也似乎真的看出了什麼。 她忽然覺得無限委屈,展開手臂竭力去抱他。他的嘴唇如期而至,熱切地與她纏吻。 “別這樣,”一雙無力的手臂總算抵在他胸前,她略微掙開一點,道,“偷著給你吃了肉,又要……我這罪過可大了,還是等你好些吧……” “你到底要怎樣!”他有點惱怒。 她有點茫然,忽然見他那張清秀的臉龐如抹了胭脂一般緋紅,竟然好笑起來,咬牙推開他,“我又跑不掉的。” 他亦覺乏力,只得放了手。 “你挨打那一回,我就知道了。”他朝著牆壁悶聲道。 她不敢應聲,忙收拾了手爐杯盞,急急忙忙往外走。走過廊下時被雪水一滑,把杯子跌了個粉碎,便有值夜的宮人喊著“娘子仔細腳下”,衝過來撿瓷片兒。她默默退開,袖著手站在捲棚下發呆。 這時雪下得更大了,庭院中的積雪約有尺厚,廊底茶花、枝上松針、門前獸首、簷角仙人皆隱隱不見,天地間唯有無瑕的一片白,茫茫然不知何處是盡頭。看得久了,眼目昏花,只覺天亦不是這個天,房子也不是這個房子,渾然一個玲瓏剔透的琉璃膽瓶孤懸於塵世之外。 瓶中這可數的幾尾小魚兒,楊楝,還有她自己,全都被不知什麼人封入這方寸之境,那些只言片語,些些傷感,點點笑意,戀戀怨怨,生生死死,全都只在這水晶壁上兜轉來回,一絲兒活氣透不出去。那青玉一般深沉幽謐的天穹上,不知是什麼人一雙巨眼,冷看著琉璃瓶中的小把戲,不言不語。忽然他從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將瓶子輕輕撥倒,於是天傾地覆水橫流,一捧清泉化作飛雪四散而去。魚兒還未看清發生了什麼事,就白白枯死了。 遂又想起他寫過的幾句話“驚心草木皆兵,舉目椿萱何在,累累如喪家之犬,圉圉似涸轍之魚”。他說他“不愛下雪”,她這時忽然就明白了。雪夜教人勘透孤寂,這孤寂永無破解之徑,正如這完璧一般的雪地上連一個足印也看不到。生是生在這裡,死也走不出去,誰不是涸轍之魚? 抱著手爐又回暖閣裡,見楊楝躺在床上似是睡了,錦被未展,氅衣還裹在身上,不知是賭什麼氣。又只得上前替他寬衣蓋被。 他自然並沒睡著,亦懶得說話,只閉著眼由她服侍。忽而暗下來,被底一縷微涼,像是有隻貓兒趁空鑽進來,軟軟糯糯的一團,挨著他的背取暖。 “阿楝……”她支吾道,“進去些,讓點兒地方給我睡。” “裡頭空得很,自己爬進去。”他含糊道。 她試著從他身上翻過去,被他一把拖進懷中。 “小心你的傷口。”她在他耳邊輕聲說。 他側身抱住她,輕嗅著她身上的香氣,緩慢地廝磨著,直到她身上的肌膚漸次發燙。她半闔著眼,看著他明月一般皎潔的頭顱低垂在自己胸前,忽然想起春日里也是這張床上,半途而廢的那一次。那時鑽心入髓的痛楚,到如今退成了清淡卻無法拭去的傷感。她換了一口氣,覺察到自己的心不可遏制地狂跳起來。 “太微。”他似對著無限的虛空,喃喃地喚她的閨名,又像在嘆息,“太微。” 她顫抖著半坐起來,為他除掉身上僅存的小衣。冬夜的寒香打在赤裸的肌膚上,激得她腦中一片空白,不管不顧地俯下身,緊緊地貼在一起。 還是很痛。他似乎也在忍著痛苦。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沾滿了他的汗水,他也一樣。就這樣粘膩在一起,掙不開,抹不去,抵死纏綿,寸寸成灰。 好在他終歸是久病體虛,這一番並不能十分盡興。等她終於自云裡跌下,他也停了下來,仍是抱著她。 過了良久,琴太微覺得他像是終於睡著了,爬起來打算收拾一下,不意他忽然翻身起來拖住她,只聽“嘶”的一聲。她攀著他背脊的指尖就觸到了一股暖流。 她嚇得頓時清醒了,連聲叫他別動:“傷口又裂開了。” 肩上火辣辣地疼,彷彿被仇人的利刃狠狠劈開,一模一樣的刺痛和冰冷再次襲來。他痛得神思迷亂,只是固執地抱緊了她,嘴裡兀自念著:“不許走,不許走……” 她是再不好意思叫人進來,只得在床上摸了一圈,找到一條乾淨帕子,將血跡胡亂擦拭了,又將軟枕緊緊壓住他的背,希望藉此止住流血。他倒也乖乖趴著任她料理。也不知壓了多久,終於不再滲血了,他也痛過了,自顧自睡去。她已是酸軟得雙手雙腿都不像自己了,一頭倒在他身畔,連夢也不曾做得一個。 楊楝漸漸病癒,卻並不教琴太微從暖閣中挪出,連窗下的臥榻也撤掉了。兩人仍是終日耗在一處,白天焚香打圍,彈琴寫字,夜來枕上私語,被底纏綿,親密如尋常人家夫妻一般。自他十四歲納妃後,妻妾五六人,倒從未有人受如此恩遇。程寧頗感意外,亦覺此舉踰矩。只是琴太微身份特別,也不能同普通侍妾一般看待,何況這時節太后閉宮修養,誰來管楊楝的房帷事?思來想去,勸諫的話也就統統吞進了肚子裡。 待到畫齊六朵梅花,看看歲暮又至,吃過臘八粥,轉瞬便是年下。楊楝閉門思過,倒免了一切虛應故事,只交代命程寧帶著人灑掃庭除,收拾屋宇,蒸些應節的點心,又教琴太微安排人手,給闔府大大小小的內官和宮人都置辦了從頭到腳一身新,趕在年前分發下去,好叫大家多少歡喜歡喜。 除夕那日眾人都換了簇新衣裳,挨個兒上來給王爺磕頭謝恩賀歲。楊楝負手立在廊下,看程寧給大家發銀錁子,足足站了小半個時辰才算完事,笑著揮手讓眾人下去領宴。 琴太微見他這麼有興致,也湊趣說要賞。楊楝問她喜歡什麼,她卻道:“我喜歡什麼殿下還不知道嗎?總不過是些果子蜜餞罷了。” “猜對了,”楊楝道,“果然就只有這個賞給你。” 卻當真叫人拿過一個竹編的三層小提籃來,裡面是一層各式花樣的西洋餅,一層棗泥糕、栗子酥、笑靨兒、八寶梅花糕、糖蓮子之類,還有滿滿一匣子梅蘇丸。 “這個好!”她不覺莞爾,“王家鋪子的梅子,別家沒有他們做得好呢!” 她拈了一隻梅子先餵到他唇邊,笑道:“去年除夕在鄭叔叔那裡吃過一回,想不到今年還有呢。” 楊楝忍酸支吾道:“去年鄭先生那裡的梅子,就是我這兒送過去的,你該先謝我。” 她不覺一愣,依稀記起什麼事情來,不及細想,卻見徐未遲笑瞇瞇地端了一個剔紅大圓盒子進來:“娘子的節禮送到了。” 掀開盒子一看,裡面是整整齊齊一套累絲頭面,金絲編結極盡細巧輕盈,不是尋常工匠的手藝,最難得是鑲嵌既非寶石亦非明珠,竟是以紅珊瑚枝條雕成各色花片綴於金絲之間,深深淺淺,寶光流離,乍如海棠花開滿枝頭。 “你愛穿綠,原本給你打了一套紅寶頭面,送來一瞧,顏色還是老氣了些。正巧他們又替我尋了個珊瑚樹來,我瞧著竟比原來的還好,就拿來鑲這個了。可還喜歡?” 她早是喜歡得話都說不出來了,聽見又砸了個珊瑚樹,不覺念了聲可惜。 “你戴給我看,就是一株活珊瑚天天在眼前了,還要什麼珊瑚樹。”他揀起一對櫻桃紅的圓珠子耳墜給她掛上,頗感有趣,又叫人來給她重新梳了頭,親自將一排分心、挑心、頂簪、掩鬢依次插戴上,鏡中春色容光兩相映,看得人眼睛都挪不開。 “往後可叫你珊瑚了。” “才不要呢,”她輕嗔道,“珊瑚易碎,雖好看卻不長久。” 他想了想覺得也是,然而既起了這個心,豈有輕易放過的,便又追問:“你的乳名是什麼?” “說了要被你笑話的,不告訴你。”她嘟囔道。 他少不得使出手段,逼迫了半天,總算問出答案,果然忍不住嘲笑了一回,卻還要問:“表字呢?” 她皺眉道:“我進宮時還未及笄,哪裡來的表字。” 他頗為滿意:“原該等著我來給你取字,就叫皎皎。” “這是瘋了嗎?”她一聽便急了,“你自己愛吃那蒸餃,也不該管我都叫餃子!” 他聽得笑了半天,才道:“到底是誰惦記吃餃子,卻不知還有明月皎皎?” “是何典故?” “為你名列星官,又曾指點河漢。”他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她想了想,亦覺滿意,嘴上卻還是抵抗了一陣,又道:“既是這麼說,我也要稱你的字——鳳實。” 他卻沒有答應。 過年之前,琴太微婉轉提起文夫人還在朝天宮,過年總是要接她回來才好。 楊楝卻淡淡道:“連我都還在禁閉中,怎麼上山接她?”便別過不提。 琴太微暗暗納罕,卻又勸解不得。楊楝雖不怎麼喜歡文粲然,一向也不曾故意薄待她。私下去問程寧,程寧亦搖頭不知,只說據朝天宮的消息,文夫人躲在庵堂中修行,倒也穩妥無事。她自己前後琢磨一回,忽想起楊楝出事那天,在午門下跟著喬長卿、馮覺非等人哭喪臣工之中,其中並無右僉都御史文冠倬——如今該稱為文侍郎了,徐黨魁首趙崇勳罷官之後,卻是文夫人的爹爹頂了兵部這個緊要位置。文冠倬一向跟皇帝跟得緊,又與沈弘讓等清流領袖同聲共氣,用不了多久,大約會入閣的吧。 若是為了這個,那是誰也勸不得了。她私心裡竟也樂得文粲然不在,遂不再提這個話。只暗中囑咐程寧分些薪炭出來,從新裁的衣服裡面挑選了幾身上好的冬衣,又教廚房備些文夫人喜歡的素點心,一併悄悄地送到朝天宮去。 於是只有琴太微陪著楊楝過除夕。暖閣裡擺下小宴,兩人相對小酌,倒也其樂融融。爆竹聲遠遠從大內那邊傳來,隔著一池西海似乎能看見鰲山燈火如柱,衝上夜霄。清馥殿這裡,為著楊楝禁足,一概燈籠焰火也都免了,防著外人看見了煙氣紅光,要向皇帝面前說三道四。小內官們要在院中燒柏枝(火禺)歲,也叫楊楝差人趕了開去。 “不過燒幾根柴火也不行嗎?”琴太微笑道。 楊楝笑道:“倒不全是為了這個,柏枝燒起來香氣熾烈。今晚我還要試新香,卻不能讓它攪了氣味。” 這些日子左右無事,一直見他琢磨新的香方子,及至點起來,果然味道與從前似有不同,她仔細分辨著,道:“有鬆枝的香氣,又有點梅香,龍腦的味道倒是稍微淡了些。這與原來的松窗龍腦香方子有多大區別?” “多放了些今年新得的沈水,據說來自琉球以南三千里外的一個海島上,他們一共就采了三斤,送了我一半兒。”他說,“你不覺得此香與以往相比香調柔和,其中有花果的清甜嗎?” 被他一說,似乎真有些柔潤甘甜之美,細一琢磨又渺無踪跡。見她滿面迷茫,他呵呵笑道:“怪道你聞不出來,這就是你自己身上的那種香,不知從何而來,時有時無的。我琢磨了許久,只是配不出。近日忽想起古方中有用梅子肉製香的,就加了幾顆你愛吃的梅蘇丸進去,果然有個八九分意思了。” 聽到梅蘇丸時,她已是羞惱不已:“我天天在你身邊守著,你還要琢磨什麼味道像我?” 他笑了半天,問:“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她略一思索,道:“既是花香,就叫雪中春信吧。” “甚好。” 又看他取了一紙紅箋,用秀逸的蠅頭小楷寫下“雪中春信”幾個字,貼在香奩上。 幾聲炮響,大內那邊接連著放起了焰火。焰火的輝光騰至半空,映著太液池的泠泠水波,愈顯明亮。楊楝不能出清馥殿,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明年我就二十一了,”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問她,“你呢?將滿十六了吧?” “嗯,你長我五歲。”她點頭道,“你是冬天裡過生日,我卻是夏天。” 他似想起了什麼,卻問:“我怎麼不記得今年給你做過生日?還是那時候你還在皇后宮裡?” 她忽然臉一沉,道:“殿下自不記得。” 他立刻想了起來。去年娶了她來只得一夜,他就出宮去了,把生著病的她扔在後院,幾乎被人害死,卻是那時把十五歲生日給混過去了。他歉然道:“你自己也從來不提。明年六月初十,我給你雙倍的壽禮,把今年的補上。” “十五歲是大生日,明年就三倍、四倍也補不上。”她咬牙道,“這一樁是你欠我的,我少不得要記一輩子。” 他扑哧一笑,心道她這就念上一輩子了,正要再笑話她,忽然頭頂炸開一個驚雷,竟不知是哪裡的砲仗飛到這邊來了。 琴太微嚇得尖叫一聲,差點跌下炕去,被他伸臂攬了過來。 “你可曾許了什麼願沒有?”他低頭問著。 “我無甚大志向,”她用額頭抵著他的胸,哧哧地笑了一回,才道,“只願明年今日,還是和你在一起。” “我亦有此願,”他真心誠意地說,“願年年有今日。” 正月十五元宵節,京中又下了一場大雪。才經過一場變亂,太后又稱病不出,宮中的各種飲宴慶典盡皆從簡了事,不復去歲除夕的繁華光景。到得正月十八日,楊楝那三個月的禁閉終於到了頭。早起琴太微服侍他穿上袍服去乾清宮謝恩,直到中午不見回來,只聽說皇上留他說話,還賜了午膳。府中人人膽戰心驚,連午飯也不曾吃好。直到傍晚,楊楝方從宮中回來,倒是一身神清氣爽,眉眼裡俱是盈盈笑意。 “我原想著趁著元宵最後一天,城中燈市未散,同你出去逛逛,又怕才出了禁閉就四處亂跑,未免叫人笑話。”他笑道,“沒想到今日皇上竟親口對我說,既然關了三個月,可出去散心。還說他自己少年時,每逢元宵都要微服出宮逛燈市。如今做了皇帝反倒不得自由,再想看民間燈市又怕言官不放過他,連著好幾年都不曾看過燈了。他教我晚上出去看了,回來講給他聽聽。” 這話倒正是皇帝的語氣,琴太微默默想,只是皇帝忽然這般示好,又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既有這好心,咱們不出去倒不成了。”他笑道,“索性晚飯也在外頭吃了吧。” “真的?”琴太微頗為驚喜。她幼時在杭州,被父親帶著上過外間的酒樓,後來寄居駙馬府中深閨內院,自然再沒有機會能上街遊逛,是以從未領略過帝京的繁華,更不要提進酒樓了。 她立刻叫諄諄取了自己出門行頭來,披風暖耳羊皮小靴。這時節一身紸絲夾棉襖子外罩絲絨披風還嫌寒冷,楊楝瞧著她忙忙地換衣服,又命宮人開了一隻舊衣箱,找出一件大紅織金緞襯銀鼠皮的氅衣拿給她。一試居然合身。琴太微看這氅衣身量窄小,又似舊物,不覺狐疑起來。 楊楝道:“是我的衣服。因為不合身,一次也沒穿過。” 琴太微好笑道:“哪裡的裁縫如此怠慢。” “是我母親。” 她一時語塞。 “有年冬天極冷,威國公府從北海帶了一卷上好的銀鼠皮獻給父親,父親叫人送上山,給我母親做皮襖禦寒。結果她沒給自己裁衣,卻給我做了這一件大紅氅衣。偏生那年大雪封山,我一個冬天沒去瞧她。轉過年不久,她就去世了。等到下一冬,我又被太后關在宮裡出不了門。第三年冬天才拿到這件遺物,我已經長高,穿不得了。” 她低頭細看,見針腳綿密整齊,毛鋒晶瑩若霜雪,便又想像著楊楝年少時必然娟娟可愛,裹在這熾如雪壓紅梅的氅衣裡,該是怎樣一個神仙童子,可惜他都沒穿過。 他看她不說話,反倒笑了,捏了捏她的面頰:“倒便宜了你。” 此時已是正月十八,又因城中大雪,街衢泥濘,燈會遠不及往年熱鬧。金吾不禁夜,竟有行人蕭條之意。琴太微抱著手爐坐在車中,隔著簾子看楊楝輕裘白馬,踏雪徐行。偶然回顧相視,彼此心上都罩了濛濛的一層歡喜,和煙和月不分明。 出了東華門直奔燈市,市口的鰲山被大雪壓壞了半邊,也無人去收拾。街邊倒還有未收攤的小販,頂風冒雪地守著,趁最後一晚盡量再賣些玩意兒出去。楊楝便湊到車邊,問琴太微要不要買個花燈玩玩,她自然連連點頭。 燈販看見這一行人皆是內家裝束,心知遇上了貴人,連忙將收起來避雪的各色上好花燈盡數掛出。琴太微隔著簾子看去,雖不比宮燈精巧奢華,難得是樣式新奇、意趣別緻,左看看右看看,覺得每個燈都挺好看,竟然拿不定主意了。 “你說哪個好?” 楊楝笑道:“那個兔子燈挺好。” “為什麼?”兔子燈放在地上,她一時倒沒看見。燈販連忙把燈捧到車前。那兔兒白乎乎圓滾滾的,一雙杏核眼頗有神采,居然還穿了一件大紅緞子鑲毛邊的小斗篷,於是她悟過來他又在笑話自己。 “哼。”她嗔道,“耳朵這麼小,算什麼兔兒燈,我看倒像個貓。” “貴人說對啦,這就是一個貓兒燈。”那燈販笑道,“不瞞諸位貴人說,小人家裡可是祖傳的兔子燈手藝,要比別人的兔子做精細一點,在這京城都是有點名氣的。今年做了三百個兔子燈應節,剛剛最後一個被人買走了。這個貓兒燈,卻是小人做兔子時閒琢磨的新花樣,擺在兔子中間,一直沒人留意。還是二位貴人眼力不凡,一眼瞧出這燈與眾不同。” 琴太微不免疑心這貓兒其實還是一隻做砸了的兔子,但模樣著實有趣,遂對燈販道:“我小時候蠻喜歡兔子燈的,可以拖在地上玩。不過這貓兒燈也很好,你明年照著這樣多做一些。” “一定,一定。小人一定多想幾個樣子的貓兒燈。”燈販應道,“明年也請貴人們過來賞光。” 她接了貓兒燈,仔細看了一回,愈覺得憨態喜人,心下十分滿意,又探出頭去再看幾眼掛在攤上的那些海棠燈、蓮花燈、燕子燈,件件玲瓏可愛。楊楝朝她笑了一下,又低聲和隨侍內官交代著什麼。 穿過一條街巷,車拐了個彎,停在一間臨街的三層酒樓前。先有隨行內官叫過店家,片刻間收拾了一間清淨雅座,才請徵王和娘子上樓。 琴太微抬頭看見牌匾上“桂華樓”三個字,不覺笑了:“原來是這家。” “你來過嗎?”楊楝卻問。 她頓了頓,卻說:“沒有,只是聽說他家的點心很有名氣。” 她不大識得城中道路,只是猜這裡離謝駙馬府應當不遠。從前她喜歡一種海棠餡兒的酥餅,只這家做得好。謝遷每次從學裡回來,都要帶幾樣點心去後院給公主請安,其中也必然有一樣桂華樓的海棠酥。公主也不說破他,只笑著和外孫女兒講點心雖好,不可貪嘴,吃多了也傷脾胃的。 卻聽見隨侍內官和店家說著“多上些甜點心”,她忽然插嘴道:“有湯圓就夠了,別的甜點心不要。” “你怎麼忽然轉了性子?”楊楝笑道。 “我倒只想一碗玫瑰餡兒的湯圓。”她道,“再說這家做的南省風味,想來菜都是偏甜的,吃多了可不煩絮?” 於是那內官揀著清淡鮮美的菜點了幾樣。不一會兒餚果齊備,玫瑰餡兒的湯圓也熱騰騰地煮了上來。楊楝在外不飲酒,略微嚐了幾樣菜,嫌湯圓甜膩,吃了一個就放下了,卻讓人舀了湯來喝。 忽然聽見樓下語笑琳瑯,臨窗望去,十來個老少婦人相攜著走過街面,個個穿戴講究,全是一色兒的白綾襖,滿頭金釵雪柳,起首的一個婦人手裡還捧著香。原來京中習俗,婦人們元宵夜裡結伴出行,穿街過橋,可以驅病除災,保一年無腰腿諸疾,這叫做“走百病”。 “你要不要下去走走?我叫人護著你。”楊楝笑問道。 她心中頗為艷羨,但聽他意思,大約是不方便陪自己下去的,遂搖搖頭:“回去在玉帶橋上走兩步,便是走過了。” 楊楝在窗前又站了一會兒。她又笑問:“看見跟著的人了嗎?” “要是能讓被跟的人看見,那也不叫錦衣衛了。”楊楝笑道,“高師父和我說過,他盯那些文官從來都是易如反掌,武將十個里面有九個也察覺不了。這些年所遇機警過人者,只得小陸將軍一個。不過小陸現下也是他的上司了。” 皇帝一定很想知道楊楝放出來之後,會去見什麼人。說不定這一晚上派出來跟著他的錦衣衛里面正有陸文瑾和高芝庭,這固然是有些好笑。他看不見陸文瑾在哪裡,唯有在窗前多站一會兒,或者在他目力不及的某個黑暗角落中,他們正在望著他。 過了大半個時辰,忽見外面又飄起雪來。 “只怕夜裡雪還要下大,”楊楝道,“咱們回去吧。” “是呢,咱們有酒有菜有炭火。”琴太微笑道,“跟著的人還得站在雪中,怪不容易的。” 彼此笑了一回,相攜著下樓,冷不防撞見有人正從樓下往上走,琴太微急忙掩面轉身,藏到楊楝背後。來人撞見了女眷,顯然吃了一驚,立刻低頭退開。 楊楝才看清那人竟是謝遷,四目相對時皆是一怔。謝遷還穿一身孝中素服,手裡提著一個兔子燈,他正要俯身行禮,卻見楊楝目中一道銳光橫掃過來,不覺啞住了。楊楝並不招呼他,只略一笑,便擁著琴太微迅速離去,一忽兒便消失在門外。 謝遷在原地待了一會兒,忽然轉身出門,朝自家馬車走去。 “老爺不上樓了?”隨行的小廝追上來問,“那……海棠酥還買嗎?” “我乏了,先走了。”謝遷道,“你去讓掌櫃裝兩盒點心,帶回家去,給夫人和霜姨娘各送一盒,再去書院找我。” 小廝詫異道:“老爺不回家,夫人問起怎麼說?” “就說馮翰林找我過節。”他笑道。 那小廝應聲去了。謝遷收起笑容,微微有些頭疼,眼前晃來晃去的是那件奪目的大紅氅衣。雖只驚鴻一瞥,亦能看清那對灼灼秀目中的溫柔情意全都纏繞在另一人身上。那人護著她下樓,有如手捧珍寶。 車夫狠甩了幾鞭,老馬鼻中噴出臂粗的白氣,踏著雪泥一溜儿跑開。車廂裡極暗,兔子燈不知何時熄滅了,耳朵也折了一隻,他看了看,順手扔進雪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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