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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良宵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3671 2018-03-16
展眼即是中秋佳節,宮中以互贈節禮為俗。楊楝是個坐冷板凳的親王,沒有人藉此機會奉承溜鬚,只有一些故舊親信孝敬些應時的瓜果、月餅之類。他略略掃了一眼,依次記下,先將田知惠送來的一盒月餅挑出來攜至書房中,掰到第五個,餅子裡才掉出一個油紙包兒,拆開封蠟,裡面露出薄薄一張繭紙,字跡淡若煙嵐。 因朱寶良一行人在東南的大動作,餘無聞一夥人便遠遠地躲開了國朝的海疆,最近只在東瀛與南洋諸島之間做了幾筆買賣,居然獲利頗豐,從紅彝手裡斬獲了一大船上好的龍涎香。等東南稍平定,運到南都繁華之地賣個高價,裝備四十門大砲的寶船便有著落了。又云獲悉太孫——指的便是楊楝——與琴督師的愛女喜結連理,不妨問問琴氏那裡有沒有督師留下的寶船樣式圖、海輿手捲等,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楊楝心中煩躁起來,把繭紙撕成一縷一縷擲入爐中。紙條被火舌一抿,忽閃幾下便化灰化煙,然而他的秘密卻燒不掉、化不開、剪不斷、斫不去,一想起就覺抑鬱難耐,偏偏這世間無一人可與言說。 如噩夢。如頑疾。如一枚沙礫含在柔軟的蚌肉裡,年深日久裹上層層珠淚,明明難受至極,卻永無吐出的那一日。 一時,文夫人捧著盒子進來問安,展開一件簇新的金縷紅羅圓領袍,胸背各綴一片應節的緙絲彩雲圓月玉兔補子。楊楝由她服侍著試穿了一回,端的是流光溢彩,華美非凡。楊楝笑著謝過,又從桌上挑了一隻青玉子母螭鎮紙賞還給她。 文夫人謝過恩,忽又從漆盒裡揀出一件香囊來,道:“這是琴娘子獻給殿下的節禮。” “自己不來,竟支使起你了?”楊楝皺眉道。

“她說,眼下還走不得路,不能親自來給殿下磕頭,請殿下恕罪。”文夫人賠笑道。 那隻香囊是六棱粽子狀的,碧綠素緞裹成,腰上繡了一行細如米珠的紫花,花瓣潦草得如同小孩兒塗鴉。楊楝定睛瞧了一會兒,道:“這麼難看。” 文夫人道:“原是琴娘子的手還未好,在我那兒做針線練練指爪。這香囊還是上月繡起的,頗費了她一頓功夫。因要過節才又打了個盤龍絛子,央我連綴整齊了一併帶過來。這是她一番心意,殿下別嫌簡陋。” “天下哪有這樣送禮的,人不來不說,東西還要別人幫著收拾。”楊楝將香囊擲到抽屜裡,冷笑道,“我只領你的情,不記得收了她的粽子。” 文夫人淡淡一笑,也不接他的話,卻問起節前是否要擺一次家宴。楊楝一貫獨來獨往,不過偶逢節慶才設一家宴,陪幾位側室坐一坐,自從陳煙蘿走後,連這都要廢弛了。文粲然想著中秋是個大節,林絹絹新有了喜信,琴太微又一直藉口棒傷躲在島上不敢出頭,或者楊楝有意把眾人都邀來一聚也未可知。不料他一擰眉毛,卻道:“一個傷還沒好,一個又挪動不得,還多這個事做什麼?只你我二人對坐飲酒,豈不是無趣得緊?”

文夫人知道他不喜飲酒,這不過是句玩笑話,然則聽在耳朵裡仍不免臉上一白,猶自強笑道:“既然殿下圖清淨,妾就樂得偷懶了。” 楊楝亦覺出不妥,心下略有愧意,遂環轉道:“上次琴娘子出事,多虧你聞風報信,我想來想去,倒不知怎麼謝你才好。” 文夫人揣摩這話的意思,是真想要答謝她要她開口討賞,還是說雖有謝意卻無以為謝呢?這若是換了林絹絹,一定嬌笑著要新鮮衣裙,要金珠首飾,甚至直言要陪她一晚。他明知自己不是林絹絹才會這麼說,可那雙墨描漆點的一雙鳳目竟是誠摯又溫和。文夫人遂笑道:“殿下將家事託付於我,妾自當擔起責任,不敢領什麼謝賞。琴娘子年幼,是妾沒有照看好她。殿下不問責,妾已是萬幸了。” 他顯見得是對這個回答很滿意,文夫人心中無聲地嘆了一下,又道:“林夫人那裡,殿下可還有什麼吩咐?”

桌上正攤開一幅長卷,是林絹絹花了許多功夫精心塗染的一幅仿董源的瀟湘圖卷,原先說是要留到十月裡給楊楝祝壽的,卻提前當作中秋節禮送來了。楊楝輕敲著畫紙,緩緩道:“她養著胎,後院的事務便都交給你了,你多辛苦些,有事與程寧商量著辦。”這話原是早就說過的,他想了一下又鄭重道:“林絹絹身子不穩便,教她不要再亂走動了。添幾個老成可靠的內侍和宮女到她房裡去幫忙,別教她跨出房門半步,也別讓閒雜人等擾了她。” 文夫人聽了這話,長久以來心中隱隱的猜測似乎落到了實處。 “先把孩子好好地生下來。”他皺著眉頭輕聲說。 看看暮色將臨,楊楝換上文夫人縫製的新衣,加冠束帶出門去。趕到太液池北岸的太素殿,徐太后在殿中坐著由幾位太妃陪著說話,早有花團錦簇的一眾兒孫晚輩過來磕頭獻禮,歡歡喜喜領了賞去。徐太后遠遠瞧見楊楝,立刻招手喚他跟前來,笑瞇瞇地道:“聽說林絹絹有了喜信,我高興得很。你且說說要什麼樣的賞賜?”

楊楝笑道:“祖母心中高興就好,等生下來再賞也不遲。” 徐太后笑著搖頭道:“這是我第一個曾孫,雖不是嫡出,到底也與別人不同。按例的賞賜自不用說。我想清馥殿終歸狹小了些,是否不方便?再者,我這裡還有兩個醫婆,都是極老練穩妥的,先撥給你們使用。早晚貼身伺候著,也免得臨時忙亂。” 聽見醫婆一說,楊楝不免心中一緊,臉上卻笑道:“孫兒自己就會瞧病,不必勞煩旁人。” 徐太后嗤笑道:“你瞧瞧頭痛腦熱的也就罷了,難道還會婦人千金科?” “孫兒實說了吧,”楊楝道,“祖母身邊得用的人自然極尊貴,縱然是我的王妃,也不敢勞動她們屈尊伺候。林絹絹一個小妾,我只怕她受用不起,反折了福氣便不美了。” 這推三阻四也太過明顯,徐太后沉下了臉。正要再說什麼,外面人聲鼎沸,卻是鑾駕到了。帝后二人拜過太后,又依次升座受禮,一家親眷團團見過,才有司膳內官請眾人入席。

筵席擺在殿外的三層白玉丹墀之上,高台四角懸掛琉璃宮燈,滿地團團地擺滿盆花,皆是嫣紅的秋海棠、銀白的玉簪花。山珍海錯、玉液瓊漿雜列其中,應節的各色花餅、如意餅、金銀茶食和馓子壘成座座小山,山頂插著金銀五色剪花,盤中新摘的瑪瑙葡萄與翡翠蜜瓜各自甜香繚繞,酒未開樽已有三分醉意。 一時雲破月出,水天澄澈,清風徐來,滿池碎金。水上花影浮泛,閣中笙歌相和,嘉親美眷,語笑嫣然。三杯“長春露”下肚,皇帝滿心暢意,索了紙筆過來,一氣寫下三首絕句,又命隨侍內官朗聲念出,博得滿座喝彩。他自幼雅好藝文,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詠月三章寫下,連太后亦真心稱讚了幾句。皇帝猶覺不足,又命座中諸位妃嬪步己韻和詩一首。 徐太后笑道:“放著這麼些兄弟子侄在眼前,卻叫內眷寫詩,這是皇上糊塗了。”

皇帝一想確有不妥,遂環視一周,教楊樗和幾位庶弟、駙馬各自寫了詩來,因見楊楝遠遠地坐在一邊,特意取了自己案上的紙筆教人遞過去。 詠月原是爛熟的題材,楊楝略想了想湊出四句,偷眼看見旁人都還在搜腸刮肚,遂放下筆慢慢走開,兩眼瞪著湖上粼粼波光只作沉思狀。 湖心燈火熒熒,內官們在蓬萊山上搭了一個巨大的燈架,幾百隻五色燈籠組成“太平萬歲”四個大字。楊楝望著黑沉沉的山影,忽又想起虛白室中那個推病不出的人,這時一定帶著侍兒溜出來看燈了。 席上壘著拳頭大小的一盤螃蟹,據稱是陽澄湖所產,一路漕船運送,皆用成箱的湖水養著,今早剛到通州碼頭,便快馬送入清寧宮小廚房,專供太后設宴所用,隻隻色若胭脂、肥滿噴香,又比平日貢上的更好。徐太后特好此味,年年要擺上幾回螃蟹宴,帶著宮中上下皆尚食蟹。然而好蟹產自南省,每年單是運輸一項即靡費不少,這也就說不得了。

今日這螃蟹掛著忠靖王府孝敬太后節禮的名目,暗地裡卻是杭州巡撫一手操辦的。楊楝只吃了一殼子蟹黃就放下了。這時出神想事,不知怎的又記起少年時被琴靈憲悄悄帶去海上看水師的寶船,正逢餘無聞從扶桑做了一筆生意回來,船後拖著的漁網裡有車輪大小的雪蟹,長腿巨螯,色若胭脂。用船上的大鍋略蒸一下,匕首砍開,膏脂流了一桌,連腳殼尖子裡都是滿滿的瑩白如雪的肉。連琴靈憲也放下了斯文架子,捲起袖子掰下一隻碩大蟹鉗,笑呵呵地捧給他,蟹肉甘甜如荔枝,猶帶著海風的清新。 要是跟琴太微說這個,大約她又要瞪眼了。又是一連幾日都沒有看見她,連中秋節都不曾露面,如此想著,他伸手又取了一個螃蟹。忽然聽見上面催詩,只得回到條案邊,匆匆寫下先前想好的四句,轉見陳駙馬剛交了卷一臉得色,又低頭把自家的一句塗了,重寫了一句。

皇帝這幾個庶妹的駙馬,皆依國朝祖例而廣選自民間,以品貌德行為先,並非個個都是文章才子,其中要數仙居長公主的陳駙馬讀的書多,果然這回又拿了魁首,皇帝特命人折了一支丹桂賞賜他簪在帽上,屏風後女席中的仙居長公主亦是雙目放光。皇帝又品度一番,選出一兩篇贊過賞過,忽然掉過頭瞧著楊楝笑道:“徵王這篇,不比陳駙馬的差,然朕卻以為該罰。” 楊楝驚得幾乎將茶杯跌在地上,立刻疾趨至御前跪下稱罪。 席間一時鴉雀無聲,徐太后不由得盯了皇帝一眼。皇帝仍是笑盈盈的,望瞭望皇后,道:“朕看你平日里為你嬸娘寫的青詞,篇篇都是佳作,怎麼朕叫你作詩,卻不肯好好作來?” 楊楝心中稍定,微笑道:“臣無能,平日里自己在家慢慢琢磨,尚可敷衍一二。值此良宵盛景,龍威赫赫,心中已是誠惶誠恐,又有陛下的三首珠玉在先,極盡絕妙好詞,臣更不知如何下筆。古人云'眼前有景題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臣今日可是領教了。”

雖是忍不住冷笑了一下,皇帝心中終歸是受用的,遂道:“我見你先前塗改過一句,刪去的是什麼?” 楊楝才知他一直盯著自己,不覺暗暗叫苦,只得道:“是'蓮舟載月歸'。” “好句,為何不用?” “只因陛下有'林下美人'之句,艷冠群芳,侄兒的採蓮女自慚貌陋,故不敢爭妍。” 聽他說得有趣,皇帝亦不免呵呵笑了起來,當場將三篇御筆詩稿賞給了楊楝。徐太后亦跟著笑道:“原來皇帝是這樣罰人的,似此將來人人都要討你的罰了。” “'蓮舟'一句清麗,亦可將功抵過了,朕不是那般小氣之人。”說著回味起梅花美人與採蓮女之比,未及細想,卻見楊樗捧著詩稿搖搖擺擺地上來了。 皇帝一見便皺起眉頭:“我只道你不肯寫了。” 楊樗不敢答話。皇帝將四行詩略略掃了一眼,便轉遞給身邊的楊楝:“你來品評一下。” 楊楝一心想著今晚不可出風頭,不料皇帝給他來了這一出,才只讀了一句,驟然覺得心跳都加快了。他曾與楊樗一同讀書,深知其最懼這類筆墨遊戲。這首詩辭藻優雅,用典嫻熟,水準還在皇帝之上,定是有人暗中捉刀。楊楝躊躇起來……準備了許久的事,臨了忽給他這麼一個機會,要不要藉此揭穿呢? 他定了定神,收住了自己的妄想。皇帝雖從不關心楊樗,未必就看不出其中有問題。他心中冷笑幾聲,只道:“文辭稍欠雅馴。” 皇帝不覺挑起了眉毛。 “然少年豪氣,渾然天成……”楊楝繼續道,“文筆雖樸卻已顯出天家氣度,福王殿下愈髮長進了。” 明知他一派胡言,皇帝卻也不好再說什麼,草草點了頭,也不命人誦讀給大家聽,就揮手叫都退下了。楊樗不由得滿臉糾結地望了楊楝一眼。徐太后頓生疑竇,對身邊的李司飾使了個眼色交代了一下。 一眾妃嬪都坐在屏風後面聽著,賢妃只道皇帝偏心不肯誇楊樗,心中窩著的那口氣不覺就漫到了臉上。淑妃與她同席,冷眼瞧見心中暗暗好笑,卻又聽太后開言道:“既然阿楝都說好,可見是果然大有長進。阿樗也是立刻就要納妃的人了,出宮之後更要好生讀書求學,庶不負你父皇和母后的一片厚望。” 賢妃的臉色隨著太后的話陰轉晴明,聽到“父皇母后”四個字,驟然又烏雲罩頂。眾人瞧著好笑,便有孫麗嬪忍不住道:“今日徐三小姐不曾赴宴,杜娘娘可知是為什麼?” 徐安沅抵死不肯嫁給福王,已是鬧得闔宮上下無不議論紛紛,故而徐太后並不讓她出門。孫麗嬪固是不懷好意,賢妃一時也找不出話來,只推說道:“徐三小姐如今快要出閣,當然不宜拋頭露面。” 孫麗嬪卻道:“徐三小姐曾對我說她愛聽戲,這是隨了老娘娘的喜好。今晚又與平日不同,據說從宮外請了一個南戲的班子,這南音雖不比北戲熱鬧大氣,卻另有一番清新細緻。可惜她沒有這個耳福了。” “沒有耳福倒未必,隔著水聲遠遠地聽更清雅。”有人笑道,“只是沒有眼福吧。” 賢妃聽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徐三小姐,心知有異卻一句話也插不上,卻聽孫麗嬪道:“這樣的眼福不要也好,免得才看罷《銅雀歌》,又唱上《詠絮詩》了。” 座中妃嬪多有熟知辭章典故者,聞言俱會意,卻又不敢像有女兒的孫麗嬪那樣公然嘲弄,一個個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偏生有個年小的李選侍茫然不解:“這是兩出新戲嗎?我怎麼沒聽過?” 孫麗嬪只是掩口葫蘆,搖頭不語。李選侍被她們笑得發毛,遂纏上了淑妃:“姐姐書讀得多,講來給我聽。” 謝迤邐只得道:“銅雀台的故事,是說江東有一對姐妹大喬小喬,俱嫁得當世英雄。” “這個我知道,是三國故事。”李選侍忽然悟了過來,“那麼《詠絮詩》是說才女謝道韞吧?我想起來,書堂的女史講過”未若柳絮因風起“——她也嫁得當世英雄嗎?” 淑妃笑著搖搖頭,卻不肯說什麼,急得李選侍直扯她的袖子。謝迤邐一向隱忍得苦,這時也有心順勢刻薄賢妃一下,遂道:“謝夫人說起她的夫君,'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一時眾人皆忍俊不禁,有端杯掩口的,有側聲低語的。謝道韞這句話,大意是抱怨王家子侄個個出眾,偏偏她自己嫁的夫君卻是個駑鈍不成器的,天何生此材也。文詞古奧了些,賢妃仍未聽懂,只知是吃虧了,遂板著臉道:“說得這樣好聽,敢情是謝娘娘家的舊事啊!” 舉座嘩然,李選侍笑得蹲在了地上,便是謝迤邐也忍不住將臉埋在了袖子裡,忽又想起了什麼,終是笑不出來。 這邊鬧得大聲,徐太后不免望了過來。早有心腹女官聽了首尾,大致向太后陳說一番。徐太后本就被楊楝弄得心情極壞,此時隔著屏風看去,不覺狠狠地盯了賢妃一眼,又將淑妃、孫麗嬪暗自一一打量過,忽然轉頭對著皇后說:“康王妃的人選,可曾定下了?” 徐皇后未曾留意妃嬪們的笑話,忽聽見太后提起這個來,忙道:“回母后話,尚未選定。”聽見徐太后似乎冷笑了一下,又補充道:“司禮監薦上來的幾名待嫁女子,臣妾看過,皆不甚如意。臣妾料想這推薦未必靠得住,只得自己一家一家相看,慢慢尋出合適的人來,一時間且急不得。” 太后曼聲道:“那天我聽崇山侯夫人說,你把她招到宮裡,問她家有幾個待嫁的女兒,還想都招來看一看,嚇得那家的女孩兒一個個尋死覓活。結果呢,崇山侯夫人求到了我跟前,哭得一塌糊塗,說崇山府必然送一個女兒出來,只求不要一一相看。” 太后夾起一塊雪白鉗子肉,浸在橙齏裡裹了裹,又拎起來。徐皇后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只覺得太后面前的那一碟橙齏都滲進了自己眼睛裡,酸涼難忍,卻只得硬挺著腰桿不敢讓臉上的笑容淡下去。 徐太后慢條斯理道:“我心想,她必是十分捨不得自家親女,只怕想找個旁宗偏支的來,或者尋一個不打緊的庶女——雖說只要樣貌端莊、品性賢良,不必過於挑揀出身,可人家選剩了來,豈有好的?——我索性和她說,你並不是想從她家選康王妃,”徐太后說著,忽然促狹地瞧了一眼楊楝,又道,“而是想給徵王尋一個繼妃來著。既然崇山府不願應選,那便就此作罷。我倒要看看,這回崇山府那些女孩兒是不是又要悔得上吊了。” 雖然是打趣的腔調,皇后卻更覺下不來台,僵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楊楝亦感尷尬,苦笑道:“祖母這樣和人家說,叫我如何自處?” 徐太后飛了他一眼,呵呵笑道:“她家的女孩兒固然薄有美名,但若拿到宮裡來也算不得十分出色,只怕你還看不上呢——你不用可惜,將來替你選個頂美的王妃。” 徐皇后吐了一口氣,忙揪住這個話題,接口道:“待諸事忙過,確是該為阿楝選妃。可憐他家室空虛三四年,終是我們做長輩的未曾照顧周全。” “阿楝的婚事也拖得太久了,”徐太后忽道,“妾室都要生下元子了,家中主母卻還沒進門,這成何體統?一樁事情沒辦好,就壓住了另一樁事情,拖來拖去樣樣都耽擱了。依我看,康王妃的人選還是要早些定下。” 兜兜轉轉的依舊催了回來,徐皇后一時無言以對,不由得望向皇帝。為康王選妃是皇帝下的命令,目的只是拖延福王的婚事。徐皇后左右選不到人,多少也是消極配合著皇帝。這時太后催到了鼻子上,皇帝卻一直不吭聲,只把桌上的蟹腳擺來擺去。 徐皇后咬了咬唇,只道:“臣妾一定盡快操辦。只是從戚里勳貴家中挑選……固有些艱難。若從京畿各縣民戶中廣選淑女,又怕擾動民怨,給皇上添麻煩。臣妾實是沒有辦法。檀兒亦是母后的親孫,他的婚事還請母后做主。” “仙鸞啊,”徐太后笑道,“你固是菩薩心腸,生怕委屈了別人。強娶不可,選秀又不可,我替你出個主意,就從宮裡選吧。” 徐皇后微詫。 “宮人都是我家奴婢。選做王妃是莫大的恩典,由不得她們願不願意。何況其中頗有良材……”徐太后似靈光一現,忽道,“譬如琴靈憲的女兒不是在你那裡嗎?這孩子生得可人,年紀也正好,倒叫阿楝手快搶了去。你比著這樣的,再選一人。” 皇后心中不悅,卻不能露出來,轉頭瞧見皇帝穩坐泰山,不言不語,唇間竟微微有冷嘲意,她胸中怒火上揚,忍不住笑道:“陛下以為如何?” “母后說得極是,就這麼辦吧。”皇帝飛快地應了,卻道:“我吃了螃蟹,覺得悶得很,拿些酒來。” 即刻有內官捧來熱熱的一壺太禧白,斟在金卷荷杯裡,皇帝皺著眉頭一口喝盡,把一陣寒惡略略壓了下去。 徐太后目不轉睛地看著皇帝,心中倒有些憂慮,遂將面前的一盅滾熱的薑湯指了過去。 “壓一壓寒氣。你最近忙碌得很,身子也不大暢快,今日倒不該吃寒邪克胃的東西。是我疏忽了,且都撤了吧。” “哪裡,”皇帝飲了一口熱湯,猶覺腹中陣陣寒逆,苦笑道,“兒子難得一回領母后賜宴,卻無福消受,慚愧的是兒子。” 徐太后聽到“難得”兩個字,心中不覺火氣,忽見皇帝果然面色發黃,譏諷的話溜到唇邊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內侍們魚貫上前,須臾間各桌上壘成小山的彤彤蒸蟹就撤了個乾淨,又捧上菊花豆麵來請眾人淨手。楊樗正啃得十指腥香,見螃蟹走了忍不住“哎”了一聲,偏叫太后聽見了,遂道:“回頭抬一籠熱的給福王送去,小孩兒家怕是沒吃飽。”見皇后在側,又道,“給康王也送一籠,教人好生服侍著,莫要傷著他。” 徐太后實是好意,只這話在皇后聽來猶覺刺耳,才是勉強笑著謝了恩,卻聽那邊皇帝又不知動了什麼心思,說道:“今日我教淑妃帶了三哥兒出來,這時大約醒了,抱出來請母后看看吧?” “很好。”徐太后點頭微笑,又道:“原是我這做祖母的偏心了,淑妃那裡也該送一籠螃蟹。三哥兒吃不得,教她和宮人們分了吧,迤邐甚是不易。” 皇帝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淑妃一直豎著耳朵,聽見這話連忙出來跪地謝恩,一時就見珠穠抱著裹成粽子的三哥兒出來了,徐太后將奶娃子放在膝上逗弄了一會兒,奇道:“這孩子竟是一聲也不哭。” 老宮人便湊趣道:“這是在嫡親祖母跟前,旁人想還想不來的福分呢,怎會哭鬧?” “他才多大,哪說得上這些。”徐太后道,“你們沒養過兒女。這麼大的奶娃子就是見了天王老子也是照哭不誤的。當初他們哥兒兩個都是我親自抱到一歲多,天天吵得人不得安生。皇帝還乖些,他哥哥簡直是魔星下凡來折磨我的……” 她沒有說下去,眾人亦沉默不言。皇帝望見太后捧著楊楨細細察看,低眉垂首,殊無喜色,覺得她定是在思念早逝的長子,心中便隱隱刺痛起來。不過片刻,太后忽展頤一笑,抬頭對皇帝說:“你這老三是個沉得住氣的,將來有大造化。” 皇帝笑著搖頭,抱過孩子與皇后同看。淑妃心中忐忑,只低著頭退到屏風邊兒上,眼睛盯緊了帝后手中的襁褓,生怕有閃失。不料怕什麼來什麼,珠穠剛從皇后手裡接過襁褓,一抬肘就撂倒了案上的玉壺春瓶,半幅榴紅馬面裙都澆透了。楊楨這時終於被嚇著了,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皇帝呵道:“蠢婢子,還不退下!換玉稠上來!”桂選侍未動,早有謝迤邐一步趕上,抱著孩子左右察看,心中如有火燎。皇帝亦急得離了座,連聲問:“不要緊,不要緊吧?”又迭聲叫人將珠穠拖出去杖打。 好在楊楨一回到母親懷裡就漸漸平定下來,換成了小聲抽泣。徐太后遂道:“小孩子哭鬧也是尋常事,何必為這個氣惱。不哭倒是不好了。”謝迤邐亦婉轉求情,珠穠才一身冷汗地被放開了。 這麼一鬧,席間氣氛愈加僵冷。梁毓太妃忽起身走過來,朗朗笑道:“哎喲喲,太后好福分養得這樣乖巧孫兒,不哭時乖得像個貓崽,還當他是少年老成,教人省心。誰知一哭震天響,這陣勢竟是天上月亮都要被他吼下來。這才是天生龍種,了不得的呢。”一邊接過了楊楨抱在懷裡哄著,又招呼仙居公主:“你也過來看看,沾點兒福氣。” 仙居公主立刻湊上對著孩子一通誇讚,又教陳駙馬也過來張了一眼。眾人被他們一帶,跟著紛紛說笑,總算扳回了尷尬的局面。淑妃擔心楊楨再次受驚,又將孩子抱了回來自己護著,眾人亦知分寸,只在她手上略看一眼,將那讚美麟兒的老調再搬弄一番,也就罷了。 一時人人都圍著淑妃,徐皇后總算舒了一口氣,轉頭想問問皇帝可還胸悶,卻見他眯縫了眼望著淑妃母子,身體前傾,滿面饜足,竟連自己喚他也沒聽見。徐皇后怔了怔,忽又想起方才自己被太后責難的情形,想起同為皇子楊檀又是何的處境,千愁萬緒就從心底湧了上來。 她看見憧憧人影之間,那年輕女子霞帔紅衫,春風滿面,抱著萬千寵愛的庶子,被眾人恭維不停,連她唯一孩子的生父亦不肯把眼光挪開半分。而她高坐在這鳳座之中,孤立無援,臉上掛著凝固的微笑,心中翻江倒海。 “阿楝。” 皇后的聲音不大,但謝迤邐聽來竟格外清晰。 “阿楝,過來看看你這個小兄弟。”皇后笑道,“你只怕還沒見過小嬰兒吧?將來林夫人生了……” 謝迤邐頭頂轟然一響,只覺狂風貫耳,大雪撲面,根本聽不清皇后還說了些什麼。 周遭的人群靜了下來,潮水般慢慢退開。她如立於滄海中一隅礁石之上,拼盡全力唯恐墜落。她盼著皇帝能及時開口攔住楊楝。她亦知這時誰也不會幫她。她只能抱著孩子,眼睜睜等著他走過來。 皇后是知道什麼了嗎?不,不可能,若被人知道了一點風聲,她早已灰飛煙滅。還未及想明白是怎麼回事,織金紅羅的袍角便已移到眼前。雖不敢抬頭,亦知是他走過來了。她決然地沉下氣息,在唇角勾出清淡疏遠的笑容,將襁褓遞給了身邊的宮人。 時間極慢,如同魘在了夢中。 他竟長得這麼高了嗎?從前他們並肩齊眉,不用抬頭就能看見那對明若晨星的眼睛。可這時她只能掃到他足下的皂靴、腰間的玉帶、胸前的蟠龍、頜下的護領,他的臉是什麼樣子,她竟已記不清了。她從不知道自己有這般盼望看清他,可是……她絕不可以再抬頭了。 一時間孩子又遞了回來。她猛然一驚,他已經不見了。 原來眾人不曾走開,原來他們一直在說話,一直圍在她身旁嘰嘰喳喳,仙居公主的笑話沒有講完,梁毓太妃提醒她小孩子打了個呵欠,怕是累了想睡。她像大夢初醒,連忙把孩子緊緊貼在胸前,一時虛脫得想回到屏風後面,又怕被人看出形跡,只得笑著,不停地笑……又恍然想起,夢中她連他的臉都沒看到。這麼久了,還是沒有看到…… 皇帝沒有挪開眼睛,他看見謝迤邐一直都低眉垂首,笑容恬靜,舉止若行雲流水,彷彿她從不認識楊楝。他抿了口殘酒,看看空中圓月,水中花影,心中一縷一縷婉轉不覺,盡是無可奈何淒涼意。 楊楝如踩著雲團一般回到座中,只覺目中茫茫,方才謝迤邐一直垂首,滿頭珠翠琳瑯,生生晃花了他的眼。 時不時有人過來招呼他,他亦笑著回禮寒暄,手中握著一杯熱茶,卻是一口也沒有喝下去。遠處宮眷如花,語笑嫣然,簇擁著帝后、淑妃還有新生的皇子,都是天家一脈何等熱鬧。可這熱鬧全是旁人的,與他毫不相干…… 倘若沒有萬安三十四年的那場巨變,如今端坐殿上的就該是他自己的親生父母,他會穿著太子的冠服坐在他們近處,他身邊也該有個太子妃,大約連孩子都已經出世了。他的眼睛慢慢移回了謝迤邐身上,王妃的禮服也是霞帔紅衫,翠羽翟冠,與皇妃頗為相似。他忽然迸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此時戲已開鑼。台子搭在了水邊的五龍亭,正中一亭被彩燈照得通明,如寶光璨然的一隻水晶缸,其中生旦淨末行動如走馬燈籠,鮮衣彩袖姿態紛呈。舞伎退去,小旦忽然停下流水步,半掩著桃花粉面咿咿呀呀唱起來:“美女嬌且閒,高門結重關,容華豔朝日,誰不希令顏。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聲如春鶯婉轉,細細聽來卻是《洛神賦》的典故。 “妾身甄後是也,待字十年,傾心七步。無奈中郎將弄其權柄,遂令陳思王失此盟言,嘉偶不諧,真心未泯……” 楊楝聽著聽著,忽然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他回頭看看座中的太后、太妃、諸位公主皇子,或凝神聽戲,或閒談調笑,或大快朵頤,人人神色如常。只有皇帝……皇帝手裡端著一杯酒,覷眼看著戲中人,良久不發一言。 “他是皇家麒麟鳳凰,華國手,還須天匠。建安詞賦,伊人獨擅場。長瞻仰,歸來旌節雲霄上,悵望關河道路長……” 梁毓太妃正和徐太后說了個笑話,一回頭看見台上,洛神初見陳思王,正拿著一柄七寶香扇半遮粉面,一脈嬌羞。梁毓太妃不覺道:“那旦角兒手裡的扇子,怎生這般像太后……” 她忽然明白過來,不禁心驚肉跳地望望太后,又望望皇帝。 皇帝面色雪白,眉如刀刻。太妃的話猶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漣漪,人人覺出氣氛變了,一時都屏聲靜氣。唯有台上歌舞不絕,“陳思王”如泣如訴—— “你看那女子,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穠纖得中,修短合度。芳澤無加,鉛華弗禦。踐遠遊之文履,曳露綃之輕裙。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彷彿若輕雲蔽月,飄飄若流風回雪……” 徐太后終於發話了:“停了,把那個旦角兒帶上來。” 象牙鏤花的扇柄嵌著米粒大小的各色寶石,扇墜是一隻精巧的玉蝴蝶,拖一尾紅絲穗子,看去也只是尋常一件御用物。若非扇面上另有書畫,大約很難將它與別的宮扇區分開來。梁毓太妃探身覷去,只見扇面上依稀一位宮裝麗人,旁邊錄著一首詩。 “這上面寫的什麼?”太后冷笑著問,“念來給我們聽聽。” 唱洛神的正旦早就嚇破了膽子,連連磕頭道:“奴婢不識字……” 太后遂環顧四周,眾人見勢不妙,誰敢接這個茬儿,李司飾少不得接過了扇子,乾巴巴地念道:誰家洛浦神,十四五來人。媚發輕垂額,香衫軟著身。 摘蓮紅袖濕,窺淥翠蛾頻。飛鵲徒來往,平陽公主親。 詩極艷冶,座中有古板年老的宮嬪,聽了就不免皺起眉頭來。徐皇后聽到最後一句“平陽公主親”,不覺含笑望向自家夫君,卻見皇帝面色如鐵,像什麼也沒聽見。徐皇后只恨屏風礙事,擋住了她窺看謝迤邐是個什麼神情。 太后拿過扇子略看了看,放回漆盤中:“哀家不懂這個。皇帝擅丹青,且瞧瞧這扇面究竟如何。” 皇帝盯著盤中寶扇,猶豫了片刻才伸手去拿。豈料剛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這是贗物! 他心中的輾轉惶惑頓時消弭無形,瞬間體悟過來分明是有人嘲諷自己,是誰敢這樣大膽! 猶記得當年這柄扇子牽出種種情孽,終於是被太后收了去,一直藏在清寧宮中。他遽然側頭瞪著太后,然太后亦苦笑看他,目中盡是疑惑不解與一抹淡淡悲憫。 “啪嗒”一聲,扇子被撂回盤中,皇帝冷然道:“泛泛之作,也只好做戲班子的道具罷了。”他竭力平定了語聲中的情緒,“……這戲本子誰寫的,我竟沒聽說過。” 即刻有管事內官跪奏道:“這一出叫《洛水悲》,是義烏人汪道昆的新作。” “汪道昆。”皇帝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 那內官又磕了個頭,方戰戰兢兢問:“陛下是……另點一出?” 皇帝剛要說都趕下去,忽見座中眾人個個凝神屏氣,眼觀鼻鼻觀心。他定了定神,心知方才鬧的這齣定要惹人遐想了,遂冷笑道:“另點做什麼?挺好的本子,讓他們唱完吧。” 旦角兒回到台上,顫著聲音唱了下去。 皇帝面帶嚴霜,端坐不動,暗暗察看在座各懷心思的眾人。皇后的唇間掛著一抹端凝的笑容,他知道,每逢她這般笑起來,定是揣著一副隔岸觀火的心腸。太后神情嚴峻,時不時朝他看一眼,大約也在斟酌是誰設局。梁毓太妃埋頭剝松子兒往太后桌上遞,她大概悔得想把自己的舌頭吞回去,連帶仙居長公主也是一臉僵硬的假笑……再看幾位親王,楊楝雲淡風輕地坐在遠處,似乎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楊樗抱著一隻大石榴,半張著嘴看得目不轉睛,大約覺得那個旦角兒實在生得好…… 皇帝緊繃的心忽然鬆弛了一下,這種時候,也只有沒心沒肺的樸拙小兒還笑得出來。他隨口問道:“二哥兒,洛妃的掌故,你也看得懂嗎?” 楊樗慌忙放下石榴,認真回道:“兒子讀過曹子建的《洛神賦》。曹子建屬意甄氏,可是甄氏卻歸了他的兄長魏文帝,後來甄氏死了,化作……” 皇帝聽著心裡就有些不舒服,正要喝住楊樗,卻聽見屏風後面傳來賢妃刻意的咳嗽聲,頓時疑心大起。 且說屏風後那一眾妃嬪,聽到“平陽公主親”皆猜想是影射淑妃,這《洛水悲》的戲文細究起來又是曖昧不倫——又兼方才徵王上前,大家才悶聲看了淑妃的笑話。賢妃自是其中最得意的一個,只想著今晚謝迤邐必定不得安生了,不想卻聽見皇帝忽然考問楊樗,她不免又擔心楊樗多說多錯,連聲咳嗽制止。 這一咳,楊樗卻會錯了意,以為母親提醒他說點要緊的。 “還有一首關於洛妃的唐詩:國事……國事……”,他憋了一臉的汗,不覺向身邊的小內侍何足道望過去。 《洛水悲》一開場,何足道就把這首詩念給他聽,還叮囑他背清楚了以防皇帝忽然提問。如今果然有了賣弄機會豈能放過,不想腦筋不好使,一時就記得頭兩個字了。 何足道亦朝他努力比著口型。終究是小孩子悟性好,楊樗忽然想起了最後兩句,遂大聲念了出來:“君王不得為天子,半為當時賦洛神!” “哐當!” 金卷荷杯砸在了白玉台階上,皇帝兩手緊緊抓著桌沿,顫聲道:“聖賢書不好好讀,就在風流逸聞上用心?” 楊樗啞口無言,連跪下磕頭都忘了。 徐太后立刻回護道:“他小孩子懂什麼,也不過是看見什麼就記住什麼了。李義山這首詩素有盛名,皇帝何必多心?” 皇帝慢慢轉過身:“是朕多心了嗎?” 他的臉色比白玉台階還要蒼白,比秋水月色還要冰冷,唯有一雙眸子深深地望向自己的母親,看得太后心中一涼。 “義烏人汪道昆……”皇帝緩緩道,“朕好像記得這個人。” “皇帝——”徐太后終究是不忍,又不能斥責,又不好勸慰,胸中千言萬語湧動,也只得道,“皇帝累了……” 徐皇后亦開言:“陛下吃了螃蟹一直不太舒服,不如先回宮休息,臣妾在這裡陪著母后賞月,也是一樣的。” 徐太后擺了擺手,正要說散了席吧,忽見一個面生的內官在人群裡探頭探腦。她心中疑竇大起,立刻將人喝了過來。 原來卻是司禮監的一個傳話的內官,慌慌張張磕了頭就道:“謝駙馬府報喪了。” 徐太后道:“幾時的事?” “就在半個時辰以前。” “那也罷了。”徐太后點了點頭。皇帝卻似乎沒聽清楚,猶自喃喃道:“是誰走了?” 徐太后心中隱憂,見皇帝兩眼空茫似魂兒掉了。 只聽屏風後面嘩啦啦一陣杯盞落地之聲,宮人們連連喚著“謝娘娘暈過去了……” 皇帝終於明白過來了,胸中一陣刺痛如千刀割戮,哇的一聲就嘔了出來,整個身子都軟倒在龍座下。徐皇后急忙抱住了他,將他的頭放在自己膝上,一邊拍著背一邊疾喚人取溫水來。 陣陣刺鼻氣味撲面而來,皇后看著自己織錦錦繡的鳳裙裡兜滿了皇帝嘔出的穢物,心中掠過一絲厭棄。再細看時,那些黃白湯水里竟然漂著一股猩紅,她心中一驚,忍不住哭出了聲來。 “還不快傳太醫!”徐太后厲聲道。 皇帝悠悠醒轉,仰頭見一位珠圍翠繞的美人抱著他,似曾相識又真偽莫辨,不覺張了張嘴。皇后湊近了些,聽了三個字,模模糊糊的像是“對不起”。她不覺呆住,疑心自己聽錯了。 因為皇帝突然病倒,這場中秋晚宴只能草草收場。徐太后命人立刻將太素殿收拾出來,把皇帝挪了進去。皇后則領著眾妃嬪候在殿中不敢走,連謝迤邐母子亦另闢一室叫人看了起來——生怕亂中有個差池。 一眾皇子親王、公主駙馬當然也不敢走,都跪在殿外丹墀上。秋涼露重,玉階生寒,更兼皇帝病危情勢不明,各人心中皆是惶惶不安,誰都不敢多說一句話。而那個“氣病了皇帝”的倒霉戲班,自然是被帶下去大刑伺候著了。 楊楝跪在人群後面,將夜宴,南戲,洛神,扇子,詩賦,楊樗,汪道昆……他將晚間諸般異像一一琢磨過來,忽然想起扮洛神的那個小旦,分明是上回和馮覺非碰面時留在門外彈琴唱曲的那個歌伎! 難怪那麼眼熟!他又驚又怕,他們把這個局做得如此巧妙,連他都被瞞過了。依方才的情形,皇帝即刻就要對楊樗動怒,可是……熙寧大長公主死得真不是時候。 他心中暗嘆,不由得回過頭朝蓬萊山望去,歌盡筵空,水色沉沉,蓬萊山上的燈火次第熄滅。這時她定然已知道了消息,他想。如果他不與她為難,或者她還來得及與外祖母見上最後一面……然而,公主既死,她便再沒有理由鬧著要回去,這樣也好……可是,她定然恨極了他,她定然一邊哭一邊罵他……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霎時淹沒過了他,他試圖擺脫這些根本不要緊的事,認真面對眼前的詭局,然而每隔一陣子便不知不覺陷入對她的種種想像,似乎隔著一池茫茫煙水,能清晰地聽到她的哭泣聲。 直跪了一個多時辰,殿中才傳出旨意,道龍體稍安,並無大礙,請諸位回家安歇。眾人如蒙大赦,迅速離場。楊楝暗暗舒口氣只想趕快走人,卻又聽見李彥拖長聲音道:“請福王殿下與徵王殿下少待片刻。” 楊楝的心頓時抽緊了,撩起衣擺重又跪下。一時人都走空了,楊樗亦被領入殿中,偌大的丹墀上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跪著,情勢透著十二分的詭異。 難道皇帝懷疑上他了?還是……今晚的戲文果然挑起了他的妒意? 他跪於冰涼的磚地上,心如火焚,思似轉軸,唯恐什麼時候一道聖旨出來,他就被扔進了宗人府大牢。他暗暗打量著進出的內官,並沒有熟識可靠之人,今晚是李彥當值,週錄一直沒有出現。一時鄭半山背著藥箱出來,趁空朝他這邊走了幾步,卻是還未開口,就被李彥催著離開了。 楊楝忍不住問道:“請教李公公,陛下傳我,所為何事?” 李彥笑道:“陛下並沒有傳喚殿下,只是教殿下等著。這殿中多有妃嬪宮眷,咱家也不方便請您進去,只好委屈您了。” 楊楝別過頭,只當沒聽出這閹人話中的嘲諷之意。 楊樗進去了很久,久得他又忍不住胡思亂想——難道是皇帝病得快要死了?這個念頭令他一激靈,如果是那樣,他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該遺憾對方死太早而徐家尚未倒台?到那時等待他的命運又是什麼? 想到這裡他反倒清明了些,皇帝把他留在這裡不許走,只怕是擔心他趁危逼宮。他心中苦笑,他拿什麼逼宮,何況還有徐太后虎視眈眈。 更深露重,月落烏啼。挑燈值夜的內官都換了一班,只他一人長跪不起。他直了直凍得僵冷的腰背。沉沉夜色中,巍峨的太素殿有如一頭低伏不動的巨獸,雙目幽暗,爪牙尖利,看似寧靜莊嚴,卻隨時會撲上來將他撕成碎片,碾作齏粉。 他所跪的這片丹墀清冷而黑暗,遠處幾個值夜的內官皆一動不動,形如死人。方才夜宴燈火通明、衣錦爛漫,倏忽間消散無形,只如一場春夢——尤其是對於他,繁華是別人的戲,只這清冷黑暗才是他的真相。 遠處湖中的蓬萊山亦幽暗無人,山腳卻有一點光亮晃動。他一時以為是草中螢火,然而那一點星光持久不滅,沿著山腳緩緩移動,最後竟然停下了,再也沒有走開。 大約是鍾鼓司的內官提著燈籠巡夜吧,他久久地註視著遠處這一點光亮。墨黑蒼穹之下,煙水風露之間,唯有一燈如豆,散出淺淡而溫熱的光暈,直到日出時分都未曾泯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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