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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七夕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6360 2018-03-16
七月初的帝京,天氣愈發燥熱。過了晌午,人人都躲在家中乘涼,巷陌街衢間便不大有人。槐樹,遠處似聞得輕雷隱隱。 錦衣衛的服色過於惹眼,高芝庭換了一件輕簡的細葛道袍,扣上一頂方笠便出了門,騎馬繞過半個皇城,在鼓樓邊的一家老字號酒樓門前停下。早有相熟的堂倌兒上來接著,一面喚著高千戶,一面麻利兒地將他引到樓上僻靜的雅座裡。客人已經先他一步到了,正立在窗下貪看帝京風景。兩人拱手見禮,分賓主坐下,高芝庭三下五除二吩咐了點心酒水,便命堂倌兒放下簾子,半只蒼蠅都不許放進來打擾。 那青年黝黑沉黯,唇角眉間隱隱有風霜之色,一雙眼睛卻靈秀無匹,帶著些湖水似的清透,教人一時看不出他的年紀來。高芝庭一邊咕嘟咕嘟喝著涼茶,一邊悄悄掂量對方,嘴上卻寒暄說:“小陸將軍這是有十多年沒回來了吧,覺得帝京景物比舊時如何?”

聽了這話,陸文瑾從容道:“高大人有所不知,當年我在帝京只停留了半天,就往北邊去了,哪裡還記得什麼舊時景物呢?這趟奉旨調任入京,才領略到皇都氣象,教我這邊塞野民大開眼界。” 高芝庭呵呵地笑了幾聲:“小陸將軍何時上任?” “剛回來,有幾天假。”陸文瑾道,“上峰交代七月十五日之前去神機營報導。” 高芝庭笑著替他斟上酒:“如此說來,小陸將軍的逍遙日子可不算多了。說了半天,竟忘了先敬你一杯,小陸將軍多年疆場殺敵、勞苦功高,高某敬服得緊。” 陸文瑾亦含笑回敬了一杯。到了京營,可沒有那麼容易出來會見官員了。若非高芝庭本身就是錦衣衛的不大不小一個官兒,像陸文瑾這樣的剛剛從邊塞回來的武將,豈有不被盯梢的。高芝庭一邊勸酒,一邊向他討教了一些北地的風土人情,又道:“這次換防,陸老公爺把將軍轉薦到了神機營。人人都知道陸家軍兵強將勇,老公爺最倚重的臂膀就是尊兄和將軍。可惜去年尊兄在北海受了傷,今後是不能再上沙場了,現在將軍又留在京中。敢問難道老公爺是真打算再度出山,親自去北海嗎?”

“正是,還要帶著家兄的長子去。”陸文瑾道,“父親和家兄都以為,舍侄年歲既長,須得帶出去歷練歷練。” “原來是帶著世孫去。”高芝庭問道,“如此說來,北海尚且太平?” 陸文瑾點了點頭,淡淡道:“是可以太平幾天了。” 其實帝京這些養尊處優的官僚權貴,哪裡想得到北疆年年征戰之苦,若不是一代代戍邊將士在北海上築起的白骨之牆,眼前這繁華溫柔鄉怕是早就被蒙古的鐵蹄踩平了。國朝與蒙古訂有和約,開放邊貿,茶馬互市。但蠻夷少講信用,和約也只在水草豐美的夏季才有效。一到寒冬,風雪席捲北疆,蒙古各部斷了糧草,便踏著北海封凍地冰面直衝入肥沃的烏蘇河流域,非得掠夠了一冬的食物才肯撤退,關外百姓不堪其苦,而國朝的北軍亦不得不年年與兇殘的蒙古鐵騎抵死拼殺。去年冬天的大雪來得特別早,北海的戰事也就異常慘烈。陸文瑾的兄長,名將陸文瑜亦身負重傷,斷了一條腿。

“去年雖險勝蒙古,實則軍中士氣已頓挫。今年略有風吹草動,便傳出了蒙古十萬大軍南下的謠言。據我看來,其中一半是蒙古虛張聲勢——他們內鬥嚴重,哪裡還聚得攏十萬鐵騎?一半是家兄受傷,我軍人心浮動。這等狀況下,換防也是當務之急。”陸文瑾道。 “有陸老公爺出馬,自然軍心穩定。”高芝庭道,“那麼,將軍以後便離開陸家軍了嗎?” 陸文瑾微微一笑,他知道高芝庭想要問什麼。 “我自然還是陸家人,不過父親交代了些別的話。”他壓低了聲音,道,“要我先留在京中,神機營錦衣衛各處都歷練歷練,這是皇上的意思。將來或許會調往潦海。” 高芝庭眼中一亮:“重建水師嗎?” 陸文瑾不置可否:“一時還談不到那個吧。”

“皇上不願東南只有徐家軍,再建水師是早晚的事!”高芝庭肯定道,“沒想到皇上相中的人居然就是你。” 陸文瑾淡然一笑:“軍中除卻徐黨,不也只有我陸家了?” 高芝庭深然其言,又聽陸文瑾道:“重建水師,也沒有那麼容易。朱寶良整頓海防,才剛是第一步,再往下就要打硬仗了。到底還要過了忠靖王這一關,才談得到後面的事。” 聽聞“忠靖王”三個字,高芝庭似不經意地和他對了一眼,望見那原本清明的眼底似燃起了一簇火苗。高芝庭心中了然,也就不再深談,斟酒笑道:“如此說來,這幾年你就都在京中了。這也挺好,大家多多切磋!” 兩人又碰了一杯。陸文瑾忽道:“我入京幾日,已聽到一些不利的傳言……他如今可安好?” “你放心。”高芝庭笑道,“有機會時,他會想法子出來見你。”

陸文瑾從懷中摸出一個魚皮袋子,裡面滑出來一把珍珠,大的有如鴿蛋,小的亦有豌豆大小,光華璀璨,絕不是尋常鋪面中那些俗品可以比擬的。高芝庭一時看得眼睛都直了。 “這是東珠。京中視為罕物,在北海那邊倒不算難得。”陸文瑾解釋道,“四年前他給我寫過一封信來,說夜間難以入眠。” 高芝庭心想居然還曾通信,真是不要命了。 陸文瑾似看出了他的想法,淡然道:“十多年也就寫過一封信,不曾讓人察覺。我幼時聽人說,珍珠可以安神助眠,遂攢了這些下來。高大人是見得著他的,煩你帶去送給他吧。” 高芝庭應了一聲,小心收了。又見陸文瑾偏著頭,似朝著門口說:“我還有一樁心願,要請高大人助力。” “別客氣,請講。”

“當年我的性命……是琴督師救下的。”說到這個名字,他的語聲忽然變得柔軟起來,“我在軍中十多年,總想著要報答救命恩人。可惜,琴家已經完了。聽說琴督師留下的那位千金,如今在掖庭之中?” 高芝庭愣住了。這話要怎麼講呢? “呵呵,據說是如此。”他打著哈哈道,“但我一個錦衣衛,也不知道其中底里。” “哦。”陸文瑾似乎冷笑了一下,高芝庭忽然發現,他的眼睛一直沒有看自己,卻盯著對面的一張門簾。高芝庭忽然悟了過來。 送走了陸文瑾,高芝庭悄悄回到原來的包廂,只見白髮的老內官端坐如鐘,笑吟吟地瞧著他。高芝庭一邊摸出魚皮袋子呈上,一邊苦笑道:“好個精細人兒,公公你定是被他發覺了。” 鄭半山道:“精細還不好嗎?”

高芝庭道:“公公既與他有舊,方才何不出來相見呢?” 鄭半山搖了搖頭。他其實並未想好如何與陸文瑾面對,十多年來他自己並沒改變多少,而當年的文弱不堪的孤兒已經脫胎換骨,人皆稱其剛勇決斷、心機深沉。依照他的脾氣,還是躲起來先看清楚了再說。 高芝庭試探道:“鄭公公,小陸將軍問的最後那件事情,該怎麼說?” 鄭半山不以為然道:“這有什麼?下次再見面,你將實情告訴他就是。” 鄭半山大致猜得出陸文瑾何以有此一問。想到琴家那些瑣碎舊事,鄭半山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將東珠收起來,施施然起身。 “鄭公公這就回宮嗎?”高芝庭殷勤道。 “不,我還有點事情。”鄭半山含笑欠身,算是跟他道別。 所謂事情,便是回宮的路上繞道同春藥堂一回。老藥師與鄭半山是老交情,他將一把東珠捻在手裡,對著放大鏡看了半天,確定無毒無害,果是難得好物。 “這樣上好的珠子,都是夫人小姐們用來鑲首飾的,誰捨得磨成粉吃了啊?你們宮里人也太闊氣了。”

鄭半山笑道:“若是好藥材,當然是治病救人要緊,首飾物件又算得什麼呢?” 楊楝少年時經歷過幾番變故,落下一些小病,時而五內失調,尤其不易安眠。他常年服藥熏香,莫不是為了這個緣故。珍珠固然是安神的好藥,但鄭半山心裡卻覺得,陸文瑾存下的這一斛明珠似乎並不是為了這個。 這日早起下了一場大雨,太液池上煙水茫茫,白浪翻天。立秋將至,約莫下了一個時辰,看看雨勢漸收,楊楝便叫人備馬,自己卻撐了油傘拖著木屐過玉帶橋那邊去了。 虛白室內清寂無聲,支摘窗半撐了起來,斜風捲入絲絲細雨。素屏上訂著一頁頁稿紙,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如一行白鶴齊舉羽翼。楊楝捉下了一頁稿紙,看出來是青詞,讀了幾行覺得頗有些眼熟,才想起這原是他自己寫的。又隨手翻了幾篇,無一不是前幾個月他塗抹了來應付坤寧宮的詩作。看來他叫琴太微照貓畫虎,她就把貓兒全都描出來做花樣子了。莫非每次填詞,她都是對著屏風左抄一詞右截一句地湊數嗎?他瞧著屏風上雋秀如花的行行小字,心中無聲地笑了半天。

琴太微沒有品秩,身邊伺候起居的只有兩個小宮人,此時都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楊楝輕輕踱進臥房裡找人。因貪吹涼氣,兩幅羅帳皆高高掛起,只見那女孩兒蜷著身子,面朝床裡睡得正酣。單紗裡衣裹了半邊雪白身子,一卷青絲一雙纖腿都胡亂撂在芙蓉簟上,粉糰團的足趾如貓爪上的肉墊,剛剛被他碰了一下,就猛地縮了回去。 琴太微頗不耐煩地翻身坐起,呆呆地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忽然抓過床頭的衫子把自己蓋住。 楊楝退了一步,隨口道:“你也太懶了,已經巳初了,還不肯起床嗎?” 琴太微背過身一邊結著衣帶,一邊慢吞吞道:“昨天那篇青詞,弄到四更才寫完,連夜送了過去。這才將將睡了兩個時辰而已,殿下還要嫌我懶。” 楊楝聽她語中帶怨,便想起昨晚程寧提起的事:“我還要問你呢,到底什麼題目這麼難寫?”

“是太后老娘娘的事兒。”她溜下床走到書案,把青詞的草稿翻了出來。 “你又不是第一次應付太后。”楊楝一邊笑著,一邊拿過稿子細看。看著看著,臉上的輕快笑意漸漸收了起來。 琴太微也不多話,自家閃到妝台前坐下,支起一面西洋小玻璃鏡,慢慢梳著長發。諄諄自屏風後面探了探腦袋,見兩人這般光景便不好打擾,琴太微悄悄比了個手勢,她踮著腳進來,放下一盆清水就跑了。 昨日皇后遞過來的題目,卻是太后有意命二皇子楊樗聘娶徐三小姐,教皇后問問凶吉。 琴太微挪了挪身子,雖是背對著楊楝,卻恰好能從鏡中窺見他的神情。皇后隔三岔五地往清馥殿送青詞題目,有意無意地洩露出內廷的第一手消息。他們嬸侄之間想是有某種默契。琴太微心知肚明,但凡送來的題目有些異樣,她便立刻抄一份再送到楊楝那裡——可是,昨晚她卻沒這麼做。 對這樁事,琴太微心中存了小小一點幸災樂禍之意。雖然當初是楊楝自己拒婚的,只怕他這時仍會不快。鏡中偷眼瞧去,他倒也沒有露出意外或生氣的模樣,只微微抿著嘴唇不知在盤算些什麼,最後卻朝鏡子這邊掃了一眼,沖她道:“你的字越發秀逸了。” 琴太微心虛地垂下眼簾,問:“殿下覺著措辭可還得體?” “都寫好送走了,就是不得體也來不及了。” 琴太微咬住了嘴唇。 昨晚題目送來已是戌末,坤寧宮那邊催著天明前就要交出稿子,許是趁夜傳遞消息不欲令旁人知曉。清馥殿的小內官卻沒長心眼兒,仍把題目直接送到了虛白室。琴太微看了題目有些作難,便提了燈去清馥殿請楊楝示下,不想撲了個空。內官們說王爺去了林夫人那裡,琴太微先還不解其意。見內官們似不肯去通報,她才悟了過來,登時紅了臉。 楊楝從不在姬妾房中過夜,無論多晚都要回來安歇。彼時已近三更,程寧估著那邊也快完了,遂把琴太微引到書房中坐著等候。琴太微喝了半盞茶,心神不寧地坐了一回,忽然聽見窗外隱隱有人聲浮動。她只覺必是楊楝回來了,心中不知哪來的一股血氣上湧,想也不想起身便走。程寧攔著詫問,她只說已打好腹稿,就不打攪殿下了。趁黑溜過玉帶橋,回頭只見對面水岸上幾盞珠燈遠遠地浮動,她竟暗暗舒了一口氣。 如今他這樣說,想是怪罪她不肯耐心等候。琴太微心中不服,遂道:“既這樣,將來還教他們先把題目呈給殿下就是了。” 楊楝似乎嗤笑了一聲:“你是說,教他們把題目送到清馥殿的書房,然後我再喚你去那邊去寫?” 琴太微頓住了,左思右想接不了招,只得訕訕道:“那又何必呢。”她一向是寧肯縮在虛白室裡再不出去的,何況有了昨日那一遭。她狐疑地看了看楊楝,見他微笑如常,並無問罪之意卻有作弄之心——莫非…… “殿下早就知道徐三小姐的事情?”她忽問。 楊楝微微點了點頭。 她心裡微微空了一下,卻是白緊張了一回。也是,清寧宮當然有他的人——譬如鄭先生,未必消息都要從坤寧宮來。 一時通了頭髮,琴太微想喚諄諄進來幫她梳髻。楊楝袖手默坐,盯著她往死裡看。琴太微目光不慎觸到了那深不見底的眼神,心中頓時長了一層毛,只得硬生生問道:“殿下特意過來,就是因為這青詞嗎?” “那倒不是,”楊楝道,“今日要出門,前幾天你說起的那本書,我一時記不起書名了。過來問問你。” 琴太微瞧著他怔住了。 前幾日,因為父親的筆記她想起舊時看過的一本書,只是隨口和他提了一句,不想他居然還記得。她放下梳子,低了頭走到書案邊,傾了幾滴水把昨夜剩在硯底的一點殘墨化開,蘸著淡墨在一張素箋上細細地畫出了書名。 楊楝偏過頭看她捲著袖子俯身寫字。 不知何時雲收雨散,天光半開,湖上風平浪靜,簷下猶有殘雨打著鐵馬叮咚作響。樹杪間漏出的星星日光透進窗紙,映得女孩兒玉雪的面頰微微透明。幾綹軟軟的碎發在胸前晃來晃去,偏是不肯停下來。 “這書怕不怎麼好找呢,”琴太微喃喃道,“當初還是一個西番和尚借給我爹爹的,市面上再沒見過。殿下費心了。” “別人找不到,我是有辦法的。”楊楝將紙箋對折起來放在袖中,又含笑道:“還有什麼想要的沒有?” 她聽見這話竟有些恍惚,一時間卻也想不起要什麼東西,只好搖了搖頭。他似有些遺憾,順手去攏她耳邊那幾根散碎頭髮。琴太微略低了一下頭,想躲又不敢躲,到底被他的手指撫在臉上。 “都睡出印子來了。” 手指沿著芙蓉簟印下的淺淡花痕輕輕畫了下去。她從臉到頸脖霎時間漲起了一片血色,連退了幾步。 楊楝瞧著有趣,想要再逗她一下,卻見她沉下了臉似乎真有些不太高興,便收了手朝外面走去。琴太微鬆了一口氣,送他出了門,回屋擰了帕子洗臉。 才洗到一半,卻見聽他折了回來,隔著窗戶說:“昨天林絹絹跟我說,今日七夕,想請你晚間過去和她們兩個一起過節。我已答應了她。你休要忘記了。” 琴太微猛然一驚,帕子掉到了水里。她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水痕,只覺得心裡堵得慌,待要分辯兩句,推窗一看,他又不知去向了。 父親留下的那卷手書,是他在杭州水師十年間的札記。其間涉及時政評議、官場應酬、人物臧否、番邦風習、天象水文、精算推演……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後面還附有大段的西番文字的草稿——故而琴太微需要一部辭書以便讀懂父親的文字。 她本來希望父親的筆記中會多提到自己幼年情狀,卻沒想到自己的出場次數寥寥可數,倒是臨安郡王三天兩頭地出現在父親筆下。雖然用語極為隱晦,也能看出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只是楊楝絕少對她提起往事,偶爾談話中涉及父親,態度也像是不甚熟識。也許是因為顧忌——藩王結交手握軍權的外臣,往大處說就是謀逆。 她心中不是不疑惑的。有好多回,她幾乎就要向他問起來,卻又生生忍了回去。札記寫得極其零碎又語焉不詳,她在心中梳理了幾遍,發現父親不僅教過他經義,還約他密會過軍師武將、地方名士、海上船主乃至外方傳教士,甚至還帶他去海上看過水師的大船隊,她簡直有些嫉妒……可是,這真不是謀逆嗎? 從西華門出來,沿著皇城根兒繞了一圈,先教馬車停在了海日閣門口。因為下雨,書舖這時才剛剛開門。頂著東坡巾的矮胖掌櫃正在叫人打掃門前積水,一眼瞥見來客,不免唬了一跳,連忙支開伙計,親自把人往後面引。 “沒有什麼,”楊楝微笑道,“就是問你這裡有沒有這個。” 曹渠瞇著眼看了看他手中的便箋,不覺訝異:“殿下也對這個感興趣了?” “是一個朋友要找的。” 便箋上寫的是西番文字,曹渠認了半天:“這是早年間一個澳門船長霍若望編纂的辭典,書名的意思是'西字奇蹟',在葡萄牙海商之間通行過一陣子。都是手抄本,從未付梓。殿下定要這一本的話,小的就託人去南方尋去。” 楊楝聽著便皺起了眉頭:“那有沒有類似的書?” 曹渠嘿嘿一笑,轉身從架子上摸出一個抄本:“巧了,前幾天剛得了一本。有個剛進京的番僧來我這裡逛,留了個抄本,說是他們一群番僧自己編的辭典,問我有沒有辦法在帝京刊印出來——倒像是在這兒等著殿下似的。” 手抄本的封面是柔軟的新羊皮,裝訂極為精美,想來作者頗下了些心思,封皮上還記了一個書名“西儒耳目資”。楊楝大略翻了翻漢字的內容,問:“你打算替他刊印?” 曹渠搖頭:“此事不易,我還在斟酌中。殿下若覺得還入眼,請先拿去吧。” 楊楝笑著稱謝,又道:“原先說的那本書,還要麻煩你留意下。” “包在小人身上,”曹渠連連應承著,卻又小心提示著,“殿下但有吩咐,只管遣田公公過來說一聲就是。” “我自有分寸。”楊楝隨口應著,袖了羊皮抄本便辭了出去。 別了海日閣,一徑往北又往東,一直到東直門內的北居賢坊,在柏林寺門口下了車,帶著一個親兵入寺。這日是七月七,進香的婦人女子偏是不少,鶯鶯燕燕人潮湧動。楊楝壓低了大帽,隨著人群穿過幾間殿,卻從觀音堂的後門溜出廟去。這一帶遠離皇城,街巷不甚繁華,往來行人寥寥,深槐高柳之間偶爾露出幾個朱門大院,是京中幾戶世家巨族的府邸。 戴學士的兩進小院夾雜這些府邸之間顯得有些寒酸。師生之間揖拜了一番,少敘了一些閒話。楊楝自十四歲離京後,再沒有見過他的師父。當年戴綸居禮部尚書,授文華殿大學士,一度入閣。太子身故之後,朝中官員多有洗換,戴綸因年高德韶,又一向謹慎少言,那些抄家、流徙之刑就沒有落到他頭上,不過遷了個南京欽天監的閑職養老去了。做了一年閒官,戴綸索性告病辭官,回老家松江府閉門著書,去年才以遣嫁獨女為名而重返帝京。戴小姐嫁給了兵部右侍郎葛堅的次子,不久便有喜訊。戴夫人放心不下,暫居京中以便時時看顧女兒。 “還不完的兒女債,”戴綸捋著長鬍子笑道,“剛過知命之年,就一心只盼著抱外孫了。” 楊楝以為他說的不全是真心話。按馮覺非的說法,皇帝正在暗暗與太后黨較勁。顧有容受重用之後,緊跟著皇帝又得到了沒有徐家血統的皇三子,朝堂上的風向立刻起了變化。從前的那批太子舊臣不免聞弦歌而知雅意,在蟄伏的凍土中悄然活動起來。戴綸滯留京中,當然是在等待機會。 一時戴夫人遣人傳話,在花廳擺下家宴款待徵王。因是師生小聚,並沒有擺什麼排場,戴夫人親自下廚做了幾樣精緻小菜,有筍絲拌雞松、清蒸魚脯、蝦油豆腐、蓬蒿菜……皆是南省風味。因楊楝不喜飲酒,斟了家釀的玫瑰露上來。 布了一回菜,戴綸又稱讚起楊楝不與權奸勾結,毅然拒婚徐氏。朝中那些受徐黨排擠的清流官員,雖不敢公開議論,私下里對這位長年雲山霧罩的小王爺忽然間刮目相看起來,更有人盛讚他有其父之風。 楊楝也知道,與徐三小姐的婚事橫豎是不成的,太后出面拆解或者他自己拒絕,效果肯定是不同。他聽見“其父之風”幾個字,不免多心了一下。他隱約記得,當年自己的母親被禁足,遷居於陽台山別院,曾有人提議另立太子妃——那是他人生中面臨的第一場巨大威脅,好在父親堅意保住了母親。莫非當年拒絕的也是一個徐家女?他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戴綸搖了搖頭:“不是,那一回太子拒的是熙寧大長公主的女兒謝氏。” 楊楝慢慢放下筷子,沉聲道:“是後來……琴督師的夫人?” 戴綸見他臉色微微發青,意識到有些不對了,遂道:“謝氏是先帝的外甥女,又深得徐太后寵愛。當年甄選太子妃時,她亦在名單之中。所以後來有此一提,並不奇怪。” 楊楝隱隱聽人說過,這位謝家表姑是個舉世無雙的美人,宮中前後三十年無人可匹敵。按說幼年時應該見過她,如今他想來想去,眼前卻只有琴太微那張怎麼也稱不上絕色的貓兒臉。他默算了一下年月,道:“聽人說謝夫人出嫁極晚,難道是因為這個緣故?” “臣實不知。”內廷秘辛不出宮牆,戴綸一個外臣不過聽了些片言只語,“臣請恕罪,況且——這是太子的家事,臣原不當議論。” 楊楝搖了搖頭:“天子無家事。” 戴綸默了一下,道:“臣只知謝夫人與太后老娘娘淵源極深。這些事情,殿下或者可以擇機問問鄭太監。他侍應清寧宮多年,沒有什麼不知道。” 白日一場急雨,晚來空氣新涼。琴太微睡午覺一直睡到日落時才醒,想起楊楝走時的交代,只得起來梳頭勻臉,披了件涼快的天水碧單紗小衫,系一條白綾挑線裙,提溜著輕羅小扇,搖搖地往清馥殿去。 夜宴設在臨湖的水雲榭,槅扇大開,角燈四懸,涼風挾著幽幽荷香從水上拂來。月台上擺好了香案,陳列香爐、瓶花、雕瓜和各色巧果,幾隻魔合羅笑臉團團。旁有一隻高幾單擱了紫銅水盆,盆中清水映著燈影瑟瑟,是白日里投針驗巧用過的。 文、林二位夫人正倚著美人靠閒話。琴太微自忖是來遲了,遂先拜二位夫人,才行了半禮就被林絹絹一把扶住,強挽了她入席,姐姐妹妹地叫了一遍,又鬧著要罰酒。至酒過三巡,琴太微才得空看清這兩位的容貌。林絹絹果然生得容色鮮妍,意態可人,與皇帝后宮那些拔尖兒的美人們相比也不差什麼,顧盼間竟有幾分淑妃的味道,看得琴太微直發楞。相比之下,文夫人倒是相貌平平,連鮮亮衣裳也沒穿一件,又低聲細語的不大肯多言,唯其眉目間流轉的淡淡書卷氣,卻與林絹絹不太一樣。 琴太微閒來無事,曾聽諄諄將這王府裡的上下人等品評過一番,說這文夫人的來路有些莫名。兩年前徵王剛返京時,皇帝便在接風宴上放出話來要為他聘娶繼妃,還特意提了右僉都御史文冠倬家的女兒。那時誰都知道徵王與徐家有約定,文冠倬哪裡敢應這門親事?但天子的金口玉言又不能收回,還是徐皇后想了個法子,將文家送入后宮應選女官的一個庶女指給徵王做側室,總算圓過了場面。文氏生性懦弱,嫁進來以後一直泯然無息,楊楝從沒進過她的房門。府中的內官宮人對她便多有輕蔑之意,陳煙蘿亦不甚過問,任由那些人欺凌。後來被楊楝知道了,將起頭的幾個打的打,攆的攆,又責陳煙蘿治家不嚴,禁足了一月,眾人才知這文夫人只有王爺本人可以冷落,旁人是絕對不能不尊重的。而說起林絹絹,卻是太后鄭重其事挑來的良家子,特意賞給徵王的,難道怕徐三小姐太過驕傲,須得有個乖巧圓融的美妾鋪墊一下? 她的父親不曾納妾。舅父謝鳳閣倒有兩個偏房,俱無所出,長年關在後院裡吃齋禮佛。她遠遠地見過幾回,只覺那兩個姨娘都枯槁如活死人一般,看著比舅母還要老上十歲……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見林絹絹說:“我描的這花樣子姐姐可還滿意?” 文粲然的袖子被林絹絹捉在手中,似在參詳著什麼。琴太微定睛細看,才發現文粲然那件香色雲紗宮袍上繡著雲肩通袖襴,瓔珞攢珠八寶團鳳紋極為繁複精巧,卻是用蜜色絲線繡出,燈下隱隱綽綽,須得細看才見其妙處。她心中不覺暗暗讚嘆。 “文姐姐的針線是極好的,繡的飛魚活脫脫能從衣襟上跳起來,可比那針工局的流水活計好上百倍。如今殿下的衣衫鞋襪都是她親手打理。”林絹絹一邊解釋,一邊攛掇,“我平日里央求她替我繡個香囊,總推沒工夫——你何不向她要個見面禮?” 替人索禮就有些不像樣了,琴太微正不知如何回應,卻聽文粲然輕聲道:“我本就有這個心,卻不知琴娘子喜歡什麼花樣,不妨去我那裡照著本子選一選?” 琴太微忙謝過,又聽文粲然說:“女紅乃是閨閣本分,不足誇耀。是林妹妹的畫樣出色,才成全了我的繡品。” 林絹絹聽得桃腮泛紅,輕輕敲了文粲然一下。她生在畫師之家,自己也是個丹青妙手。只是徵王對這個沒興趣,她平日里亦不好過於擺弄,這點畫技多半卻是替文粲然效勞了。聽見文粲然這話,琴太微心裡似又清明了一些,不禁瞪著那張粉光脂豔的鵝蛋臉兒,越看越覺得有七八分像,心中冒出一股森森涼意…… 林絹絹留意到她盯著自己出神,不知其故,遂莞爾一笑:“咱們兩個且別互相抬舉了,羞也不羞?當著這麼一個龍女似的妹妹——” 她牽起琴太微的手上下打量著,不知為何眼色忽然一黯,旋即依舊笑道:“——只把我們幾個都比成爛泥朽木了。難怪殿下一時一刻都放不下。” 琴太微再聽不得這種話的,忍不住別過頭去看文粲然。那一位卻低頭剝著龍眼,恍若未聞。 “竟這麼害羞嗎?”林絹絹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繼續打趣道,“昨晚我求殿下開恩,讓我們和你聚一聚,他還千推萬阻的不情願。難道怕我們吃了你嗎?從沒見他這樣護食過。” 琴太微忍不住問道:“那他後來為什麼又肯了?” “呵呵。”林絹絹用團扇半遮粉面,偏是不肯回答,兩隻瓔珞流蘇墜子在耳邊金晃晃地打著鞦韆。 姐姐取笑我,姐姐最壞了——琴太微無端端想起從前,她多少次跺著腳咬著牙對沈端居大聲抱怨,捂著耳朵不肯聽謝遷的名字。可是,這個人不是那個人,這個地方不是自己家裡,流年偷換,連她自己都不是從前的那一個,這樣嬌嗔的話怎可能還說得出口。 文粲然推過來兩隻鬥彩小碗,碗中冰塊上頂著一小簇晶瑩的龍眼肉。林絹絹並不與她客氣,琴太微卻只好又起來拜謝。 “文姐姐的鐲子是新打的花樣嗎?可否讓我瞧瞧。”林絹絹忽然道。 “舊鐲子罷了。”文粲然將一隻嵌松石鏨蓮花紋銀鐲遞了過去,頗覺怪異。 林絹絹隨口稱讚了幾句,又索琴太微的鐲子看。琴太微嫌金釧沉重不堪佩戴,只在右腕上套了一根端午打的紅絲帶子,少不得褪了下來遞給她瞧。林絹絹兩根指頭掂起那根帶子,高高地舉到文粲然面前,勾著嘴角笑道:“這可是了不得的好東西。” 絲帶上穿著一枚珍珠,足有鴿蛋大小,渾圓剔透,英華內蘊,夜色下如手中一捧小小的圓月,確是罕見的寶物。林絹絹忽道:“拿我頭上這支七寶鑲十二層的樓閣挑心,跟你換這珠子,好不好?”雖是依然在謔笑,眼神卻有些尖銳了。 琴太微再怎麼愚鈍,這時也明白了。前幾天鄭半山上島,攜來一兜上好珍珠。楊楝因見她在跟前,挑了一個最大最圓的給她玩,她順手就穿在了腕帶上。林絹絹如此不滿,莫非她的珠子不如這個大? “簪子貴重,想必是夫人的心愛之物。妾不敢掠美。”她微笑道。 “原來你這麼小氣。”林絹絹嗤笑著,手指一鬆,珍珠落在了文粲然的袖子上。 文粲然連忙接住,轉身替琴太微系上,只道:“珍珠質軟,禁不得磕碰摩擦,不好這麼戴的……況且你皮膚白,這珠子反倒不顯了,不若打個絡子掛在項圈上吧?” “那樣好看嗎?”琴太微奇道。 “好看的,”文粲然頓了頓,似偷看了林絹絹一眼,又道,“我那裡正有現成的,待會兒取一個給你。” 林絹絹亦沒有再說什麼,只用小銀勺子碾著冰碗裡的果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旁邊一個貼身宮人卻頗有些焦急,低聲道:“娘娘,不好吃冷的……” 這話卻被文粲然聽見了,猜想她大約身上不暢快,遂笑道:“是我疏忽了,你們還不快撤了去。” 琴太微原本就沒有動勺子,聽見這話,立刻默默地放下了冰碗。 “不妨事!”林絹絹忽笑道,“凍不死我的!” 竟把半盞冰鎮的龍眼肉盡數吃了。冰碗雖凍不死她,場面卻著實冷了下來。文粲然想起昨晚楊楝是去她那裡的,心中有些狐疑,然也不能問什麼,便起身看了看天,道:“月落了。” 其時已近中夜,夜色深沉如水,蟬聲都寂靜了下來。湖上瑟瑟水光,樓中幾行宮燈,草中星點流螢,皆不敵漫天瓊英碎玉,一痕河漢滔滔。看了一回雙星,有內官捧了剔彩大盤過來,內陳一排五彩絲線,又有九尾針數枚,這是要穿針乞巧了。 林絹絹拈了一枚針在手中打量著,忽展顏一笑,笑容頗為促狹,卻是問琴太微:“你來不來?” 戴學士一味熱情,硬是將楊楝留過了晚飯才送出家門。彼時天色已晚,楊楝趁著暮色悄悄回宮,一路上琢磨著這一天的收穫,雖然還未問出什麼,但戴綸已經承諾在離京之前將他所記得的萬安末年舊事一一梳理寫下。而那兩位傳教士的言論,亦令他心中萌起了一些不太清晰的冀望。 所以,當他回到寢殿更衣梳洗之後,竟頗有興致地繞到雲水榭的岸邊瞄了瞄。閣中兩位美人正在把酒閒談,另一人倒不在其中,他正要抬腳離開,倒被林絹絹一眼看見了,笑吟吟地趕上前來,生拉到了水閣裡坐著。 楊楝絕少肯陪姬妾們玩樂,是以兩位夫人都有些喜出望外,一個立刻揀了纏絲瑪瑙小酒盅兒,斟了甜酒遞到唇邊,一個卻忙著說殿下不善飲,吃些果子罷了,一個又說不妨事,殿下若肯飲了,我便說一件好事給殿下聽聽。楊楝見她們如此,倒也不好十分擺架子,遂接了酒,一邊又命人將戴夫人送的蓮子糕端過來,請兩位夫人分食。 “這不像尋常市買的蓮子糕。”林絹絹拈了一塊糕,“這般精緻花樣,都叫人捨不得吃呢——殿下哪裡尋來的?” 楊楝聽她追問心中就有些不悅,面上卻笑道:“畫院尋來的。” 林絹絹嗔道:“我好意奉承,倒被殿下打趣了。難道畫院人家是該給人打花樣的嗎?” 楊楝沒接她的話,轉問文夫人味道如何,文粲然謹慎地稱讚了兩句。 “是嗎?”楊楝悵然道,“我倒是覺得太甜了些,蓋過蓮子香氣了。” 幼時嗜甜,有回藥碗端到書堂裡,他見乳母不在身邊,就賴著不肯喝那酸苦的藥汁。戴先生在一旁看不過去,叫人尋了幾枚糖蓮子來才把他擺平了,卻沒想到從此以後,每進書堂授課都得帶著糖蓮子來。直到太子聽說此事,罰他在至聖先師前跪了半日,方才絕了惡習。略大一些懂事了,這事兒還被師父們當作笑話來講,連琴靈憲都聽說過。 想來戴夫人至今記得這一出,著意在糕裡加了許多石蜜,卻不知他早就轉了性了。後來鄭半山亦教導他,飲食嗜好,均需竭力克制。不咸不淡,不偏不倚,中正調和,是為養生永年之道。不過他的理解是,若是一時酸苦就要依賴極甜來敷衍,那麼內心的空乏與黯淡,又能用什麼去抵禦呢,還不是只有忍著吧…… 想到此處,一仰脖子喝掉了杯中物。文夫人忙遞上一碟剝好的桂圓和荔枝,他皺著眉頭嚐了一口,便推身上困乏要告辭了。 文林二人站在水廊上,瞧著他飄然消失在蕉林後面,一時默默無語。文粲然忽問道:“你不是還有什麼……事要說嗎?” “哪有什麼好事,”林絹絹淡淡道,“一出笑話罷了。” 文粲然心中狐疑,卻見她滿面的嬌笑早已消弭無踪,眼神涼得像冰。 楊楝晃悠悠地回到清馥殿,總覺得心中有事未了,看見案上那卷新得的羊皮書才想起來,立刻叫人打了燈籠往蓬萊山去。 初秋夜裡,島上愈見清寂,深林中湧出清涼的草木芬芳。燈影照見石徑,槐樹的落花細如金沙。忽有鬆鼠從枝頭落下,轉瞬又踏著泥鰍脊跑掉了。迎面看見古碑體書寫的牌匾,想起“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之語,心中油然生出淡淡的歡喜。 院中火燭泰半熄滅,只有臥房的窗紙上映著一圈黃暈。兩個小宮人合力抬著一盆洗妝殘水,嘰嘰喳喳地往外走,一頭撞見徵王,嚇得說不出話來。楊楝揮了揮手讓她們走開,隨手將羊皮書擱在了正廳的條案上。 他早望見月亮罩裡背坐著的人影,披了中單斜倚在妝台前,似是在寫什麼。一聽見外面動靜,連忙團了紙往裡面藏。楊楝手快,搶過來就瞧,卻是紅筆寫了半個“僊”字(僊:仙的繁體),再看她手裡還捏著一管小羊毫筆,笑道:“你不出去穿針乞巧,卻躲在這裡畫符?” 琴太微原本驚得臉色發白,聽見他這話裡並無責備之意,方才漸漸緩過神思,一時又桃花泛面,啞了半晌終於冷冷擠出一句:“我是活該被你們取笑的。” 楊楝在她對面坐下,低聲問:“是不是被她們欺負了?” 琴太微不是自怨自艾的人,雖然被太后打壞了手,從不曾在人前抱怨傷感,傷好之後寫字大致無礙,只做起針線來卻禁不住手抖。只是今晚林絹絹故意叫她穿針,當著一眾宮人內官的面揭了她的短。若非文粲然幫著圓場,當真要難堪了。若說她心中毫不鬱結,那是不可能的。 “沒有誰欺負我。”她低聲道。 “那你怎麼早早就溜了?” “又不早了。”琴太微隨口道,“我多飲了兩杯,頭疼。” 楊楝知她不屑說,只得笑笑過去了。卻見紙上紅字色澤清透,似非尋常胭脂,又見妝台上一副白瓷杵臼,裡面半盞稠稠的深紅汁液,不認得是何物事。 “這是什麼顏色?”他拈起瓷杵撥了一下。 “是鳳仙花,搗碎了染指甲。” “怎麼染?把手指頭伸進去浸一下嗎?” “虧你想得出……”琴太微扑哧笑了,卻左手拾起原先那管小羊毫,在花汁裡蘸了蘸,“是用一種小刷子。我一時找不到,只好用毛筆了。我們南省的習俗,七夕用鳳仙花汁塗染紅指甲,若能一直養到年尾,來年便能平安順遂。去年的紅指甲就沒能留住,在浣衣局洗了幾天衣裳,顏色全洗掉了。” 右手五枚指甲已經塗作圓圓的一串珊瑚珠,左手卻還空著沒畫,他從她手中拿過畫筆,道:“我來試試。” 他握定她的左手的五根指頭,將毛筆蘸飽了花汁,一筆一筆地描畫,如工筆劃般細緻小心。她一時怔住了,只覺時間忽然被筆鋒牽住,變得無比緩慢。他一心沉溺於為美人勾畫妝容的樂趣之中,唇間笑意全無一絲雜念,鼻息平靜而輕柔。鸞鏡中折現燈影曈曈,柔光籠住了小小的一方妝台,將他的額角與長眉皆映得分外清明。她一向知道他生得極好,只是那樣好的容顏從來自成一統,就如同畫裡的古人、雲間的白鶴或空中的圓月一般高邈離塵,與旁人扯不上半分關係。以至於此時此刻,他的臉距她不過半尺,眉眼低垂,氣息相近,她竟至於惶然不解起來。 他忽然抬起眼睛,正與她四目相撞。琴太微嚇得一縮手,最後一筆劃到了他手心裡。他卻也呆住了,半天才放下筆擦手,一時皆默然無語。 “殿下這時候來做什麼?”琴太微忽然道。 楊楝聽她這樣問,反不知該怎麼說,只好笑道:“我多飲了兩杯,頭疼。想找你討碗茶吃。” 琴太微覺得他又在嘲笑自己,嘟著嘴起身去拿茶筒茶杯,指甲上還沾著花汁,只得翹著十個指頭去尋諄諄。侍兒們見王爺進了內室,哪敢打擾,早就躲出去了。楊楝拖了她坐下,笑道:“我自己來。” 茶葉普通,全賴蓮花一點似有若無的幽香。琴太微幼時在筆記中讀到一位前朝畫家製蓮花茶,於日出之前將茶葉藏入將開未開的白蓮花花蕊之間,一夕之後連花摘下,將茶葉傾出焙乾而得蓮花茶。西湖夏日蓮花最多,琴宅後園亦圈入一片僻靜蓮塘,她便興興頭頭地如法炮製起來。製茶是假,藉這個名目坐船遊湖是真,琴靈憲樂得有茶喝,也不戳破女兒這點小把戲。事隔數年,今見太液池亦有蓮花盛開,與西湖參差可比,她便藉了小船下湖,又做了一回蓮花茶。楊楝嚐過贊不絕口,又說荷香遇熱亦散,不妨用井中新汲的涼水浸開。一試果然更好,因又知道他是貪涼怕熱的。 涼水浸茶頗費些辰光。琴太微歪在椅子裡懶懶道:“上次做的就剩了這麼些。待要再弄一些,今年的蓮花又要開盡了,何況這茶存不長久,左右不過一個月香味就散盡了,如今吃得一盞是一盞吧。” 說者無心,楊楝心中卻隱隱起了些流水落花悵然之意。推窗望去,蓮葉亭亭如蓋,其中零散點綴著幾朵半垂的紅白荷花,比六月裡接天映日的情景已是寥落許多。他忽然道:“此間雖有荷香,眼界卻不開闊。我帶你去樓上看看。” 虛白室的後院連著一帶粉牆青瓦的蘇樣長廊,延到水中連著一座四角攢尖棋亭,忽又轉回岸邊竹林,依山勢徐徐上攀,一直連到天籟閣的後披簷下。他們提了一盞角燈,只叫了一個小內官在後面遠遠跟著,沿著爬山廊拾級而上。此時月落西天,卻有零散星光從樹杪間漏下,照見衣擺飄飄浮浮。暗中走了一會兒,眼裡反而清明,漸漸地山石草木都看得清楚了。 西苑一帶原是前朝禁城之所在,主要宮殿多集於蓬萊山上。多少雕樑畫棟、華宮廣廈,改朝換代之後儘皆廢棄了,國朝風習尚儉,諸帝亦不大經營此山。琴太微在皇史宬翻看地圖,記得山中原有一處極恢宏的廣寒宮,宮室鱗次櫛比,峨峨森嚴;又聽年長宮人說,那山中最高處,還有一座梳妝台,是前朝一位冤死的皇后攬鏡簪花之處。曾有個看守宮室的小內官夤夜起身,聽見梳妝台上有清亮的琵琶聲。此時夜色深沉,登高望去,莽莽林木之間,似隱隱能看見那傳說中廢宮的十字脊歇山頂,正中還有一座殘塔,塔身倒了半截,剩下一個黑黝黝的剎座,如有人抱膝蹲在殿頂上。琴太微不禁駐足看了片刻。 “我告訴你,”楊楝輕聲道,“沿著這條路上來,繞過天籟閣,有一條小徑直通廣寒殿的平台。你要是不怕,可以白天上來逛逛,那間大殿沒有上鎖,裡面頗有些好玩的東西。記著多叫幾個內官跟著,別只帶著諄諄一個小丫頭。” 琴太微面上發紅,只慶幸天黑他瞧不見。她閒來無事,早就自己偷著上來過,卻是走到天籟閣找不到路了。 楊楝命小內官開了天籟閣,一時燭光鋪地。閣樓不大,裡面不過一案,一椅,一榻外加一壁圖書而已,收拾得極為精潔。琴太微一眼瞥見長案上放著一株光華燦爛的珊瑚樹,頓時湊了過去:“從前父親也有一個,是一位番僧送的。” 楊楝心中掠過一陣陰霾。他不欲再提琴靈憲,便拉著琴太微徑直走到外面的月台上。 入秋後的中夜透徹清涼。湖風挾著淡淡荷香與水濕氣,令人神思清遠。蓮花散落於暗森森的半湖蓮葉之間,如水中浮出一縷縷遊魂,隨著黝黑的湖水起伏不定。白玉闌干的絲絲涼意,透過菲薄的紗衫緩緩浸入肌骨深處。 琴太微忽然道:“自入帝京以來,從未見過這麼清亮的天河。” 楊楝順著她的話抬頭看去,果然碧空如水,迢迢銀漢橫過天穹,雲濤翻捲濺起漫天星子,河中瓊英碎玉光華盛極,隱約可聞千帆搖曳之聲,一時看得人都痴了。 兩人默默望了一回,楊楝忽問道:“總聽你們說牛郎織女。這麼多星星,究竟是哪兩個呢?” “殿下不認得嗎?”琴太微吃驚道。 “不認得。” 鵲橋雙星是閨中女兒們話題,他自幼離母,大約真沒人講給他聽過吧。她觀望了一回,將河鼓、須女一一指點給他看,順便又指了一回牛宿女宿諸星。 “你認得天上星宿?” “爹爹從前跟著一個欽天監博士研習天文星象,我跟著他們看過星圖。” 楊楝頗好奇地問:“那你可會占星?” “這個卻是不會。他們沒有提過占星術。” “既不占星,弄這個做什麼?” “爹爹說,海上行船,不辨東南西北,要靠天上經星的方位來確定航向,有時也要靠觀星來預測風向和天氣。長年行走海上商路的那些老船工,個個通曉天文,有許多經驗可以藉鑑。只是他們西洋通行的星圖與我國不同,經星緯宿的劃分皆不一樣。爹爹是想把將兩者對照起來研習,將西洋星圖里新提到的一些經星補充進來。” “是這樣。”楊楝點了點頭,意味複雜地說,“令尊為了水師真是殫精竭慮。” 一時間她的話都到了嘴邊,卻仍舊咽了回去,只道:“我聽說,無風之夜,乘木蘭巨舟出海,水中天上星輝相映,如身處天河之中,情境更為壯麗。” 少年時偷讀易安居士詞,見“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而神往不已,苦求著父親帶她去大船上看看,可是父親總說要等海上太平了才行,所以這個心願從來沒有實現過。她望瞭望楊楝,只見他的側臉一半明如白玉,一半隱沒於黑暗中,網巾圈上的貓睛石在星光裡一閃一閃,秘而不語。 楊楝忽道:“你既認得星宿,一定念過,背來我聽聽?” 琴太微顰眉道:“那個也忒長了。” 楊楝扯著她的袖子道:“那就先揀要緊的念給我聽聽。藝文誌上說,這裡包含了天上所有星辰共一千四百多,每枚星子都有官職,與人間的格局一一對應。是怎麼對應法兒,我好奇得緊。你就念給我聽聽吧。” 琴太微無法,只得從頭慢慢背起來:“中元北極紫微宮,北極五星在其中。大帝之作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號曰為太子,四為后宮五天樞。左右四星是四輔,天一太一當門戶,左樞右樞夾南門,兩面營衛一十五……” 或是因為需要一句一句地想,她念得很慢,聲音清稚甜美,如滴滴甘露墜在水晶盤上。碧天如水,遠山橫黛,皇城殿廡牆垣都陷入了長夢中,天地間唯有清音入耳。不知哪裡來的一縷幽香忽然撩動了人的神思,似桂花的清甜,又有沈水的幽寂,他心想此間並無桂樹,何況到桂花時節還早些,遂又疑心是她抹的頭油,見她頭髮半散著,便繞到背後,揀起一縷青絲聞了聞,卻又不是。 “做什麼呀。”琴太微停了下來,有些氣惱地扯回頭髮,“我辛苦背了,你又不聽。” 楊楝笑道:“誰說我沒聽,不是'更有三公相西偏,即是天戈一星圓'嗎?” 琴太微悟了過來,冷哼一聲再不肯念下去。看了看天河的方位,遂道:“太晚了,這就下山去吧——只怕他們等急了。” “也罷……”楊楝俯在她耳邊輕聲問,“你只告訴我……太微在哪裡?” 她抬眼見他笑容柔如春水,幾乎要浸透自己,一時間心中全然空了,連忙扭過頭去看天。茫茫銀漢,不辨上下,暈乎乎看了很長的時間,她才找到太微垣的位置,指了出來。 “竟是這麼大一片。”他驚訝道。 “太微垣有五帝座、五諸侯、左垣右垣、太子少微、九卿三公等諸星,”她解釋道,“五帝座排成十字,七月在西——這時不大看得到了。四月裡五帝座正位於天頂。” “所以你叫太微。” “嗯……” 她怔了一下,手臂停在了空中。注意到她腕間微微發紅,他便捉過來察看,卻是絲帶勒出的一絲紅痕,遂問:“珠子呢?” “掛在脖子上了。”先時被人一說,她立刻給那顆大珠換了地方。 他才留意到她的領間半掩著一條紅絲,遂撥開衣襟察看。那顆東珠在頸脖下的雪玉肌膚上面滾了滾,珠光鮮瑩悅目。忽想起當初於枕席間所見的那具身體是何等純潔無辜,豈不比這顆明珠美好百倍?這般回味著,不覺探入她的袖管中,由腕至肘慢慢撫摸上去,手掌所及之處是綿綿不盡的溫馨柔膩。 琴太微只覺自己連指尖髮梢都紅透了,搖搖晃晃退了半步,一橫心抽回了手臂。 楊楝見她害羞,索性伸臂圈住她的腰肢,笑道:“咱們別下去了,就在這裡好不好?” “不好。”琴太微幾乎喊出來,又不敢推拒,急得心都快要跳出腔子來了,兩足卻已懸在了空中。楊楝將她打橫抱起,徑直走入房中,放在榻上。她繃著身子不敢動,一時想起新婚之夜痛得昏死,不由得抱著膝縮起來。 她猛然想起一樁事情來,連忙正色道:“妾身上不便,請殿下恕罪。” 他臉上的笑容凝住了,慢慢放下了她。 她死命低著頭,但那種倖免於難的神情還是一絲不漏地落入他眼裡。他想起前幾天也聽她說起身上不好,那麼總有一句是假話吧…… “是真的呀。”像是猜到了他問不出口的疑問,她居然顫著聲音補充了一句。 “這樣啊,”他忽然覺得自己真是活該,然而卻只是輕輕笑了笑,“那就好生歇著吧,我叫人送你下去。” 琴太微斂衽拜過,逃也似的離開天籟閣。挑著燈籠的小內官反倒追不上,不得不連連叫喊,她這才停下來。樹影間露出月台的一角,似有人仍在那里站著——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回到虛白室,諄諄她們早就熬不住睡了,簷下還留著一對紙燈籠,幽幽地照進空洞的廳堂。就著微光她看見條案上有本書,抓在手裡柔軟厚實,順手拿到燈下一看,竟是沒見過的一本《西儒耳目資》。 她這才記起早間和楊楝說過要辭書,沒想到他當真記得。這麼快就找來了。草草翻過書頁,一時心中百轉千迴,頹然倚在廊下出神。 她必定要睡不著了。拾起鳳仙花汁寫過字的紙,慢慢走回水亭裡,將那半個“遷”字一點一點撕掉,拋在荷塘中。一夜繁星盡皆墜落,化作蓮葉上的露水清圓。她扶著沉重額頭,呆坐在水邊,想起前事渺渺,眼前茫茫,聽著遠處更鼓長長地敲了五下。長夜易消,長河漸沒,竟不知東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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