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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流火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5403 2018-03-16
不覺已是金風徐來,碧天如洗,木葉瑟瑟,菡萏香銷。在琴太微眼中看來,七夕之後的這一個多月顯得分外地漫長難捱。謝遠遙出嫁後,她眼巴巴地盼著回熙寧公主府探望外祖母。盼來盼去,只盼得了謝家的回絕。自她入宮之後,如此情形反复幾回,終於是漸漸冷了心,心知自己只怕再也別想踏入謝家半步。正在傷心不已,忽然得到了謝遠遙的消息。有個醫婆帶著手帕戒指過來,說是小謝夫人不日將入宮拜見淑妃,教琴太微候在咸陽宮門口,屆時一起去求淑妃,只要淑妃點了頭,小謝夫人就直接帶她出宮去。 琴太微心想未必是什麼穩妥法子,漫說淑妃並不能做這個主,就算能只怕她也是不肯的,弄個不好還要累得謝遠遙難堪。然而那個傳話的醫婆也說,京中盛傳大長公主時日不多,言語中頗有攛掇之意。琴太微一時沒了計較,遂向那位醫婆請教當如何行事。

“敢問娘子,行動是否自由,可出得這王府?”張氏探問道。 想起楊楝最近那副冷冷淡淡的樣子,怕是求他也得不到允許,琴太微遂搖了搖頭。 張氏似是極可惜地嘆了一聲,道:“哪怕抽個半天時間出來呢?” 琴太微忽然想到,自己每天在太液池、蓬萊山之間遊逛,卻是沒有人攔著的。若能瞞了人眼目,只說去遊山了,悄悄溜去咸陽宮一趟,未必會被發覺。想到這裡,遂吞吞吐吐地與張氏說了。張氏倒也爽快,立刻應了下來,只說出去後即刻與小謝夫人通信兒,一俟安排妥當就過來接她,還說只消裝作自己的隨身小童,藏在馬車裡一起入宮便是了。 “這麼簡單嗎?”琴太微驚道。 “宮中我是走熟了的,不會有人盤查。”張氏拍著胸脯道,“何況娘子你本就是宮里人,又是去看你表姐,可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兒。只要瞞過了徵王這邊就行。”

“怎可能瞞得住,”琴太微疑惑道,“倘若真能跟謝夫人出宮,一趟來回也得一天工夫吧?” 張氏看了看那張漲得粉紅的小臉,嘴邊扯出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滿破三個時辰,難道也遮不過去?就算被發現,你是從咸陽宮走的,徵王還能跟淑妃娘娘去鬧去?” 只要楊楝不發覺,虛白室這邊的宮女內官們都會替她遮掩。而楊楝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他應該不會發現的。就算惹他生了氣,只要能見到外祖母,那也是值得的。想到此處,琴太微便點了點頭。 張醫婆果然手段麻利。到了八月十二日,一駕青布小車便停在了玉河橋的那頭。琴太微換上一身青綠襖裙,梳了個雙鬟,趁人不備溜進了車裡躲著。不一會兒張醫婆便從林夫人的屋子裡出來了,一上車便催著快走,一溜煙儿把徵王府甩在了後面。

馬車在皇城的大道上沖得極快,揚起陣陣塵煙。小車廂顛簸得厲害,琴太微忍不住往窗外看出,忽然發現小車並未馳往大內方向,卻是一徑向西奔去。她大驚失色,猛然抓住了張氏手臂:“你這是做什麼!” “繞個道,小謝夫人從西華門進來。”張氏含糊道。 “你胡說,自來沒有從西華門入宮覲見的!”琴太微喝道,“快放我下車!” 張氏滿面蒼白,一句話都說不出。車夫自是不搭理琴太微的呼喝,她待要跳車,無奈車馳極快,片刻過了羊房夾道、豹房,眼看著西安門就在前面了,忽然斜拉里橫出幾騎人馬。車輪頓時剎住,兩人幾乎齊齊從轎廂裡滾了出來。 “作死——”張氏剛罵了半句,舌頭就打了結。 來人是程寧。他跳下馬,冷著一張臉,更不和張氏多話,拽著琴太微的袖子從車裡橫拖了出來。

楊楝這天起得很晚,此時還在用早膳。聽完了程寧的回話,他連眼皮子也沒有抬,懶懶道:“那就先剝了衣裳,打二十杖再說。” 程寧嚇了一跳,偷眼看見他臉上神色淡然,心知此時不可說情,猶豫了一會兒才問:“在哪裡打?” 楊楝冷冷一笑,指了指窗外的院子。 琴太微自被程寧捉回,心中七上八下地盡是掂量著楊楝會如何收拾她,此時聽清了他的話,心中一塊石頭終歸落了地。她仰起頭看了看楊楝端然不動的身影,又看了看院中一地白雪沙礫似的陽光。程寧一個勁兒遞眼色教她求饒,她只是一言不發便走了出去。 倒是程寧終覺不妥,並沒有傳司刑的內官,只喚了兩個內院的粗使僕婦提了藤仗過來,又將院中閒雜人等都驅逐得乾乾淨淨,才將條凳指給了琴太微。

琴太微輕聲謝了他,便低頭解衣。 “娘子只需除了外裳便可。”程寧好心道,又叮囑了兩個僕婦“下手仔細”,自家才遠遠地退到廊下站著看。 她脫下短襖,把馬面裙拋在地上,十分利索地爬上條凳。一股涼風鑽入白棉中衣,令她打了個寒戰。菱窗半支起,宛如半睜半闔的一隻冷眼。她想起一年前在浣衣局和人頂撞,吃了結結實實的二十杖,幾乎就把命送掉了。假如那時死了,也沒有什麼不好,何必再受這一年的零碎折磨。 “殿下在窗戶裡看著呢,”她冷笑著對行杖的僕婦說,“兩位嬤嬤要是手下留情,會惹他生氣的。” 兩個僕婦面面相覷,一時也沒了主意,心知徵王不好惹,顧不得程寧的交代,竟下了狠手往死裡打。 第一杖剛下,琴太微就幾乎痛昏了過去,她心知有人瞧著,決計不肯呼痛出聲,只覺得自己變成了戳破了皮的包子,內中血肉臟腑像湯水一樣四處飛濺。偏生那兩個僕婦都是生手,動作十分遲緩,毫無節律,她原只求快快了斷,此時既怕她們的藤條不落下,又怕她們的藤條再落下,正在不能忍時忽又重重來了一下。一時柔腸百轉,冷汗如漿水般涔涔而下,頃刻間濕透了中衣,和著血流融成一片,滴滴答答地落在塵埃里,又沿著地磚的縫隙一徑流到前面來。她盯著自己的血在地磚上交錯成圖,心中忽然湧出一股強烈的恨意,腦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話:“我就死在這裡算了,我就死在這裡算了……”

那行刑的僕婦見琴太微起初還掙扎了兩下,後來就趴在條凳上不動彈了,不覺也有些慌亂起來,舉著藤杖不敢落下來,眼睛只朝楊楝那邊張望,深黝黝的窗洞裡一片闃寂。 “妹妹!” 忽然一聲尖厲的哭叫,卻是林絹絹不知從哪兒衝了過來,三兩下奪過了藤條擲在地上,又連忙脫下自己的披風蓋在琴太微身上,摟著她的肩膀不住地喊妹妹。 楊楝終於從房中踱了出來。林絹絹立刻撲到他腳下,哀求他饒過了琴太微。 “已是饒了她了。”楊楝正色道,“身為宮婢,竟然勾結外人私自出逃,原該當場杖殺的,我只教人打她二十下,這還要怎麼饒了去?” “二十杖雖不多,可是妹妹一向單柔,只怕她受不住。萬一有個不測,也是辜負了殿下的寬仁之心。”林絹絹道。

“看不出你竟如此多情。”楊楝冷笑道。 林絹絹一張唇紅齒白的粉面被淚水浸透,如同揉碎了的海棠花,她仰著臉哽咽道:“妾為琴妹妹求情,亦是為自己求情。” “你又有什麼錯?”楊楝饒有興味地問道。 “那個……那個天殺的醫婆,是妾找來的。”林絹絹咬牙道,“誰知她狗膽包了天,竟敢拐帶宮人。是妾識人不明,引賊入室,請從妾責罰起。” “你倒是認得塊。”楊楝袖著手冷笑了一下,“原來那醫婆是走了你的門路才進到宮裡來的。上次那個歐陽氏犯事,我已說過,外頭這些三姑六婆是亂家之源,從此概不可入門,原來你並沒有聽見?” 林絹絹細細體會著,這竟是新賬舊賬裹在一起算了。 楊楝道:“還是說,這個張氏原是你知根知底,特別信得過的人,你才敢放她進來?”

攜槍帶棒一席話,聽得眾人心驚肉跳。不料黑雲壓城山雨欲來,林絹絹居然還沉得住氣,只聽她緩緩分辯道:“妾就是連日來身上不爽快,又怕是自己多疑驚擾了旁人,不敢問,隨便找個醫婆先瞧瞧,誰知……誰知……”她柔聲道,“竟是真的有了。” “你說什麼?”楊楝驚得幾乎倒退一步。 “兩個月了……”林絹絹垂著眼簾道,“妾怕羞……想等著穩了胎,再告訴殿下,誰知鬧出這個事情……都是妾一時糊塗。” 聽見了這話,僕婦們忙斂了裙角準備賀喜討賞,卻覺著氣氛有些不對,半躬著身子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林絹絹的話語在淡淡血腥的空氣中逐漸低沉消弭,回應她的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琴太微忍不住側過頭偷看楊楝,他臉上竟隱隱浮出一線哀戚蒼涼之色,而林絹絹垂著頭亦是臉色煞白。這是什麼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疼得眼花繚亂了。一滴汗珠沿著下巴滑落,打在磚地上激起了小小一片溫熱的血霧,刺得她眼角清酸。她掙扎著抬手揉了揉眼,不提防從條凳上滾了下來,疼得錐心刺骨,倒抽了一口涼氣。

“你是說真的。”楊楝似回過神,終於笑了起來,“竟敢瞞我這麼久。” 林絹絹的臉亦漸漸恢復血色,忍不住道:“我怕殿下知道了不高興呢……” “怎麼會?這原是天大的喜事。”楊楝笑道,“既然如此,先找太醫來看看,待情況明了,還要去祖母那裡禀報一聲,想來她老人家知道有了曾孫,亦是十分歡喜的。” 林絹絹的臉似乎又白了一下,旋即嬌嗔道:“羞煞人了,還不知是男是女。” 楊楝挽了林絹絹欲走,似乎才想起蜷在地上的琴太微來,輕輕扔了一句話下來:“看在林夫人的分兒上,今天就便宜你了,謝了恩去吧。” 琴太微勉力跪了起來,只覺腰下面的半截身子已不是骨肉做成,卻是一團烈火一蓬鋼針,火辣辣的除了痛沒有任何感覺。她絕不謝恩,只是睜大了眼睛死瞪著他。他不覺勃然大怒。

“才打了七杖而已,還差十三杖。”他盯著她慘白如紙的臉,冷笑道,“你就在廊下跪足十三個時辰再走吧。” 她攀著條凳掙扎站起,一個僕婦看不過去,想要上去攙她,楊楝卻道:“讓她自己走。” 去年在浣衣局吃了二十杖之後,她是連腰都直不起來,被人抬著出去的。這回她估摸著大約走不過這一丈地,只得咬牙忍痛,試著挪動血流如注的兩條腿,晃悠悠邁開步子,居然真的挪過去了。其實這一遭雖然打得不輕,卻是傷得不重。虧得那兩個僕婦終歸不比專門行杖的內官,不懂得“打草包”的技巧,打來打去不過是皮肉傷,並不曾傷筋動骨。 楊楝眼珠不錯地盯著她,直到她扶著廊柱顫巍巍跪下,方才回過頭來,挽著林絹絹的纖腰笑道:“咱們進去吧,你也站得太久了。” 廊簷陰影下的磚地已是暗生涼意,才跪了一小會兒了,就從膝蓋一直冷到了靈臺,而下身的棒傷還在慢慢地往外滲血,將僅存的一點熱氣都洩盡了,裙衫糊成了一片,連傷痛都冷得遲鈍了起來。 因為林夫人新有了喜訊,清馥殿一時門庭熱鬧。她悄悄地挪動著,躲著進進出出的人流,一邊竭力將裙擺折起來墊在膝蓋下面。朦朧中似乎聽見楊楝和林絹絹在房中說說笑笑,又聽見程寧那幾個內官們連聲稱喜。一會兒太醫來給林夫人診脈了,又有人被派去拿安胎的藥物,一會兒宮人們捧著盒子從外面進來,說是清寧宮的賞賜。她一時心中激憤,竭力想听清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一時又覺得到底於己何干,索性歪著頭沉沉地睡去。這日偏生天氣極好,晴空如洗,日光獵獵,院中那一攤血水被風吹過,很快乾成了淡淡的赭色,隱然像一個扭曲的人字。她看了半日,忽然覺得自己其實已經死在了那裡,地上的痕跡就是她的干屍。而這邊跪著的又痛又冷的一具身體,並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過了一陣子,卻見文夫人匆匆過來,瞧了她一眼,極是吃驚,似乎對她說了些什麼,她也沒聽清。待文夫人進去了一會兒,卻有個內官抱了一架半舊的腳踏出來,教她跪在上面。她依言挪了過去,覺得膝蓋不是那麼涼了,便仍舊昏沉沉地倚在廊柱上,候著那十三個時辰慢慢過去。 人聲又起時,卻已是日當正午,徵王和林夫人的中飯也擺了過來。飯菜的味道鑽入鼻中,她只覺胃囊中翻江倒海,欲嘔又嘔不出,才想起這天連早飯都沒吃。日光直墜在頭頂,廊下已不剩多少蔭涼,想要往裡面挪動,那隻黃花梨木的腳踏偏偏沉得如同灌了鉛。輾轉幾回,只得把臉藏在柱子後面躲著日影。 過了晌午,院中漸漸安靜,偏生此時坤寧宮來了人。送青詞的小內官見她渾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嚇得拔腿就跑。楊楝遣人過來喚她去書房,速速寫了青詞回复坤寧宮。她緩緩起身,一時頭暈目眩,忽聽見身後皮肉撕裂之聲,原來中衣糊在了傷口上乾結了,此時一動,重又撕開,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 她亦不覺得痛,抬腿走到書房裡,看了遍題目,是為皇長子選妃之意。她不敢坐下,伏在案上出了一回神,倒覺得這個姿勢鬆快些,不由得多趴了一會兒,隱隱聽見槅扇裡面似有人低語。楊楝留了林絹絹在房中小憩,卻將值殿的內官盡皆遣散了,殿中再無旁人。她怔了良久,才將一堆風詠於歸、雅歌好合之詞胡亂拼湊起,草草完稿。 既無人傳喚,又無人叫她走。候了不知幾時,才見林絹絹一邊攏著頭髮,一邊從內室出來,淡淡瞥了她一眼,抽走了稿紙,拋下一句:“仔細地上。” 低頭一瞧,金磚上斑斑點點桃花引子,盡是從裙下流出的血跡。她頓覺十分難堪,遂搖搖地出去,仍舊傍著柱子跪好。 日近黃昏時,一名穿著大紅曳撒的年輕內官匆匆過來,走到門口卻拐了個彎兒,直奔琴太微而來。剛看了一眼,便連連跌腳道:“琴娘子,你怎麼就不討個饒呢?” 琴太微抬頭看了半天,才想起這是田知惠,去年把自己從安樂堂裡撈出來的那位司禮監經廠總管太監。她張嘴說了三個字,卻沒有發出聲音,原來嗓子全啞了。 田知惠急得直搓手,瞥了眼四下無人,俯在她耳邊道:“總得有個台階下,你哪怕是暈過去也好。” 聽見這話,琴太微反倒眼中一亮,竟然把腰桿挺了挺直。 田知惠待要再說什麼,卻聽見楊楝在裡面咳了一聲,只得站起來進去問安。 房中藥香撲鼻,杵臼、天平、紗網等與各色藥材堆滿了寬大的書案,楊楝捲了袖子正碾著冰片,冷哼了一聲道:“你怎麼才來啊。” “恕奴婢愚鈍……” “我打了鄭先生心愛的侄女,本想他必定要跑來跟我翻臉的。”楊楝冷笑道,“居然挨到下午才派了你來,他這是怎麼了?” “師父固然心軟了些,可再怎麼也捨不得跟殿下翻臉哪。”田知惠找出一枚最細的網篩遞上前去,又賠笑道,“他知道殿下向來有分寸,打了人也必定是有非打不可的理由。總得等殿下消消氣,才好說話呢。” 楊楝遞給他一隻建窯瓷碗,忽又問:“他自己怎麼不來?” “太后那裡脫不開身……今日徐世子又進宮了。” 薄霧霜雪似的藥粉輕輕飄落在黝黑的碗底。楊楝不覺微微一笑:“還是三小姐的事?” 田知惠道:“橫豎也沒得環轉了。” 楊楝點點頭,正要再問鄭半山,忽見程寧在簾外探頭探腦。他朝里間使了個眼色,田知惠遂踮著腳過去,闔上了碧紗櫥。 這邊楊楝喚了程寧進來,低聲問:“查清楚了?” “打了半天,那個醫婆只說是徐……”程寧壓低聲音,卻問,“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楊楝沉思片刻,道:“先放了。” “放了?” “對。徐家的人,不放能怎麼辦?就當……什麼也發生過。” 程寧疑疑惑惑地應了。楊楝負著手踱了幾步,窗下的長案上,一盆碗蓮正當花期,蓮瓣晶瑩如雪,映在明媚日光裡隱然浮現出一層五色虹彩。田知惠記得在清寧宮亦見過此花,想必是太后賞賜的名種。 楊楝忽然抓起一隻硯台,狠狠砸了過去。青花蓮碗應聲而碎,花瓣碎落,和著清水亂紛紛流了一地。 田知惠嚇了一跳,卻見碧紗櫥嘩地拉開,林絹絹緊張地叫了一聲“殿下”。 “嚇著你了?沒什麼事。”楊楝溫然笑道,“我晚上還有事情,你先回自己屋裡去吧。” 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瓷深覺不解,但見楊楝有些不耐煩,只得失望地退下了。 楊楝轉過身對程寧笑著說:“你吩咐下去,若有人提起琴娘子今天為什麼挨打,只說是因為這個。” 程寧領命而去。田知惠心道這事差不多該了結了,遂笑道:“既是打碎了花碗,跪到這時也該差不多……” 楊楝眉頭一緊,眼見他狠話又要出口,田知惠連忙改口道:“論理呢,私自出宮確是遮不過的大錯兒。不過,琴娘子終歸是太年輕,不知道輕重,受了人挑唆。殿下想想從前……咱們不也背著師父溜出去玩兒過……” 他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來,楊楝忽然翻了臉,不覺高聲道:“出去遊玩是一回事,要是私奔呢!” 這從哪裡說起,田知惠愣住了,尋思了半天,終於回過味來,忙連聲道:“琴娘子一貫莊重守禮,這怎麼可能?殿下是不是聽了什麼謠言……” 這邊還沒勸完,簾外忽然一陣喧嘩,只聽程寧大聲道:“琴娘子暈過去了。” 楊楝連忙往外走,剛到門口卻停下來,回頭瞪著田知惠。 田知惠只得自己出去瞧瞧,看了回來便說:“是真的虛脫了,叫他們抬回去吧?” 楊楝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了,低頭出了一回神,忽又衝著田知惠冷笑,“我是再不管她的。你去請你師父來給她看病吧。” 楊楝固是疑心琴太微裝暈,可琴太微卻是聽了“私奔”兩個字,一時氣血上湧不能分辯,急得一頭栽倒在地上。眾人尋了擔架,七手八腳地把她抬走。回到虛白室的床上,才漸漸回復了一些意識。宮女們一個個嚇得直掉眼淚,唯有諄諄尚且鎮定,指揮眾人給她換下血衣,擦洗身子、塗抹瘡藥,熱熱地灌了一碗米湯。一時間鄭半山也背著藥箱趕過來了,把了一回脈,道是並無大礙,只是皮肉吃苦,又受了些驚嚇,將養幾日就好。琴太微少不得伏在鄭半山膝上哀哀地哭了一回,聽了許多勸慰的話,被小小地責備了幾句,又喝了一盅安神的湯藥,終於沉沉地睡過去了。 這一夢又不知身在何處。一時間坐在馬車裡狂奔,竟然真的出了皇城,在駙馬府的照壁前下了車,只見黑油大門緊閉,門前空無一人,喚了好幾聲也無人搭理。她使勁兒拍著黃銅門環,拍得手也麻木了,終於有人來開門。一個鳳冠霞帔的中年婦人,依稀像沈夫人的面龐,開口說話,卻是根本不認得她。 她哀哭著問外祖母可安好,那婦人只說謝家被抄,早已遠遷雲南,皇帝把這大宅子賞給了他們家。她不信,只往門裡探看,果然看見一個穿襴衫的年輕公子背影——不是謝遷又是誰?她急忙叫表哥,不料那人卻遠遠走開了。婦人便罵了起來,一邊推她,一邊就把門闔上了。她跪倒在門口,哭了不知多久,再不見有人出來,抬頭再看時,那對金黃的獸首銅環竟生了厚厚一層綠銹,四周蒿草叢生,門上油漆斑駁。 她嚇壞了,沿著胡同一路逃開,不知跑了多久,忽又到了一處寬巷,只見滿街紙人紙馬,白雪漫天。她跟在出殯的隊伍後面走了一程,等了很久,卻沒有等到靈柩。又不知誰告訴他,不是公主薨逝,而是皇帝駕崩,此乃國葬。她聽了這個反倒寬下心來,卻忘了問是哪個皇帝。 一時又不知被人流攜到了哪裡,走了幾步卻是一條幽深小巷,巷子盡處有一處僻靜院落,院中房舍精潔、草木蔥蘢,有人滿頭珠翠在花下佇立,細看時竟是謝遠遙。她急忙上去拉著問話,謝遠遙卻甩開了手,正色道:“我無暇管你,正要私奔去了呢。” 她聞言大驚:“遙遙,你已經嫁了人,可不能這樣的……” 謝遠遙粲然一笑:“私奔有什麼不好?難道你就不想嗎?” 她急出了大汗,拖著她的袖子不放手,一句話也說不出。謝遠遙笑嘻嘻的一拉袖子,竟把她拽進了一輛馬車裡。她捶著車廂的板壁大喊大叫,唯恐真被她帶去私奔了。 又不知跑了多遠,一路煙塵四起,看不清東南西北,一忽兒連謝遠遙也不見了。又不知如何便下了車,在野地裡亂走,荊棘刮破了裙子,兩腿疼痛如燒如燎,幾不能行走。 忽然身下漲起一汪綿綿綠水,風光靜好,瀲灩可愛,她頓時悟出這是杭州,是西子湖,自己還是幼年時形狀,劃著小船去偷湖中的白荷花,父親還未回家,她可以偷偷地再玩一個時辰。忽然水面掠過一隻極美的白鶴,朝她一翅膀扇過來,她跌在及腰深的水里,湖水繚繞雙腿,頗為愜意,連傷口的疼痛也消減了七八分。 忽覺幾尾金魚鑽入了裙下,貼著腿上的皮膚躥來躥去,細細舔舐,又舒服又有些難為情。她退了半步,金魚跟了半步,竟是怎麼也躲不開。她躲得心裡有些急了,那魚兒居然輕輕地咬了她一口。 她“嗯”了一聲,幽幽醒轉過來。 醒來覺出自己正趴在床上,傷處一片清涼。原來侍兒一根指頭蘸了藥膏,在她裸露的雙股上細細塗抹。這情形實在尷尬,她只得閉了眼,靜候她上完藥。藥香清冽如冰,倒是極熟悉的。當初她被貓兒抓破了手,皇后曾賞賜過小小一盒,還給她惹了好大的麻煩。 “諄諄,我渴。”她喃喃道。 一隻琺瑯小碗很快擱在了床頭繡墩上。她捉過碗飲了一口,只覺又涼又腥,定睛看時竟是牛乳,又道:“不要這個,要茶水。” 換了溫熱的茶來,埋頭一氣喝了三碗,終於覺得滿足了,這才慢慢支起身子,帳子還未放下,外面一點暖黃的燭火搖搖晃晃,四下暗得如同水底,幾隻秋蟲在窗外低鳴。 “什麼時候了?”她問。 “快三更了。” 她疑心自己聽差了,回頭一看,床尾的帳影中影影綽綽一個頎長的人形——那是再也認不錯的。 默默對視了一會兒,忽覺遍身的血都湧到了頭上,她抓起枕邊一件物事就砸了過去。 他略偏了偏,那物事磕在床柱上飛了出去。 “別翻身,藥蹭掉了會留疤的。” 一聽此言,她立刻翻過身來仰面躺著:“我身上留疤,也與你無關。” 他搖搖頭起身,放好藥罐和棉布,打算開口訓話,忽又朝她身上溜了一眼。此刻她滿面怒容瞪著他像一隻奓了毛的貓,倒不想著自己躺在床上只籠了一件藕紅綾子主腰,褻褲褪到了踝間,連臍下的一抹春光都叫他看了去。他不覺道:“怎麼就與我無關?你這身子都是我的。” 這話不提也罷,一旦提起,她只覺得一股酸風穿透胸臆,畢生所受的傷心委屈全都押在了這一刻,一邊把薄被胡亂拉到腰間,一邊說話就帶出了哭聲:“你還要說!是我命中劫數逃不得,竟落到你手中。我只恨沒能早點死了乾淨!” “什麼死啊活的。”他有些怒了,沉聲道,“不過是打了你幾下,就怨恨成這樣?” “就只是打了我幾下嗎?” 他不想和她歪纏,正色道:“今天的事情,你可知錯?” 她怔了一下,忽然坐起來,長跪在床上一字一句道:“妾思念外祖母心切,罔顧宮規,勾結民婦,私自出走,敗壞宮闈,罪無可恕,闔當論死。謝殿下不殺之恩。” 他擰著眉頭聽完,道:“還有呢?” 她一時不解,索性向他長稽首,又咬著字道:“妾羞愧難當。” 長發紛紛散了一席,沿著粉頸雪臂一路滑落,垂到床沿下。他俯身收起她的散發攏到腦後,露出雪白的額頭來,那張臉上依舊滿是不平之色,哪有什麼“羞愧難當”。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不覺喟嘆道:“琴先生那樣絕頂聰明的人,怎么生了你這麼個傻丫頭。” 她側過臉躲他的手,惱道:“你還要提我爹爹!” 他一驚。是了,好好的提什麼琴靈憲。偏生她嘟著嘴繼續嚷:“我爹爹當年又不曾得罪了你,你就這樣欺負我!” 一桶冰水澆到了天靈蓋上,他倒抽一口氣,只覺足尖都涼了。她莫非知道了什麼?略定了定神,立刻追問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有什麼意思?你以為我不知道?”她一件一件地數落開,越說心裡越難受,“爹爹當年陪你讀書,還帶你去看大船——連我都沒去看過,他對你那麼好,還跟你談兵法……連你的表字……鳳實……都是他給起的……他還讓鄭叔叔、徐叔叔他們都幫著你……他都不管我……把我扔在外祖母家就走了……就走了……” 往事歷歷數來,他聽得直發楞,她是怎麼知道的……一時間他怕得幾乎站不住,不知不覺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慢慢向頸間移動。她最好別再說了,要是她說出那件最可怕的事,該怎麼辦…… 眼前人的心思起了變化,她竟渾然不覺,猶自說得連連抽噎:“……他若知道現在你……你……你欺負我,還叫人打我,一定後悔得很……” 那雙淚盈盈的眼睛清澈如泉。他漸漸靜下心來……這樣一個女孩兒,嚇得心慌意亂,前言不搭後語,大約並沒有掩飾什麼吧。 “別說這些了。”他打斷了她的回憶,心中一片悵然。他再生她的氣,眼見這梨花帶雨之姿,心中也是酥軟如泥了,遂盡量柔聲道,“今天打你,或是打得痛了些。可這是你自己犯糊塗,即便令尊在世,他也不會縱容的。這怎麼就是欺負你了?” 她漸漸收了哭聲,嗓子卻啞了:“今天欺負我,以前也欺負我!” “你也要講點道理吧,”他有點急了,“你在這裡兩個月,我待你究竟如何?原來這都是在欺負你嗎?那你倒說說,要怎麼做才算不欺負你?” “我才不要跟著你。”她咬牙道,“你留著我,就是欺負我。” 他不禁鉗住了她的肩:“原來你是真不要我?” 她一橫心點了點頭。 接著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對面的人那張俊秀的臉孔漸漸青白,神情變得蒼冷莫測,她不由得慌了起來。 他忽然道:“奔者為妾。” 她一驚,忽然想起夢中情形,愈發急了:“胡說!你竟當我是那樣的人!” 他繼續冷笑著:“可是你的表兄,早已另娶他人,只怕他連收你做侍妾的膽子都沒有。” “楊楝!”話中赤裸裸的惡意把她徹底激怒了,“你可惡!你這般羞辱我,也是我倒霉。可是你拉扯謝家哥哥做什麼,他哪裡得罪你了!” 怎麼沒有得罪,他恨恨地想著,嘴上卻冷冷道:“他得罪我沒有,你自己難道不清楚?” “怎麼不清楚,又不是為我。”她呵呵一笑,再不斟酌自己說了什麼,“——不過因為他是淑妃的弟弟罷了!” 他收聲了,那張惡毒的嘴久久沒有吐出一句新的回話。這才是他的死穴呀!她心中如有戰鼓隆隆作響,一意乘勝追擊,誓要殺得他再無招架之功—— “得不到我的表姐,就拿我出氣!你既是這樣的心思,就算世間再無男子,我也不要你!” 他忽然捉了她胸前的衣帶一把拽到跟前,她吃了一驚,看見他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好,好,又要挨打了,她心想。腿上的傷還在隱隱地疼痛,這回是不是要打臉?她原是跪著的,現在被他拽得掛在床沿上。她閉了眼不敢看,斟酌著他的手會有多重,而心中的某個小角落卻高風怒號,旌旗招展,說不出的快意激動。默默地數著一二三四,單等著他終於失態的那一刻,她才好鳴金收兵。 “說這樣的話,羞也不羞?”他俯在她耳邊輕聲問。 她猛然睜眼,正撞見鼻尖前極大極圓的一對瞳仁,幽黑深處亮如星子,怒火中居然隱隱有調笑之意。一瞬間,她發覺自己完敗,還未及撤退,唇上被重重地咬了一口。 他捧著她的頭顱壓向自己。兩片朱唇甜美嬌柔一如往昔,猶帶縷縷茶香,他早就想著要再嚐一嘗其中滋味的,此刻不嘗更待何時。她被他捉住了手腕,箍緊了身子,一絲兒也掙扎不得。據說咬斷舌頭可以令人流血而亡,她恨恨地想,她要咬死他!她鬆開牙關尋找他的舌尖,他卻以為是在迎合自己,立刻追進,愈發溫存綿密,抵死糾纏,一點餘地也不留。她與他緊緊扭在一處,就是咬不到,急得她喘不過氣。 憧憧燈影之下,一枚鸞鳳金帳閃閃爍爍,如明月照人,忽然被誰的手扯將下來,半幅紅羅帳頓時滑落如瀑布,披裹了帳底的一對鴛鴦,一時繁花錦繡,胭脂醉染,不知今夕何夕。他將她緊擁在懷中不許動彈,一邊竭力親吻,一邊雙手沿著嬌柔的身軀次第而下,漸漸挑入花間深處。她只覺心都化成了甘醴被他吮去了,忽然兩腿一酥,軟倒在床中。他趁勢將她按在枕上,一隻手順勢托住了她的腰。 “啊!”她驚叫了一聲,猛地蜷起身子。他忽然覺得手上一片冰涼滑膩,才記起她的雙臀和大腿上塗滿藥膏,全是不能碰的新傷。若勉強行事,她定是吃不消的。 他一時懊惱至極,簡直想要衝出去砍了那兩個行刑的僕婦。如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伏在枕邊緊緊抱住她,心中掙扎了很久,總算漸漸平靜下來,這才慢慢坐起,給她翻了個身,教仍舊趴著。 “等傷好了再來……”那張小臉如瑪瑙般鮮紅欲滴,看得他忍不住輕捏了一下,“你不要也得要。” 她這時也稍微清醒了一些,顫著聲音道:“你還是等我死了吧。” “好。”他一邊整理衣衫,一邊簡單地說,“我等著。” 她怕他還有手段,索性拉過薄被把頭臉都蒙住。然而等了很久也沒聽到動靜,悄悄掀起被子縫一看,他總算是走了。 她蜷著身子側向暗壁,心如啜泣般一陣陣縮緊。被他摩挲過的肌膚猶自處處發燙,彷彿那雙滾熱的手竟然沒有隨它們的主人離開,依然在她身上溫存纏綿。他身上的氣息猶在鼻間,他胸中的激跳猶在耳畔。她恨不得以頭撞牆,然而連起身的力氣都一絲不存。不是第一次與他歡好,也不過片刻的工夫……怎麼會如此……可怕? 她竭力去想別的事情。然而想起的還是他,方才吵成那樣,那些話竟然一句一句都記得,在她的腦子裡越轉越清晰,忍不住還要反复琢磨起來。 槅扇忽然吱呀了一響,聽得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你……去哪裡了?” “先前殿下說要自個兒守著娘子……我就出去擇燕窩了。” 回頭看時,卻是諄諄站在帳子外面,眼光躲躲閃閃地不敢看,她明白自己的模樣必然十分難堪。 “殿下剛走了,我就進來看看……” “你說什麼燕窩呢?”她索然問道。 “上頭賞的呀。叫每天早上熬一碗燕窩粥,給娘子補補身子,傷好得快些。” 她聽得難受,忽道:“你跟他們說一聲,備些熱湯,我要沐浴。” “這不行呢,總得等傷口長上了才能下水。”諄諄道,“要不……用帕子擦一下?” 她沒有回話,依舊面朝牆壁蜷作一團,沉靜得像一個影子。 諄諄輕手輕腳整理了被褥,撿起了落在地上的主腰,將兩幅月白紗帳合好,又換上一爐安息香。正要掩門而去,忽然聽見她又說話了,原來是一直沒有睡著。 “你上次和我說,陸家哥哥回來了,他與你的姨婆是舊識……你能替我帶個信兒給他嗎?” 諄諄愣了一下,方才反應過來,連聲道:“好呀好呀,我叫姨婆去找他。可是……你想叫他去揍殿下一頓替你出氣,怕是不成的……” “你說什麼呀,”她說,“我只想請陸家哥哥設法去問一問表妹——他們如今是一家人,就問她今天到底有沒有進宮?” “好,我記下了。”諄諄應得十分爽快。 “林夫人有喜了……”她在枕上喃喃道。 諄諄隨口道:“有就有唄,又不關咱們的事兒。” 帳子裡再無聲音,這一回大約是真的入夢了。 又隔了兩日,坤寧宮司籍女史沈夜捧著皇后的題目,上蓬萊山來探望琴太微。宮中姐妹暌違日久,相見自是十分歡喜,不免又將宮中的瑣事閒話了一番。 近來皇后十分煩惱。自從皇帝為了拖延時間而甩出為康王楊檀選妃的命令,一時間上下都亂了。都中高門顯貴人家有待嫁女兒的,紛紛表示親王選妃當因循祖制,廣選於平民百姓之中,而小康人家又不大捨得把親女嫁給一個呆子而貽誤終身。康王被人明里暗里地嫌棄,皇后已是氣憤難忍。偏生又還有些個貪慕富貴的宵小之徒,硬是走了司禮監的門路想把女兒送進來做王妃,皇后又自是看不上這樣的人,連連斥責了幾個受賄的內官。左右為難之際,坤寧宮打醮請神愈發頻繁起來,琴太微這裡亦稍微忙了些。女史出宮親傳題旨還是頭一回,無非是為了琴太微挨打的新聞罷了。 沈夜牽著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聽說你因為跌碎了太后賞賜的盆花,被打了二十杖,嚇得我們心驚肉跳,只怕有個好歹。倒是娘娘說,豈有吃了二十杖還能寫出青詞來的人。今日看來,果然將養得甚好。” 琴太微紅著臉道:“連日在床上趴著,腰都酸了,咱們去外面走走吧。” “原來你還走得路。”沈夜驚笑道。 “只是不能久坐著罷了。” 兩人相攜著走到虛白室後院的水廊上,沿著太液池岸邊的假山信步閒逛。秋日晴好,湖上波光撩人,鷗鷺往還。偶然一陣山風拂來,草木瑟瑟,幽香細細,隱約有一縷清甜如蜜的味道。 “這山上有桂花嗎?”沈夜奇道。 琴太微道:“山中有前朝的廣寒殿,殿前一株老桂樹,足有三人合抱粗,據說是前朝道宗皇帝為討蕭后的歡喜,特意遣人從汴梁艮嶽的廢墟里挖出,千里迢迢移植過來的。這時節想來已開花了,咱們上去看看?” “罷了罷了。”沈夜連忙擺手道,“不過就這麼一問,你倒來勁兒了。腿傷還沒長好,好生休息著吧。” “待我做了桂花露,託人帶一瓶子送給你和曹姐姐。” “那就先謝謝你啦。”沈夜笑道,“說起來,這個地方住著可真好,又清靜,又有趣,一年四季花草不斷,強勝宮中百倍。都說徵王殿下甚寵愛你,當真不是虛言——你別皺眉頭,就連鄭總管那樣有年望的前輩,污損了淑妃娘娘的畫兒尚且要領板子,何況小小一個宮人?我出來時,曹司籍還叫我提點你小心謹慎,要恭順主君,和睦左右,切莫恃寵而驕才是。” 琴太微一時無言以對,又聽沈夜絮絮道:“你知不知道柳美人的事?” 不等她想起柳美人是誰,沈夜便迫不及待道:“就是前一陣子宮裡的大紅人呀!她年紀很小,也不算很好看,本來毫不起眼的一個人。三月裡不知怎麼的,皇上忽然翻了她的牌子,從此就得了意了,尤其淑妃娘娘生育之後,皇上幾乎天天和她在一起,連著晉了琳嬪、琳妃,針工局、銀作局、織染局的幾位大總管都圍著她轉。本來下個月,連她那個在大興縣放羊的父親都要封平樂伯了。” “……本來?” “前幾天她被奪了琳妃的名位,依舊降為美人。景陽宮也不讓再住,直接搬到永巷去了。原本也不是一樁大事,蘇州織造上來一批新樣的衣料,皇后娘娘不要,只教宮裡幾位要緊的娘娘挑揀,柳氏自是不讓人的,一大半叫她捲了去。結果麼,過了幾日,杜娘娘忽然在太后面前說,琳妃做了一條大紅織金襴裙,大紅……也就罷了,那裙襴竟是”江崖海水雙龍趕珠“的紋樣,這是皇后才能用的。太后老娘娘生了氣,教皇后徹查此事。皇后問琳妃時,琳妃卻一口咬定不是龍紋,只是飛魚,妃嬪命婦亦可用得。取了那件衫子來,那紋樣倒真是教人作難,說是龍要差一點,說是飛魚又與平日所見不同。問了針工局的幾位內官,亦各執一詞。淑妃最是博學又善畫,皇后待要問她的意思,她卻先上了一道自陳,說那日挑選衣料大家都在,是她說了一句琳妃穿這紅的好看,琳妃才拿了去的,她願分擔罪責。如此一來,皇后自不好再問她,又問了沈敬嬪她們幾個,有人說還是像飛魚,有人說看不出,也有人說只怕真是龍。琳妃看看說是飛魚的人也不少,遂到皇上面前哭說杜娘娘造謠害她。皇帝催著皇后辦理,皇后只好想了個不是法子的法子,把那件衫子用一隻漆盤盛了,傳給宮中嬪以上的十二位娘娘一個一個看過。再另置一銅瓶,教娘娘們各寫一簽投入瓶中,不一定要署名,只寫是龍還是飛魚。最後漆盤和銅瓶傳回坤寧宮,你猜如何?” “她既已被貶,自然當時說是龍的人,比說是飛魚的人要多。” 沈夜搖頭道:“只有一人投了一張署名的白簽,正是淑妃,她陷在其中不好表態。其餘十一簽,都未署名,都寫的是龍。” 不管面上如何表態,暗地里人人都盼她死。 “如此一來便定了琳妃的罪。請皇帝示下,皇帝只說按律辦理,按律是要降為宮人的。皇后想著給她留點體面,只降回了美人,遷去冷宮了事。她自是不服,闖到乾清宮去找皇上,偏生那日皇上忙著和謝大人議事,只教先送走。後來竟也沒再問起。僅僅數月恩寵,隨即打回原形,君王的寵眷……其實不能太過依賴的。” 琴太微默想一會兒,深覺其中頗有蹊蹺,忽道:“姐姐,我真不喜歡這些事情。” “我也不喜歡。”沈夜悵然道,“這樣的事情每聽上一回,都覺得這宮裡實在……實在讓人待不下去……” “再過幾年,你就可以出宮了。”琴太微嘆道,“我卻是再出不去。” 沈夜勸道:“你既明白,行事便要分外小心。打碎太后的花盆這種事,弄不好也會成為旁人把柄的。” 琴太微啞然,只得轉言道:“那麼淑妃娘娘呢?她有沒有受牽連?” “她被罰了三個月的俸祿。不過,你那表姐什麼時候吃過虧呀!”沈夜呵呵冷笑道,“剛罰了俸,轉過身皇上就特賜她省親了。” 琴太微瞪大了眼睛。 “這是我要和你說的正事兒。”沈夜認真道,“你那外祖母……想來你也知道,拖不了多少日子了。淑妃便求了皇上要回家省親,皇上是允了。可妃嬪出宮省親乃是國朝未有之特恩殊榮,太后老娘娘覺得不合規矩,不肯同意,最後只好說讓皇后娘娘以探望姑母的名義擺駕駙馬府,帶著淑妃一道。眼下宮裡忙著準備中秋節,過完了中秋就去。我想著你一直沒回過家,遂跟皇后娘娘面前提了一下。娘娘說了,不妨把你列在隨行女官之中。但你如今是徵王的人,必要先求得他的同意。” 琴太微連聲謝過沈夜,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表姐回家絕不會捎帶上她,倒是坤寧宮的人還記著……然則這也是意料中的事,又轉了一念,不覺跌足道:“如今求他不得,我倒是自誤了!” 沈夜不解其意,再三追問,琴太微終於支支吾吾地將前日挨打的真相說了出來。 沈夜連連驚道:“你膽子也太大了,竟敢私自出宮,這是犯了大忌的呀!你知不知道當初坤寧宮有個宮人出去,還是得了允可的——只忘了拿腰牌,就被結結實實打了二十棍,貶去南宮了。這還是皇后一向寬仁,若犯在太后手裡,輕則浣衣局,重則直接打死的呀!” “我豈不知,別說內苑王府,就是尋常大戶人家的姬妾,未得主家許可而私自出門都會被重罰。”琴太微臉色發白,道,“可是,我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去見外祖母了,舅舅和舅母不讓我回家,殿下他也不願開口。我娘死得早,爹爹去世後,我在這世間更無親人,只剩外祖母一人疼我,我在宮中這一年,時常夢見她喚我回家。我若不能再見她一面,心裡是怎麼也過不去的。” 宮中皆是如此,多少宮女青絲熬成白髮,始終與親人生死不見。沈夜一時也不知如何勸她。又聽她緩緩道:“所以我想,索性拼著一死出去,強如將來後悔。反正我這一生,也不過是這樣了……” 沈夜攬著她勸慰了半天,又道:“可見你是心急莽撞了。說來,你那個表妹,威國公府少夫人,到底有沒有進宮來?” 琴太微搖了搖頭。陸文瑾果然敏捷,立刻就帶來了謝遠遙的回信,琴太微不免對諄諄刮目相看。 “真是蛇蠍心腸!”沈夜詫道,“你可向徵王殿下禀明此事?” “還沒有。”琴太微慢吞吞道,“要是他問,我是怎麼又知道表妹沒有進宮的,我要怎麼解釋呢?” “只說問過了淑妃宮裡的人。” “我才不告訴他。”琴太微煩惱道。 沈夜想了想,道:“你若不肯自辯,又何以自保呢?譬如現在,你總得求了他的允許,才能跟著皇后回家吧?” “我才剛得罪了他,他必定不答應的。”說著說著,竟然眼眶都紅了起來。 沈夜亦覺得此事十分棘手,但機會難得,總不好就這樣放過了,“肯不肯的,總要求過了才知道。他既能替你遮掩,想來不是沒有環轉的餘地。” “不敢跟他說。” “你才說寧可捨了性命,也要回去看你外祖母,怎麼這會子又怕起來了?他是你的夫君,難道開口求他一句話,還勝過要了你的性命?” 琴太微嘟著嘴不言語。 “他如今在哪裡?我陪你去找他。你不好意思開口,我來說。我雖卑微,終究是皇后面前的人,他總要給幾分薄面吧?” 琴太微支吾道:“每天這時他都在半山上的天籟閣裡讀書。” 沈夜拖了她的手就要走。 “不去呀,我不能爬山。”她扭著身子不願動,一臉糾結生澀。 “又胡說了,剛才是誰要帶我上山看桂花來著?” 沈夜力氣原是要大一些,生拉活拽地把她從闌干上拖下來,沿著遊廊一路往山上去。琴太微心中百鼓齊鳴,自那晚之後她一眼都不想再看見楊楝了。兩人拉拉扯扯的走到了一程,琴太微忽然大鬆一口氣:“他不在。” 她指著半山上的一所空空的涼亭道:“他不喜人打擾,每上山讀書,都要亭子裡留一個小內官守著。” 只得悻悻下山。兩人牽著手走回湖邊水廊,沈夜正要再勸,琴太微忽然站住了,臉色煞白如紙。 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只見水廊外假山後面,徵王穿著一件家常的月下白道袍,正倚著湖石閒閒坐著,手裡拈著柳枝逗一隻胎毛未褪的小白貓兒玩耍。良辰美景,斯人如玉,連沈夜亦不免多看幾眼,琴太微卻如白日見鬼一般,踮著腳就要跑。 “他都看見你了,躲不掉了!”沈夜低聲喝道。 琴太微閃在沈夜背後,兩人上前行禮。楊楝朝沈夜回了半禮,又問過皇后安好。琴太微低頭聽著他的聲音,如有芒刺在背,恨不得他立刻趕了自己走開。沈夜見她不敢說話,便將皇后有意帶琴太微探望熙寧大長公主之事禀了一遍。 “那就去吧。”他道,“跟著皇后娘娘出門,自然十分妥當。” 琴太微瑟瑟地跪下謝恩。粉面霞染,雙目盈盈,簡直叫人疑心她立刻就要哭出來。楊楝看在眼中,亦覺暗暗吃驚。 辭了出來,沈夜便數落琴太微過於膽小,徵王哪有那麼難纏,又說起林夫人做局的事——“將來定要向殿下說明了。” “人家現在有身孕了……”琴太微悵然道,“說了又如何。” 沈夜一怔,不覺跺腳道:“那你更得小心!這時候最容易出事兒,你且離她遠一些。”四周看了看,俯在她耳邊低聲道:“我聽人說呀……從前她在清寧宮走動時,就有些奇奇怪怪……” “她怎麼了?”琴太微好奇道。 “我也聽得不真,”沈夜道,“她是去年年底進宮裡服侍太后的,只說是畫院林待詔的女兒。可是去年林待詔去世,她不穿孝不說,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宮中禮法謹嚴,本就不讓為父母守孝。”琴太微道。 沈夜想了想,又道:“據說她……有點淑妃娘娘的品格兒?” 琴太微聽得直出神,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挨了半天才淡淡回道:“我才不管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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