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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新人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4984 2018-03-16
淑妃生產時失血甚多,宮中的醫婆束手無策。皇帝破例叫開了順貞門傳進太醫,方才將她從黃泉道上拉回來。雖終於娩出一名男嬰,卻是大傷元氣,連帶嬰兒亦羸弱黃瘦,哭聲小得如同一隻貓兒。雖則如此,畢竟是盼了多年才得到的皇三子,皇帝早已想好名字,就叫作楊楨,祭告宗廟,遍賞百官,休朝三日,又盤算著等皇子百日時大赦天下。不僅皇帝賞下的綾羅綢緞、金珠寶器堆滿了咸陽宮的庫房,徐太后與徐皇后亦俱有重賞,宮中道賀者多如過江之鯽,忙得玉稠等一干人腳不沾地,生怕眼錯不見時小皇子有個好歹。最後還是皇后稱淑妃需要靜養,替咸陽宮封了門。 六月中,沈夫人照舊領了沈端居和謝遠遙入宮,親自抱過小皇子,喜得又哭又笑,見女兒面如金紙,又疼得心如刀絞。反倒是淑妃寬慰道:“生孩子豈有不受累的?我如今在這宮裡,又蒙太后和皇上恩重,飲食醫藥都緊著最好的享用。不過將養幾日就好了,母親何消擔心?”

沈夫人將自己生兒育女的經驗從頭念了一遍,又細細問過了症候,備著回家找大夫詢問,末了又嘆道:“一個孩兒已是不易。只是做母親的未免得隴望蜀,只盼你早些養好身體,趁著聖眷正隆再多生下幾個,往後方才穩妥。” 淑妃卻沒有接這個話,轉而朝著沈端居笑道:“我已是生下一個,母親還要嘮叨個沒完。楨兒再好終究姓楊。母親不如先操心您的嫡親孫子到底何時能降生吧。” “娘娘取笑臣妾了。”沈端居低聲道。 “你的弟婦過門才幾天哪。”沈夫人嗔道,“他們倆口兒還年輕,我是不催的。” 謝迤邐繼續打趣道:“只怕母親口裡不應,心裡早是急得不成了。只是媳婦太可人疼,母親捨不得說她。就只你這女兒是不怕人說的。” “喲,瞧瞧這說的。”沈夫人笑道,“自家已是做了娘親的人,倒又想起跟為娘撒嬌來了。”

大家笑了一回,謝迤邐方正色道:“雖是說笑,也請沈妹妹將我這話放在心上。男人是要做了父親,才知甘苦、明事理、有擔當。謝遷少年得志,早早入仕,我只怕他總是小孩子心性,未免心浮氣躁處事不當,終究耽擱了前程。沈家妹妹,我們從小一處長大。我知你是姐妹中最最端方懂事的一個。我家中就這一個嫡親的弟弟,盼你能好好幫扶他,庶不負國家之恩典,闔族之厚望。” “娘娘說得是,”沈端居斂衽拜道,“臣妾謹遵教誨。” 她垂首低眉,溫潤謹肅的臉上竟掠過一絲煞白,這一瞬的變化卻沒有瞞過淑妃的眼睛。淑妃暗暗納罕,又不便多問,瞧了瞧自己的母親竟是渾然不覺的模樣。 “遙遙眼見著今年就十五了,”謝迤邐轉過話題,“母親可有什麼打算?”

“姐姐!”謝遠遙登時飛紅了臉,“剛打趣過嫂子,又來尋我的開心了!” 沈夫人忽然嘆了一聲,轉頭對謝遠遙道:“我也不瞞著你。已有幾家來提親,只怕年內就要打發你嫁了。你祖母這個身子還能撐多久?萬一有個好歹,你還得守孝,女孩兒家哪裡等得起?你姑母當年拖到二十一歲才出閣,天仙似的一個小姐不得不給人做填房……” 謝迤邐輕咳一聲止住了母親憶舊,卻轉過話頭道:“祖母的病情有些起色嗎?” “還不是你琴妹妹的事……”沈夫人深吸了一口氣道,“公主一聽見你的好消息,就精神了許多,竟然多說了幾句話出來,又問太微回來沒有。我就慢慢說了,公主連聲說太委屈她,難過得連湯藥都喝不下。” 嫁給皇帝不喜歡的藩王,還只是個無名無分的妾侍,依著沈夫人看來自不是什麼好事。謝迤邐聽見大長公主的反應,忽然就站了起來,神色陰晴不定。沈夫人疑惑道:“娘娘,這裡頭莫不是還有什麼事情……”

“祖母為琴妹妹的事操心太甚,母親可勸慰著些。”淑妃緩緩坐下,一邊掩飾心思,一邊懶懶道,“當初皇上當真喜歡琴妹妹,只這丫頭沒造化,我都替她可惜——那一位並沒有皇上那樣的好脾氣,據說她一進門就病倒了。” 話已到此處,沈夫人便惴惴提起日前收到徵王的帖子,言琴氏抱病,請謝府親眷入宮探望。 謝迤邐不覺怔忡,心中隱然不是滋味,遂涼涼道:“他既下帖子請了,你們還能不去嗎?” 沈夫人聽出女兒話中不愉,便婉轉道:“固是不得不去,又怕有些是非,所以還需請娘娘示下。” 謝迤邐不自覺地絞著手絹,嘴上卻說:“母親是打算看了我之後就順路去西苑吧……這樣也好,要是特意去一遭,反倒惹人口舌。旁的事情不用多想……”

知女莫若母。只是歉疚也好,心疼也罷,沈夫人又能說什麼呢?謝迤邐用微不可聞的聲音淡淡道:“……都是陳年舊賬了,他不會放在心上的。” 沈夫人待要設法說幾句話寬她的心,卻見她轉回內室,捧了一個螺鈿梅花盒子出來:“琴妹妹算是嫁人了。雖省了一筆妝資,咱家也不好讓她空身出閣。母親這回去看她,可備下什麼東西為她添妝嗎?” “你祖母原是為她存了十幾個箱籠的。我做主取了一套金鑲玉的頭面,又裁了幾身新衣裳——大約也就夠了。”沈夫人道。 謝迤邐翻開鈿盒給沈夫人看了一下,“這是我給琴妹妹添妝的幾件首飾。本該早些送去,只是我一向病著,又怕……皇上知道了多心,一直白擱著。母親就一併捎去吧。” 沈夫人瞧著盒中是幾件金器,金耳環有四對,皆是荔枝、石榴、一把蓮等樣式,取多子多福之意,又有一隻蝴蝶寶相花珠簾梳,一對鳳銜花結金步搖。也有幾對內造宮花,海棠芙蓉丹桂,俱是新奇款式,唯有一支紗堆的白梅,樣子很有些陳舊了。

沈夫人原指望悄悄去一趟清馥殿,看看琴太微就走。不承望剛入宮門,便有一位老成內官相迎,稱徵王請謝侍郎夫人相見敘話。程寧既領了沈夫人去清馥殿,文氏便引著沈端居和謝遠遙,一直送到櫺星門前。沈、謝二女隨著小宮人一路過橋上島,見此地高槐深竹,水木明瑟,廊宇雅緻,心中皆是讚嘆不已。及至見了琴太微時,謝遠遙便笑著問:“他對你很好吧?” 琴太微正坐在榻上指點諄諄讓座倒茶,忽聽見這話,不覺皺起了眉頭。 楊楝回家之後,琴太微的日子好過了很多。島上清淨悠閒,她的身體便一日好似一日,如今已能下床走動。上次的投毒事件姑且掩過,楊楝怕出差錯,每日傍晚散步都過來瞧她一眼,空閒時也在虛白室少坐片時,同她閒談些詩書掌故,興來還會擺上一局棋。他既拿出這般姿態,下人們更是倍加殷勤。起初她依舊心存疑懼,後來見他果然如鄭半山所言那樣溫和有禮,才慢慢放下心來。

只是謝遠遙所問的這個“好”顯然不是這個意思。她亦懶得與她們深談,只淡淡道;“殿下是個講道理的人。” 自去年七月入宮後,琴太微在鬼門關前也晃蕩了三回。第一回在浣衣局中頂撞管事而幾被打殺,那時是何等不諳人情世事,縱是剛極而折也記著謝遷一句“始終等著你”,躺在安樂堂中絕不肯嚥氣。第二回卻是在咸陽宮前驟聞變故,一時神迷志昏竟在空中撒手,還未從謝遷婚娶的噩耗中回過神來,她自己就不明不白地許了人。楊楝不在的那一個月裡,她躺在陰暗的耳房中,不知求生亦不知求死,只是聽天由命地一日一日拖著……世事如風波,人命如浮萍,哪裡知道下一排潮頭是把你推上浪尖還是壓至泥底。 她為何還要想起謝遷?不過是看見了遠遠坐在門邊的沈端居罷了。她瞧著對方微微一笑,道:“沈姐姐出閣,我這做妹妹的本該有賀禮奉上。只是我身為宮婢,別無長物,一針一線皆是主人的賞賜,拿來轉贈誥命婦人,也不大像樣子。”

“何須如此客氣,”沈端居勉強笑道,“你我姐妹原不分彼此。” “正是不分彼此呢。”琴太微笑道,“當日我走時匆忙,幾箱子的藏書器玩,還有四季衣裳、家傳首飾,全都留給了謝家。姐姐如今也做了主婦,看著可有什麼入得眼的玩意兒,儘管拿去就是。幸虧是姐姐,交予旁人我也不放心的。” 沈端居面色煞白,謝遠遙尷尬得說不出話,琴太微嘲諷了沈端居,心中終覺無趣。三人一時枯坐相守,聽著廊外水聲風吟,萬葉蕭蕭,乾等著沈夫人過來解圍。琴太微終覺不像樣,緩下臉色道:“姐姐與我講講外間的事情吧。我做了上陽人,久不知世上寒暑。”沈端居竟一時無言,倒是謝遠遙順勢跟上,將家中瑣事到朝中變局一件一件攀扯起來。 沈夫人從楊楝那邊過來,倒是眉開眼笑,連聲說:“想不到徵王殿下竟是這樣和氣的人,又對你這般看重。我總算是放心了。”將帶來的禮物一一交付給琴太微,又含笑道:“聽舅母一句話,趁著年輕得寵,趕快生個孩子要緊。你一個宮里人,有了孩子將來才有倚靠啊。”

謝遠遙不覺笑道:“母親今日是怎麼了?剛念完大姐姐,又來念叨琴姐姐了。” 琴太微心中鄙夷到了極處,繃著一張臉應道:“舅母見教的是。” 沈夫人尷尬極了,訕訕著又說了幾句“諸事穩重”“不可任性”,便帶著姑嫂兩個起身告辭。琴太微將她們送至橋頭,心中忽覺一陣酸痛,忍不住想喚一聲。正在徬徨間,謝遠遙忽然從橋上折了回來,一把抱住了琴太微。 琴太微吃了一驚,只道表妹是依依不捨,卻聽耳邊低語了一句:“拿著,哥哥給你的。” 手中忽然塞入了軟軟的一卷東西。琴太微大吃一驚,待要推拒,卻見沈夫人回頭朝這邊看來。她慌忙把東西攏入袖中,謝遠遙遂鬆開了她,定定地瞧著:“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琴太微知她問的是什麼。她越過謝遠遙的肩頭,看著遠處沈端居如柳如煙的背影,茫然搖頭:“沒有。”

謝遠遙有些失望,輕嘆了一聲:“那也好。” 琴太微逃也似的回到房中,支開宮人躲入帳內。袖中之物是一隻青布小包,她顫抖著手指解開包裹,裡面露出厚厚一卷書冊,封皮微顯破舊,並無提款。翻開一瞧,薄薄的竹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那無比熟稔的陳年字跡令她淚水奪眶而出。待要多讀幾行,眼前已是一片霧水濛濛。她深吸一口氣倒在枕上,又扯過被子蒙臉,竭力藏住飲泣聲,過了很久才漸漸平靜下來。 書頁中夾了一紙花箋,乃謝遷留書:“此姑父舊年筆記,向為祖母留藏,今歸原主。望妹善自珍重,切切。”她將信箋拿在手裡反复看了看,方細細地對折起來夾入書頁之間。 剛讀罷一頁,覺得青羅軟帳晃了一下,她忙把筆記藏入枕函,翻身而起。掀帳時並未見人,正疑是風動樹影,目光一轉卻看見是楊楝立在門口——竟未覺出他是何時走來的。他在背光處,一抹晚照勾出肩背,卻看不出臉上是何神情。她只得抹淚起身,款款道了聲萬福。 楊楝早望見了那雙哭紅的眼睛,只道是謝家幾個女人惹哭了她。他也不好說什麼,只道:“既然病好了,你該入宮向皇后謝恩,不可失了禮數。” 琴太微稱是。 “太后那裡也要去一趟。她如今在萬壽宮避暑,離此地不遠。”見琴太微的臉色驟然發白,他又道,“我陪你去。” “謝謝殿下。”她鬆了口氣。 他走過來牽了她坐下,捉住手腕摸了摸脈。養了這些時日,這雙傷痕累累的手已經康復如昔,潔淨柔軟有如一對新生的雛鴿。 楊楝言出必行。次日一早即叫人準備車駕,要領著琴太微去萬壽宮見太后。琴太微起來梳洗停當,從沈夫人送來的新衣裡選出一件水紅提花紗對襟衫,一條玉色暗地織金襴裙。出嫁後第一次出門,須得作婦人裝束,諄諄幫她拆了雙鬟,將一窩兒黑壓壓的青絲攏在狄髻下面,略插了幾件金玉頭面。鏡中照見兩頰蒼白如紙,又薄薄地施了些胭脂,自覺塗抹出幾分精神了,方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 楊楝正同一位內官說話,一眼掃見琴太微,忽然頓住了,良久接不上話。那內官見狀,連忙退了下去。琴太微發現楊楝等著自己,便走過來作勢欲拜。楊楝迎上去虛扶了一下,趁勢握住了她的手,直道:“昨夜睡得可好?” 琴太微皺眉道:“不怎麼好呢。” 雖有脂粉遮蓋,仍能看出她眼睛下淺淺一痕黛青,目中水色亦不似平日那般清透。楊楝一想便知其故,道:“只是去請個安,怎麼就緊張成這樣?倘若太后問你什麼,你可別連怎麼回話都忘了。” “自不敢忘。只怕說得不合太后心意,又要給殿下添麻煩了。”琴太微道。 楊楝聽見“麻煩”兩字,略笑了笑,道:“你別想那麼多,這又不是新婦見翁姑。” 楊楝父母俱亡,故云無翁姑可言。但琴太微度其意思,大約是因為她僅為妾侍,別說離王妃還差得遠,便是比林、文二位夫人都還次幾等,如此身份去覲見,按禮不過是遠遠地磕個頭,太后確也不會問什麼話。想到此處,她不覺垂了頭,琢磨著自己這身衣裙簪環算不算僭越。服侍她的幾個宮人年紀都小,也弄不清那些煩瑣的品級規矩,倘若穿錯了衣裳只怕惹人非議,或者還是換回宮人裝束吧…… “怎麼戴了一朵白梅花?” 忽然聽見楊楝發問,她忙收回神,回道:“這是表姐送的,我想著……” 話未說完,只覺頭皮一痛,那支絹花竟被他生生扯了下來。扭頭撞見他的眼神都冷了,她心裡吃驚,把一聲驚呼生生咽了下去。 “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季節。” 琴太微只得賠笑道:“沒有別的花……” “別再戴了。”他驟然打斷她的話,“吧嗒”一聲折斷花枝拋在地上,沉著臉拂袖而去。 琴太微驚得說不出話來。楊楝雖然心思深沉,待她倒一向和顏悅色,這還是第一次當面翻臉——卻又師出無名。她又羞又惱,立在原地忍了片刻,方緩緩回到里間,在妝鏡前坐下,將挑亂的鬢髮重新細細地篦過。 篦了一會兒,她忽然將金鳳步搖、珠簾梳等一件一件取了下來,又摘下了一對石榴金耳環——這些和白梅一樣,都是鹹陽宮的賞賜。只是她妝奩半空著,除了淑妃的賜物,並無幾件首飾。上次沈夫人送來的一套金玉頭面分量雖沉重,樣式卻十分老舊,有幾縷金流蘇都折斷了。她挑了幾件樣式簡單不太看得出做工的,勉強戴上。她從小隨著父親長大,便不似尋常女孩兒一般留意穿戴,後來在祖母身邊備受寵愛,也從來沒有缺過金珠首飾。入宮後,身無一物,才知於普通女子一簪一環皆是難得的……想著想著,她望著鏡中那張懨懨的臉,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忽然鏡光一亮,一支淺白輕紅、晶瑩剔透的紫薇花遞到了面前。鏡中映出楊楝的清俊面容,已換回一臉恬靜自如,正仔細地將紫薇花別在她的發間。蓬萊山水岸邊有一帶紫薇,初夏正當花時,五色斑駁璀璨,望之如雲霞蒸騰。其中這種銀白色帶一脈醉紅的紫薇花尤為別緻清艷,花枝顫巍巍地垂在鬢邊,愈發襯得人比花嬌——恰又應了她的閨名。他既肯如此用心,琴太微不得不暫收了那些閒緒,轉身回了淺淺一笑。一場小風波便輕輕遮過了。 如楊楝所料,琴太微確是白擔了心,太后並不見她,只頒出一對荷包作為賞賜,又有老成女官立在廊下代為說了幾句謹修婦德綿延子嗣之類的話,便讓退下了。一壁廂太后喚了徵王入殿,一壁廂卻有宮人過來引著琴太微,道是徐三小姐相請敘話。琴太微又聽見這說辭,心中不禁一凜,忍不住朝楊楝望去。楊楝亦正回頭看她,遂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宮人亦笑道:“真是徐三小姐相請,殿下和琴娘子且放心。” 徐安沅正與針工局的女官討論新衣的織繡花樣,見琴太微過來略點了點頭,教她坐著等了一會兒,方緩緩回過頭來,寒暄著:“幾年不見,琴妹妹長高了這許多。” 琴太微回道:“徐小姐容光正盛,風姿卓犖,令妾心折不已。” “你們讀書人家,一句客套話兒也要說得這麼文縐縐的。”徐安沅掩口笑道,“你過來,我有東西送你。” 一枚碧玉指環,躺在小小錦盒裡。琴太微連聲謝過,心想自己身上並沒有合適的物件可以回贈。又見徐三小姐神色端然自若,方悟出這算是賞賜,於是她坦然接了。一時有人捧過茶來,徐三小姐便說起這是今年新下的龍井,湯色碧綠鮮亮,可惜不曾帶來虎跑的水。宮中帝后飲用之水,都是每日從京西玉泉山運來的新鮮泉水,雖不比南方的虎跑、惠泉,亦勉強可用。琴太微一句一句應著,徐三小姐便又閒閒說起少年時在杭州的舊事,七月放燈,八月賞月,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兩人各懷心事,哪裡敷衍得出許多話來。徐三小姐忽道:“有一年七月半賞月,我家雇了一隻大龍船,沿著西湖遊了整整一晚。那年趕上了無云無風,月色極好,燈火盛極,我們還邀了徵王上船同遊,免得他被岸上的人群給擠壞了。可惜那年春天你已上京,不曾會得。” 琴太微裝作沒聽出她的意思,順著話道:“八月十五京中亦有燈會,煙火繁盛不讓西湖。到時徐小姐不妨一遊。” 徐安沅瞇了瞇眼睛,忽道:“我聽說大長公主身體欠安……你不回家看看嗎?” 昨日沈夫人來時,只說大長公主身體安康,教她不必急著省親。琴太微聽見徐安沅這話有異,心中大驚,顧不得理會她話中隱隱的不善之意,忙聲追問詳情。 “你竟不知?”徐安沅盯了她一眼,淡淡道,“想是蓬萊山上太過安逸,你是樂不思蜀了。可我卻聽說大長公主是因你給人做了妾室而氣病的。” 饒是琴太微一味小心隱忍,也撐不住被她這樣當面譏諷。她驟然站起來,冷笑道:“多謝徐三小姐提醒,妾感激不盡。殿下還在外面,妾不敢耽擱,這就告退了。徐三小姐萬福金安。” 徐安沅僵著臉連聲叫送客。一俟琴太微出門,忽然捉過茶盞砸在金磚地上,碧綠的茶湯、雪白的瓷片潑辣地濺了一地。旁邊的嬤嬤忙喚人進來收拾,又連聲道:“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賤婢,三小姐這樣尊貴身份,何必與她計較。”徐安沅並不答話,卻由著腮畔兩行淚水不住地滾滾墜落。嬤嬤被她嚇住了,湊上前想要勸勸。徐安沅猛地推開她,一頭倒在榻上的錦繡墊子裡,放聲大哭起來。 琴太微並沒看見這情景。她在宮門口略站了一會兒,還沒喘勻了氣息,就瞧見楊楝出來了,不覺道:“這樣快?” “並沒有什麼話要說。”楊楝似故作輕鬆道,卻又問,“徐三小姐沒把你怎麼樣吧?” 琴太微瞧他面孔微微發白,並不像是沒事的樣子。她本來一心想著怎麼求了他放自己回謝家省親,看這光景也不便提了。她斟酌了一下,終於忍不住說:“三小姐賞了我一個碧玉指環。想來是準備要……”卻還不敢把話說完。 他緊抿的嘴唇迸出一絲冷笑,道:“你以後不必見她了。若她還來找,你只推是我不讓你見人。” 琴太微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他遂解釋道:“剛才我已和太后說明,拒掉了徐家的婚事。” 原先徐家和楊楝雖有婚約,卻已是兩邊都在猶疑,不過為著徐太后的面子和徐安沅的堅持。五月那場風波之後,太后固是著惱,徐安照更是勃然大怒——楊楝於議婚之際另納宮人,這是生生是打了自家嫡妹的臉。眾人皆猜測這婚事要不成了。但徐太后還在猶豫,所以一直不曾開口說什麼。而楊楝既敢自己扯破這層紙,太后一場雷霆之怒自然也就落到了他頭上。 琴太微聽見這消息,心中竟是說不出的輕鬆快意。只這點快意散得也迅速,她亦深知徵王納妃之事關係重大,並不是簡單的兒女恩怨,如此一來…… “你在想什麼?”楊楝見她不接話自顧思索,遂問。 “……殿下這是為什麼?”琴太微忍不住道。 瞧著她這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楊楝倒被惹出了一絲興趣,遂附在她耳邊輕聲笑道:“是為了你啊。” 琴太微自不相信,只是被這輕薄話鬧得滿面通紅。過了一會兒她才漸漸悟過來,楊楝來萬壽宮拒婚,還要帶著她一起。明里暗裡有意無意的,這是拿她做了幌子。 回清馥殿用過午飯,重又打點精神去見徐皇后。過金鰲玉帶橋,自乾明門出西苑,沿著筒子河一路到玄武門下,方進入宮城。楊楝和琴太微各自下轎,步入順貞門。穿過宮內苑時,琴太微禁不住張望一番,那幾樹海棠早已褪盡紅衣,高樹連綿如雲聚,滿地碧影斑駁,日色姍姍。時序遷移,季候流轉,一番春色早已蕩然無痕。唯有坤寧宮槅扇間飄出香煙,氣息氤氳一如往昔。 徐皇后午睡起來,正有些頭暈身重,見楊楝帶著琴太微過來問安,自是十分歡喜,受過大禮便教看座,又命琴太微走到跟前來,牽著手細細打量,笑道:“聽說你病了月餘,我只擔心你身子不好。如今瞧著倒比從前更嬌豔了。想來是西苑風水調和,果然養人些。” 琴太微紅著臉道:“娘娘過獎。”徐皇后眼尖,卻一眼瞧見她戴的藥玉耳璫還是女官的配給,頭上簪釵亦十分簡單,心中暗暗納罕,便道:“你是我這裡出來的人,我該為你備上幾件陪嫁的。你們今日來得匆忙,倉促間也沒有好東西賞你。宋司飾——”她對旁邊伺候的女官道,“將昨日御用監送來的累絲花簪拿兩對來,還有那一匣子絹花。” 琴太微忙道:“娘娘已有賞賜,妾不敢再領。” 徐皇后笑道:“上次送去的那些經卷珠串之類,是按慣例賞賜的。這回我特別給你一些東西,是為著你的夫君身份不同旁人,你休要推辭。” 捧來的是一對金累絲鑲羊脂玉花片嵌紅寶石長簪,一對金累絲蝴蝶嵌貓兒眼小簪,徐皇后笑道:“這原是備著千秋節時賞賜外命婦的,樣式老成莊重了些,做工卻是上等的,且拿兩對給你。那些絹花是今年的新樣,你自去挑幾支喜歡的。” 琴太微謝過恩,揀了兩支較小的絹花就不肯再拿,宋司飾不得不悄聲建議道:“娘子戴這繡金線的海棠花好看。”徐皇后見狀又笑道:“這孩子太老實。你也別挑揀了,索性一匣子都拿回去慢慢戴吧。少年人戴花兒才活潑俏麗。” 楊楝亦笑道:“嬸娘如此慷慨大方,未免太過寵著她了。” “不過是絹花而已,哪個女孩兒家的妝奩裡沒有一大把?”徐皇后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道,“我也是替人操心來著。” 坤寧宮的年輕宮人們聽見消息,紛紛藉故過來窺探。都說琴太微嫁了神仙似的一個郎君,已是大走鴻運;如今她回來謝恩都有徵王陪伴,只道她必定十分受寵。從前那位文娘子也是宮人出身被指為徵王側室的,從未聽說有如此恩遇。有人道,琴太微畢竟是封疆大吏的獨生嫡女,如今外家又勢盛,豈是那個右僉都御史家的庶女文粲然能夠比得上的?又有人提起徵王府的林夫人,其父不過是個畫院待詔,聽說也不似文氏那般門庭冷落,可見這與出身毫無關係。琴娘子是徵王自己討去的,又比那兩位年輕,自然更受寵愛些。 這番私議若傳入琴太微耳朵裡,她亦只有苦笑的份兒。此時她只垂頭聽著徐皇后與楊楝一問一答,不著邊際地對了幾句。徐皇后忽又提起青詞來,拿給楊楝一個詩筒,裡面又是新題目。琴太微不由得心中一樂。近來她已經看出,楊楝雖寫得一手好青詞,卻對什麼東華帝君、乾元真人之類全不以為然,只是不願拂了徐皇后的意才勉力為之——皇后總不能去求外臣的翰墨。想到他今日回去又得皺著眉頭填詞,琴太微暗生一陣快意。忽然又聽見徐皇后說起:“我這裡掌筆墨職司的人本就不多,琴娘子去了,就只有沈女史還是個得用的,累她整日抄寫不停。” 琴太微道:“若娘娘不嫌棄,殿下的青詞還交給我謄寫吧。” “那可正好。”徐皇后道,“若有不認識的字,你也好當面向他討教。” 楊楝瞧著琴太微,微笑道:“她還有不認識的字嗎?當日她在清暇居中抄寫青詞,好像並未出過錯兒呢。” 徐皇后呵呵一笑,又道:“說起清暇居那回,你第一次見她吧?” “倒也不是,早就見過了。”楊楝道。 琴太微心中“咦”了一聲,暗暗掠了楊楝一眼。楊楝笑道:“是在杭州,神錫二年的上巳節。” 她愕然。 “那日我悶得無聊,就換了衣服溜出王府閒逛,也沒有帶著隨從。不料走到於少保祠,撞見了琴督師。本以為總有一番勸諫要聽,還好那天琴督師自己也是微服混在人群中,身邊還帶著個小女孩兒——料想不會是旁人吧?” 再沒想到是這樣的。她努力回憶著神錫二年的上巳節,那年西湖邊桃花開得極好。適逢父親沐休,她便苦求著要去觀花踏青。父親一向縱得她無法無天,雖然微服出遊十分冒險,竟也遂了她的心意。她記得那日芳草連天花開陌上;記得湧金門下通草花的擔子、賣餛飩的小舖;記得湖中龍船上有穿月華裙的女子翩翩起舞,父親卻不許她多看;記得柳條纏住了父親頭上的唐巾,她和琴全兩個七手八腳解了半天;記得她在蘇堤上被擠掉了一隻繡鞋,父親只好把她抱到茶樓裡坐著,買了新鞋給她穿上,她心中還嫌那市賣的繡鞋花樣不夠精美……電光火石般往事歷歷在目,噎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只是她怎麼也想不起那天居然還見過一個俊秀少年,她的記性原是很好的。 “我怎不記得有這回事……”琴太微喃喃道。 楊楝謔笑道:“你兩隻眼睛都盯著貨郎擔子裡的梅蘇丸呢,自然看不見我。” 她忽然兩頰緋紅。 徐皇后笑道:“琴娘子那時多大了?九歲?” “將滿十歲了。”琴太微低頭道。 “那後來呢?”徐皇后又笑著問楊楝。 “後來嘛,自然是立刻被琴督師的人押送回王府了,未曾玩得盡興。”楊楝搖搖頭。 琴太微心中仍是狐疑,不確定楊楝的話中有幾分真實。但若是假話,怎能連日子都說得清清楚楚? 徐皇后撥著茶盞,緩緩道:“琴督師這樣處置十分妥當。這原是你自己不對,只顧自己舒心快意,萬一有個好歹,要連累多少人。你那王府裡只怕翻了天,別人且不說,安瀾豈不急壞了?” 楊楝沉默了片刻,道:“我的事情,她也不太知道。” 午後的日光落在殿宇深處,紫銅鎏金博山爐中燃著南海牙香,裊裊青煙投下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似掠過一絲憂鬱。琴太微驀然想起,她只道那時他亦青春年少,其實也是娶過妻的人了。她心裡隱隱地空了一下,忙低下眼簾,注意聽著皇后的話。 “安瀾去了三年,你為她守制也早就守完了。”徐皇后斟酌著字句。早間她已聽說楊楝在萬壽宮那邊拒婚,雖然在意料之中,她亦覺他做得急躁了些,“……如今可以打算起來甄選名門淑女為配,你的王府也須得有人主中饋。” “婚姻大事終須長輩做主。”楊楝中規中矩地答道。 徐皇后笑道:“長輩為你做主,也得你自己願意才行。你府中那兩位側室……人品出身倒也是說得過去。文粲然在我這裡待過幾天,確是個讀書明理的好女子。倒不知你怎麼看?” “文氏賢德知禮,”楊楝淡淡道,“只是哪有以妾為妻的道理?” 徐皇后讚許地點點頭:“確是如此。” 琴太微盯著大紅地毯上的連理花紋直發楞。她只是連名分都沒有的侍妾,楊楝納誰為妃都與她無涉。可是他們當著她的面討論這些事,她終究覺得不適意。她將眼光悄悄挪開,一件一件打量著殿中的陳設花瓶、香爐、案幾和字畫。走了一會兒神,忽又聽見徐皇后喚起她來:“琴娘子,你可曾去看望過淑妃?” 她忙道:“未曾。” “去瞧瞧她吧。昨日她還與我說起,甚是想念你呢。”徐皇后道。 琴太微上午聽見徐安沅說起大長公主病重,便盤算著設法問問咸陽宮。然而想起早間的風波,不禁朝楊楝望了一眼。他亦望著她,靜靜道:“你就去吧。”面容安寧得頗不真實。 大約他們有些話要背著她講,琴太微想著,遂奏道:“聽說咸陽宮封了門,還請娘娘遣一位女官領妾過去才好。”卻故意巴巴地望了一眼遠處侍立著的曹典籍。徐皇后微微一笑,便教曹典籍領了她去。 淑妃產後恢復得不好,兩個月過去仍舊蠟黃著一張臉,雙目深陷無神,身形亦不似從前窈窕。她聽見琴太微過來,勉強從榻上支起身子,端出一張笑臉叫珠穠端茶待客。她身邊新添了一個叫寶秋的近侍宮女,卻不見玉稠去了哪裡。琴太微心中有事也不去細問,寒暄了幾句,就婉轉問起大長公主的病來。 “我也不瞞你。”謝迤邐道,“祖母的身子怕是撐不到今年。” 琴太微呆了一會兒,眼淚驟然流出來:“為何不早告訴我?連舅母也一字未提。” “告訴你又能如何?皇上指去的御醫尚且束手,你能幫得上什麼?”謝迤邐道。 “我想回去看看祖母,”琴太微顧不得理會她話中的冷淡譏誚,抽泣著說,“一年未見了。” “徵王肯讓你回家嗎?”謝迤邐幽幽道。 琴太微搖了搖頭,卻又說:“我求求他,許是肯的吧。” 謝迤邐遂良久不說什麼。琴太微見她心緒頗不佳,連忙拭去眼淚,問起她的病況。謝迤邐只懶懶道:“宮中醫婆皆不得用。你那回受了傷,還不是鄭半山救下的?” 琴太微聽了又是一滯。謝迤邐見狀,遂笑道:“我乏了,還想躺一會兒。教珠穠帶你去看看小皇子吧。” 襁褓中的孩子尚未滿百日,小臉兒皺巴巴的地擰成一團,邊哭邊吐著唾沫,並不像宮人們交口稱讚的那般端正可愛——也許小孩兒家都這樣吧。琴太微並無弟妹子侄,是以從沒機會接近過嬰兒。她將小皇子接過來抱在懷裡,學奶娘的樣子小心搖著,居然哄得他止住了哭聲。她心中對這孩子便又添了幾分喜愛,抱著不肯撒手,又拿了一隻小鈴鐺逗得他咯咯直笑。珠穠笑道:“琴娘子這般喜歡小娃娃,將來也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琴太微搖了搖頭,卻道:“我來了這半日,怎不見玉稠姐姐?” 珠穠收了笑容:“你不知道嗎?” 琴太微茫然。 “前幾天她就服侍了皇上。”珠穠慢慢道,“皇上封了她一個選侍。如今她住在後院西廂房,不常來前面應差。” “那姐姐她——” “這是娘娘的意思。”珠穠看了她一眼,又低聲道,“皇上近來眷顧著一位年紀極小的琳妃。娘娘這才做主抬舉了玉稠——如今該叫桂選侍了。” 琴太微聽得大不是滋味,遂慢慢彎下腰,把三皇子放回榻上。珠穠見她不說話,一邊低頭整理著襁褓,一邊忍不住低聲嘀咕道:“我們娘娘可是容易的嗎?也不知該說你什麼……” 從咸陽宮出來,琴太微的步子越拖越慢。曹典籍瞧她那滿腹心思的模樣,索性開口道:“娘子有什麼話這就快問吧,再耽擱可就回到坤寧宮了。” 曹典籍是宮中舊人。琴太微既與她相知,此時也不繞圈子了,直問道:“姐姐可知徵王殿下他——” 曹典籍深深看了她一眼。琴太微忽覺羞愧,一咬牙仍道:“是不是和淑妃有過節?” “是。”曹典籍道。 她倆各自朝四周張望了一下。下午這個時辰,東一長街上清寂無人,遠處只見當值的內官倚著宮門出神。兩個宮人慢慢走著說話並不惹人注意,即便有人近前也能立時察覺。 “淑妃自小長在宮中,你是知道的。”曹典籍道,“太后膝下沒有公主,卻極喜愛小女孩兒,自做皇后時就常留著幾位貴戚千金在坤寧宮伴駕,一則為說笑解悶,二則是為兒孫們備選。” 琴太微忽然明白了,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 “徵王原是皇長孫,而徐家這一輩的嫡女——也就是三小姐,年紀太小。太后要另起爐灶,就挑中了謝家長女。莊敬太子亦首肯了此事,只等她及笄便正式聘娶。只是後來她被皇上看中了。” 琴太微喃喃道:“這豈不是……有些不得體?” “確是如此。”曹典籍斟酌著詞句緩緩道,“但皇上開了口,謝家也只能答應啊。” 不,其中有些地方對不上……她忽記起五月里為了深柳堂事件受審時,太后身邊的李司飾曾向她提過淑妃的事,說的是她在花園裡迷路,偶遇了皇帝,從此才直上雲霄。老宮人那閃爍的眼神、曖昧的語氣猶在眼前耳畔,分明暗示著事情背後沒那麼簡單。 待要再追問,琴太微忽又明白了——這當然不是迷路,謝迤邐又不是初入清寧宮,她在太后身邊侍奉多年,怎可能還會迷路,這是有意而為…… 這些話她都不好意思再問下去。她茫然回頭,望望咸陽宮的紅牆。高樹披離如羽,紫槐花事盛極,絳紅花串如錦繡堆砌,紅姿妍媚,迎風倩笑,香氣中充彌著淡淡腥甜味道。 “那是哪一年的事?” “神錫元年。” 神錫元年,大局已定。奉天殿上的繼位者和預想中的不同。楊楝不再是皇孫,僅僅是身份微妙的臨安郡王。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不嫁徵王也許太后不答應,但是攀上了皇帝就無人能夠阻攔了。 早間那支折斷的白梅花,究竟縈繫著什麼樣的隱秘情事?竟把一個謙謙君子氣得如此失態定是想起了當初被心儀的未婚妻拋棄是如何顏面盡失,不得不娶徐家的庶小姐又如何心灰意冷……她必定得在心裡狠狠冷笑幾聲,方不負今日費心打聽到的這樁天大逸聞。但這樣著力的冷笑,卻也沒有令她覺得半分鬆快,一顆心反似戳破了水囊般癱軟無力,亂糟糟地淌濕了一地泥濘。 傍晚的日光打在長街的青石板上,浮沉飛舞,晚絮飄零,燥得她出了一身汗。她定是心神全亂了,這時竟無端地想起沈端居來——那一日偶遇謝家婆媳,亦是在這長街上。沈端居寶髻高挽,華服雅淨,跟在沈夫人身後款款走近,連一個眼波都無須轉動,就把她的少年美夢敲了個落花流水。 遠處翠華搖搖儀仗葳蕤,曹典籍忙拉了琴太微閃到牆邊斂衽侍立。原來是皇帝擺駕咸陽宮。琴太微還記得從前皇帝常常在這個時辰駕臨,這回也不知是去看誰。肩輿過去後,她悄悄抬頭打量,正巧那頂金絲翼善冠折出的強光刺中了眼目。 正暗暗鬆口氣,肩輿忽然轉了回來。琴太微連忙縮到曹典籍後面,把大半邊身子都躲在陰影裡。皇帝坐在肩輿裡,聲音聽起來頗為遙遠,含含糊糊地問著曹典籍一些話。曹典籍簡略地應著,心中亦知皇帝必是瞧見琴太微才掉頭的。 “那是琴內人嗎?”皇帝終於問。 “是。”琴太微並不懼怕。她是已嫁之身,親王內眷在皇帝面前連抬頭都是不必要的。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去探望你表姐了?” “是。” 一陣沉默後,肩輿終於遠遠走開了。琴太微立刻拉了曹典籍往坤寧宮走去。 “曹姐姐,難道我真的長得像淑妃?”琴太微語聲中竟有些恨意。 曹典籍只是說:“你想到哪兒去了。”她握著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指冰涼潮濕。 從坤寧宮出來後,琴太微一門心思地等著楊楝問自己在咸陽宮的見聞。不料他很沉得住氣,竟半個字也不曾提起,反倒沒來由地說起什麼要叫程寧去給她訂一些首飾,“喜歡什麼花樣自己去挑”。 琴太微隨意地點點頭。楊楝見她絲毫不熱心,便順手將她發間的紫薇花輕輕摘了下來。經過一日奔忙,那些柔如彩雲的花朵已黯然凋萎。 回到清馥殿,楊楝留了琴太微一同用晚膳。琴太微滿腔愁思,哪裡有半點胃口,便只舀了半碗粥,就著芝麻菜小口抿著。楊楝拿了夾了一隻冬筍荸薺蝦仁餡兒的蒸餃塞給她。她心中憤然又不敢扔掉,只好咬了一口。這蒸餃原是楊楝喜歡的點心,府中廚子做得極為老道,端的是筍嫩蝦甜,鮮香四溢,可是她吃在嘴裡,卻是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 楊楝不解道:“你晚上只吃這麼點東西嗎?” 她只得道:“這會兒不餓呢。” 楊楝只道她是害羞,遂向侍膳的內官道:“備些夜宵點心送來,按琴娘子愛吃的做。” 她輕聲謝過,又咬了一口蒸餃,才慢慢悟出這句話的意思有些不對勁兒,心中突地一跳,想要追問一句卻又萬萬沒那個膽量。 偏生那內官也是個懵懂的,走到門口又掉過頭來問,點心是送到虛白室還是送到清馥殿。這回她聽明白了,他說“送到我房裡”。 她盯著碗裡的清粥直發楞。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既然養好了病,就該過來服侍他了,可是……她心裡翻翻滾滾的還是下午在宮中的見聞。羞怯、惱恨、委屈、失悔還有不得不承受的痛楚,一時全都噎在胸口化解不開。 “你是不舒服嗎?”見她不應,他狐疑道。 “我要回去。”她脫口道。 楊楝一時沒明白:“回哪裡去?” “我……”她忽然覺得不安,立刻又說了一句,“我身上不方便,不能留下來陪殿下。” 他疑惑地看她半天,似乎想說點什麼又說不出口,終於只是說:“那你就早點歇著吧,點心也給你送過去。” 她垂頭不敢應聲,怕被他發現自己說了謊。 好容易熬到晚飯吃完,楊楝叫人拿了個織錦囊給琴太微,裡面硬硬滑滑的摸不出是什麼。 “拿出來看看。” 她依言解囊,看見裡面是一根黃銅短管,兩頭各鑲一塊熒光剔透的圓玻璃,銅管上鐫刻著花體西洋字樣。 “是千里鏡呀。”遂將千里鏡舉到面前,正看見楊楝的一隻眼睛忽然張大了十倍,又圓又亮如一輪明月,她倒吃了一驚。 楊楝本來打算講解一下,見她原也會用,遂道:“過幾天太后宮中又要唱戲,你帶著這個去。不過別只顧著看戲,留心看看人。” “看誰?”琴太微問。 “把咱們的媒人找出來啊。” 琴太微啞然。 “這事兒總不能就這樣算了吧。”楊楝道,“到時候各宮的人都會去清寧宮伺候,你仔細辨認一下。認出來了別叫嚷,先悄悄告訴我。” “大內的宮人有三千多,總要有個留意的方向吧。”琴太微沉吟道,“殿下是不是心中已經有數了……” 楊楝卻問:“你有沒有猜過是什麼人?” 琴太微早已前前後後地琢磨了好幾回,忙道:“我猜是……” 楊楝比了個低聲的手勢,她遂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個兩個字,他點頭道:“不過那宮人有可能已被調往他處。” 琴太微道:“既然如此,能否查一下宮中的人事變動?” “宮中每天都有人挪進挪出,查起來可就千頭萬緒了。我的手哪裡伸得了那麼遠。”楊楝道。其實他並非沒有找人暗查,不過沒尋到,不免疑心那人已被滅口了。 她一邊調著千里鏡朝窗外張望,一邊嘀咕道:“當初沈夜曾把太后那裡的宮人一一看過,皆不是。如果我是那個傳話宮人,事後我一定求主子把我調到太后那邊去,才算躲得最結實。”找到清寧宮的方向看了半天,又道:“盯著清寧宮的大門,說不定就能看見她。” 楊楝謔笑道:“好啊。千里鏡給你了,你就天天守著吧。” 琴太微見他始終笑容溫煦,似乎對自己毫無疑心,心中沒由來地又是一空。 說了一會兒閒話,楊楝便攜了琴太微在水邊散步,順便將她送到橋頭。初夏的殘陽鋪於太液清波之間,兩岸垂柳搖金,一池晚霞瑟瑟。熏風裡浮動著淡淡甜香,是隔岸雲水榭邊的薔薇花開了。 琴太微躊躇良久,心事又如水中浮標一樣冒了上來。她終於牽了牽他的袖子,一鼓作氣道:“殿下,能不能求你一事情,我想出宮去看看外祖母。” “可以。”楊楝隨聲應著,又道,“明天叫崔嬤嬤去駙馬府走一趟,跟謝夫人訂個日子。” 沒想到他答應得如此痛快,琴太微反倒吃了一驚,連聲謝恩。楊楝卻笑了笑,從袖中抽出一件東西遞過來,倒像早就在這兒等著她似的。 是皇后給的詩筒,琴太微十分狐疑:“幾時就寫好了?” 楊楝笑道:“你不是在皇后面前說要寫青詞嗎?” 琴太微急道:“是說謄寫……” “原是要留你下來,等我擬稿的。”楊楝道,“你急著要回去,就一併寫了吧。” 琴太微這才聽明白,原來剛才他要留她,只是為了抄青詞而已,並不是要過夜,倒是她自己想多了,還平白扯了個謊。一念及此,羞得恨不能頓時躲到湖底去。楊楝見她發楞,順勢將詩筒塞入她懷中。 “可是我不會……”她又急又羞,眼淚都要墮下來了。 “都抄過這麼多了,照貓畫虎還不會嗎?”他彎著眼睛笑道,“你連八股都會寫,青詞還不是小意思?” 什麼事情他都知道,必是鄭半山說的!楊楝見她滿面困窘,只道她是認輸了,遂笑得愈加得意。 第二日,崔嬤嬤便領命去公主府中傳話,下午回來時說見到了謝家主母。沈夫人聽說琴娘子將回家倒是十分歡喜,只是近日府中上下都忙著準備二小姐的婚事,著實不得空閒,請琴娘子暫且忍耐些時。等忙過了七月,二小姐出了閣,再請娘子回家。 楊楝聽了便皺起眉頭來。 “嬤嬤知不知道,表妹許了什麼人家?”琴太微喃喃道,“這般著急過門。” “是威國公府陸家的世孫。這位陸公子不日就要跟隨老公爺去北海駐邊,所以急著娶新婦過門。而且……”崔嬤嬤望了琴太微一眼,“大長公主病了一年,謝家也想藉嫁女沖沖喜。” 楊楝心想謝家長子聯姻清流名門,女兒嫁入勳貴世家,倒是兩頭不誤、四平八穩。 “那就等等吧。”楊楝淡然道,“還有,人呢?” “謝家夫人說,原先服侍琴娘子的丫鬟僕婦大大小小總有二十來人。”崔嬤嬤有條不紊道,“琴家留下的幾個丫鬟,有願意回南的已經賞了身契放走了,娘子的奶嬤嬤亦在其中。餘者都分到了府中各房,也有去了莊子上的,一時聚不整齊。等謝家夫人空了再一一找來問過,看是否有人願意進來服侍娘子。” 他回頭望著琴太微,只見她垂了頭不作聲,眼皮微微發紅,似是竭力吞嚥著這般冷落難堪。 “誰要他家送人進宮?”他說,“不過問問琴家舊人都被她打發到哪裡去了。” “有勞殿下費心。”琴太微亦勉強開口道,“諄諄就很好,不必再找舊人。” “你倒是與她投契。”雖則是笑,楊楝心中卻想,將來無論如何再不讓琴太微踏入謝家大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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