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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翠微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6047 2018-03-16
陽台山在翠微山以北一脈群山之間,因林泉秀雅,山形地勢極好,被成祖皇帝選為皇家道場,修建了朝天宮等觀宇,歷百餘年經營規模壯大。山間亦遍布京中皇族宗室、達官顯貴的別業山房。先帝耽於煉丹修道,萬安年間道教聲勢昌隆,陽台山愈發香火興旺,宮車往來如流水。今上即位之後,在徐太后的支持之下清算道教,殺了一批“妖言惑主”的道士,將正一道教主趕回了江西龍虎山,朝天宮的住持更換了人選,又貶謫了一批依附道士的官員。陽台山這才漸漸冷落下來,如今宮中只有徐皇后還會眷顧一下這邊。 楊楝只攜了一名親信侍衛,自翠微山墓廬出發,兩騎快馬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陽台山的後山。他將侍衛和馬匹留在半山處,獨自去登西高峰。這原是他從小就走慣的一條路,縱使閉上眼也不會行錯。陽台山並不算太高,小時候他步行到西高峰峰頂的眠雪山房,需要一個多時辰。那時只嫌路長,嫌身邊隨侍走得慢,恨不能插翅飛上去。他九歲上才求得父親的許可,每月初十可以入山探望謫居的太子妃。從萬安三十一年到萬安三十四年,堪堪見過三十九回——若不算嬰孩時的模糊記憶,他和生母的緣分也僅僅這麼三十九次而已。後來父母俱亡,人去樓空,他自己亦被拘在太后身邊不得隨意出宮,再往後便去了杭州。直到前年返京才重上陽台山,他發現眠雪山房竟然保持了太子妃居住時的原樣。原來是朝天宮的盧道長得了徐皇后指示,著人打掃看護了整整六年。

五月十七夤夜,淑妃產子,宮中一片忙亂。皇帝想到的頭樁事情,便是去天壽山掃祭皇陵,祭告先祖。欽天監一查,次日正是吉日。只是倉促間不好準備聖駕,於是掃祭的重任便交給了京中地位最高的宗室徵王。祭掃完畢回京复旨,立刻又領了新任務——翠微山的莊敬太子墓年久失修,上命內官監善加修葺,徵王親自結廬監守。 楊楝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琴太微的官司,謝迤邐意外早產,皇帝怒而不能言,自是恨不得把他遠遠支開了的好。三皇子的誕生使得宮中的局勢愈發微妙,朝局的變動只在眼前。作為一個身份尷尬的宗室,他躲開也好,何況他也不想面對那位新納的侍妾。 只是那位馮狀元,卻也沒有忘掉六月初十的約定。楊楝在太子墓旁結廬不久,便有田知惠託了心腹內官送信過來。楊楝整日對著一群內官,甚覺沉悶無聊。每日例行祭拜之外,無非讀讀書,散散步,把墓廬邊上草木都琢磨了個遍。此時有個年輕文官送上門來和他聊天,倒也令人快慰。於是仍約定在六月初十陽台山上見面。

時辰尚早,山中晨嵐還未退卻,涼風如水灌入袍袖之間,驟然清涼無汗。楊楝在路邊的茶亭裡少坐了一會兒,看著日影在對面的山坡上緩緩移動,初夏的萬頃茂林靜如無邊深海。 “殿下喝杯茶吧。” 他回頭一看,登時滿面欣喜:“鄭先生!” 鄭半山把手中的蒲包放在桌上,取出紫銅茶壺,水還是溫的,說:“總是連個伺候的人都不帶。” 楊楝搖搖頭,微笑著捧過茶水慢慢喝完,心思已經轉了幾道:“未知先生是否已經見過馮覺非了?” 鄭半山道:“還未見過。他托同春藥局帶話,說是老余的意思,請我陪殿下一道來。” 楊楝皺眉道:“是有大事?” “想必是。”鄭半山垂目道。 馮覺非亦是獨自前來,剛一露面便連聲道歉,稱不慣登山,路途生疏,不料竟讓殿下與大人久等,實在罪該萬死云云。他口才極好,寒暄起來亦是妙語連珠,楊楝竟然插不上幾句話。冷眼打量此人,只覺他英姿勃發,爽朗豪闊,十分討人喜歡,只是那些神采變幻之間,連一個確定的表情也捉不住。大約與琴靈憲並不是一類人,楊楝這樣想著。

因為彼此未著公服,便免去了大禮,只團團揖過一遍。馮覺非請徵王坐定,忽又道:“今歲是殿下弱冠之年。下官此來,就是為了給殿下獻上一份薄禮。”說著便又跪下,從袖中摸出一隻精巧的西洋琺瑯盒子,雙手呈上。楊楝虛扶了他一下,便接過盒子打開,裡面有一塊芙蓉石透雕的龍牌。 別說楊楝的生辰還在半年之後,就算是明天做壽,他也不相信馮覺非費了這麼大力氣請他和鄭半山出來,只是為了送一塊芙蓉石。他一邊稱謝,一邊就看見鄭半山慢慢變了臉色。 “敢問馮大人,這是餘無聞的意思嗎?”鄭半山道。 馮覺非笑道:“確實是余先生親自挑的禮物。下官亦知送得不是時候,只是余先生曾對下官交代過,不必等正日子,越早送到越好。只是下官辦事不力,到底落在了徐安照進京之後。”

鄭半山聞言點點頭:“他與我想到了一處。” “鄭先生可否解釋一下?”楊楝道。 鄭半山振振袖子,斂容道:“幾年前,我和余無聞私下約定過一件事情……”他忽然停了下來,看了看馮覺非。 馮覺非立刻道:“東西送到,下官的任務就完成了。下官暫且告退。” 楊楝與鄭半山換了一個眼色,遂出言挽留:“馮大人遠來辛苦,何妨喝杯茶再走?” 馮覺非回頭看定楊楝,目色忽然清空起來。他剛才說了個謊,其實他並未晚來,只是躲在一旁暗自觀察。楊楝的容貌恰如與餘無聞形容的並無二致,不知他一個不足雙十的少年人,何以修煉成這種氣度——究竟是韜光養晦還是心灰意冷,一點也分辨不出來。以後他還會見到楊楝,也會見到鄭半山,但同時與這兩人見面的機會卻再難得。他略略一笑,忽道:“下官忘了一件事情,應先向殿下道喜。”

聽見這話,楊楝臉色驟然一變——親王納側室只是宮中小事一樁,外面一個七品編修如何知道的?就算知道,這是他可以問的話嗎?他欲怒目而視,卻發現對方神色從容,卻是一點真要“道喜”的意思都沒有,不覺心生狐疑:莫非這馮狀元竟然知道琴靈憲…… “是下官唐突了,”馮覺非亦覺出他神情變幻,忙補充道,“忠靖王世子這次入京……” 他說的不是琴太微,是徐三小姐。楊楝悄悄地鬆了一口氣,不免自覺好笑,遂淡淡道:“這是三年前忠靖王與我的口頭約定。婚姻大事上有太后主持、皇帝下旨,卻不是我能自作主張的。” 馮覺非心中暗暗微笑,卻仍擺出一臉憂思地說:“殿下應當爭取早日完婚。” “為何?” “朝中無非兩姓,楊家和徐家,殿下站在哪邊?”

楊楝默然。 “殿下姓楊,卻只能站在徐氏一邊。我朝第二任皇帝本來並非成祖,而是太祖皇帝之嫡孫,成祖以兄終弟及而登大寶,那位皇太孫的下落至今都沒有人知道。而殿下您,卻能夠養尊處優,加封親王,留居京城。這是因為徐太后的保全,亦是因為當年殿下曾與徐氏聯姻。所以殿下只能站在徐氏一邊。有太后在便有殿下在。太后百年之後,則是有徐姓王妃在,便有殿下在。下官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還請殿下恕下官死罪。”馮覺非道。 楊楝既然並未如馮覺非所猜測的那樣被激怒,只是靜靜地等他往下說,可見這些話早在他心裡盤旋了很多遍。他不是一個被人說穿心事就會失了方寸的人,馮覺非看在眼中,心裡又多了幾分把握:“殿下快要二十歲了,這些事情不可再猶豫了。”

“這些話,是余先生讓你說的嗎?”楊楝問道。 “也有下官自己的想法。” 楊楝笑了笑:“馮大人頗有見地。目今徐世子入京,皇上又提拔了兵部員外郎朱寶良去南邊巡查邊務,整頓海防,兵部尚書趙崇勳倒被擱在了一邊。不知你怎麼看?” “兵部諸公以趙崇勳為首,多是忠靖王的私人,唯獨這個朱寶良跟那一干徐黨有些不合。他是琴督師帶出來的人,和沈弘讓那群清流的關係也不差,故而他在兵部這幾年,一直被趙崇勳壓得翻不了身。皇上忽然用起他來,算是給徐黨敲了一個大大的警鐘。” 楊楝若有所思道:“細論起淵源來,琴督師也算是徐黨。” “殿下明察。”馮覺非笑道,“琴督師當年以一介書生而統攝海防,有萬夫莫敵之神勇,其實也都老忠靖王親手調教出來的。只他後來自成氣候,又與徐功業意見不合,互別苗頭,故而疏遠了忠靖府,反而向先太子靠攏。徐功業父子對他,想必久已不滿。去年琴宗憲折了水軍,徐家趁機下狠手端了琴家,才算出了這口氣。好在琴督師威名猶在,皇上又有心回護,徐家亦不能做得太過,所以像朱寶良這樣的人並不曾受琴宗憲株連。”

“之前皇上重用琴宗憲,便有為難忠靖府的意思。可惜琴宗憲志大才疏,實在是辜負了聖心。”楊楝淡淡道,“未知這個朱寶良才幹如何?” 馮覺非道:“下官聽聞戴先生提起此人,言其豁朗通達,嫻熟邊務。想來琴督師看重的人,總是不差的吧。聽聞他出京之前,私下跟人提過,此番巡查邊務,是為了藉機清理市舶司的賬目,清完了賬目,還要修改船稅制度。” 楊楝臉色略變。清查市舶司的賬目,意味著清查忠靖府的老底,不再讓徐家染指船稅。皇帝想做的,竟是當初太子沒能做完的事情。 “皇上頗有雄心。”馮覺非徐徐道,“當年莊敬太子暴亡,先帝纏綿病榻,本該立殿下為皇太孫以備承繼大統。太后卻以國賴長君為名,宣慶王入京加封太子,為何?因為莊敬太子監國多年,在朝中人脈極廣。殿下的那幾位師父,個個都是人中英傑。就算殿下年幼登基,依然不是徐黨能夠擺佈的,所以還不如扶持一個娶了徐姓王妃的藩王來做皇帝。到如今七年過去,皇上根基已穩,豈肯長久受制於外戚,去年折了琴宗憲,今年又提拔朱寶良,調了徐世子入京,聽聞還要提拔威國公世子。如果朱寶良此行順利,到今年年底,朝局將大有不同。殿下可想好如何應對?”

“依馮大人看,我該如何應對?”楊楝反問道,“馮大人方才問我,是站在楊家那一邊,還是徐家那一邊,我心中尚不能決斷,還望馮大人指教。” “呵呵,”馮覺非道,“殿下若圖安穩,自然還是順從太后的安排續娶徐家小姐,回杭州依附忠靖府度日。” “馮大人也說了,”楊楝打斷他道,“皇上打算向徐家動手了。” 兩人不覺相視而微笑。 “殿下是否……”馮覺非停頓了一下,慎重選擇了一個詞,“是否對皇帝心存芥蒂?” 楊楝微微點頭,表示同意。 馮覺非道:“殿下不必擔憂。眼前皇帝要對付徐家,務必借重清流,起用太子舊黨。殿下佔著先帝嫡孫的名分,皇上又是一向以孝悌立身,他是決計不能明著動你的。忠靖王府百年基業,根深蒂固,想必一時半會兒也清理不完——這亂局之中,才是殿下的大好機會。”

機會二字,令楊楝渾身一顫。他鎮定了一下,卻笑道:“馮大人說笑了,我一介閒散藩王,如何能夠插手朝中事務?” “朝中事自不必殿下插手。但宮中事殿下可多加留意。”馮覺非道。 楊楝心中一凜,不覺問道:“馮大人所指為何?” “若說宮中,眼下第一樁事,還是立儲。”馮覺非輕聲道,“本朝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皇帝的嫡長子就是那樣了,按理說當立二皇子為儲,只皇上遲遲發話,顯然並不中意他。如今三皇子降生,皇上的心願自不必說,但他未必繞得開長幼之序。明年二皇子年滿十五歲,是封王之藩,還是備位東宮,就要有個了斷。” 想起楊樗每日里仰著一張圓鼓鼓的臉,追著他叫他堂兄,問他書課,楊楝忽然有些失神。 留意到楊楝的神情,馮覺非道:“聽聞二皇子在爭取與忠靖王府聯姻,以博徐黨支持,須知他的母舅是徐家僚屬,尤其和徐安照十分親近。設若今年二皇子立儲,可見之將來,必定仍舊是忠靖王的半壁天下,殿下……有太后看顧,殿下或者也能偏安一方繼續閒散吧。” 已經是第三次用這話來刺激他了,楊楝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設若不是他,”馮覺非微微笑道,“那麼,諸事還可徐徐圖之。” 他這話說得極婉轉,細思卻極凶險,楊楝不由得打斷他:“你的意思是?” “只是提醒殿下留心,沒有別的意思。”馮覺非笑道,“到底是親兒子,皇上即使存著廢長立幼之心,也未必真下得了手,還得看宮中變數。” 楊楝不覺望向鄭半山,卻見他微微頷首。他心中便明白了:“我自當留意。” 馮覺非說了半天,亦覺唇角舌燥,喝了一口涼茶,又道:“殿下可知戴先生的近況?” 楊楝略知一二,卻並未走動過。 馮覺非嘆道:“殿下固是守禮,不敢結交官員。不過戴先生終歸也是殿下的授業師父……” “馮大人見教的對。這個確是我疏忽了。”楊楝點點頭,忽然問:“馮大人貴庚?” 馮覺非愣了一下,笑道:“二十五。” “馮大人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楊楝微笑道。 馮覺非盯著楊楝看了一會兒,這少年生得過於秀美,未免令人擔心他犯了物忌,難免薄命。只是他們誰又是信命的?他肆無忌憚地挑撥他的野心,指給他一條窮山惡水的險途,卻也算不准他心中是否早有丘壑,倒是誰在挑撥誰?馮覺非並不回答楊楝的問題,卻說:“下官還有一句話,是余先生帶給殿下的。” “請講。” “余先生說,無論殿下做什麼樣的選擇,他都一力支持。殿下小時候就很嚮往遨游海上,登蓬萊、攬瀛洲,若到了那一日……若將來有機會,余先生會備下木蘭巨舟以待殿下。”馮覺非笑道,“下官家中,也有幾條小船,亦願為殿下驅馳。” 話已說到這份上,馮覺非心滿意足,便稱告辭。楊楝與鄭半山俱含笑起身,將他送至亭外,望著他步履輕捷地消失於莽林之間。 楊楝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從袖中摸出那隻琺瑯盒子,朝鄭半山亮了一下。 鄭半山道:“是有一件事情,當年我和余無聞曾約定,要等殿下年滿二十歲時,才能鄭重地告訴你。如今形勢有變,餘兄是等不及了。好在殿下已經足夠大了。” 楊楝低頭笑了一下,餘無聞和鄭半山都是亦師亦友的長輩,性情卻大不相類。鄭半山久居深宮,一貫隱忍沖和,雖位高聲重卻若隱匿無形;餘無聞叱吒潦海,長年雷厲風行,雖遠隔千里卻聲猶在耳——他漂泊海島不能登陸,還要派一個弟子到京城來守著,生怕自己久居帝都,耽於安樂,便迷了本性。 “鄭先生要說的事情,”他緩緩道,“和先父有關吧?” “確是太子的事。”鄭半山道,“殿下,想听嗎?” 楊楝沉默了。 “余先生是怕我再次和徐氏聯姻,一生依附忠靖府。他真是多慮了。”他說,“不論是為什麼,我都不會再做徐家女婿,他大可放心。所以,如果鄭先生覺得還可以等等,那就不用急著告訴我。” 鄭半山遂不再說下去。從十四歲之後,楊楝的心思變得深不可測,遠超他和余無聞的預料。他或者早就听到過什麼,畢竟誰也不知流言會從宮闈的那個角落裡沉渣泛起。或者他僅憑藉猜測,就已經能夠了解全部真相。此時他既然不想談這個事情,何妨再緩緩,畢竟並不是一件能夠輕鬆說起的往事。 鄭半山想了想,轉而道:“照如今這情形,徐家的婚事確實阻礙重重。且不說別的——皇后將琴小姐賜給殿下的那天晚上,據說徐三小姐發了脾氣。殿下……” 提起那晚的事情,楊楝迅速側過臉看著亭子外面,似乎有些尷尬。鄭半山見狀嘆道:“殿下向皇后索要琴小姐,莫非正是打的這個主意?” 楊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必定要如此嗎?”鄭半山皺眉道。 “總算把她捏在手裡,不用再懸心了。”楊楝彎著眼睛笑道,“如此大好機會,我豈能放過?” “殿下有沒有想過……”鄭半山忽然停住了——這算不算有違倫常呢?只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楊楝的笑容並不從容,半明半晦地似有猙獰之意,令他暗暗嘆息:為逞一時意氣做出這樣的事,不知他將來會不會後悔。 “先生不用為她擔心。”楊楝微諷道,“她如今是籠子裡的金絲雀,我何必要跟一隻雀兒過不去?” 鄭半山不太習慣這樣的楊楝,不免有些惱怒,便道:“這雀兒生病了,你知道不?” “知道,程寧派來送書的人和我提過。”楊楝道,“說她偶感風寒,我叫他們好生照料著,想來已經病癒——先生如何得知,去看過她嗎?” “我是想去看看,卻被你的人攔下了。”鄭半山道。 覺出其中有異,楊楝吃了一驚。 “我還是聽坤寧宮的曹典籍說起的。”鄭半山冷冷道,“因皇后賞賜下一些東西,琴小姐卻稱病不能謝恩,所以幾位女官領了懿旨前去探病。據曹典籍講,琴小姐自那晚之後便一病不起,情形很是不妙。” 總不會是因為……楊楝想起琴太微滿面淚痕的模樣,一時怔忡,咬著嘴唇說不出話。 “我聽說此事,想去看看,你的管家娘子卻說琴小姐病已見好,而且內宅姬妾不宜見人——如此我也無法了。”鄭半山道,“這還是月初的事,如今竟不知如何了。” “是陳煙蘿?”楊楝思索道。 “不是她還有誰?”鄭半山還想再催促楊楝幾句,卻見他面色僵冷,只是低頭向前走去,一個字也不想再說。 正午的日光穿過林杪,斑斑駁駁地落在楊楝身上,隨著衣袂擺動而閃爍不定,如這少年琢磨不透的心思。鄭半山心中再次泛起隱憂。當時他聽說楊楝納了琴太微,只覺匪夷所思。琴靈憲的事情始終是楊楝的心病。如今琴太微到了他跟前,只怕這心病更不能消解,只會愈演愈烈。但他除了觀望,又能若何? 徵王府眾人只知楊楝回府的日子是六月十三。可是六月十一,楊楝忽然出現在清馥殿廊簷下,上上下下都被鬧了個措手不及。楊楝將眾人掃視一圈,發現琴太微不曾列於其中,心知自己這回馬槍多半是殺對了。等程寧回了幾句話,他便先問起琴太微的狀況來。陳煙蘿遂引了他去後院探看病人。清馥殿僅有兩進院落,楊楝自己住了前院。因王妃位虛,後院的正房便一直空著,幾位側室各分一間廂房居住。 琴太微被安置在東邊一間陰暗的耳房裡。楊楝一見,先自皺起了眉頭。陳煙蘿見狀,只得道:“本來是讓她和林夫人一起住在東廂的。只是她病得太久,怕給旁人過了病氣,所以暫時挪到這裡來了。” 楊楝也不說什麼,撩開帳子,見琴太微埋在一堆揉皺的被褥之間,輕薄淡白有如一縷幽魂,唯有兩顴染著奇異的紅色。她聽見有人來,抬起眼皮茫然地瞧著。似乎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來他是誰,忽然一咬嘴唇側過臉去。楊楝放下帳子,默了一會兒,扭頭看見醫婆陸氏正跪在旁邊,便索了藥方來查看。 只是些尋常方劑,雖不算高明也無甚大錯,對付小小一樁風寒也盡夠了,怎會拖成病入膏肓?陸氏戰戰兢兢地垂了頭,只說琴娘子先天不足兼之情緒內結故而藥石之效甚微云云。楊楝捉過琴太微的手腕,細細摸著她的脈門,試了半天,忽然覺得其中有異。 眾人都知道徵王通曉醫術,府中供奉的醫婆乃至外頭延請的太醫,但有診治不盡心盡力的,很難不被他覺察。陸氏見他提前回來,早就嚇破了膽子,一個字也不敢多說。楊楝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縮在一旁那兩個服侍琴太微的小宮人,心中納罕:“難道她根本沒吃過藥?” 他想起了什麼,心中一涼,立刻扳過了她的臉仔細端詳。她雖然氣若游絲不出一語,盯著他的眼神卻十分警覺,這不像是一心求死的人吧……他用手指理了理她的頭髮,轉頭對程寧說:“拿擔架來,把琴娘子抬到虛白室去——此地陰暗潮濕,怎麼能養病?” 虛白室卻在一水對岸蓬萊山上。因清馥殿房舍狹小,庭院鄙陋,太后便在蓬萊山上擇了兩處別緻的館閣,供楊楝讀書休憩之用。虛白室是一處臨水的別館,恰在天籟閣下方,兩處有攀山遊廊相連,四周林木豐茂,篁竹影動。楊楝愛其清幽,便做了一處小書房,偶爾也過個夜,所以一應床帳陳設都是現成的。這樣的地方讓給一個小妾養病,倒令眾人都暗暗吃驚。不一會兒就有擔架過來,眾人七手八腳將琴太微抬下,用被子裹得密不透風。琴太微只剩一口氣吊著,一通折騰差點暈死。楊楝又密囑陳煙蘿等人一路跟著送到島上,不可有一點閃失。 俟他們都走了,楊楝在床邊坐下,探身尋找,果然從小被子下面摸出一隻白瓷小水盂來,裡面尚有殘留的褐色藥汁。原來她當真不肯吃藥,全都悄悄倒在了水盂裡。楊楝仔細聞了一下藥汁,辨出其中並不只有方子上那些藥材,心中大震。他沉思了一會兒,先回書房另寫了一個藥方,囑咐人立刻煎了。又著人喚了程寧回來,交代了一番,命他拘住那個醫婆秘密拷問。然後才來得及坐下喝了一盞茶,又換了衣裳,慢慢往虛白室去。 小小的別館里站了一地的人。原來琴太微初入徵王府,眾人只道她是犯了忌諱才被勉強納下,洞房時就跟徵王鬧得不歡而散,雖是淑妃表妹,似乎除了坤寧宮也不見有人來探問,倒聽說太后十分不喜。凡此種種緣故,眾人都不願搭理她。如今徵王忽然為她大動干戈,倒像當真看重似的,一時間誰敢怠慢了。 “她是病人,哪禁得你們這麼多人圍著。”楊楝皺眉道,“除了近身伺候的,旁人都回去吧——煙蘿你把他們都帶走。” 琴太微見楊楝走近,略支起身勉強說了一聲謝恩。楊楝俯在她耳邊,輕聲問:“為何不肯吃藥?” 這話令琴太微一時亂了陣腳,半天才吐出兩個字:“我怕……” 楊楝心中一動。如臨深淵之情,他其實多麼熟悉。 “……怕苦。”她慌不迭地接上。 她不敢說實話,眼神中依然是滿滿的懼戒,宛如籠子裡待宰的小鹿。楊楝無聲地嘆了一下,琢磨著還能從誰嘴裡掏出話來。有人送來了新煎的藥,他轉頭朝她笑道:“這是我給你開的方子,與從前不同。你再嚐嚐苦不苦。” 宮人將琴太微扶起餵藥,她卻側過了臉,只是盯著楊楝。她知道以前的藥有問題,卻猜不透眼前的楊楝是不是也想要她死。楊楝見她一雙秀目灼灼不甘,何嘗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於是接過藥盞仔細察看了一番,又親嚐了一口,才舀了一小勺餵到她唇邊。琴太微躊躇片刻,終於一閉眼吞了。楊楝原沒做過這等服侍人的事,又怕燙著她又怕灑了藥,見她滿面委屈,又疑心這藥是不是真的太苦,好容易才哄得她將一碗藥灌下。又見桌上有剔核澆蔗漿的新鮮櫻桃,便舀了幾隻給她送藥:“這個不苦。不過櫻桃性熱,不能多吃。” 櫻桃汁液清甜,琴太微抿了一口,忽然掉下一行眼淚來。楊楝默默看了一時,才替她拭去眼淚,扶回枕上躺好。琴太微望見屋中沒有旁人,便輕輕牽了一下楊楝的袖子,眼神瞟向那個端藥的宮人。 楊楝心領神會,將那個小宮人喚到床前詢問。那小宮人名喚諄諄,卻也是個機靈的,見楊楝拉下臉來,立刻跪了求饒:“奴婢什麼也不知道……” 楊楝道:“之前琴娘子沒有吃過藥,你總知道吧?” “不……”諄諄道。 楊楝不疾不徐道:“若連這都推不知,你們這些服侍的人是做什麼的?還是送去浣衣局算了。” 諄諄咬牙道:“奴婢知道。” 楊楝冷笑道:“說。” “有一天,奴婢去……去前面取東西,從陳娘子窗下走過,彷彿聽見有人說……什麼不如下點重藥,快點送走上路。當時……宮裡只有琴娘子在吃藥,奴婢聽了……就十分害怕。” “那是什麼人?” “聽聲音不是咱們宮裡的人。” “你既害怕,想必日子也記得很清楚。” “是上月十四的事兒。” 楊楝心想,這倒真是個有心的丫頭。卻又冷笑道:“你不過是偷聽了一句話,還不知是說什麼——許是說耗子呢,就敢搬弄口舌,不讓琴娘子吃藥?” “奴婢沒有搬弄是非,奴婢不敢……”諄諄急得說不出什麼話來,連連磕頭。 琴太微掙起來,喘著氣道:“是我自己聽見她和另一個丫頭說起來……” 楊楝立刻明白了,必是這諄諄想提醒自家娘子,又怕擔是非,故意說出來讓她聽見,不知這算有心計還是有良心。 “既聽見了,就該上報,不找陳娘子,也還有程管事。”楊楝悠悠道,“如你這樣遮遮掩掩背後議論,還不叫搬弄是非嗎?娘子的病,便是被你耽誤的。再不治你的罪,這府中更沒有王法了。” 府中人皆知楊楝是個面和心不慈的,他說了要懲治誰,那必是往死裡收拾。諄諄聽見這話,眼淚驟然掉了下來,搗蒜般磕頭求饒。楊楝冷眼看她哭著,卻悄悄握了一下琴太微的手。琴太微心中一動,又說:“殿下饒過她吧……一個月來多虧她服侍,她若走了……” 楊楝緘默了一會兒方道:“既然娘子替你求饒,這樁事就先記著。” 諄諄忙抹淚謝恩,連聲謝恩,又道:“奴婢一定好生服侍娘子,將功折罪。” 楊楝不免皺了皺眉頭,他暗教琴太微示恩倒被一語戳破,這丫頭未免太機靈了些。他站起來踱了幾步,想著下一步怎麼辦,卻見程寧候在簾子外面。 程寧低聲道:“那醫婆招了,說是陳娘子教她在琴娘子的藥裡面添上一味雷公藤。”楊楝微微點頭,他確實在水盂中聞出了雷公藤的味道。這藥解熱鎮痛有良效,卻也是一劑虎狼藥,長吃下去要出人命的。慢刀子殺人,確是好主意。只是……“居然這麼快就招了?”他狐疑道。 程寧道:“奴婢用了點兒刑,如今人就跪在外面等殿下發落。” 楊楝遠遠瞧見廊下跪著一個婆子,十根指頭血淋淋的,忽覺一陣噁心,卻吩咐程寧把幾房姬妾都喚到這邊來,他要訓話。 徵王府中現有四房姬妾。當年因王妃徐安瀾體弱多病,徐家特意陪送了兩個美貌能幹的侍女,一為陳氏,一為孟氏,皆由王妃做主收了房。王妃過世後,孟氏因思念主母憂傷成疾,小產而歿,唯有陳煙蘿跟著楊楝來到帝京。入京之後加封親王,皇帝又親自將一名出身清流的女官文粲然指為側室夫人,太后亦賜下了畫院待詔林良的女兒林絹絹。如此琴太微算第五位妾室。雖文、林二位皆有夫人名位,但因陳煙蘿入府最久,所以內宅瑣事仍由她料理。 楊楝踱到虛白室的正堂內,揀了一張太師椅舒舒服服地坐下喝茶。一盞茶未完,幾房娘子盡數趕到,皆垂手屏息,怕觸了他的怒氣。楊楝也不教她們坐下,卻先傳了那個醫婆進來,劈頭問道:“陸嬤嬤在宮裡服侍了幾年了?” “回殿下的話,十三年。”陸氏灰著一張臉道。 “醫者貴在經驗,十三年不算短了,卻連小小一個風寒都看不好嗎?” 陸氏驚疑不定,她明明已經招認投毒,徵王這話卻是什麼意思,她只得順著說下去:“奴婢才疏學淺,一時看走了眼,何況琴娘子……” 楊楝把茶杯“啪”的一聲蹾在桌上:“你既看不好病,從此就不要看了。我這裡不養閒人,立刻趕出去了事。” 陸氏大吃一驚,本想以投毒大事,自己這條性命必是折在裡面了,沒想到只是如此輕輕發落,慌忙磕頭謝恩。 “只是你在這裡待的年頭也久,”楊楝道,“宮闈之事豈足為外人道……” “天家貴人,奴婢怎敢渾說,自當老實本分不吐一個字,”陸氏瞥見楊楝陰惻惻的面容,心中愈覺恐懼,一橫心叩頭道,“奴婢情願將舌頭壓在這裡……” “好啊。”楊楝瞥了一眼程寧。 立刻有幾個內官上來,架住了陸氏便要動刀割舌。陸氏此時又悔了連連求饒,楊楝便教停住,又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此時不講,以後就講不了了。” 陸氏愣了愣,終於搖了搖頭。 楊楝見她如此,心知必是許了生死狀的,再逼問不出什麼,遂揮揮手:“拖到外面去收拾,別驚了病人。” 外邊水面上迴盪起陸氏鮮血四濺的號叫聲,眾人聽見,俱是嚇得大氣不敢出。楊楝冷笑著振了振袖子,將三位姬妾掃視一圈,忽然道:“諸位娘子請坐。” 三位美人皆斂衽謝恩,各自揀了一張椅子側身坐了。楊楝換上一臉溫和,曼聲道:“翠微山遠離塵囂,水木清華,極是清淨。我休養了幾天,只覺神清氣爽,倒比在宮中自在許多。” 三人面面相覷,不知該接一句什麼話。楊楝暗暗冷笑,又道:“除了掃祭父親的陵墓,亦拜謁了幾處先朝的墳塋。我記得有一處墓碑破敗,雜草叢生,連石坊都沒有,似多年無人看顧。仔細辨認碑文,原是成祖朝時一位親王的陵寢。你們猜是哪一家?” 依國朝慣例,藩王俱在封地修築陵寢,並沒有歸葬帝京皇陵的道理,除非——文粲然已知其意,遂道:“莫非是寧庶人?” “不錯。”楊楝含笑道,“夫人既熟知國朝典故,不妨說來大家聽聽。” 文粲然道:“憲宗朝有一位寧王,因王妃經年無出,遂納了姬妾馮氏,育下庶長子。後來王妃偶得良方,生下麟兒,寧王便欲立嫡子為世子。豈知馮氏多年願望落空,心有不滿,便串通府中長史官,謀害了王妃與嫡子。寧王自是盛怒。然而彼時正值憲宗皇帝起意削藩,寧藩一支又多年不得聖眷,故而寧王十分怕事,又念及膝下僅餘一庶子,竟將王妃橫死之事輕輕掩過。只是人命關天,終於敗露,果然天子雷霆之下,將馮氏及其庶子盡皆處死。寧王亦被奪爵,還京後孤老而死。寧藩一支並無後人,被趁勢削除。想來寧王之墓無人祭掃,亦是這個緣故。內宅不寧,禍及一族,此是國朝第一例。” “說得不錯。”楊楝淡淡道。 卻沒有更多的話。三位姬妾細細體會,亦知楊楝為皇帝深深忌憚,若內宅不謹,姬妾相鬥,說不定禍及全家,覆巢之下無完卵。這番敲打是說給眾人聽的,亦包括躺在裡面那一位。今日之事,亦決不能鬧將出去。 “琴娘子的外祖母是先帝最寵愛的妹妹,她的表姐又是今上眷顧之人,連我都要敬她三分。”楊楝道,“若她和家中哭訴,說這裡薄待了她,諸位谁愿意出去頂這個罪名?” 其實琴太微自入徵王府來,別說謝府無人探問,就是淑妃那裡也不曾有過只言片語。然而無人過問,不等於無人在暗中盯著,畢竟牽連甚多。楊楝既有這番交代,諸人也只得連連應聲:“妾等不敢。” “你們都是賢德的,只好我認了這個不是吧。”楊楝冷笑道,“陳娘子——” 陳煙蘿忽聽見喚她,連忙起身,只見楊楝笑容粲然,一雙明眸閃爍如新磨明鏡般:“這次掃墓,我倒想起一樁事情來。我們在京中住了年餘,王妃的墳墓無人祭掃,想來錢塘江畔亦是蕪草叢生。我想要派個得力的人過去看看。想來想去——這件事只你做得。” 徵王妃的墳塋自有忠靖王府幫忙看著,逢年節有人祭掃,怎會荒草叢生?陳煙蘿心知這是要遠遠地遣開了她,不由得瞪著楊楝,目中漸泛水光。 楊楝微笑道:“你的父母還在忠靖王府中,回杭州亦可省親。咱們的王府白白空了許久,也不知院子裡的海棠今年開得如何。你替我好生收拾著。過不了一兩年,我們還是要回去的。” 話中意思竟是陳煙蘿要從此留在南邊了。陳煙蘿緊緊抿了嘴唇,再不吭一聲。文、林二人一旁聽著,心中俱是百味雜陳——陳煙蘿雖無十分寵眷,畢竟是徵王身邊第一倚重的側室,如今驟然被逐,於她二人而言,第一自是少了個對手;第二則是琴氏才入門,竟受如此厚待;第三卻是跟隨了五六年的愛姬說趕就趕,徵王何等薄情。一邊思量著,一邊又聽楊楝道:“陳娘子走後。內宅反正只有你們兩個——” 文、林二位連忙起身,又聽他道:“——你們凡事商量著辦吧。文夫人入門早幾天,多聽她一點,今後別再讓我為你們這些家務事操心。” 二人俱是一凜,忙斂衽應聲。文粲然正想問琴娘子怎麼辦,楊楝又道:“今晚你們從這裡出去,各回各房,以後就不要再到這邊來了。沒有我的許可,誰也不准打擾琴娘子。” 文氏和林氏不由得換了個眼神,並不敢再說什麼,聯袂告退。陳煙蘿慢慢地跟在後面,俟那二人出了院門,忽然轉過頭來奔向楊楝:“殿下,不是我!” 楊楝知她還有話,早在那裡等著:“你既肯說,我就問問你——上月十四日,是誰來看你了?” 陳煙蘿目色一暗。她曉得楊楝的脾氣,最恨有人背著他玩弄手段,但凡被他知道了,說清楚還可,不說定是萬死不贖。 “我猜——”楊楝笑道,“是不是徐三小姐的什麼丫鬟,自小跟你交好啊?” 陳煙蘿咬牙道:“徐三小姐房裡的翡翠,她確實有些出格的話。可那也只是氣話,誰能當真?” 楊楝冷哼了一聲。 “我跟隨殿下多年,”陳煙蘿強壓著喉中的哭聲,“殿下可曾見我是那樣糊塗的人?” 楊楝捏住她的下巴仔細察看。煙蘿的一雙妙目被淚水浸透,恍惚如風浪迭起的湖水,卻是一臉粉妝都殘敗了。他暗自嘆了一聲,靠在椅背上,忽然笑道:“我是知道你的。只是徐家若有這樣想法,你夾在中間也難做人。我如今教你遠離這是非之地,豈不好?” “謝謝殿下恩典。”她屈膝告退。退至門邊忽又回首,沒來由地說了一句:“殿下要小心。” 楊楝微怔一下,旋即含笑點頭,神情如溫順少年。 琴太微躺在床上,將外面的動靜聽了個一字不漏。楊楝非要在這邊處理家務,其實是說給她聽的。她心中漾出幾聲冷笑,卻因過於虛弱,連那冷都不徹底,只是拂過心間一縷淡淡的涼意而已。帳頂掛著一隻鎏金銀香球,繁複的花紋之間溢出脈脈香氣,沿著青羅軟帳緩緩遊走,似有人步履徘徊逡巡,又似有人欲語又塞,低迴萬端。 最後連陳煙蘿也走了,房中再無旁人,只有守夜的侍兒偶爾發出一聲清咳。初夏的夜風撩動著簷下鐵馬,發出金器摩挲的瑟瑟聲。她心中暗禱楊楝別再進她的屋子才好。而楊楝果然也沒有再進來。不知是良藥有效,還是熏香安神,她終於沉沉睡去,發了一身薄汗,卻連夢也不曾做一個。 楊楝在外間獨坐了良久,覷著廊外的水面上漸漸映出天河的倒影,細碎如繁星。他心知此事蹊蹺,一時也只能如此。陳煙蘿縱是冤枉,也只得先打發了。可嘆家中不過這幾個,卻是人人都信不得近不得。他這時深深後怕起來,若不是鄭半山提醒,待他過兩天再回來時,琴太微是死於無藥治病,還是被暗中的兇手直接做掉?到那時如何收場?遲遲鐘鼓初長夜,室中少女猶自沉酣,暗香隱透簾櫳。他只覺心中一片枯冷,水天茫茫。 程寧提了羊角燈過來接他回清馥殿。他責備地瞥了一眼,低聲道:“程公公……” 程寧苦笑道:“奴婢實在猜不出殿下打算將她怎樣,所以不好插手……” “還能怎樣?”楊楝嘆道。 白玉石橋掠過太液池水,連著蓬萊島和清馥殿。走過橋頭回身遠望,虛白室一帶靈巧水廊浮於靜夜之中,如一痕月中清夢,楊楝收回目光,對程寧說:“還得勞煩程公公分些心思,親自照看著她吧,千萬別再出半點差池。” 程寧恭謹稱是。 次日鄭半山再到西苑來,總算是見到了琴太微,知並無性命之礙。事已至此,鄭半山少不得安慰琴太微一番,教她仔細服侍徵王,諸事多放寬心腸。琴太微未免口應心不應。 “殿下是我看著長大的,他自幼脾性溫和,必不為難你。”鄭半山說著這話,自己心中倒也沒什麼把握,又道,“便是令尊也曾與殿下交契,深得殿下尊重。” “咦?”琴太微這裡倒是第一次聽說,“可是爹爹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他。” “藩王不可結交外臣,令尊自然不能提。”鄭半山道,“你須心中有數,卻也不必在人前說起此事。” 琴太微並不知鄭半山為何如此交代,不由得暗中遐想一番。 看過琴太微,鄭半山又回清馥殿這邊向楊楝道別,卻見楊楝立在水邊,像是專門等著過來,神情悒悒不樂。 “琴娘子被人下藥的事,殿下認定是徐家的人在做手腳嗎?”鄭半山問。 “不是他們還能是誰?這府裡,到處都是王妃留下的徐家人,一兩年間也清理不干淨。”楊楝淡淡道。 “程寧他們幾個,還是信得過的吧?”鄭半山又問。 “是。”楊楝簡短道,“鄭先生,這件事不必去和太后說。” 徐太后不喜琴太微,是故按下不提也罷。鄭半山嘆了一聲,正欲告辭,楊楝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這是他小時才有的動作,鄭半山意外地迎上他的目光。只見他的瞳孔極黑極亮烈,蒙著薄薄一層霧水,似冰層下有火苗在執拗地燃燒:“先生,那是聖旨……還是懿旨?” 鄭半山一驚,忽然見他手中捏著昨日得的那塊芙蓉石龍牌,這才悟出他說的是什麼。 楊楝又急急地追了一句:“祖父不會做那樣的事——必是懿旨。那是鴆酒,還是白綾?” “原來殿下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嗎?”鄭半山怔了一會兒,幽幽嘆道。 楊楝望了一眼遠處的侍衛,低聲道:“當初我跟著先生學習醫術時,有意結交了一位太醫令。去年我借他之便,查了太醫院的舊檔。萬安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太子染疾,起初症候只是風寒腦熱。三日後薨逝,病案里居然寫的是中風。他才三十歲,素來健朗無疾,縱然幽禁之中情緒鬱結,何至會中風?” “太子不是被賜死的,也不是被謀害的。”鄭半山道。 楊楝顯然不信。莊敬太子薨逝時,他不過十二歲。很多事情,後來用記憶的碎片慢慢拼成的。萬安三十四年,重陽節剛過,太子楊渙即上表自請廢儲,舉朝嘩然。自萬安二十八年起,先帝便稱病不再臨朝,躲入西苑煉丹修道,命太子監國,徐皇后協理國事。太子與皇后早已母子離心,這是上下皆知的秘密,朝中為此分成了兩派,一派擁護儲君正統,一派站在外戚徐氏的身邊。太子臨朝不久,便打起了削弱外戚的心思。這場拉鋸戰持續了五六年,滿朝文武、宗親貴戚幾乎無人能置身事外。到萬安三十四年,太子著手清理海防,動了徐家的根本,矛盾終於被推向了頂點。 自請廢儲,到底是太子終於向生母屈膝,還是想以退為進呢?滿朝官員們經過惶惶不可終日的三天之後,避居萬壽宮多年不理政事的先帝忽然降下旨意,免除太子監國之權,責其閉門思過,不得乾預朝政,但儲君絕不可廢。 楊楝幼時備受先帝寵愛,時常出入萬壽宮伴駕。他記得萬安三十四年,祖父的身體已如風中殘燭,朝不保夕。之前幾位老臣亦曾多次上書,希望皇帝出面調停太子和皇后的矛盾,但皇帝根本沒有精力去顧及。這道突如其來的聖旨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後來楊楝慢慢體會到先帝的用意。監國的太子畢竟只是太子。但只要再等一段不長的時間,太子就會成為真正的皇帝,到那時他才能真正施展手腳,而朝廷中願意真正為他效力的人也會更多。可惜,太子竟然沒有等到君臨天下的那一日。 聖旨既下,太子被禁足於重華宮。幾日之後,皇孫楊楝被徐皇后領到坤寧宮去教養。那時他還不明白祖母帶走他的意義,直到有一天忽然傳來了父親的死訊。 此後關於儲副的人選,朝中又有一番搏殺。太子的擁躉們堅持祖宗舊制,懇請帝后即刻立楊楝為皇太孫。而徐黨卻搬出“國賴長君”之說,支持皇后嫡出的次子慶王楊治。這次爭執便很快就有了結論。萬安三十五年元夕一過,慶王從慶州藩邸出發,踏著二月春風回到帝都,成為重華宮的新主人。楊楝在坤寧宮的清暇居中度過了一個寒冷難捱的冬日。新太子受封之後,他亦則得到了一個名號:臨安郡王。如此終於塵埃落定。 幽禁中的太子忽然身故,朝中並非沒有議論。當日重華宮的宮人、內侍大多以“侍奉不周”的罪名而處死,其餘人等亦星散,遠遠發至南都、皇陵及武當山等處,詹事府的一眾官員乃至朝中的太子舊黨更是在一兩年間被清理乾淨。楊楝不曾為父親送終,甚至關於父親的死狀,他也只得到了兩個字——“病故”。從萬安三十四年到神錫二年這三年之間,他自己時時徘徊於死亡的陰影中,毒藥、行刺、謀殺、賜死……這些事情從未自心底散去。而關於父親的真正死因,他亦生出萬種想像,然而竟都沒有猜中真正的答案。 “太子是自盡的。”鄭半山道。 楊楝錯愕,腦中轟然一聲空白,天旋地轉,雷鳴貫耳。鄭半山的嘴唇一張一合,他卻一個字也分辨不出,過了很久,似乎才聽見“太子託人秘授手書與臣,雲先帝百年之後,請臣等盡力輔弼殿下。臣等慚愧……辜負了太子的囑託”。 “他為什麼!”楊楝啞著嗓子追問。 “太子沒有寫下原因。”鄭半山想了想,盡量輕描淡寫道,“但也不難猜測:當時太子雖已還政,朝議卻並未平息。他沒有退路,只能寄希望於來者。殿下——” 楊楝退了半步,避開鄭半山的攙扶,過了一會兒才問:“那——他用的什麼?先生知道嗎?” “那年入秋之後,太子便咳嗽得厲害,以此為名要了很多阿芙蓉。誰都沒有想到……”鄭半山沒有說下去。 海上貢品阿芙蓉,乃是暹羅奇藥,價同黃金,一向只供奉內廷。此藥治療虛勞咳嗽、濕熱洩瀝均有顯效,只是止病之功雖急,亦是殺人的利劍。餘無聞送來的芙蓉石龍牌,原來是暗示這個。阿芙蓉鎮咳,僅需些微之量。攢夠一次致死的阿芙蓉需要多長時間呢?總不是一天兩天吧。他是從何時起存定了必死之念?一定是在他被幽閉之前就開始了,甚至遠遠早於他和徐黨的爭鬥達到封頂之前……那麼,在最後那段日子裡,他為自己講書、握著手練字的那些時刻,心中竟滿滿地存了棄世而去的心願? 楊楝捏著那塊龍牌,指力幾乎將芙蓉石碾為齏粉。掃過眼角的日光一道道明烈如刀,他眨了眨生痛的眼睛,垂頭望向太液池水。蓬萊島遠在水中,林莽鬱鬱,佳木蔥蘢,此時看來卻宛如一壟高墳。正午的炎風拂過足底,一身虛浮遲緩,竟忘了自己是在哪裡。 “殿下,”鄭半山見他這般神情,又不免後悔話說得太急,“我送殿下回去?” 楊楝搖了搖頭,快速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是。” 楊楝並未再有一言,拔腿朝清馥殿那邊走去,背影搖搖,似乎抬了下袖子。鄭半山想起萬安三十四年冬天,他求得徐皇后的許可,到清暇居看望皇孫。不知是誰將太子的死訊告訴楊楝的,十二歲的少年端立於巨大的書案後,凝神練字,靜得如同雪天裡的小松樹,一時間讓人誤以為他從未傷心過。可是一旦楊楝看清來人是誰,立刻拋下筆管撲過來,把臉埋在他的袖子裡,窸窸窣窣的哭聲如同碎葉在風中打轉兒。 他不會再像那樣哭了,鄭半山心想。 回到清馥殿,楊楝正撞見宮使等候。皇帝念著侄兒頂了暑熱天氣奔波於天壽山、翠微山之間,十分勞苦,特意遣人送來一份賞賜。楊楝謝恩如儀,又與宮使攀談了幾句,才拱手送走。 不過是些循例的金銀、果品之類。居然還有粽子,卻是存放太久,硬得如同石頭。楊楝捏了捏,不由得去想這粽子會不會也有毒。旋即又記起馮覺非的話——“他如今不能動你”。自家亦苦笑起來。 當初皇帝不容他,他不得不在太后的庇佑下存活,所以暫不要知道太子的死因為好——這大概就是鄭半山和余無聞的想法。如今皇帝有異動,他才有機會掙出來,於是他們告訴他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敦促他與徐家早早決裂。 楊楝摸出那塊芙蓉石的龍牌,摩挲了一會兒,忽然揚起手,把它砸在了地上。 響動聲引來了值殿的內官,楊楝背對著把他們喝退了。芙蓉石碎成了一瓣瓣血色落英,潑濺在白石地上。萇弘化碧,望帝啼鵑,是怎樣的內心輾轉才能做出如此決斷。只不過一年,只要再等不到一年,他就能重獲自由,登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可是他卻拋下自己匆匆走了。太子當年雖年輕,卻極端方嚴正,時時以古時聖賢自律,一言不失,一行不苟,堪為天下之表率。楊楝自幼跟在太子身邊讀書,受其言傳身教,孺慕之情極深。他相信世間若真有聖賢,大約就是父親那樣。可是,聖賢也會吞阿芙蓉自盡嗎? “朝議不息。” 這個聖賢竟是被他的臣子逼死的?鄭半山只是內臣,對於外朝的紛爭大約並不太清楚。他實在想問問太子,吞下毒藥的那一刻是否還記得那些聖賢之訓?但是父親早就不能回答。殺人原來既不需毒藥,也不需利劍,便可令聖賢化灰化煙。時隔八年之久,他在黃土深處,黼黻成灰,簪纓朽爛,唯餘幾根不會說話的白骨。葬於翠微山一帶的皇族,都是入不了天壽山皇陵的失敗者。國朝三百年,松柏塚累累。也許有一天,他楊楝也會躺在那裡——墓碑龜裂,供桌殘破,甚至為他掃墓燒香的子嗣也並不存在。 但那又如何?他仰起頭,望見月出東山,雲影蒼茫,如海上風濤接天,群帆起舞。 他其實沒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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