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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北溟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5416 2018-03-16
徵王拒婚徐氏之事鬧得滿城風雨。皇帝自然心知肚明,面上只作不理會。侄兒的奏疏送到案頭來,皇帝反复把玩一陣,又與各種線報對比一番,心中便暗暗有了些計較。皇帝偶然再問起深柳堂公案查得如何,皇后只推事涉太后不好貿然行事,又推說目下要忙著操辦皇次子楊樗的婚事,無法分神,日後徐徐圖之吧。於是皇帝也催她不得了。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宮中又在籌備皇三子的百日宴,刑部和禮部亦忙著草擬大赦名單。禮部左侍郎謝鳳閣是個怕事的,暗地裡請刑部尚書出面,試探皇帝的口氣——去年抄沒的琴宗憲一族赦還是不赦。皇帝原本宅心仁厚,遂道琴家那些不要緊的親眷僕從,流徙的、發賣的、充官的,一概放了便是。既是天恩特赦,總不好獨缺了他家這一角。待到名單送上來,只見琴靈憲獨女的名字赫然在列,皇帝倒躊躇起來,忽看見李彥的腦袋在門口晃來晃去。

“怎麼回事?” 李彥先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才顫著聲音道:“回皇上的話,前日被罰俸的那個官兒,當晚就在值房裡吊死了。” 皇帝愣了一下,冷哼道:“為幾兩銀子,就能上吊?” 這卻是有個緣故,七月中皇帝臥病綴朝。到七月二十覺得身上略好些了,遂仍於日出之前在奉天門聽政。也合該這位官員倒霉,皇帝八百年不過問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事務,那日卻想起來修海塘,五個主事裡面四人都在,偏有一人沒來上朝。皇帝想著自己貴為一國之君,尚且雞鳴而起,昧爽而朝,他一個小小的從七品官竟敢偷懶,當下勃然大怒,立時要奪了此人的袍帶,永不敘用。被高學士勸說了一番,方改為罰俸一年。 “這些酸腐書生一貫心胸狹窄,也是他咎由自取。”李彥道,“只是哪裡不好死,永定河又沒蓋蓋子,偏生要吊死在值房裡。如今弄得朝議紛紛,只怕那些言官又要上奏疏了。”

“有這樣的奏疏一律替朕擋住,朕不看!”皇帝大怒道,“死在值房又怎樣,死在值房就能威脅到朕嗎?朕還要問他玷污朝堂之罪呢!不許給撫卹金!” “自然不給。”李彥笑道,“這一給了,那些酸儒以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就能撈著好處,更不把陛下放在眼裡了。” 皇帝氣猶未平,忽道:“這是昨天的事情吧?你為何今天才說?” 李彥團著一張白臉笑了笑,道:“也就是死了個六品小官。奴婢以為這些腌臢閒事,說出來有辱聖聽,故而不提。只是今兒個李家人接了屍首,在棋盤街哭靈……” 他俯在皇帝耳邊說了一句話。 “哐當!”鬥彩團花小盅在金磚地上砸得粉碎,皇帝的臉都氣白了,“好個楊楝,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收買人心!” “萬歲爺爺息怒……”

“不知這位貴客,喜歡什麼樣的姐兒?”和秀姿絹扇掩口,笑得媚眼如絲。 “……聰明些的。” 聽這腔調顯是有些不耐煩了,她不免好奇地將對方上下掃了一眼,心道好一個翩翩佳公子,卻不知為何如此自矜身份。正要再說些什麼,卻被馮覺非笑在了頭里:“這風來閣的姑娘們個個都是人精。真要叫了最聰明的來,只怕氣得你腦仁兒疼。” 楊楝臉上已是有些動怒了。和秀姿眼風何等精明,見狀連忙道:“馮公子說笑了,我自己就是個最愚笨不過的,只教了這麼幾個傻丫頭,從不敢跟客人頂一句嘴。只怕她們先被公子您給氣死了呢。” 馮覺非擺了擺手,笑道:“你只叫宛姿過來在外間坐著唱曲就是,別的一概不用。” 和秀姿心領神會,放下窗板,點起一爐香,又為二人續上茶水,才婷婷裊裊地走開。不一會兒外間的門響了一下,就有人叮叮咚咚地彈起琵琶來。

楊楝皺著眉頭道:“非得在這種地方?” “殿下恕罪,”馮覺非笑道,“海日閣固然好,只是最近錦衣衛走動得勤,高指揮使又去了丰台大營,那邊沒人罩著。下官是外省人,帝京地面兒不熟,也就認得些秦樓楚館,實在委屈殿下了。” 楊楝低聲道:“高師父去丰台大營作甚啊?” “小陸將軍帶了門新式大砲回來。神機營請他過去一同參詳。” “那位小陸將軍,”楊楝又問,“你可見過?” “一面之緣。”馮覺非道,“此人形容冷峻,看上極有城府。” 楊楝點點頭,並不再問。馮覺非和高芝庭這些人並不了解他和陸文瑾的真正關係。活在世上的人裡,只有他自己、鄭半山還有老陸將軍知道那個天大的秘密。 楊楝又問:“楊樗和徐三小姐的婚事,也議得差不多了。那麼你們準備得如何?”

“我約了三四個給事中,奏疏都已寫好。只等殿下的東風。” 楊楝嘆了口氣,“我這裡還不成呢。” 馮覺非細想了想,道:“實在不成,我們先上奏疏。走一步看一步也行。” “眼下還可拖得一時……”楊楝沉吟了一會兒,道,“還是先等我消息吧。抄本先給我瞧瞧。” 奏疏看完,楊楝提了幾處修改,馮覺非一一記住,隨後便把稿紙捲了起來,伸進香爐裡,沉靜的小銅爐中忽然紅光騰起。兩人皆不語,盯著火舌舔過,紙捲變成了焦黑的一隻小筒,馮覺非抖抖手指,紙灰盡皆飛散了。外間琵琶女猶自唱著:“鬼門關,告一紙相思狀,只告我的薄倖郎。把他虧心負義開在單兒上,在閻王面前去講……” 楊楝問道:“那個工部都水清吏司李主事——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可查清楚了?”

“他不是徐黨。”馮覺非嘆道。 “我猜也不是。”楊楝道,“若此人真有徐黨諸人可以倚仗,皇上不會為了這點小事情痛下狠手。他是哪一邊的人?” “哪一邊都不是。”馮覺非道,“此人是萬安九年的狀元及第。” “咦?” “可他一來就得罪了當時的首輔杜閣老。如今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仍蹲在工部當個小小的六品主事。皇帝問下罪來,那另外四人竟沒有一個肯替他遮掩……其為人可想而知。” 不結朋黨固是君子,然則世間哪有不倚大樹能成林的?運氣好的尚能在低階官位上混到乞骸骨,運氣不好就如這位仁兄,一旦出事首當其衝淪為犧牲品。便是矯矯不群如琴靈憲,最早也是靠了老忠靖王的提攜才得以出頭。 楊楝悵然道:“都水清吏司……我只道那裡上上下下都被徐黨把持了,沒想到還留下了這等人物。”

“不思上進,不知經營。就算不是徐黨,”馮覺非冷笑道,“也只是個無用之徒罷了。” “都水清吏司管著河道與海塘,多少有些好處可以拿。他做官多年,據說還在南城賃著房子住,可見其清貧。”楊楝道,“雖則無用,卻也難得老實,不失讀書人本分。” “是啊。若非住在黑窯廠那等荒僻之地,又租不起車馬,”馮覺非道,“何至於趕不及上早朝呢。” “他可以三更即起嘛。”楊楝道,“——你如今的月俸是多少?” “五石。折銀——三四兩吧。” 這點月俸尚不夠兩人今日這桌酒錢,馮覺非目今是七品,那個上吊的李主事是六品官,大約有十石。這點上楊楝倒也有數,本朝俸祿之薄,歷代罕見。他少年時常聽父親說,太祖尚儉,給官員們定的俸祿只夠勉強養家糊口。開國二百餘年來,物價不知漲了多少,俸祿銀子卻因循祖制不曾略有增添,還每每因為國庫空虛發不出銀米,以胡椒、蘇木、絹布等實物相抵,中間又盤剝一層,五石的俸祿兌換到手僅有一二兩銀。那些豪門世家出身的官員自是不在乎這點零用錢,卻苦了那些寒門官吏,寒窗苦讀幾十載換一頂烏紗,結果還不夠喝粥的,於是乎除了鑽營貪取,也沒有別的辦法養家了。貪取之風一旦沿襲成俗,再也無法收拾,官場上下皆視其為常理,如此整頓吏治便成了一句空話。莊敬太子亦提過給官員們添添俸祿以治貪腐,可是一查國庫,即刻打消了這一念之仁。

這死去的李主事真真是個異數,也不知是他清高過頭,還是他太笨學不會伸手。楊楝嘆息了一聲。 “倒是殿下您……”馮覺非微笑道,“為何要管這閒事?” 楊楝搖頭笑了笑:“哪裡是我要管,正巧碰上罷了。那天又不曾微服,人人都瞧著我,我還能裝沒看見?不過幾句場面話,幾兩碎銀子,送那孤兒寡婦快些發喪。任憑那些人鬧將下去,丟的也是朝廷的顏面。” 那天從正陽門出來,正撞見靈柩停在路邊,憔悴的婦人披麻戴孝,一聲聲哭著:“老爺啊,可憐你一生兩袖清風,竟落得如此下場……”他一時好奇了勒住了馬,立刻就有人圍了上來,內中幾張面孔依稀是六科的幾位給事中、副使等小官,皆有兔死狐悲之意。 李主事雖清貧,罰俸一年未必就餓死了。可越是不求名利的人,面皮越是薄得匪夷所思。幾兩銀子事小,在百官面前被天子折辱,那才是比死還冷的絕望。這點卻不是奉天門上高高坐著的那個人能夠想像得到的。

“殿下這回,必是要觸怒皇上了。”馮覺非道。 “我觸不觸怒他,有什麼不一樣嗎?他拿不住我的把柄就是了。”楊楝冷笑一聲,“我已上表自陳此事。” “如何?” “得了他一道嘉獎的口諭,”楊楝道,“稱我為朝廷分憂了。” 馮覺非呵呵直笑:“借坡下驢,皇上的彎子轉得倒也真快。” 楊楝搖頭輕笑。據田知惠的消息,這也虧得那天在御前伺候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週錄,若換了李彥那個貫好興風作浪的渾蛋,又不知皇帝是什麼反應。他問馮覺非:“你們覺得,皇上這件事情辦得如何?” 這個你們,指的是翰林院那些年輕的清流文官。馮覺非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際……” 話只說一半,意思也就明白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不宜用此重典,何況是對一個無功無過的平庸小官下手。如今捏軟柿子捏出了一地汁水,臟的是自己的地。

楊楝輕輕地點了點頭,卻又道:“這算也是恩威並施吧……” 閒坐一時,忽聽見有人敲門。馮覺非去門口晃了一圈,回來道:“我約的人已到,殿下可以起身了。” 這原是他掩護楊楝的一個小伎倆。萬一被人發現,他只說來客原是後者。楊楝頷首稱妙,又好奇地問約了誰來。 “就是宮里謝娘娘的胞弟。” “謝探花?你竟帶他到這裡來?” “他與新婚妻子不睦,我時常帶他過來散散心。”馮覺非笑道,“此人生了一副好皮囊,很是討小姑娘們喜歡。” 楊楝想起謝家素以門風嚴謹著稱,不覺莞爾:“我倒要瞧瞧他長什麼樣子。” “殿下要見他?”馮覺非駭然。 楊楝擺了擺手,走到外間門口,將軟簾揭起小小一角。只見和秀姿引了一位輕袍緩帶的少年文士,沿著走廊一徑過來了。那人確實白淨秀雅,只是兩眼微腫顯得無甚神采,耷拉著肩膀更是一點風度也無。楊楝心中微嘲,正待回房,一眼瞥見那彈琵琶的女子停了弦,失了神似的望著自己。 “怎麼不唱了?”他隨口問道。 那少女猛然低下頭,弦歌再起時卻換了調子:“滿天星當不得月兒亮,一群鴉怎比得孤鳳凰……” 他閃回里間,匆匆與馮覺非道別,自暗門出去了。猶聽見那個歌女唱得聲聲入耳:“……眼前人怎比得我冤家模樣。難說普天下是他頭一個美,只我相交中他委實強。身子兒陪著旁人也,心中兒自把他想……” 雖然得到皇帝的口頭褒獎,楊楝亦知這一回他必定是被皇帝恨上了。早先週錄遞過消息,說琴太微的名字已在名單上。他遂擬好了進表,打算等赦書一下來,就報上宗人府去,爭取討個夫人的名位下來。沒想到工部的懸樑案一出,皇帝變了臉。雖不能明著貶斥徵王,暗地裡卻把大赦名單索了回去,生生鉤掉了琴太微的名字。 楊楝聽見田知惠如此這般說來,真是既駭且笑。 自從七夕那晚被拒,他連著好幾日不再去虛白室。偶爾獨自登天籟閣讀書,走過長廊時朝院子裡張望幾眼,見她或是在逗貓餵鳥,或是在讀書練字,一派從容嫻靜,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他反倒疑心是不是自己太小氣了。 如今出了這樁事,總該親自去她那裡說明一番。細想起來,竟有十幾日沒和她說過話,也不是不惦念的。 然而琴太微偏生不在房中,連諄諄、繩繩兩個小宮女也失了踪跡,守門的內官說她們到後山上去看廣寒殿了。她自從得了他的許可便像隻野貓一樣到處亂跑,今日登山,明日遊園,天下竟有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他又有些生氣起來。她的臥房空無一人,初秋的日光在菱花鏡中搖晃成片片碎金子,照得人眼中心上全是慵懶意味。他決意和衣假寐一會兒,等她回來再說。 枕上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是他從前睡在這裡時從未聞到過的,大約是發澤的氣息。他聞著有些心神不定,一把推到旁邊,不意枕中掉了一卷書出來。 想到她也有躺在床上讀書的習慣,他暗暗微笑,隨手將那卷書拾起來翻了翻。 這卷手抄冊子並未註明作者,但那熟悉的筆跡令他驟然坐起,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腦裡,一時間渾身冷得發抖。他深吸一口氣,快速地將冊子翻查了一遍。 這本筆記起首的日子似乎非常久遠,而最末的日子是神錫元年二月。看到這個日期,他高懸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那個時候,一切噩夢還未開始……至少他自己還是無辜的。 小風拂過窗紗,微微生涼,他才發覺片刻之間,一身冷汗已將中衣濕透了。 書頁中忽然飄出一張短箋。 沒有具名,一行精緻的小楷寫著:“此姑父舊年筆記,向為祖母留藏,今歸原主。望妹善自珍重,切切。” 他恍惚想著謝迤邐的筆跡,似乎不是這樣的,此人用筆端方拘謹。出了一回神,才記起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以叫她“妹妹”的。 他漸漸都記起來了。鄭半山曾說過,熙寧公主給她訂過親,也說過當初她在皇史宬是怎樣偷偷傳遞消息……這些事情他全都知道,卻從未好好聯想起來,這是不是很可笑呢? 七夕那晚,她用鳳仙花汁寫的字,原來不是仙(僊)而是遷(遷)。 腦中的圖景逐漸清明,而眼前卻似乎什麼都看不見了,院中的秋陽變成了濛濛白霜。他心煩意亂地翻著冊子,眼中的字跡全都扭成一片,看不出子丑寅卯。一忽兒又變成了謝遷那瘦骨支離白衣翩躚的身影。他心中發出一陣陣冷笑。 他將短箋夾回原處,又把冊子藏回枕函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虛白室。 楊楝回到清馥殿,待要獨自清靜片刻,偏偏看見琴太微帶著兩個小宮人立在抱廈裡,已是候了他許久。他略站了一站,只說了“等著”兩個字,便拂袖走開。琴太微見他神色不豫,只道還是七夕那場官司,只得低了頭繼續等。但見那人一徑往次間的書房去了,隔著珠簾看不清在做什麼。 他端坐在書案前,喝了一盞茶,出了一回神,又將案頭一卷《冊府元龜》抄起翻過了十來頁,終於讓人將琴太微喚了進來,問她有什麼事。 琴太微看了看周圍,卻又沒說什麼。他不耐煩道:“無事就回去。” “有事。” 他剛要摔書,卻見她含怨帶嗔,眼巴巴地瞧著自己。 楊楝這才清醒了過來,立刻屏退左右,道:“怎麼了?” “引我去深柳堂的那個宮人,我發現她了,在先蠶壇。” “我不過讓你在蓬萊山上走走,你竟敢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他忽道。 琴太微全不知他這無名火到底衝著什麼來,索性不分辯,冷著臉看他還要說什麼。 楊楝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你可看清楚了?有沒有被她發覺?” “我沒有出面,是諄諄買通了那邊的一個小內侍打聽清楚的。那人一向在賢妃宮裡侍奉茶水,上月觸犯頂撞了二哥兒,被貶去先蠶壇看守香火。” 楊楝沉默了半晌,方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琴太微見他冷冷淡淡的,也不打算多問幾句,也不說下一步怎麼辦,心中大是失望。她以為自己費了這般氣力,七夕那場齟齬大約可以揭過去了,沒想到眼前情形愈發糟糕。她心中不解,卻也不肯為此難過抱怨,遂行禮告退,自回虛白室去。此後連著好幾天,楊楝亦不曾去看她,她依舊自顧自地四處遊逛,卻再也不登清馥殿的門。 自三皇子楊楨落地之後,皇帝便再度陷入憂慮。拖延已久的立儲之事,大約會因這個契機而被再度提起。本朝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然而再維護正統的老夫子,也不敢請皇帝立一個痴傻的儲君。賢妃的母家原是徐氏僚屬,這幾年更是著力巴結徐家,於是更犯了皇帝的忌諱。朝中的徐黨,自是催著皇帝立儲。而那一派不肯與徐氏合作的文臣,則與皇帝同心,寄希望於別的妃子。如今淑妃果然立功,但皇三子非嫡非長,要立其為儲君,除非改立淑妃為皇后。然而皇帝再不待見徐家,也不得不承認,徐皇后一貫賢惠仁德,闔宮上下尊崇,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 楊楨還小,但兩個大兒子都已滿十五歲,立儲還是出藩,都得有個說法了。皇帝等候了幾個月,徐黨卻比他還沉得住氣,一直沒有動靜。到了八月初,終於有人上奏議立儲君,皇帝心中彷彿一塊石頭落了地。但是進表的卻不是徐黨,卻是禮部幾個小小的郎官——許是受了徐安照他們的指示吧。 奏疏先留中不發。果然這只是個開頭,禮部起了首,御史台就不能閒著了,緊跟著六科紛紛響應,奏疏如雪片般飛向乾清宮。起初還是含蓄地催促皇帝早拿主意以安人心;而後就有人直接逼問庶長子何時入駐東宮,接著又有人彈劾楊樗母家杜氏種種積弊,道楊樗荒唐愚魯難就大任;當然也有人替皇帝說了話,將眼下皇次子與徐家議婚之事聯繫起來,稱這些催促立儲的臣子統統為居心叵測。 鬧到這份兒上,連徐黨也不得不出來說話了,徐功業遠在杭州亦上了個奏疏,先是誠惶誠恐地剖白一番,表明自家堅守潦海絕無二心,又稱聯姻事為長輩主意兒女情分,最後歸結到立儲上,建議皇帝尊重祖宗家法,不必受臣子的議論干擾。 皇帝冷笑著將徐功業的奏疏擲到地上。祖宗家法?看來杜家和徐家早就勾兌好了,按照祖宗家法來,太子不是楊樗又是誰? 八月十五之前奉天門聽政,皇帝命司禮監掌印太監呂義將徐功業的奏疏念了出來,請大家議一議。起先眾人有所顧忌,皇帝小小地擺了一回威風,方才漸漸有人敢於大聲說話。如此吵吵嚷嚷直到晌午,所說的也還是那些車軲轆話。皇帝聽得頭大如斗,他不可能向徐黨屈服立楊樗為太子,然而他所倚重的那幾位內閣學士,卻也拿不出有力的反駁來。 唯一讓他覺得好笑的是,有幾位年輕的翰林咬定要以嫡長子為儲君,這一派的起首一個正是新科狀元馮覺非。雖是迂腐的陳詞濫調,無奈反駁他的人卻是沒有辦法,縱有再大的膽子,也只敢說皇長子“混沌未開”,哪能直說是個無可救藥的傻子呢。如此一來,儼然把支持立儲的人,生生分成了“立長子”和“立次子”,弄得幾位鐵桿徐黨哭笑不得。 最後,連謝鳳閣這樣的和事佬兒,也被拖出來表態。謝鳳閣身為皇三子的外祖父,這種討論原該迴避,只是皇帝也顧不得這些了。謝鳳閣支吾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個好主意:“當年太宗皇帝因仁廟素有足疾,亦曾斟酌多年。後皆因皇孫天資聰穎,遂正了仁廟的東宮位。陛下不妨效成祖皇帝故事,多看幾代。待幾位皇子皆育下孫兒,再作定奪不遲。” 謝鳳閣無非是幫著皇帝拖時間。然而,此言一出,朝堂嘩然。誰都知道成祖皇帝遲遲不立儲,才引發了後來的“三王之亂”,若不是那個聰明的皇孫手段厲害,即位後立刻平亂削藩,如今坐在龍椅上的只怕就是那個漢王的後人了。皇帝聽了這不著調兒的話,差點氣個倒仰,半天才恨聲道:“謝卿的主意固是不錯,只怕朕沒有太宗皇帝的福壽,等不到孫輩出生的那一天呢!” 此言一出,所有的爭執都不得不停下了,奉天門下齊刷刷跪了一地,山呼萬歲,涕淚交加。這一日的爭辯也就算不了了之,皇帝吩咐散朝休息。 謝鳳閣自是嚇得兩膝顫顫如篩糠,一直跪到人都散盡了,才見太監呂義施施然走來。 “陛下說了,謝大人快起來,天涼啦。” 皇帝終究不能跟自己的表兄太過為難。謝鳳閣朝著內廷的方向叩首謝恩,方抖著袍子起身。呂義俯在他耳邊道:“陛下說了,今日人多,吵得他火氣大,未曾聽清大人的意見。請閣老回家去,再好好寫個本子上來。他要仔細看看。” 這是明著要他們拿主意了。謝鳳閣回到家中,氣色甚是不佳。沈夫人早已向謝遷打聽清楚,當下母子二人一同到書房裡來。 謝鳳閣正對著一張空白稿紙發呆,沈夫人一見這模樣就跺腳:“老爺平日里何等英明,今天怎麼說出這種糊塗話?咱們娘娘的孩子還在襁褓之中,那兩位可都到了議婚的年紀。等娘娘有了孫兒……” “婦道人家懂個什麼!”謝鳳閣喝道,“這也是你能夠議論的?” 沈夫人滿面通紅,爭辯道:“我婦道人家是不懂,我只知道自己女兒在宮中過得艱難。老爺只知道明哲保身,一味退讓,豈知這不是你退讓了別人就會放過你的。三皇子一出生,咱們家……” 謝鳳閣煩躁地擺擺手。 沈夫人高聲道:“老爺,咱們家可是第一個沒有退路的!” 謝鳳閣怫然:“當年讓女兒入宮的是你,教我被同僚嘲笑貪慕富貴、背信棄義,如今說沒有退路的還是你。早知有今日,你當初又何苦來!” “是我逼著女兒嗎?”沈夫人淚流滿面,“哪個做娘的捨得把心肝寶貝送到那深宮裡……” 謝遷見母親垂淚,連忙扶了她坐下,又搥背又倒茶。謝鳳閣亦覺尷尬,遂掉頭問兒子:“今日你亦在朝堂上,其中脈絡可曾清楚了?” 謝遷沉思道:“陛下的心意自不用說。但目今兩位皇子俱已及冠,是要有個解決的法子。” “依你看如何呢?” 謝遷道:“不若……先封王?” 謝鳳閣想了想,微微點頭。 沈夫人亦是見過世面的世家閨秀,心中盤算了一下也就明了。同樣是“拖”,這個主意要冠冕堂皇多了。她不覺嗔道:“你既有好主意,朝堂上怎不說出來,也好幫幫你爹。” 謝遷赧顏道:"卻也不是兒子自己想的。原是散朝後聽翰林院的幾個同僚私下嘀咕了幾句。 謝鳳閣苦笑著搖搖頭。然則不管怎樣,有了封王這個想法,奏疏就好寫了。他舒開眉頭寫了兩行字,又道:“夫人先請回吧,遷兒留下來幫我看看文字。” 沈夫人走到門口,忽回頭道:“今日徵王那里送來了外甥女兒的信箋,說要回來。” 前一陣的忙亂之中,謝遠遙匆匆出嫁了。琴太微還記得舅母的許諾,一得到消息就立刻修書回家,請求探望公主。 “這個節骨眼兒上,她回來做什麼?”謝鳳閣皺眉道,“陛下正不太高興,若更疑心我與西苑那位有牽連,豈不是火上澆油?” 沈夫人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已經回了她。” 謝遷望瞭望父親,又看了看母親,終究沒說什麼。 立儲之議暫時有了結果,皇帝親草了一道詔書,稱皇后賢德康健,有望再生育嫡子,又稱年來皇長子病情漸有起色,為人父者不忍見棄。現長子楊檀、次子楊樗均已至及冠之齡,封康王、福王。詔書既出,群臣中仍有人嘀嘀咕咕,然而總算這是個大家都能勉強接受的結果,一時間徐黨和清流兩邊都沒有人再繼續上書了。皇帝覺得自己是贏了一局,不免心滿意足起來。 只是,康王病弱不能自立,自然是留在宮中依母而居,旁邊又有一個徵王長年住在皇城裡,那麼皇帝也不能叫福王獨個兒之藩去。賢妃也想讓楊樗留在宮中,早晚奉承徐太后膝下。皇帝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便在東華門外指了一所府邸,教福王楊樗搬出皇城去住著。賢妃不敢跟皇帝囉唣,只得求到了徐太后跟前,想讓楊樗學徵王的例子,在西苑分一處宮館居住,只不要離開皇城就行。徐太后聽了笑笑,指點她道:“親王們年少,之藩前暫居東華門外的王府,這乃是我朝舊例,向來沒有什麼不妥當的,你又抱怨什麼?阿楝又不一樣,他是早已就藩的,如今客居在京,才不便另闢府邸,將就住在西苑了。楊樗何必要跟他比?” 賢妃一時還未明白,猶自陳說楊樗是如何捨不得祖母,還有將來徐三小姐出嫁後也跟著移居宮外,服侍太后多有不便…… “嫁了人就好好服侍她的夫君,回來服侍我做什麼?”徐太后駁道。 賢妃這才覺出太后的不耐煩,嚇得頓時收了聲。 徐太后嘆了一口氣,緩緩道:“住在外頭,也有外頭的好處。這深宮裡面除了婦孺就是奴婢,規矩也大,行動也不便宜。楊樗出去之後,該漸漸學著與人應酬往來了,再不必事事由著你替他籌謀。趁著離京之前這幾年多長些見識,結交些人脈,過幾年倘若皇帝真叫他之藩,也不至於措手不及吧……” 賢妃只聽到了“過幾年之藩”這層意思,茫然問道:“母后是說,他還是要走的?” 徐太后見她駑鈍至此,不由得將茶杯蹾在了桌台上,道:“阿楝在他這個年紀,已有一大群名臣良將肯為他效死了!” 賢妃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只得諾諾應承,心中卻想著就算有人肯為楊楝效死,也是因為莊敬太子,而楊樗雖然父親是皇帝,卻只有她這個生母把他的生死前途放在心上。徐太后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冷笑道:“你想那麼多做什麼,身為妃嬪只要服侍好你的主母,便是盡了你的本分。你是皇后的陪嫁丫頭,如今她是倚重你多些,還是倚重麗嬪她們多一些?你再想想,皇后只是阿楝的嬸母,待他何等親切?她是楊樗的正牌嫡母,卻又幾時曾把他放在眼裡?” 賢妃萬萬不敢說這是皇后嫉妒,紅著臉接不上話。 朽木不可雕也。太后心嘆道,皇后的嫡子無用,倘若賢妃忠誠於皇后,楊樗入東宮的贏面豈不是又多了二三成?可她竟連這也做不到。 雖則如此,福王的婚事還是有條不紊地走了下去。司禮監草草擬定了一個十來人的名單,供帝后選擇其中出身清白、品性賢德的少女立為福王妃。過場是回回都要走的,都知道真正的王妃人選早已內定,那陪選的十來位少女也許會封為側妃,更大可能是不會與皇家有任何關係。 名單送到皇帝那裡,他翻過來覆過去讀了幾遍,猶自沉吟不定。李彥是個聰明人,瞧這情形便在一旁輕聲道:“此番司禮監徵選淑女,只用了將將不過一月時間。倉促間弄上來的人選,許是不如陛下的意?” 皇帝搖了搖頭,似是自嘲地輕聲道:“朕身為一國之君,親生骨肉的婚事,卻做不得主嗎?” 作為皇帝多年貼身內官,李彥瞧著那支晃來晃去不肯落紙的硃砂御筆,便知皇帝又想使用“拖”字訣了。李彥瞧瞧四周皆是自己的心腹,遂上前一步,瞇著眼睛笑道:“陛下說笑了,不但福王的婚事是要陛下最後定奪,就連徐三小姐,也盼著陛下給做主呢。” “怎講?” “我聽太后老娘娘身邊的人說,議婚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徐三小姐曾經在太后的臥房外面跪了整整一夜,太后生了氣,打發人將她送到徐安照府上。才只過了一頓飯工夫,又被她兄嫂押著回宮請罪來了。現如今,據說她躲在自己房裡整日不出門,披頭散發,不茶不飯,太后跟前也不肯奉承了……” “竟鬧得這般難看?”皇帝冷哼一聲。 “呃……奴婢也以為,徐小姐性情剛烈,並非福王妃的最好人選。”李彥道,“太后老娘娘也是頭疼得很,只盼著快快將她嫁掉完事。” 皇帝笑道:“我想把名單打回去,教呂義他們重新擬過,細細地再選些人上來。” “陛下可曾問過皇后娘娘的意思?”李彥忽道。 皇帝撇撇嘴道:“她向來不管娘家的閒事,我還能指著她替我說服太后去?” “陛下,如今闔宮上下都在議論福王納妃這樁大喜事,卻忘了這次是陛下的兩個兒子同時受封。”李彥眨著眼睛道,“弟弟那邊花燭爆喜好事將近,哥哥這邊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這厚此薄彼,只怕令皇后要心生怨懟。還有徵王鰥居已久,繼妃的人選卻一直懸而未決,他是被徐家的人耽擱了的……” “——阿楝那裡我自有打算,眼下不是時候。不過……你是說為楊檀選妃?” 卻說威國公府這邊徵期在即,剛忙完世孫的婚事,就遍請京中親友,連開三日辭行筵。這時節秋風乍起,公府花園的芙蓉花已經開了,筵席便設在錦雲樓,又請了京中有名的班子,搭了台子連唱三天。威國公府是軍功出身的開國功臣,如今重掌軍權,一時炙手可熱,往來都是公卿大臣。樓上女眷這邊,坐首席的是長孫媳的母親謝沈氏,雖只是個三品淑人,比那些公府夫人們還差個半步,無奈她是當今三皇子的親外祖母,誰也不好坐到她前面去。 謝遠遙是新婦,連府門朝哪邊開都不太摸得清,跟著婆母威國公世子夫人應酬了半日,已站得腰酸腿軟,頭暈眼花,少不得躲到母親身邊來偷一會兒懶。自三朝回門之後,這還是沈淑人第一次與小女重聚,因嫌外間人雜不便說話,母女倆索性相挽著離了席,找了間清淨的花廳慢慢坐著喫茶。 還未講過三句話,沈淑人便道:“前日我進宮看你大姐姐,瞧著精神漸好,臉上也不似先時那般蠟黃了,還千叮嚀萬囑咐地叫你也進宮去看看她。” 謝遠遙嘟著嘴道:“如今不比在家時,能不能出門不由母親說了算。” “傻孩子,你婆母是個和善人。”沈淑人道,“再者,你進宮覲見娘娘,她還能攔著不讓?” 謝遠遙剛想說說威國公世子夫人,忽然想起一事:“母親此番進宮,可曾見過琴姐姐?” 沈淑人搖頭道:“她又不在內廷,哪裡說見就能見到呢?” 謝遠遙默了一會兒,道:“娘和姐姐……是再也不管琴姐姐的事情了嗎?” “她早已是天家的人,娘也無能為力。再說,她在徵王身邊過得挺好。”沈淑人拍拍謝遠遙的手背以示安慰,忽道,“……莫不是你哥哥又和你說了些什麼?” 謝遠遙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昨日謝遷前來赴宴,遣了他的心腹侍妾曉霜到內院來問安,特意向二小姐提起琴太微不能回家之事。謝遠遙心中了然——以謝遷的立場,又礙著沈端居在中間,自不好開口乞求父母,他便將主意打到了出嫁的妹妹身上。謝遠遙一時血勇,當下就拍著胸脯向曉霜保證,一定求得母親鬆口接琴太微回家。然而沈淑人還未等她深說下去,立刻埋怨起來:“你也嫁了人了,怎麼還這般不知輕重?當初你哥哥和琴姐兒在皇史宬鬧的那一出,幾乎將你爹爹和我嚇死,這中間也有你的錯!——虧得皇上不計較,這可是殺頭的罪名!到現在你還替他倆穿針引線,真是不知死活了嗎?” 謝遠遙被娘親一通劈頭蓋臉數落,倒也沒洩氣,立刻回擊道:“原是皇上都不計較的事,母親又何必如此斤斤計較呢?” 沈淑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聽謝遠遙連聲道:“去年琴姐姐忽然被抓入宮中,本就莫名其妙。抄查琴家的時候,皇上既沒有找我們家麻煩,就不可能非要和琴姐姐一人過不去,實際上皇上根本就不知道她被抓了啊。如果當時咱們就以祖母的名義向皇上求情,大約琴姐姐早就放出來了。可姐姐千推萬阻就是不肯向皇上開口,一拖再拖,直到琴姐姐被皇上撞見,事情才不可收拾。我就是不明白,娘和姐姐到底在計較什麼?姐姐在皇上面前那麼得寵,卻連自己表妹也不肯施救,說出來真令人心寒。” “胡說!你怎敢這樣說你姐姐?”沈淑人板著臉喝道,當初淑妃到底在怕什麼,沈淑人亦不甚了然,然而——“宮中的事情豈有你想的這麼簡單!” 謝遠遙擰過頭,心中鬱悶猶未平息。她也是嫁過來這幾天,隱隱聽到夫家妯娌背後議論,才起了這些心思。威國公府娶了淑妃的嫡妹做世孫夫人,那些眼紅心熱的旁支親族,少不得將謝家的是非拿出來搬弄一番。謝遠遙初為人婦沒有幾天,亦嚐到了幾分冷暖,又想起娘家那本難唸的經,索性一併吐了痛快:“嫂嫂今日也沒過來,我聽曉霜說她有一個夏天沒能起得來床了。連我聽著都難過,娘就不心疼嗎?當初若早做決斷,又何必弄到如今這樣,誰都不好受。” 這話生生戳到了沈淑人的痛處。沈端居與謝遷亦是青梅竹馬,沈淑人只道換了這個媳婦謝遷縱有不足,總能夫妻和睦。沈端居入門之後又一貫貞靜柔順,房中從未聽見吵鬧聲。直到謝遷收了琴太微留下的丫鬟曉霜,沈淑人才覺出有點不對勁兒來。自初夏入宮覲見之後,沈端居便一病不起。沈學士的夫人登門看望女兒,出來的時候直掉眼淚,口口聲聲要帶女兒回家。沈淑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兒子娶親半年還不曾圓房呢。 倘若沈端居當真含恨而亡,這就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謝家雖然勢盛,卻也不能隨便得罪山陰沈氏。沈淑人少不得跟學士夫人百般賠罪,守在媳婦房裡勸慰了一整天。然而謝遷自做了官,愈發不是她能支使得了的。沈淑人一狠心,把曉霜鎖在自己院中的小黑屋裡不讓見人,逼得謝遷在沈端居房中一連留宿了半個月,沈端居亦不得不跟著求情,曉霜才放了出來。 謝家後院這些雞飛狗跳的事,都還是在謝遠遙備嫁期間發生的。這大半年來沈淑人為償兒女債,累得兩鬢白髮多添了幾莖,只道等眼前要緊事情忙完,要好好教導一下兒子和媳婦。然則事情一樁一樁湧到眼前,似也沒個完結的時候。雖然勉強圓了房,謝遷和沈端居的夫妻情分,只怕也盡了,將來如何是好呢? “母親,”謝遠遙含淚道,“讓琴姐姐回一趟家,不會出什麼事的。哪怕是看在祖母的面上,我聽家裡來的人說只怕就是這個月了。” 沈淑人微微地點了點頭,卻道:“別再折磨你娘了。不是我不管琴姐兒,實在家裡再不能出什麼亂子。我實跟你說,就算我們去接,徵王也未必肯放她出來。” 謝遠遙卻沒想到這個,一時啞然無語。 沈淑人揉著太陽穴,又忍不住數落道:“我是你娘親,你這樣對我說話也無妨。倘若在你公婆面前還是這個腔調,娘可要為你擔心死了。” 謝遠遙點點頭。 “世孫待你如何?”沈淑人忽然問道,“——別只顧說沒相干的。回門那一日他竟不曾陪著你來,我原是有點生氣的,只怕他待你不好。你若有委屈,千萬別藏著不說。” 謝遠遙愣了愣,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他……也還好吧。只是連日都在丰台大營忙著,是真沒有空閒,母親休怪。” 細數起來,自那稀里糊塗的洞房夜之後,她一直沒有機會與夫君獨處,甚至近看幾眼都不能。男人忙得整天不回家,只是不停地派人回來問安,她自己則忙於敬奉婆母結識妯娌熟悉家務,迅速陷入大家族的網羅中。依稀記得枕邊男人的身體白而冰涼,似乎有些瘦弱,燈下看來面貌頗為矜貴秀雅——但如今想起亦是一團模糊,幾同路人。她年紀尚小,又不似琴太微那樣聰敏早慧,對男女情事並不放在心上,但這般新婚情形到底令人惆悵。 沈淑人只得道:“終歸他走之前,還是要回家來的。你……多與他接近接近。” 謝遠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苦笑道:“他這裡早有兩個通房丫鬟。女兒進門的第一樁事,就是接了那兩人的茶,抬她們做姨娘,好讓她們跟到北邊去。” “總不成你自己去那冰天雪地處服侍人?”沈淑人道,“有通房也是尋常事,何況世孫年紀不小了。” “哥哥成親之前就沒有!”謝遠遙咬牙道。 “其實也有一個,只是你哥哥一向不看重她,就沒抬姨娘,反倒排到曉霜後面去了。”沈淑人嘆了一聲,“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看不開,不過是因為太年輕,將來你就知道了。” 說了半天閒話,哪樁煩惱都沒個區處。謝遠遙扶了母親回到樓上,又敷衍了一回,方趁人不備慢慢下樓去,心中猶自咀嚼著“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之語,只覺愁來天地翻,茫茫不知何處,一時倚著闌干停了下來。 出了一回神,才發現鑼鼓戲文都停了,她撥開竹簾朝樓下望去,只見男客們都息了聲朝同一處望去,滿堂聽得一人的言語,不知是誰在說話。 她將座中賓客一個一個打量過來。今日多有貴客,那些威名赫赫的世家公侯、名臣良將,她一個深閨女子卻是誰也不認得,滿座衣冠錦繡到底哪一個是她的夫君呢?一時覺得主座上那個穿紅色蟒服的有些像,一時又覺得東廊下那個長眉白面的也許是,看了一回皆不分明,倒覺得自己可笑得緊。 “冬季海面結冰三尺,可馳馬拉雪橇,往來如履平地。夏日海水解凍,有煙波浩渺,鷗鷺翔集,風光不讓洞庭。海中出產豐足,土人駕木舟捕魚,半日可得百斤,舉手之間衣食無虞。海之南有牧野千里,水草豐美,為韃靼人多年覬覦。海之北岸又有林原莽莽,山中富藏黃金、白玉、孔雀石,實乃難得的寶地。” 謝遠遙聽得頗有興趣。從前琴太微在家時,曾叫謝遷從外面尋了山海輿地全圖,兄妹幾個湊在小書房裡,將國朝疆土之外的名山巨嶺、江河湖海逐個指點一番。琴太微說起潦海來頭頭是道,聽得她和謝遷全都入了迷,可是關於北海是什麼樣子,誰都不知道,料想是極北之地的一片大湖,必然杳無人煙,上下空明,有如古書中記載的叢極之淵,卻原來是這般生機勃勃的好地方。 那說話之人的座位在她站立處的正下方,無法看到他的形容,那聲音卻沉穩清晰,猶在耳畔。說起北海風物滔滔不絕,連她都心馳神往起來。她不是沒有想過要跟隨新婚的夫君出征。沙場征戰雖艱苦,但女兒家心中未始不曾做過關山飛渡戎馬相隨的夢,只是甫一入門她便知那不可能,長房長媳必須要留在公府中侍奉婆母、操持家務,何況長輩對她還不放心。 “昔年蘇武牧羊於北海,有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之語,依小陸將軍所言,竟是一塊寶地?”座中有人發問。 原來竟是自家四叔陸文瑾。她恍然大悟。 近來總是聽到這個名字。雖然入了陸家兄弟的排行,但陸文瑾畢竟只是老公爺的養子,又一向自矜身份,並不肯住在公府之中。是以她嫁進門來一個月,從未和這個名義上的四叔打過照面。 “此海仍在韃靼人手中,自是他們的天然屏障,我軍的心腹大患。”陸文瑾道,“若能驅逐韃靼,收歸國土,無疑會成為我朝的寶地……” 謝遠遙立在簾後,兀自聽得出神,卻見她婆婆房裡的一個管事嬤嬤過來,催她去陪幾位世交的夫人們坐著說話。謝遠遙不得不捨了這頭,匆匆往後院了。枯坐了一兩個時辰,又見自家心腹小丫鬟來報,說送信的人已到國公府的後花園。 趕到鴛鴦廳,來人已在水廊里站著等候了大半個時辰,有些著急了。謝遠遙連忙叫隨身小丫鬟開了北堂,請那婦人進來少坐,又道:“你回去後轉告琴表姐,我未能說動母親,十分抱歉。” 那婦人張氏原是個醫婆,因擅長千金科,常在京中各高門府邸之間走動,頗有些體面,謝家亦待她如座上賓。謝遠遙因聽說她識得徵王府上的林夫人,連西苑亦能夠進去,便想著借她給琴太微傳些消息。那張氏應了,又問:“少夫人可還要傳個表記?” 謝遠遙從手上褪了個瑪瑙指環下來,裹在一塊隨身的舊絹子裡遞給她,又道:“你告訴她少安毋躁,等我再磨磨母親。實在不成了,就找機會上我這裡來,我帶著她回家去。只是她也須得從徵王殿下那裡想想法子。” 張氏連聲應了,又小心收了戒指。謝遠遙打賞了兩個銀錁子叫她去了,深覺腰酸頭沉,遂打發小丫鬟去前面取茶水來,自家坐在窗下的玫瑰椅裡,支頤小寐片刻。正在朦朧之間,忽聽見隔壁傳來響動,似官靴踏在青磚地上,驚得她一激靈便站了起來。 原來這鴛鴦廳位於蓮塘正中,四面開窗,中間用通天落地的槅扇和飛罩分開,隔作南北兩堂。南堂高闊莊重,佈設官帽椅、供案、山字座屏風,開門正對一池清水,是延邀男客的正廳;北堂卻是寶瓶香花,玲瓏精巧,玫瑰椅、圓墩皆用精美繡墊鋪陳,是女眷們聚會的所在。威國公府平日里招待至親好友,多在此廳設宴觀花。但這幾日客人太多,又擺了戲,這鴛鴦廳便嫌局促,只留作備用了。謝遠遙到底沒有經驗,只當這裡無人正好辦點私事,卻不料一扇之隔,竟還有男人在那邊休息。 她待要拔腿就走,又怕小丫鬟回來尋她不著,鬧將出去反不美,又想起方才自己和張氏的話只怕都叫人聽了去。正猶豫間,那人已走到槅扇門邊,停了下來,只聽他低聲說了句話:“少夫人可否暫留一步?” 隔著薄薄的窗紙,聲音低到幾不可聞,但沉穩如磐石,令人心神篤定。謝遠遙好奇起來,踮著腳走到槅扇邊,透過窗縫朝那邊望去。 槅扇外面,那人恭謹地側身而立,並不朝這邊看過來——想是為了避免窺視內眷之嫌。然而他離她不過咫尺,抬眼即見雪白的護領,其上托出一截褐色的頸脖,瘦而筋骨分明。 謝遠遙窒了一下,心中旋即湧出一股莫名的煩悶來。她略退了半步,定了定神回道:“你有何事?” 那邊卻沉默了。她等得有些不耐煩,又怕小丫鬟回來看見,抬腳欲走,卻忍不住朝窗縫間再望了一眼。那人依舊側身站著,只露出半個側臉,金色的秋陽沿著眉弓和長睫漸次閃爍,陰影淡淡地掃投在顴弓上。他不太像一個武將,謝遠遙有些失神地想,她嫁入威國公府,所見大抵是世家子弟出身的武人,雖不至粗魯不文,卻罕見這種詩書靜氣。可他也絕不是文官,謝遷他們那些清貴公子身上,永遠不會蔓生出這樣奇異的、即使是公府花園裡溫煦的日光都不能掩蓋的曠野風霜之氣。 竟是世外而來一個格格不入之人嗎?謝遠遙想到此處,忽然悟出來此人是誰了。 難怪這個聲音聽著熟悉。 像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測,那人終於又開口了,說出來的話卻是這樣的:“敢問少夫人所說的那位令表姐,是否正是已故東南總督的千金?” 謝遠遙有些惱怒,偷聽了她和張氏的對話不說,人家女眷可是由得一個外人隨便探問的嗎?但她還是不由得追問:“正是。你問她做什麼?” “在下陸文瑾,與琴督師有舊。” “原來是四叔,侄婦這廂有禮了。”謝遠遙淡淡道,“我家表姐如今是宮眷,等閒哪裡見得到。” “我並不求見到她。”陸文瑾道,“不過,少夫人這裡若方便,請替我向琴內人致意。” “致什麼意?”謝遠遙疑惑道。 “請告訴她我回來了。”陸文瑾道,“別人告訴她,只怕她不信。” 槅扇那邊的人忽然靜默了。這本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寒暄,不知為何久久得不到回答,莫非真有什麼難以啟齒之事?他耐著性子等她再度開口。然而等了許久,槅扇那邊再無聲響了。他忍不住又喚了一聲,也沒有得到回應,忽然疑心是不是被人戲耍了。 他索性推開槅扇,跨進了北堂。 花廳裡早就空無一人,斑斑樹影在磚地上搖曳,他一時疑惑起來。唯獨空中似有若無的一縷甜香,似乎暗示著剛才真有一位女子在這裡停留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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