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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傷逝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8524 2018-03-16
日出之前,有個內官出來傳喚他。待到皇帝的暖閣門口,卻又被李彥攔下了,只道是清寧宮剛送了要緊東西,正要進獻給皇帝,請徵王少待。果然見一老年宮人捧著一個漆盤閃身進了寢殿,依稀還聽見“奉太后懿旨進獻故物,請陛下寬心”。楊楝瞥見盤中正是一柄宮扇,心中又一凜。 這一候又不知多久,他在冷風中跪了一夜,衣擺皆被露水打濕了,此刻立在暖閣外面,也未覺得些許暖和,反倒更添腹中飢餓。昨晚原沒吃什麼東西,饒是他年輕熬到現在也有些發虛了。 眼見天色大亮,李彥等一干人下值,總算換了周錄到前面。楊楝瞅了個空,捉住他問道:“陛下可好?” 週錄點了點頭:“已無大礙。” 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楊楝又問:“福王何在?” 週錄道:“昨晚陛下一直不得空見他。是賢妃請了懿旨,領他回去安歇下了。”

楊楝怔了一下,原來只有他跪在外面等候,裡面什麼也沒發生。 他一時洩了氣,只想即刻逃回清馥殿去補眠。哪怕有口熱茶喝也好,他淡淡地想。 週錄瞧著他面色青白,眼神卻有些恍惚,連忙道:“昨晚鄭公公已給清馥殿遞了消息。這樣冷天,程寧怎的也不過來伺候——奴婢這就去給殿下尋件披風?” 楊楝默默地搖了搖頭,坐回椅子裡出神,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該謝一聲,一抬頭卻發現週錄已經進去了。 內官們捧著食盒魚貫而入,楊楝估摸著皇帝要用完早膳才會料理自己,不想週錄忽然跑出來:“皇上喚殿下進去。” 楊楝深吸一口氣,握著拳用指甲尖兒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整了整衣裳便跨入暖閣。 皇帝斜坐於床中,黑色披風襯得他愈發蒼白憔悴。楊楝連忙跪拜問安,皇帝指了指床前一隻繡墩命他坐下,又問:“阿楝,你既通醫術,且替叔叔看看,這場病是怎麼回事?”

楊楝心下生疑。皇帝素來謹慎,只信二三位太醫令的話,這回傳了鄭半山已屬蹊蹺,竟還讓他來把脈,莫非是真的病重?觀其面色也還好,他凝神屏息,將三根手指搭在皇帝灰白的腕上,卻聽皇帝低聲道:“真涼。” 楊楝連忙收手,跪拜道:“臣死罪。” 皇帝一怔,苦笑道:“這有何罪?倒是你年紀輕輕的,怎麼會手涼?” 週錄連忙捧了個銅爐過來請楊楝焐著,又道:“原是奴婢們伺候不周,驚著了陛下。徵王在外面待了一宿……” “外面?”皇帝瞪眼道,“你們愈發大膽了,連一間屋子都不收拾出來,竟叫徵王在外面待著?” 週錄忙跪下磕頭。 楊楝冷眼瞧皇帝做足了姿態,方道:“陛下,周公公是早上才過來的。況且龍體欠安,臣子理當守夜,並無不妥。”

皇帝似滿意地點了點頭,卻也沒有叫他再為自己把脈,只嘆道:“你是個忠厚的孩子。不瞞你說,昨晚朕犯病時,腹中心裡都是翻江倒海的難受。我的父皇抱病多年,不得不將國事、家事皆託付於母后。我若步其後塵……太后春秋已高,兩個孩兒又都不懂事,想來想去,竟只有交給你了。” 楊楝頭上轟然一響,險些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勉強笑道:“陛下正當盛年,來日方長,何出此病中傷感之語?” 他在試探自己,楊楝心想,此時決不能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遂道:“陛下昨晚吃得不合適,又兼大長公主的消息來得太突然,一時傷心過度。將養些日子就會好的。” “只望如你所言便好。”皇帝略閉了閉眼睛,忽問:“大長公主的事,你怎麼看?” 楊楝愈發摸不著頭腦,只得緩緩道:“大長公主年事已高,況臥病良久……”

皇帝搖了搖頭,似乎想要說什麼,卻見一位通傳內侍守在門口,遂問何事。那內侍道各宮妃嬪都在外面候著,要進來請安。皇帝煩心道:“都叫散了吧。朕已無事,讓她們各自回宮去。” 週錄在一旁提醒道:“賢妃呢?” 皇帝一擰眉毛:“送回去,看起來!不許她再去太后跟前說項!” 昨晚那扇子果然有大文章,楊楝默默地想。那扇子是藉洛神詩諷喻皇帝納淑妃嗎? “平陽公主親”引漢代衛皇后的舊事,衛子夫原是平陽公主家伎,以微賤而承寵,淑妃卻是公主的嫡親孫女,這麼類比又牽強又不雅,但換個角度想卻也更見其刻毒陰損。 正琢磨著,卻聽皇帝又道:“阿楝,你小時候在先帝身邊玩耍,與大長公主十分相熟吧?” 楊楝搖頭道:“卻是不熟,侄兒幾乎未曾見過她。”

皇帝嘆道:“是了。到你出生的時候,姑母已不大肯回宮。原先並不是這樣,熙寧公主因生母早亡,自幼被太皇太后抱到身邊撫養,與嫡出公主無二。先帝與她一起長大,手足之情最是親厚。在我少年時,她常常回宮與兄嫂團聚,親熱如民間戚里。” 那為什麼大長公主後來就不回宮了呢?楊楝等著聽他說下文,卻見他閉目不語,灰白的手指垂在床邊微微顫抖。 過了許久,皇帝才把話說了下去:“朕自即位以來,諸般忙碌牽制,不曾在大長公主面前表半點子侄之情。她終歸是朕的親姑母……也是最後一個姑母。她的喪事,朕想要好好操辦一番。” 他停了下來,等楊楝接話,楊楝只得連聲稱是。 皇帝遂道:“朕本想親自過問此事,無奈身子不爭氣。想來想去,宗親之中論身份,只你堪當此任。朕今日便派你主理公主喪事,你……休要令朕失望。”

領命謝恩出來,楊楝猶自一頭霧水。皇帝要厚葬公主,雖是為念舊情,只怕也是為了抬舉淑妃。然則為何要派他去做,這算是考驗,是陷阱,還是兼而有之呢?太后會如何看待此事?事已至此,他要怎樣做,才能全身而退呢? 暖閣外間空無一人,此時戶牖緊閉,紫色香煙在簾幕間躑躅不散。他四周打量一回,一眼看見早間太后送來的那柄七寶宮扇,正靜靜躺在條案上,彷彿一個沉睡多年的秘密。 值殿的幾位內侍面朝外站著,無人召喚不敢轉過身來。他一橫心,伸手拿過了七寶宮扇。 扇面上畫著一位十四五餘的宮裝少女,明眸皓齒,雛發未燥,看去確乎有些像淑妃,旁邊的題詩正是那首“平陽公主親”。楊楝有些糊塗了,這一詩一畫雖然筆力稍稚嫩,卻都像是出自皇帝本人之手。

桑皮紙和牙柄泛出淡淡鵝黃,看上去頗有些年頭了,想來是皇帝的舊物。昨晚的宮扇雖遠觀相似,卻也能瞧出是新仿的。他漸漸猜出了他們的計策,不覺微笑起來,正要放回去,忽然發現宮扇背面還有一首詩! “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 似燒紅的烙鐵,將眼睛狠狠灼了一下,登時幾乎墜下淚來。他也來不及想“為何”,只管飢渴掃視全詩,心底腦中卻是白茫茫一片不分明,隱隱痛不可遏。 就在這時,珠簾嘩啦啦一響,他本能地將扇子擲了回去。 來者卻是淑妃,衣冠如雪,素面朝天。楊楝記得妃嬪們是被打發走了的,再想淑妃一人悄悄過來倒也正常。他這時心緒起伏,不由得狠狠看了她一眼,才迅速走開。謝迤邐被他看得一愣,察覺他眼圈發紅,心中又不可收拾地酸軟起來。

此時天光大亮,又是個麗日無雲的大好晴天。陽光晃得人眼花,一時竟有再生為人之感。楊楝從太素殿下來,望見程寧帶著一頂轎子候在道旁,手裡還捧著一個蒲包,遂笑道:“辛苦你了。” 程寧苦笑著問過安,扶了他上轎,又遞來熱茶請他喝了暖暖身子。楊楝卻問:“我去了這一晚,府中可好?” “安然無事。”程寧想了想又道,“琴娘子也還好。” 楊楝輕輕點了點頭,道:“皇上派下了要緊差事,我先不回家了。你回去尋一身吊服來,直接送到宗人府去。”似乎躊躇了一會兒,又遞出一個絹帕結成的小包裹,“拿去給她。” 包裡硬硬的不知是什麼,程寧應聲接了,又聽他在轎子裡低聲道:“螃蟹冷了不能吃。叫她掰著玩兒,消磨消磨時間吧。”

程寧啞然,忙將東西藏起,又不覺搖了搖頭。 大長公主的喪儀,自有禮部擬定詳細儀注,入殮、停靈、發喪、下葬皆按例操辦,人員、器物都是現成的。所謂宗親主理,亦不過是皇帝為了特示隆恩而弄出的一塊招牌。他若積極些可事事親自過問,若怠慢些,只要屆時出面主持出殯發引,便可以交差了。然則到底應該過問到什麼程度? 諸妃嬪、公主的喪儀不乏成例,但實際執行起來差別很大,與在位皇帝關係親厚者必然風光大葬,受冷落者也只能草草了事。如今他銜了聖旨“主理喪儀”,禮部那些官兒們大概也等著他的說法。熙寧大長公主固是地位超然,又有孫女在宮中受寵,然而她卻與皇帝、太后毫不和睦。皇帝怎麼就想起要給一個冷落了多年的姑母大辦喪事呢?

楊楝先去了宗人府,將熙寧大長公主一家的記檔盡數調出,快速翻檢了一遍,心中漸有眉目,便速速奔回乾清宮領了中旨出來,換上素服,施施然往謝駙馬府去了。 “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扇面上的美人不是謝迤邐。皇帝是在神錫初年才與十四五歲的謝家大小姐在宮中相見的,而扇子背後那首詩分明是莊敬太子的筆跡,可見那是萬安年間的舊事了。 熙寧大長公主病了一年多,駙馬府早就備下了後事,壽衣棺木一應俱全,大門前豎起了紙紮牌樓,從大門到內宅門扇扇大開,皆用淨白紙裝飾一色雪府,靈前燭火香煙不斷,府中男女皆披麻戴孝,哭聲響徹了一條椿樹胡同。 昨晚往宮中報了喪,不料竟激出皇帝一場急病,謝家上下俱是心驚膽戰。及聽聞徵王上門弔喪,愈發惶惑不解,少不得跪在大門前相迎。素轎抬入儀門內,楊楝方托著一卷黃帛款款下轎,銀冠如雪背倚薄日,彷彿天降神君。早有內官引了謝家父子北面跪下接旨。聽完宣旨,謝家父子心中稍定,叩謝過天恩,將黃帛捧至公主靈位前供奉。楊楝亦親往靈堂祭拜,認真磕了兩遍頭、上了兩回香,還親手燒了一刀紙錢。一番工夫做完才入正堂升座,受謝家父子的大禮。 謝家父子跪拜已畢,楊楝才起身虛扶一把,詳細問過大長公主臨終情形,又說了幾句“節哀順變”的客套話,這才緩緩對謝鳳閣道:“如此,謝大人將要丁憂了吧?” 謝鳳閣點頭稱是。 “可惜可惜。”楊楝見謝遷垂手侍立一旁,縞衣素履,文秀若處子,又道:“令郎風姿卓犖,文采斐然,真乃芝蘭玉樹之才,謝家後繼有人,大人足可放心。” “殿下謬讚了,”謝鳳閣賠笑道,“小兒哪里當得起。” 楊楝抬眼將堂中諸人一一掃視過,道:“府上人丁稍顯單薄,謝大人可有兄弟?” 謝鳳閣道:“先父母膝下,獨下官一人。” 楊楝並不回話,只是瞧著他。 謝鳳閣又道:“尚有一妹歸琴氏,早已亡故。” 楊楝點點頭,似無限惋惜地道:“是了,我幼時還見過這位表姑姑。” 謝鳳閣微感奇怪,似不經意中掃了他一眼,楊楝已註意到他探究的眼光,遂嘆道:“謝大人,實不相瞞。本王年輕,見識淺陋,自領中旨以來心中頗為不安,唯恐差事辦不好令聖心失望,牽惹朝議。本王想著,謝大人是兩朝老臣,效力春台十數年,典制爛熟於心,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謝鳳閣連連搖頭道:“陛下將諸事委於殿下,下官豈敢信口多言。” 楊楝微微皺起眉頭,又道:“公主喪儀既是國喪,也是謝大人家事。” 謝鳳閣豈不明白他的意思,躊躇了一下,卻說:“殿下所言極是,既是家事,更是國事,故而下官更應迴避。殿下請想,下官擅自插手喪儀,難免被御史台議論借職權而謀私利。倘若連累到殿下,辜負聖上隆恩,則是下官的死罪了。” 這些文臣果然難纏得緊,楊楝心中暗罵。不過是想問問謝家和宮中到底有什麼恩怨瓜葛,他不肯合作不說,兜兜轉轉還扣了大帽子下來。謝鳳閣無非是想,喪事若辦得不對,謝家橫豎有皇帝擋在前面,倒霉的是他楊楝……謝鳳閣一向深知聖心,莫非這真是皇帝設的陷阱?他一時竟急得微微出汗。 “原是我考慮不周,”他勉強笑著,“大人見教的是。” 既沒有多的話,他便起身告辭。謝家父子一直相送到大門,猶稱“草草不恭”。楊楝升了轎,謝遷忽道:“我略送殿下一程。” 謝鳳閣立刻瞪了他一眼,謝遷只做未睹,卻目光灼灼地朝楊楝轎子這邊望過來。 楊楝忙道:“如此甚好,煩謝公子為我引路。” 成壽寺離謝駙馬府不過百步之遙,卻是轉進了一條僻靜胡同。轎子落地,楊楝並不出來,只隔著簾子問:“謝公子有何指教?” “剛才殿下可是想問,祖母的喪事要怎麼辦理才能既合規矩又不違皇命?” 楊楝點了點頭,謝遷與謝鳳閣一樣聰明,但到底年輕,說話也直爽許多。 “別的我也說不上許多。”謝遷望瞭望周圍,隔著簾子簡短道,“只是,祖母的墓址早已選在翠微山。今年春天掃墓時看過,不知為何竟被水沖壞了。因為捨妹出嫁,家中都不許提起此事,恐不吉利,亦從不曾安排人去修整。想來這個墓地,是不能用的了。” 楊楝只覺徹骨深寒,不覺厲聲道:“這是什麼意思?” 謝遷略退一步,嘆道:“只怕殿下不知道,提醒一聲。下官不敢耽擱,這就告辭了。” 竟是不等他再說什麼,甩手就去了。 謝鳳閣既不敢將謝遷追回來,又怕這寶貝兒子鬧出好歹,一直候在大門口,手中的哭喪棒在磚地上敲得咚咚作響。直到謝遷出現在胡同口,忍不住上去催問道:“你都和他說了些什麼?” 謝遷淡然道:“只是問問喪儀的規制。” 謝鳳閣心下稍安,轉念一想更覺驚怕,忍不住一棒打在謝遷背上,罵道:“這些事情自然有皇上和徵王去定奪,豈容你過問!” 謝遷生受了這一棒,雙膝一軟跪在父親面前,輕聲道:“一味躲閃豈是長久之計?天威難測,祖母的喪事若出差錯,何以見得我家就一定能倖免?兒子以為,還是和徵王交個底更好。” 哭喪棒緩緩放了下來,謝鳳閣怔忡良久,方緩緩道:“喪事一完,我和你母親就要回滎陽老家去,顧不到你們姐弟了。你行事還是這般莽撞,叫我們如何放心得下。” 謝遷目光一斂,肅容道:“兒子知道分寸,一行一言皆深思熟慮過。父親儘管放心。” 楊楝回到西苑,越想越覺驚懼,先時只道皇帝教他辦理公主喪事是有考校之意,卻不料其中另有凶險,萬幸謝遷提點了他。熙寧大長公主的墓地被水沖壞,長達半年都不去修整,這不是謝鳳閣這個孝子所為。若是皇帝的授意,那麼想來他並不打算將公主葬在翠微山,卻也不明說這話,還順手挖了個坑等著他楊楝往裡跳。然則昨晚皇帝的種種情形,又是因何而來?他在清馥殿門口轉了一圈卻沒進門,直奔清寧宮而去。 所幸未出西苑,就見田知惠一溜儿跑著匆匆趕來。兩人迎面碰著,相視皆是苦笑。 “殿下不必去找我師父,宮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田知惠道,“師父一早傳了我進去,正有話帶給殿下。” 到底鄭半山是有數的。楊楝略鬆了口氣,四顧一望,見湖上正有孤零零一座水榭,四面透風,倒是個僻靜所在,遂同田知惠走了過去,把從人都撇在岸上把風。 田知惠也不繞彎子,直接道:“事情還要從熙寧大長公主的女兒,也就是謝侍郎的妹妹身上說起,此人閨名紫臺。” “琴靈憲的夫人?” “正是她。謝小姐是先帝的外甥女,因為身份貴重,天資過人,自幼便深得先帝和太后的喜愛,幾乎是在坤寧宮養大的。她與今上恰好同歲,是太后心中內定的慶王妃。可惜後來婚姻不諧,以致嫁娶失時——這就是熙寧大長公主和太后生分的原因。” “可知何以不諧?” 田知惠將聲音壓得低:“我說出來,殿下休要惱怒。” “自然不惱。” “其中涉及莊敬太子。當年太后選定的太子妃,其實是當今皇后。” 楊楝心中一驚,怪不得誰都不敢提這事。 “然及至太子議婚時,先帝卻不許他娶徐氏女,堅稱只有謝小姐才是他認可的太子妃。太子不忍見父母失和,便稱要因循祖制選妃於平民之中,不納官身女子,因此才娶了殿下的母親。如此一來,徐氏女被晾在一邊,老忠靖王便不肯答應。最終慶王迎娶了徐氏。” 楊楝一時呆住了,尚且來不及消化這其中的千曲百折,只聽田知惠匆匆道:“太后和熙寧大長公主皆有意為謝小姐另尋良配,怎奈謝小姐經此挫折便矢志不嫁,一度入山修道。後來……”田知惠停了停,斟酌字句道,“後來太子妃受族人牽連而獲罪,隱居陽台山,先帝與太后便有意命謝小姐仍舊侍奉東宮。謝小姐卻又不情願,正巧那時琴督師來提親,她就私自應下了。太后自然大怒。” “這些事情,鄭先生為何從不和我說起?”楊楝忽問。 “師父說,”田知惠嘆道,“為長者諱,這些兒女恩怨原不該告訴殿下。只看眼前形式,不說是不行了。殿下此番應對,心中須有個數。” 楊楝琢磨著他話中的意味,心中一時顛倒迷亂:“如今該怎麼辦?” “不可得罪皇上。”田知惠道,“師父的建議是,順著皇上的心意去辦理。” 別過田知惠,楊楝只覺頭大如斗,索性先回家歇著,釐清了思路明日再去禮部交代。彼時已近黃昏,程寧料他折騰了一夜又一白天,必是疲累不堪,早叮囑廚房備下了晚膳,等他回來便開飯。林絹絹養胎不得出門,只有文夫人到清馥殿這邊來問了個安。楊楝心中疑惑,卻又不好開口詢問。剛擺完飯,卻見一個小宮人在門口探頭探腦。他記起這是琴太微房中的繩繩,遂呼了進來。 “琴娘子睡下了,叫我在這兒守著,等殿下回家就去把她叫起來。” “她竟睡得著?”楊楝詫道。 繩繩被嚇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剛吃了一大碗發汗的藥……” 傷心得病倒了?他如是想著,不覺立刻起身往蓬萊山去。剛走到橋頭,只見對面琴太微扶了諄諄的手正朝這邊趕來,一眼看見他立刻猶豫不前,及至蹭到橋中相聚,卻迎面便問:“你沒事吧?” 楊楝一時無語。沉默中她稍清醒了些,屈膝道:“殿下萬福金安。” “沒事。”楊楝問:“你怎麼又生病了?” 她抬起微腫的眼皮道:“昨晚在後山待了一會兒。” 他看著她沉默片刻,忽伸臂挽住了她的腰肢:“跟我來,有話問你。” 她腳下綿軟如泥絮,這一晝夜傷心驚嚇不能安寢,及至見到他回來終於心中稍定,愈發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幾乎是被他一手拎回了清馥殿。 楊楝留琴太微陪他用飯。琴太微侍立一旁,見桌上菜色俱全,正有一大缽火腿筍乾燉的八寶鴨子,遂揀了一條鴨腿放在小碗裡,添上熱湯筍片,雙手捧至他面前。楊楝道:“病了就坐著吧。” 她謝恩坐下,自家舀了半碗薄粥,就著幾片醬瓜慢慢抿著。楊楝看看桌上一小盅燉蛋還算清淡,遂推到她面前。她低頭用銀匙劃著燉蛋,只覺毫無胃口,偶然偷看他一眼,卻不妨他正眼珠不錯地瞧著自己。 楊楝道:“今天我去你外祖母家走了一遭,你就不想問問是那邊什麼情形嗎?” “我……”她一時說不出話,眼中水色又漸漸漫上來,“怕你不想說呢。” “吃完飯告訴你。”楊楝道。 她依言吃盡了,他便挽著她走入內室,遣開眾人,關門坐好,正色道:“據謝侍郎雲,昨日公主稍覺倦怠,未用晚膳便睡下了,及侍女夜間添香,才發現帳中已無氣息。公主是在夢中故去的,並無一絲痛苦,你可以安心。可是,公主並無任何遺言留下。” 她默然不語。 他湊到她面前,柔聲問:“你很傷心吧?” 她點了點頭,忽又搖了搖頭。她一直都明白外祖母時日無多,舅母忙著娶婦、嫁女都是這個緣故,然而外祖母只要活著一天,她心裡那點希望就不會熄滅,哪怕那隻是隔岸燈火解不得近處寒冷。如今終於人死燈滅,豈是傷心二字可以言盡。 “先帝病了很多年。”他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父親去世之後,我被太后收養在坤寧宮,身邊侍從盡皆替換,師門故舊一個也無,連乳母都被杖斃了。” 他停下來觀察她的神情。這些宮闈秘辛向來為宮人們所忌諱,她倒是並不害怕,他繼續道:“當時,我心中唯一的指望就是祖父。他雖多年不問政事,終究是一國之君,何況他一向疼愛我。可是等來等去,也沒等到他來救我。我長大之後,將當年情形一樣樣回憶起來,才明白過來,他若是真能救我……” 他斟酌著詞句,又看了她一眼,道:“祖父若是真肯救我,何須等待這麼久。” “你怎麼可以這樣想!”她霍然明白了,兩眼圓瞪似是想咬他一口。 “我又沒騙你……” 她遽然朝門口衝了兩步,忽又停了下來,疑疑惑惑地看著他,忽然嘴唇一撇,瞬間又死死咬住。 他後悔了,本打算以此勸她兩句,說出來的話卻加倍刺了她的心。仔細想想當年自己遭遇親喪,旁人可曾說過什麼樣的勸辭,想來想去卻也沒有印象。好在她生是忍住了,並沒當場哭出來,他連忙轉言道:“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她低著頭不想搭理,然而終於還是擠出一句:“舅舅和你討論大事,自然是無暇……提到我。”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嘴上卻說:“你很是了解你舅舅。” 察覺到他語聲有異,她疑惑道:“殿下可是和舅舅起了爭執嗎?” “爭執卻是不敢。”他說,“只因皇上要將大長公主的喪事極盡哀榮,我就向謝大人討主意,然而他只推不知。” “舅舅一向十分小心,凡事不肯張揚,皆因外祖母一向對他說,他出身皇親國戚,依國朝祖制不合授顯要文官,如今卻因聖眷殊隆而忝列文學清貴之臣,勢必受人側目。何況……又有徐黨等著抓把柄。” 就是為著淑妃的顏面和三皇子楊楨的前途,謝鳳閣也斷斷不敢成為眾矢之的。他不覺冷哼了一聲。 見他神色愈發不對勁兒,她細想了想其中因果,緩緩道:“其實,外祖母生性高傲,晚年淡泊自持不與宮中往來。若喪儀豪奢逾禮,定然違背了她的本意。何況,自來只有皇家鋪張靡費而被臣子諫阻,未見臣子儉省辦事卻被皇帝公然斥責的。” “多謝你的意見。”他點了點,心裡稍微有些吃驚,傻丫頭果然還是見過些世面的。 “先時殿下說有話要問我,就是要問這個嗎?”她忽問。 “不是。”他這才想起自己留她下來是要做什麼,不覺扳過她的臉細細察看,直看得一抹嬌紅又爬上了玉雪面頰。 她閉了眼心如擂鼓,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麼,等了一會兒,忽聽他問:“我是想問問……令堂是什麼樣的人?” 她一怔,旋即目色黯然:“娘去世時我還小,如今只記得她生得極美,說話也溫柔。據我爹爹講,她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性情又灑落超逸,全然是神仙一流人物。” 楊楝道:“想來你父母很是恩愛。” “那是自然。”她點點頭,隨即悵然長嘆。 楊楝拿了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是長這樣的嗎?” 她立刻以袖掩面:“我比我娘差得遠了,外祖母說我唯有膚白似我娘,其餘全都走了樣子。” “走了樣子也算不錯的了。”他負手踱開,望瞭望窗外,忽低聲道,“那你表姐呢?” “也是有些像的吧。”她喃喃道,“不過表姐她……性情內斂,喜怒不形於色。” “她本來也不是這樣的。”楊楝淡淡道。 他難道想和她講淑妃嗎?她要不要順著他的意思追問一下,可是話語在舌尖上打了幾個轉,就是不願出口。 可是他卻問:“你小時候有沒有聽令堂說起過宮中舊事?” “沒有。” “公主也沒有對你講過嗎?” “沒有……”她努力回想著,“我猜,娘小時候大約進過幾回宮的吧?有回她用羊乳做了點心,我嫌腥羶不肯吃,她就說這是宮裡娘娘們最喜歡的……還有就是,外祖母討厭貓兒,謝家一隻也不讓養。可是我母親卻很喜歡貓兒,我小時候家裡養著好幾隻,她最寵愛一隻黃狸花兒,名字叫雉奴……她這習慣大概是從宮裡學來的。” 說到這裡她自己都吃了一驚,不及細想,卻聽他問:“那些貓兒還在嗎?” “貓兒活不了這麼久。”她搖了搖頭,“母親去世後,它們死的死,跑的跑,最後就剩下雉奴和她生的兩隻小貓。雉奴老得走不動路,整天趴在爹爹書房外面曬太陽。每天把魚肉搗成泥餵給它,它也吃不了幾口。我十一歲那年冬天跟著爹爹上京來,帶著雉奴的老大,名叫閃閃。沒想到北地天冷,閃閃在船上生了病,藥石無效,最後死在臨清地界,只得葬在了運河邊。家裡剩下雉奴母子兩個,我都託付給了廚房的鹿七,還叫爹爹寫信時記得提它們一筆。後來爹爹也去世了……” 他望著窗外沉沉黑夜一徑出神,似乎對她的“貓兒經”毫無反應。她遂停了下來,又問:“殿下怎麼想起問我母親?” 他似驚醒般轉過頭,道:“沒什麼。今天去謝駙馬府,就想起岳父岳母來了,故而問問。” 忠靖王徐功業才是你的岳父,她心道。 他揉了揉額角,道:“我要寫幾個字。你去添一爐香,再研些墨來。” 她在抽屜中找了一回,只翻出了自己繡的那隻香囊,裡面倒出一把櫻桃核兒大小的淡褐色香丸,正是冷香沁人的松窗龍腦。她心中一陣莫名尷尬,轉頭想要問他,他卻不知去了哪裡。 楊楝只是怕她再說起琴靈憲來,故躲了出去,卻見幾位管事內官守在廊下還等著向他回話。他才想起回來半日只顧著和琴太微盤桓,快把正事兒都忘了,遂喚他們過來說了幾句話,吩咐合府都換素色冠服,禁宴飲嬉戲,一切隨著宮裡的規矩來。又問起林絹絹在後院可好,這幾日他都在外面忙碌,一定看緊了她不可有半點差錯。 待管事們退下,他喚了一個心腹內侍過來,去田知惠那裡跑一趟,看看鄭半山有什麼消息可傳回來。一時又有坤寧宮的老年女官過來,並未帶著青詞的題目,只探問徵王是否平安。楊楝猜測皇后或者略有歉意,心中忽然起了個新主意,遂向女官說想請皇后出面荐一位熟知風水堪輿的道長,女官連聲應著去了。 諸事應付過,又有司巾櫛的宮人上前稱蘭湯俱備。他熬了一夜一天,又冷又累,半躺在浴桶中泡了一會兒,才覺得那些板結一處的筋骨血肉慢慢化開,精神也漸漸鬆懈下來。神思兜兜轉轉,一忽兒又想起今日發現的太子詩作,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誦著。念來念去,不由得倦意上湧,竟枕著浴巾睡著。服侍的宮人不敢喚醒他,只將桶中的熱水添了又添,如此直到掌燈時分才醒轉。 浴罷重回內室,卻見琴太微也伏在書桌上睡了過去。想來她亦是熬了許久,此刻倒睡得安寧妥帖,面如海棠初綻。楊楝瞧了一會兒,索性將她抱到自己床上,裹好錦被,放下帳子。 硯中墨色稍淡,燈下白紙如雪。他凝神回憶一番,將七寶扇背面題詩的全文默寫下來:洛浦有宓妃,飄颻雪爭飛。輕雲拂素月,聊可見清輝。 解珮欲西去,含情詎相違。香塵動羅襪,綠水不沾衣。 陳王徒作賦,神女豈同歸。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 寫畢細看一回,又將皇帝的詩錄在另一張紙上:誰家洛浦神,十四五來人。媚發輕垂額,香衫軟著身。 摘蓮紅袖濕,窺淥翠蛾頻。飛鵲徒來往,平陽公主親。 如此看來,必是當年慶王楊治思慕表妹,在寶扇上作畫題詩以傳情。太子瞧見後不以為然,遂另題一詩婉轉勸諭之。後來姻緣不成,這不雅之物就被太后收起,不教流傳在外。 “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兩詩對比,太子的詩作辭藻清新,立意雅正。皇帝那幾句雖然情致旖旎,卻失之輕佻。當年的慶王楊治不像他的兄長莊敬太子那般勤勉嚴正,他自小好藝文,工辭賦,擅丹青,喜聲伎,一向風流閒散,直到莊敬太子去世,他才被徐太后匆匆召回,努力扮演起了自儲君而皇帝的角色。 呵……不一定是這樣,不知當年是太后拆散姻緣,要他另娶徐仙鸞以解圍,還是他主動舍謝大小姐而求娶徐家女……誰娶了忠靖王嫡女,誰就得了徐家的鼎力支持。從前他認為,崔樹正一案是太子與徐氏之間鬥爭的起點。原來,伏線卻還在幾年前太子和慶王議婚之際。 楊楝心底泛起一層冷笑,淺淡如寶鼎中徐徐升起的縷縷青煙。松窗龍腦香冷淡如冰雪,沉鬱如松濤,空廓如星海,可以令血仇深毒化為清涼碧玉,令紛紜雜思合為涓涓清流,令痛悔自責變作苦口良藥,若無此香長伴,何以銷得這年復一年的沉沉黑夜、耿耿孤燈呢? 墨痕漸幹,他將兩張詩箋折起夾在書中藏好,另舖一紙,將公主喪儀相關的條陳一件件記下,以備明日之用。那些禮部的文官只怕個個都是謝鳳閣,需防著被他們隱瞞算計了去。 正寫得入神,忽然聽見一陣號啕大哭。他擱筆走入帳中察看,卻見琴太微滿面淚水,眼睛閉得緊緊的,顯是被夢魘住了。他急忙將她搖醒。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驟然止住了哭聲。 楊楝問:“夢見什麼了?” 她搖頭不語,想必是夢見亡人心中傷感。他將她抱起細看,只見她雙頰赤紅,碎發濕漉漉粘在額前臉上,探入衣裳裡摸了摸,胸前背後全是冰涼的汗水,只得將濕透的中衣和主腰一件一件解開褪下,僅用被子裹了。摸了摸脈,覺得還是受寒,又想起房中存有一些應急丸藥,遂拉開槅扇,叫人送溫水過來。 這一晚卻是程寧親自在外面值夜,見他手中抓著一團濡濕的女子褻衣,臉色驟變,壓低聲道:“殿下,這還在喪期哪……” 楊楝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不覺惱道:“我知道!” 就著他手中盃水吃過藥,琴太微縮回被中,瞪著他忽又流下眼淚。淚珠極細,還未落到枕上就化開了,彷彿她的臉只是一片菲薄繭紙,淚水承不住,簌地滲了進去。他的心不知怎麼就絞了一下,竟想倘若她從此一病不起,那可如何是好。 “好生養病,出殯的時候我會想法子帶你出去,給你外祖母磕個頭。”他說,“要是到那天你躺著起不了床,可不能怪我不幫你了。” “嗯。”她連連點頭,忽從被中探出手捉住了他的袖管,將臉埋在裡面,似乎哭得更響了。他不敢起身離去,又說不出一句像樣的安慰來,只得在她身邊守著。終於等她到哭聲漸消,才用袖子替她抹了抹哭花的臉。 他凝神看著她,忽問:“你看見了嗎?” “看見什麼?” “昨晚不是去了後山?” “太黑了,看不見。”她伏在他懷中嘆道,“用千里鏡對了很久,也沒有看到你,我還以為……” 他想說幾句令她寬心的話,又說不出來。窗外傳來兩聲更鼓,長宵初起,起身將燈燭吹滅,室中霎時漆黑。他卻似於沉沉霧靄漠漠水天之間,又看見了一點孤燈,照見世間萬籟俱寂。她再度睡著了,他在她身邊躺下,扯過一角被子蓋著,不知不覺亦進入夢中。 次日徵王楊楝穿上朝服去了禮部。自禮部尚書以下諸位官員俱有表態,有人只推“皇帝既有此意那麼便厚葬好了”,有人說“國有祖制不可輕廢應量力而為”。楊楝聽他們東拉西扯說了一個多時辰,才摸清楚情形,其實禮部官員無論是向著徐黨的,還是身居清流的,似乎都不太贊成厚葬熙寧大長公主。他心中有了計較,就讓他們取出實錄,查閱開國以來諸位庶出大長公主喪葬儀注詳加對比,選出其中喪儀最為隆重的,稍行減損一二,商量至黃昏時方擬出了一套中規中矩的儀注,大致算了算開銷,亦不至於讓戶部太過為難,遂令有司連夜擬本,備呈御覽。 禮部諸員雖暫無話說,然而皇帝既開了金口,卻不能不給他面子,是以楊楝總要想個三全之策。既要讓御史們無處指摘,又要全了皇帝的一線心願,還保住自己不遭非難。喪禮的儀注擬好先送到清馥殿過目,楊楝看看差不多,故意又挑了幾處小毛病打回去。等奏疏被另修飾過一回送入宮,又在司禮監打個轉才送到御前時,楊楝已經領著一個白鬍子道士在皇帝的病榻前回話了。 “如此說來,翠微山的陰宅竟是不能用了?”皇帝卻有些吃驚。 老道士道:“陛下請恕貧道直言,大長公主的陰宅本來就選址不佳,如今地基被泉水沖壞並不是意外。” 皇帝沉默良久,才問:“姑母病了一年多,謝家都在幹什麼!” 楊楝只得道:“陛下,如今只有將大長公主的靈柩暫時停放在永寧寺,另擇吉壤重修陵寢。” “也只得如此。”皇帝嘆息著,卻又笑道,“難為你如此心細,居然又遣人去看過陰宅。不是提前發現了這事情,將來下葬可就麻煩了。” 楊楝心中冷笑著,卻順著他的話道:“皇命在上,臣豈敢不盡心。” 楊楝又問:“臣還有一言,大長公主的陰宅原在翠微山,既然要移址,不知是否可以葬入天壽山皇陵?” 皇帝眼睛一亮,顯然這主意甚是合意,嘴上卻說:“這是謝家請你說話來的嗎?” 楊楝惶恐道:“臣只想著大長公主年望既高,又與先帝情分深厚。然庶出公主陪葬皇陵,雖不踰制,亦確無先例,倒是臣糊塗了。” “姑母自幼養在孝聖皇后膝下,不能算庶出。”皇帝道,“你說得不錯,翠微山風水終不及天壽山,就讓姑母入皇陵陪葬吧。” 一時看過禮部遞上的儀注,皇帝面上又籠上一層烏雲。楊楝又叩罪道:“這是按庶長公主的規格擬定的,是臣弄錯了,還教他們按嫡長公主重新擬過。” 皇帝合上奏疏半日不語,最後道:“就這樣也罷。諸事辦得認真些,便是朕的心意到了。”又道,“禮部那些辦事辦老了的官兒都扯不清楚的事,叫你來裁奪,也是為難了些。” 這一番討價還價,楊楝算是勉強擺平局面。皇帝既然破格將大長公主改葬了天壽山,便不好喪儀上要求更多。而停靈不下葬又可以小小地省下一筆開銷。至於重修墓穴那是來年的事情了,來年他自己還在不在帝京都難說。來年開春戶部又有了大筆銀子到賬,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鬆手。 楊楝猜想,皇帝若能將謝紫臺的棺槨從杭州鳳凰山中起出改葬在皇陵裡面,他才不會在乎大長公主的喪事辦得怎樣。只是他貴為天子,也有永遠不敢去做的事情,他所能做的只是謝紫臺的母親葬得近一點。那麼,將來謝迤邐也會埋在他身邊吧…… 如他所料,改葬天壽山皇陵的中旨出來,禮部立刻有人質疑,然而算了個賬之後大家都認可了,戶部也按數兌出了銀子。計議已定,銀錢到位,後面事情自有禮部諸司按例操辦。楊楝不過分出些工夫來四處看看。皇家的婚喪嫁娶諸事,歷來有不少油水可撈。這一回徵王親自視事,經辦官員倒不敢十分貪墨,做出來的東西大致挑不出毛病。 出殯那日一早,琴太微換上一身素白的貼裡,頭戴網巾紗帽,看上去恰是一個小內侍。她不便像其他隨行內官一樣騎馬,只得與楊楝一起坐在輅車中,一聲也不敢吭。楊楝千叮嚀萬囑咐:“若被人發現我送葬還帶著宮人,我的名節可就全毀了。” 車駕至謝駙馬府,聽見謝家諸男在道旁跪迎。楊楝教她在車中靜候,自己下了車與謝家父子敘禮。她在車中側耳細聽,其中竟有謝遷簡短的語聲,不覺將手指搭在面前的車簾上,停滯良久,終究沒敢撥開。一時輅車掉轉方向,車廂側面的簾子忽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兩個披麻戴孝的人形,卻是隔著窗紗看不真切,一瞬間就過去了。 她終於鼓起勇氣,飛快地撩了一下簾子,卻只看見一面照壁堵在眼前,層層疊疊的白幡自牆頭披瀝而下,有如通天巨瀑。 駙馬府大門洞開,三十二抬的朱漆棺木緩緩移出,一時銀山鋪地,鼓樂齊鳴,哀聲響遏行雲。楊楝銀冠素袍,乘一騎白馬,親自領著儀仗徐徐穿過天街,謝家諸男扶棺跟在後面。琴太微藏在輅車裡窺看,只覺滿目衣冠勝雪,不辨東西,跟著外面小聲哭了一回,心中如結百丈寒冰。 出安定門便息了鼓樂,一徑向北奔馳,楊楝亦下馬回到車中。琴太微想問他累不累,又不敢說話,遂打開程寧塞給她的蒲包,倒茶給他喝,卻不防他忽然抬手觸到她的面頰,拭下一滴眼淚來。 永寧寺獨闢了一個小院安置徵王。琴太微趁人不備閃下車,跟在程寧身後進了院子,掃地舖床,烹茶焚香。直到吃過晚飯,楊楝才從前面回來,累得臉色發青,一把扯下燕弁冠上的長簪就往床上扔。琴太微收拾起冠帽,又上來幫他脫那一身沉甸甸的麻布袍子,慌亂中竟把衣帶扯成了死結。楊楝無奈,兩人四手弄了多時才解開。 她跪在腳踏上為他脫靴除襪,動作仔細又生疏。楊楝低頭看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鬢邊的柔軟碎發,輕聲道:“前面人多,不好帶你出去。一會兒早點睡,明天一早咱們就去看姑祖母。” 她低頭謝過,一痕淺淺的汗水被燈燭照得微微閃光,倒像是一滴清淚。 他問:“今天走了這麼遠,累不累?” “不累的。”她面上泛紅,頗猶豫了一會兒才小聲道,“只是馬車坐久了,腿上的傷口磨得有些疼,不知出血了沒有。” 他教她上床趴著,褪下小衣看了看,原來瘢痂鬆脫了,下面的粉紅新皮微微滲出血絲來。 “你也不早說。明天記著拿個厚厚的軟墊子放在車裡。”他替她抹上藥,又道,“反正明天就回去了。麻衣太粗糙,別再穿了。” 明天就回去了,那還有沒有機會見一見哪怕是謝家的任何一個人?她固不敢多問,只是嚅嚅道:“我應該為外祖母戴孝的……” “穿素色衣服不就夠了嗎?”按照禮部擬出的喪儀,大長公主新喪,凡宗親貴戚、有爵世家皆守制三月。想到此處,他不覺嘆了口氣,扯過被子蓋在她身上,自家放下帳子,吹燈上床,分了半邊被子躺在外側。她頗覺羞愧,但想他素來謹慎不肯踰矩,此時大約不會做什麼。 正忐忑之間,忽聽他在枕上低聲道:“想不到,第一次參加長輩的喪禮,居然是送姑祖母下葬。” 她愣了一下,問:“先帝和太子的喪禮,殿下都沒有去嗎?” “都沒有去過。他們差不多是先後下葬的。我被關在清暇居里,除了換身素服,什麼也做不了。那時候年紀小,連哭都不敢哭得太大聲。”他低聲回憶著,“父親去得突然,當時我還沒有想太多。到祖父病危時,我已經被關了大半年,很多事情自己也明白了。我想見祖父最後一面,他們說什麼都不同意。最後還是江選侍傳出聖旨來,用祖父的輅車強行把我載到萬壽宮去。” “江選侍是誰?”她問。 “是祖父晚年最後寵幸的一個嬪御,一向待我還不錯。” “那麼趕上了嗎?” “沒有。”他淡淡道,“還是晚了一步,車剛到宮門,就听見裡面已是哭聲震天。” 江選侍固然是個好人,偏偏毫無根基勢力。先帝病危時,她已預見到將來徐太后決計不會善待她。冒險接楊楝面聖,大約是想孤注一擲,弄出先帝臨終傳位皇孫這一結果。可惜人算終不如天算。 看見她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正在暗中瞪著自己,他嘆了一聲,沒有說出先帝駕崩之後,江選侍被太后杖死的結局。 她的手從被底伸了過來,小心握住了他的手指,像是想要安慰他。過了一會兒,又聽她問:“殿下的母親呢?” “母親的棺槨一直停在朝天宮後面,沒有下葬,因為……墓誌一直擬不好。”他輕聲道,“將來若有機會,我一定要將她同父親合葬了。” “墓誌擬不好?” 太子妃的父親崔樹正以謀逆之罪而遭滿門抄斬,才是墓誌銘無法擬定的原因,也是太子妃被迫出宮修行乃至抑鬱而終的原因。總有一天,他要將這個冤案翻過來。 既沒有等到他的回答,琴太微心知不便再問,任他將自己攬到懷中彼此偎依一回,又說了幾句閒話,各自安寢。 琴太微心事如灼,自是無法入夢,數著夜空里遠遠的鐘聲,連翻身都不敢翻一下。她記得楊楝易失眠,睡覺絕不能被人打擾,但見他背對自己一動不動,不知是否已入睡,暗夜中看去形廓有如畫中一段小山。 朦朧中忽聽見四聲更鼓響,她立刻摸下了床。楊楝亦揉著眼睛醒來,默默地由她服侍著洗臉穿衣。 收拾停當,提燈出門,此時夜色深濃,新月早已沉落,唯見一天碎散星子。山中寒氣侵肌,露重苔滑,她拽著他的袖子穿過層層廊道,不知走了多遠,終於來到一處燈火通明的大殿,鐘鼓木魚,香煙繚繞,僧侶們通夜誦禱不絕,此時聲音有些疲弱虛渺。明燈下一具大木如檣,正是熙寧大長公主的棺槨。 僧眾們見徵王帶著一名內侍過來,亦不甚在意,只道他是過來巡視的。楊楝上了一支香便踱到一旁,琴太微旋即跟上,對著棺槨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忽聽見楊楝道:“我去後面看看,你在這裡守一會兒,別亂走。” 她原指望他陪陪自己,卻見他一側身從後門出去了。她呆立了一會兒,見火盆在側,又取了一掛紙錢,邊扯邊燒,忍著哭聲暗暗抹淚。這番舉止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極為怪異,便有人上前勸道:“小公公如此厚意,不知……” 她手中一震,整掛紙錢落入火盆中,驟然騰起三尺赤焰。靈堂乍然明亮,隔著獵獵的星火塵煙相看那人,一時如入阿鼻地獄。 穿過光明殿東邊的一處院落,楊楝尋到一間禪房,徑自推門進去,房中空空如也。正在躊躇間,忽聽見背後有人輕聲一笑,回頭一看,輕袍緩帶的鄭半山立在門口含笑望著他,白髮有如夜半飛霜,身後一個小內侍還提著一桶新鮮泉水。 “這永寧寺有何玄妙好處,”鄭半山道,“竟值得殿下秉燭夜遊?” 楊楝搖頭道:“鄭先生別取笑我了。先生的玄妙我尚且百思不得其解,哪有心情夜遊?” 自中秋節以來,楊楝每每使人與鄭半山暗通款曲,想要探知那個扮演《洛水悲》的戲班背後有什麼機關,鄭半山那邊卻是含糊其詞。連馮覺非也只是說,鄭公公使他找幾個穩妥戲子進宮唱戲,他便叫和秀姿尋了一個相熟的戲班,內中情由一概不知,如今戲班子被一股腦兒拘住了,連他也懊惱得緊。 “殿下不都猜出來了嗎?何須再來求證。”鄭半山笑道。他催著小內侍煮茶待客,一邊快速察看周圍情形,旋即掩上房門。 楊楝道:“寫那出《洛水悲》的汪道昆,他有一個同宗兄弟汪太雷,是福王的授業師父之一。戲班子的人在東廠招供了,說演洛神的那個戲子上台之前,有一個宮人曾跑到後台去看她,想來那把假扇子是被那內官換下的——現已指認出那宮人在太后名下,一向與賢妃交好。至於福王念出的那兩句應景詩,是他的伴讀暗中教給他的,連同之前應詔詩,也是伴讀代筆。這個伴讀內官名叫何足道,內書堂出來的人。我猜,先生您大概也認得他。” 鄭半山微微頷首,算是默認了,卻道:“司禮監問出的這些結果,可是周公公告訴殿下的?” 楊楝不置可否,道:“汪道昆其實是湊巧吧?伴讀的小內官是早就安排下的。只是連太后身邊的宮人亦能買通,倒真令我意外。鄭先生布得好局,環環相扣,每一條罪證都指向福王,只是……皇上憑一時激憤或者會處置福王,稍一冷靜下來,他還會相信嗎?” “縱然他只信到五分,也要當十分來信。”鄭半山道,“賢妃母子討好徐氏,皇上一向就不滿。何況他一心想立三皇子為儲,卻因福王這個庶長子橫在前面。如今送上門來的機會,他豈能放過?” “然則他們畢竟是親父子……”楊楝道,“而且,太后必定是不信的。” 鄭半山不可覺察地笑了笑,道:“殿下不必擔心。再說,皇上自會和太后去較力。” 楊楝想了想,道:“賢妃為了求娶徐三小姐,曾設計謀害過我……只是於我也算正中下懷。我原想著讓楊檀娶了徐三小姐,再遠遠地離京,也就是了。” “福王一旦與徐氏結盟,便還有翻盤的餘地。徐氏手裡捏著這個庶長子,底氣也就更加充足。”鄭半山不以為然道,“殿下支使馮覺非他們掀起朝議,在立儲一事上大攪渾水,是為的什麼?難道只是想讓福王暫時離京就了事?” 楊楝笑著搖頭。 “臣沒有提前知會殿下,還請殿下恕罪。”鄭半山道,“只是這樁事情殿下宜置身事外。目下看來還好,皇上教殿下出來辦理大長公主喪事,便是對您還算放心。” “這個我明白。”楊楝笑道,又客氣了一句,“卻是讓先生費心了。” “原是臣分內之事。”鄭半山閉了一會兒眼睛,忽道:“別的倒也罷了,只是何足道這孩子從小就穩妥內秀,甚是可惜。” “何足道。”楊楝笑道,“既然早就給他起了這麼個學名,此時就不用再說可惜了……” “說的也是。”鄭半山道,“這回替太后出來送靈,遇見從前帶過的另一個孩子跑出來給臣磕頭。這也是個聰明有肝膽的,年初為一樁小事將他貶到皇陵。臣看他熬了大半年,性情收斂許多,大有長進了,便有心再帶他回來。臣想將他送給殿下,若他將來能為殿下助力一二,就算沒有白費臣一番栽培了。” 楊楝不覺一訝,竟本能地想要推辭。鄭半山擊掌兩下,小內侍立刻端著新煮的清茶進來,叩首問安、倒茶捧巾,舉止如行雲流水。楊楝嚐了嘗茶水,連聲稱讚,又見那小內侍眉目恭順,便問其姓名。小內侍答曰:“姓徐行七。” 鄭半山意味深長地笑道:“他從前伺候過琴小姐,頗為勤謹。” 那小內侍眼神極快,已跪在地上謝恩了,又懇請他賜個學名下來。 “就叫徐未遲。”他勉強道,“有錯則改不為遲。” 聽見這句話,鄭半山不覺聯想往事,望向楊楝的目光中閃過一線淡如晨霧的哀涼。 回到光明殿上,琴太微竟不知去向,棺木前空無一人,火盆餘煙冉冉不絕。楊楝大驚,忙問左右,守靈僧人指向殿外。他追出去看,只見她站在殿外古碑下張望,晨風鼓起貼裡的衣擺,飄飄如白蝶。此時天色將明,殿前香煙如霧,隔著煙氣似可見一個披麻戴孝的人影穿過柏林,匆匆出了院門。 “那是誰?” “曉霜。”她被他嚇了一跳,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人背影纖細嬝娜,看來是女子。然而他心中的狐疑卻並沒有一絲減輕。她愁眉不展,目光閃爍,似乎頗為後悔剛才說了那個名字。 “曉霜是誰?”他淡然問道。 她心中一沉,只得道:“從前服侍我的丫鬟。” 他沒有再問下去,扣住她的手腕,穿廊過院一徑拖回了自己房中。 這日早上還有最後一番祭儀。時辰已是不早,程寧捧著祭服急得團團轉,見他二人回來,忙請楊楝換裝,又催琴娘子趕快為殿下梳髻加冠。 楊楝見她仍是拙手拙腳的,皺眉道:“你不會梳頭吧?” 琴太微道:“會的呀。” 他頓時黑了臉。 琴太微心中一驚,忙道:“從前躲在皇史宬,我都作內官裝束,那時就學會了梳男子髮髻——你瞧我今日給自己梳得如何?” 他瞥了一眼,見她頭頂單髻額束網巾,果然十分整齊。 “還不錯,”他淡然道,“那便為我梳上吧。” 她握住烏黑光亮的長發,用角梳輕輕一綹一綹梳通了,一股腦兒攏在頭頂挽成一隻單髻,用頭須綁好,罩上網巾,又從程寧手中捧過燕弁冠為他戴正,插上長簪,兩綹朱纓仔細縷在胸前打上一個結子。燕弁冠上的五色玉珠泛著清潤寶光,襯得他面如冰雪,只是眼下一抹淡淡青痕,似乎是沒睡好。 “還成嗎?”她小心問道。 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祭儀結束於日出之前。除謝家人留在永寧寺繼續守靈,其餘人等皆隨著徵王離開天壽山回城去。 折騰了一天一夜,眾人皆感疲憊,只顧催著人馬匆匆趕路,也不講究儀仗了。楊楝坐在車中一言不發,皺著眉頭將這兩日的諸般事務一一回想起來,檢點有無錯漏。忽見琴太微抱臂縮在車角,兩隻眼睛圓溜溜地瞪著自己,他頓時想起早上的官司來。想必她也備了一套說辭專等著自己問話,一時間他倒不知如何下手了。 “那個丫鬟,”他忽然道,“我想討她過來服侍你,故著人跟謝家問了一下,可惜她已做了謝翰林的小星,來不及了。” 早間那片刻工夫,她已看出曉霜開過了臉梳上了頭,只是未敢往深處猜測,更沒來得及問個端底。聽楊楝這般夾槍帶棒地說出,心中頓似踩了一空,險些在他面前露出怨色來。 “多謝殿下費心。”她強作淡然道,“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沒想到最後竟成了一樣的人。” 楊楝大怒,冷笑道:“既是一樣的人,我拿你去和謝翰林換她,你意下如何?你能重回謝家定然心滿意足,我這裡多一個少一個也無所謂……” 她憤然道:“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竟說出這種話!” 他亦有些後悔自己言語孟浪,嘴上卻仍然道:“聖賢書是給你表哥這種人讀了換烏紗帽的,我讀它作甚?” 此言令她訝然無語,半晌才回過神來,緩緩道:“不過是偶遇故人,便遭殿下如此疑忌。長此以往,我亦不知該如何自處。或打或殺或貶黜,請殿下及時明斷。” 敢如此說話,不過是仗著自己下不了狠手——他一時恨得想捏碎她的手腕,偏生“斷”不出一個字來,只覺得不管說什麼難受的都是自己。 可她也不是不害怕的,見他久久沉吟,索性壯著膽子主動說了一句:“曉霜只是問問我在宮中過得可好。” “那你如何說?”他索然道。 “自然是照實說。” “照實說?說我打你?” 琴太微又是一怔,不覺切齒道:“我豈有顏面說這個,自然是說殿下宅心仁厚,因此一向待我極好。” 他斷然道:“我哪是什麼宅心仁厚……” 忽又收了聲,他頓覺自己失言了。她亦悟了過來,心中驟然一軟。他的眼中似有微微一點火光在閃動,看得她竟不知再接哪一句話才好。 “我知道,”她含糊其詞道,“不過是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 他忽然叫停車牽坐騎來,旋即翻上馬背,遠遠地跑開了。 望著他絕塵而去,她怔了半天,忽想起他既然著人問過曉霜的來歷,那麼晨間殿上發生的事情又怎可能瞞過他?那麼多人看見了。她又羞又急,到底還是惹他生氣了。 晨間她隔火看見的那個人,並不是曉霜,而是謝遷。他隔著火光看清她是誰,蒼白的臉孔上立刻浮出了熟悉的溫柔笑容。 他小聲和她說話,聲音低沉而急切,說他猜想她也許會跟著徵王出來送葬,所以一直守在祖母的靈前,果然等到了她,他們已有許久沒見面。 可她像是被火燙了一下,啞然不能言語,最後竟連連退步徑直逃出了靈堂,險些被門檻絆倒。 曉霜是隨後追上來的,這一晚大約是曉霜一直伴著他守靈。他亦體諒她不敢面見外男,遂叫曉霜過來問她安好,問她有沒有什麼話要轉告家裡,有沒有未盡之事需要他幫忙操辦。曉霜與她分別逾年,激動得詞不成句,連聲說小姐長高了更好看了。可她心中萬鼓齊敲,一個字也沒聽入耳中,只想著楊楝看見了怎麼辦,寥寥數語便催著曉霜趕快離去,到頭來什麼也沒有說清楚。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晨間那一幕,因為過於慌亂,她連謝遷的臉都沒看清,只能靠模糊的印像一點點綴補,如捕風捉影不可捉摸。早知楊楝終歸會計較,倒不如當時奓著膽子和謝遷說上幾句話。這想必是她今生最後一次與他見面,以後塵寰兩隔相見無期。那麼今日她說的話,便是他們最後的了結。可是……她白白錯過了天賜良機,心中竟也不覺得有多麼痛惜……其實從謝遷另娶旁人的那一天起,或者說從她被楊楝帶走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已塵埃落定。 輅車碾過官道的石板,車輪粼粼作響。偌大的車廂中只剩她一人獨坐,空蕩盪令她手足無措,而她心裡的空洞亦越漲越大,撐得眼目胸臆俱酸痛難忍。這個空洞她要如何來填補?也許永生也填不回來了。她哀哀地臥倒在座椅中,坐褥輕軟厚密,散發著松窗龍腦香的冰涼氣息,眼淚滴在上面,倏地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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