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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天香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3980 2018-03-16
前一日琴太微在山石後等了一會兒,直到聽不見人聲,才尋了個偏門飛奔回坤寧宮,只說是在亭子裡等了很久不見徐三小姐,自己回來了。所幸並無人追問。她想起那個奇怪的傳話宮女,想起楊楝應對時的緊張,心中極為不安。 他並沒有和她說什麼,只是拽著她的那一下力道極大,幾乎捏碎了她的腕骨。她將手腕浸在涼水中,用香胰子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皮膚慘白,依然覺得上面沾著他手心裡的汗水。盆中膩水瀲灩,其間似浮起一尊峨峨玉山,修長俊美的肌體佈滿清淺水珠,兩片凸出的蝴蝶骨如玉琮的棱角一般光潤有力……她此生從未見過毫無遮蔽的男子軀體,也從未體會到如今日這般惶恐、懼怕和難以啟齒的羞辱。 琴太微幾乎徹夜未眠,早起便告了假去尋鄭半山。不料鄭半山一早就去了西苑。正在茫然間,劈面便看見清寧宮管事太監張純端著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領著人直奔自己而來。

琴太微連回坤寧宮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帶到了清寧宮的寢殿前。 “抬起頭來,讓我瞧瞧你的模樣。”太后悠然道。 她依禮抬頭,半垂著眼簾。雖是滿面倦容,長睫之下卻有朗星閃爍。 這隱隱抗拒的眼神,令太后吃了一驚。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扭頭對李司飾說:“你來問問她。”言畢竟拂袖去了。 李司飾見這光景,心中已經猜到了幾分——太后再怎麼嫌忌這女孩兒,終歸還是有些念舊的,此時一腔怒火已被愁緒輕輕澆冷。李司飾用稍微和婉的語氣道:“想來我們宮裡的花園太大了些,昨日竟然讓琴娘子走迷路了?” “李媽媽這話,是認真問我,還是隨意閒聊?” “嗯?” “若是認真問的——此間只有媽媽與我兩人,我就是說差了什麼,日後媽媽也不好追究。不妨再請個宮正司的人來看著,我自當言無不盡。”

李司飾見她言語中分明譏諷自己並沒有審問宮人的資格,心中自是不滿,卻道:“就是隨便聊聊的,琴娘子緊張什麼?莫非我這老媽媽就生得這麼可怕,嚇得你連話都不敢說了?” 琴太微見她笑面慈和,心中愈發警覺,仔細盤算了一下方道:“昨日比箭之後,有一位宮人前來傳話,說徐三小姐請我到花園中敘話。我不辨方向,走迷了路,並沒有找到徐三小姐,只好自己回去了。聽說還勞動了張公公帶人找我,實在是抱愧不已,願受懲戒。” 李司飾當然不信,笑道:“走迷了路……這倒是難為你了。這清寧宮花園雖大,格局卻不復雜。我在太后身邊這許多年,只聽說有兩人走迷路過,另一個是你的表姐。都說你們謝家的女孩兒聰明,怎麼在這事情上分外糊塗呢?”

琴太微狐疑地看著她,這和淑妃有什麼關係?莫非他們想以淑妃來威脅她招供? 李司飾用團扇掩了嘴,滿含深意地笑著,湊在她耳邊低聲說:“你表姐從小養在這裡,居然也會迷路。而且這一迷路,居然就碰上了皇帝。你說巧不巧呢?” 李司飾那皺紋重疊的眼角正在波紋蕩漾,透露著深宮老女獨有的酸腐和曖昧。淑妃和皇帝的逸聞,琴太微確是第一次聽到。李司飾是在誘供,莫非琴太微認了就會和淑妃一樣直上青雲——譬如說被賜給徵王?琴太微泛起一陣噁心,略略往後退了一步,淡然道:“媽媽說錯了。淑妃娘娘是謝家的女孩兒,我姓琴。” 李司飾有些不耐煩了:“你確實不同。當初淑妃娘娘和你一般年紀,可不會像你這樣做過的事情還敢嘴硬抵賴。”

琴太微道:“媽媽誤會了,奴婢並不能和淑妃娘娘比什麼。別說不敢嘴硬,連同淑妃娘娘敢做的事,奴婢也一併都不敢做。” 李司飾忽然笑道:“你倒說說,是不敢做什麼事情?” 琴太微心道糟了,一時激憤倒被她繞進去了,她冷靜了一下:“媽媽是要我承認做了什麼事情?” “你昨日去深柳堂做什麼了?” 這個絕對不能認!她在深柳堂只遇見過徵王和一個隨侍內官。徵王既主動掩飾,必然也不認賬。對方雖然做下圈套,無奈根本沒抓住她到過深柳堂的證據,又能怎樣呢? 她眨了眨眼睛,咬牙道:“深柳堂是什麼地方?” 水晶簾嘩啦一響,又摔在了牆上。太后進來了,端坐在上首,一言不發地盯著琴太微。李司飾望了太后一眼,無奈地搖搖頭。太后心裡卻明鏡一般——琴太微滴水不漏,未免做得太過了!一個十五歲小女孩的算計如何能逃得出她的眼光?她按捺住怒氣,緩緩道:“過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聽到這個“手”字,琴太微心中忽地就亂了。看看自己的手腕,忽然間眼前又浮起了那個雪白的身體,膚光惑人、肌理清晰。她下意識地把手縮回了袖子裡。 她這瞬間的恍惚和隨之而來的紅潮染面,自然逃不出徐太后的眼睛,原是六七分的猜疑,心中也落了個八九分:“你躲什麼?” 她硬著頭皮走到太后近前跪下,把右手遞了上去。太后捏住那隻綿軟的手,湊近端詳一回,忽然反手一掌朝琴太微臉上摑去。琴太微猝不及防,被打得頭昏眼花,登時撲倒在地上。 “娘娘仔細手疼。”李司飾忙道。 “偷換韓香。”太后盯著琴太微的臉上的紅痕,悠悠然道,“琴氏和謝氏不愧是詩禮人家,連鑽牆逾穴這種事情都弄得如此風雅。你既已想到如何應對,怎不換身衣裳洗個澡?”

琴太微一時瞠目結舌,慌亂得如同當場被人戳穿了心思一般。 李司飾亦冷笑道:“琴娘子身上的香不尋常,在這宮裡可是獨一份兒呢。”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她漸漸明白了過來,忍著眼淚道,“奴婢衣服上用的香是皇后娘娘賞賜的,請太后明察。” 徐太后懶得再跟她囉唆,掉頭對李司飾道:“那就派個人去問一下皇后,別說是為什麼。”她又指著琴太微道,“先把她關到後面去,不准任何人探看。若坤寧宮有人找,只說安沅留下她了。” 直到中午,坤寧宮那邊才有回話過來,說皇后並不記得有沒有把松窗龍腦香賞賜給宮人,若太后追問,她就叫人查一下賬目。徐太后冷笑一聲,說算了不必再問。 這一日竟連午膳也沒有吃好,徐安沅從射場回來,想來這一上午玩得併不開心,且喋喋不休地抱怨楊樗如何呆笨。太后瞧著她滿面緋紅如玫瑰,不覺哂笑:“笨一點的倒不好?”

“當然不好!”徐安沅惱怒道。 太后瞧著安沅的背影,想著深柳堂的風流公案,心中越發不安起來。 “要不要把程寧叫來問問?昨日他是跟著徵王的。”張純獻策道。 “有什麼用?他一向只聽阿楝的話,打死他也撬不出一個字來的。”太后喃喃道,“——你去問問他吧,就當是聽聽阿楝怎麼個說法。” 問了回來,也說昨日從未見過任何女官。 “倒像是串過供一樣。”張純苦笑道。 太后皺眉想了半天,道:“當時……真的只有程寧在旁邊嗎?” 張純會意:“奴婢這就去辦理。” 太后的封鎖毫不奏效,清寧宮亦有乾清宮的耳目。午膳時皇帝就听見琴太微被拘的消息,心中大感不妙。他撂下手裡的奏疏,徑直往清寧宮去,鑾駕到半路卻又叫回,轉而往坤寧宮來。

“虧得陛下還想得起臣妾來。”皇后從桌案上抬起頭,瞥了皇帝一眼淡淡道。 皇帝一時也無言,只得訥訥道:“淑妃快要臨盆了,我怕這時候弄出亂子驚擾了她。” 楊檀坐在皇后身邊描字,皇帝瞥見那一紙塗鴉便有些好奇。皇長子和皇帝不親,看見皇帝拿他的本子登時慌了,迅速將字帖搶下抱在懷裡,嘴裡咿咿嗚嗚地哭了起來。皇帝被他噴了一臉口水,倍覺尷尬,只得自己舉袖抹了抹臉。皇后摟著楊檀哄了半日,才將那字帖哄了出來,卻也不拿給皇帝看,一把扔在桌上,又對楊檀說:“是什麼好東西非要把著不放?這會兒看將衣裳蹭髒了吧?除了母后誰會給你洗?” 早有內官趕上來,牽了楊檀下去更衣。皇帝硬著頭皮道:“究竟是為什麼事,你這裡可有頭緒?”

“我哪裡知道。” “人是交給了你的——” 皇后望了皇帝一眼,目光靜如冬日里的月色。 皇帝不覺垂下頭:“仙鸞……” “不管什麼事,終歸還是因為陛下對她寵愛踰矩,才招來母后的責難。” 皇帝爭辯道:“朕並不想……” “罷了,”皇后忽然打斷了他,“陛下暫不要插手,免得母后更加生氣。還是讓臣妾去想法子吧。” 皇帝舒了一口氣,不免歉疚地望了皇后一眼。皇后側目看他,愈覺滿心涼薄,再懶得多說:“陛下且去吧,待臣妾先查問一下宮中其他女官。” 對於皇后的承諾,皇帝根本不放心。他的焦慮越漲越大,卻只能在肚子裡盤旋,如一隻打不出去的拳頭。兜兜轉轉回到乾清宮,他做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不許任何人到咸陽宮散佈流言;第二件,派人去西苑,把消息透露給鄭半山;第三件,把桌上堆積如山的奏疏統統掃到了地上。

粉彩小盅在金磚地上跌成齏粉,如碾碎一地冰雪,寒光迫人。青衣小內官被濺了一臉的碎瓷,嚇得戰戰兢兢,不住叩頭。太后鐵青了臉道:“你把話再說一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清楚了!” “奴婢……奴婢本來守著深柳堂的,奴婢萬死不該……不該聽了人的攛掇,跑到前面去看戲……只是心想,反正有程公公在。就看了一兩眼,就跑回來了……結果……結果看見程公公在大門口訓……訓斥手下人。奴婢怕跟著挨罵,想繞到後門去……看見,看見……殿下領著一個女子出來……” 太后擰緊了眉頭,冷冷道:“你和別人說過這事兒沒有?” “沒有,沒有。奴婢萬萬不敢。”小內官連連磕頭。 “哼!”太后冷笑道,“這等新鮮好事,叫你們這起奴儕瞧見還能輕易放過?還不立刻傳得三宮六院全都知道了?” “娘娘明察……奴婢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去啊……” 徐太后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小內官立刻被拖了出去。事情既已鬧了出來,如今只有快刀斬亂麻處置掉。按她的性子,索性趁著楊楝沒有回來,皇帝還沒被驚動,將琴太微杖斃了事。她眼前忽又浮起那張熟悉的臉,不覺嘆了一口氣。饒是雷厲風行如徐太后,一時也下不出這個命令來。 一時間坤寧宮卻有人來回話,那女官只說:“皇后娘娘著人查過賬目,那松窗龍腦香確實曾經頒賜給幾位女官,最後一盒是給了琴內人,如今連琴內人同屋的沈女史亦分得此香。皇后娘娘說,原不合將親王所奉之物轉賜宮人,請太后恕她失檢之罪。” “傳得倒快。”太后往四周掃了一眼,冷笑道,“我這裡的貓兒叫一聲,坤寧宮的筒瓦也要掉幾片呢。” 曹典籍叩拜道:“請太后恕罪。” “你們娘娘還有什麼話沒有?” 曹典籍道:“皇后娘娘並沒有別的什麼話。奴婢斗膽,卻有一句想禀告太后。” “說吧。”太后道。 “昨日看戲時,尚儀局女史沈夜一直與琴內人在一處。據沈夜講,她曾聽見有宮人傳琴內人,說徐三小姐請她去深柳堂。奴婢覺得此事蹊蹺,不能不禀告太后,所以也把沈女史帶了過來。” “傳進來。”太后冷冷道。 沈夜低頭進來,戰戰兢兢地磕了頭,卻聽太后問:“沈女史年庚幾何,入宮多久?” “回太后的話,奴婢十七歲,入宮三年了。” “三年,好啊……”太后笑道,“琴太微入宮還沒幾天,她不知道猶有可說。你入宮三年,還不知深柳堂是什麼地方?你既然聽見了,竟不攔著?撒謊也得有個限度!” 沈夜忙道:“娘娘恕罪。奴婢當時看戲文精彩,就沒往深處想……雖略感奇怪,只道是……只道是徐三小姐如今住在深柳堂了。” “這是什麼話!”徐太后道。 “娘娘息怒。”李司飾看著不像話,忙嗔道,“皇后娘娘寬仁,慣得你們這般沒規矩,什麼話都敢混說了。你既然說是有宮人謊傳指令,那你何不將那宮人指出來?” “奴婢正是為這個來的。” “謝謝你的好意。”太后笑道,“不過,昨晚琴太微回去,你就沒問問她深柳堂裡演的什麼好戲文?” “奴婢問過的。”沈夜惶惶然道,“琴太微說,那宮人把她帶齣戲樓就轉身走了。她自己在花園裡轉來轉去迷了路,沒有找到深柳堂。” 這卻是實話,太后也不疑她。琴太微怎敢跟人說起事情的真相呢。太后瞧了瞧戰戰兢兢的沈夜,又看了看鎮定自若的曹典籍,哂笑道:“晚啦,你們說這些都晚啦。我這裡有人看見琴太微從深柳堂的後門溜出來。你們倆回去問問皇后,看這種情形是要怎麼辦?” 兩位女官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什麼好。沈夜只得拜倒在太后面前,懇求道:“誤傳命令的實有其人,請娘娘讓我將她找出來查問。” 太后也不多話,索性教人領了她去,將清寧宮的宮女一個一個看過來。看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仍是沒有找到。沈夜苦著臉回來只是哀求:“昨天各宮都有人來清寧宮看戲,指不定是哪兒的宮人。這更說明有人暗中陷害琴內人,還要帶累上太后的聲名。求太后詳查各宮,務必要將那人……” “這宮中的女子攏共也有兩三千,你打算一個一個認過去?倘若你自己也記不分明呢?倘若你指出來,人家就是不承認呢?”李司飾道,“再說,難道為了一個小宮人可以鬧得闔宮不寧?” 太后心中已有疑惑,但如今當務之急不是如何找出那人,而是琴太微和楊楝既曾同處一室,到底有沒有……她對李司飾說:“只怕已經鬧得闔宮不寧了。既然如此,去把宮正司的人找來吧。” 李司飾瞇著眼道:“娘娘的意思是要驗一下?” 太后點了點頭。 在沈夜帶著哭腔的哀懇聲中,徐皇后默默地披上大衫,坐上鳳轎,直往清寧宮來。入得宮門剛剛請過安,未及說什麼,卻見宮正司的陳、李二位尚宮匆匆趕來,一臉驚怒懊惱之相,李尚宮的袖子都揉皺了。太后撇下皇后,直問道:“如何?” 陳尚宮叩首道:“回娘娘的話,是奴婢們無能,並沒有驗出來。那位小娘子十分倔強,抵死不肯讓人近身。” 太后冷笑道:“你們兩個也是老成久慣的,如何今日竟被一小丫頭拿住了?” 陳尚宮道:“奴婢們一時不慎,叫那小娘子奪了一把篦刀去,只說寧死不受羞辱。還說奴婢們可以叫仵作來驗屍,愛怎麼驗都行,只要她活著卻不能讓人碰一下。” “好呀——”太后拉長聲音道,“那就驗屍吧!” 太后怒到極處,烏黑的瞳孔放出鋒如針芒的寒光。皇后朝兩位尚宮使了個眼色,自己走到殿中跪下,沉聲道:“請母后稍安,休要趁怒殺人。” 太后冷笑道:“你要裝大賢大德的幌子,皇帝納多少個新歡都容忍著。如今我來替你做這個惡人,反倒不好?” 皇后耳中聽得這樣尖酸刻薄的話,臉上卻毫不動容,依然平心靜氣道:“臣妾為琴內人求情,並不是為了皇上。”她站起來,走到太后身邊,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低說道,“臣妾不敢妄議朝政,只因世子剛剛入京,臣僚都盯著徐家。這是琴家的女兒,謝家的外甥女,她如果不明不白地死了,傳到宮外去……” 太后自謂無所畏懼,但若有人藉此做起文章,終究於徐氏不利。畢竟還礙著皇帝和淑妃的顏面,太后再不高興,也不能為了這點事情和親生兒子翻臉。 “她一個小宮人,只如宮中養的一隻貓兒罷了,是去是留不過母后一句話。為她大動干戈,卻有些不值得了。”皇后輕言細語道,“就算阿楝一時高興要了她,也不是什麼大事,鬧開了去反而不美。” 太后臉色漸漸緩和,目光中的怨毒卻是越積越深:“若是阿楝喜歡了,賞給他就是,也不是沒有宮人侍奉親王的先例——但這宮人,可絕不能是個禍水!” 皇后婉言道:“這孩子還小,倒不至於吧。” “還小?”太后冷笑道,“我也是看她還小,故而一直放著她不管,沒想到她竟然招惹了阿楝——怕只怕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說完這話,太后忽然沉默不語,似是後悔失言。皇后頗覺驚異,偷偷望去,只見太后微閉雙目,唇邊刻出兩道長紋,其中似寫著深不可言的愁苦記憶。 皇后等了多時,不見太后再說什麼,只得道:“我已派人去西苑守著,只待阿楝回宮,立刻召他過來。此事究竟如何,只要問過阿楝便知道了。” 太后的眼光從皇后沉靜溫潤的臉上慢慢滑過,落到金磚地上,又升起來望向殿外栽著兩行柏樹的甬道。她沉思了一會兒,才問:“他會跟我說實話嗎?” 皇后道:“阿楝在母后面前一向乖順的。” 太后默然。 婆媳二人坐著喝茶,一時悶悶無語。折騰了這一日,太后只覺身心俱疲,再懶得說一個字。而皇后在默默之中,卻是不住盤算著各種可能的收場以及她必須拿出來的應對。李司飾瞧著氣氛僵冷,忽然道:“不如讓徐三小姐過來,陪著兩位娘娘說會兒話?” 太后心中又是一凜,輕斥道:“你也犯糊塗了嗎?快去賢妃宮裡遞個話,讓她派個人來請安沅過去坐著。等這邊的事情完了,再放她回來。” 皇后和李司飾對了一眼,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李司飾是個周全人,事事都記得提醒太后。可是徐安沅早晚會知道的。 白馬踏著最後一縷斜陽緩緩步入西安門。徵王楊楝從陽台山下來,微服在城中轉了轉,此時一身疲憊,在車中昏昏欲睡。剛入宮門,卻被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內官扶住了車轅,他掀簾一看,不覺詫道:“鄭先生?” 鄭半山跳上車來,劈面便問:“昨日在深柳堂,到底出了什麼事?” 車中微暗,只見他眼角皺紋中滿滿地描刻著焦慮,楊楝睡意全消,立刻將事情首尾細細說了一遍。 鄭半山聽完忽道:“殿下把琴小姐藏起來,是因為殿下認定了這是太后設局——可是殿下為什麼會這樣想?” 楊楝愣了一下,不覺道:“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殿下就沒有想過別的可能嗎?”鄭半山連珠炮地追問著,“如果只是要處置琴小姐,何必設局?就算設局,又何必扯上殿下?須知徐三小姐還在此處,太后怎會做這樣的事情?” 楊楝定了定神,緩緩道:“是沖我來的。”他忽然覺得徹骨的寒冷。 鄭半山道:“如今太后動了盛怒,手中亦有證人。此事怕不能善了。” 楊楝沉思一會兒,忽然冷笑道:“不能善了又如何?無非是坐實我的污名。” 鄭半山道,“等會兒殿下必然會被召去清寧宮對質。殿下和琴小姐可曾商量過怎麼說這件事?” “不曾。” “那就只能說實話。這本不是什麼大過錯——只要太后肯信。”鄭半山嘆道,“臣有一請,今晚殿下無論如何要保全琴小姐的性命。” 楊楝搖了搖頭,就算他願意也未必保得住。馬車眼看快到清馥殿,鄭半山瞥見一串宮燈遠遠地從金鰲玉帶橋上過來,想是傳懿旨的內官,遂匆匆離車,將去時又回頭道:“臣固是有點私心。可是殿下也要知道:她若死了,這件事就永遠查不清了。” 老內官消瘦的背影似乎輕輕一飄,就掩入道旁柳林之間,白髮如一朵殘絮。楊楝一時怔忡。長夜將至,暮色下的太液池湧動不息,如沉酣將醒的獸一般,微微躁動不安。楊楝看著張純那張畢恭畢敬的臉,心中有了主意。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氣,淡然道:“待我回宮換身衣裳就去。” “只是這樣?”徐太后抬起疲憊的眼睛。 “只是這樣。”楊楝沉聲應道。 “除了程寧,還有誰在?” “沒有旁人。太后信不信得過,我都是這句話。” 緊跟著卻是長久的沉默,只聽得徐太后的兩根手指扣在硬木羅漢床上,發出緩慢的“篤、篤”之聲。徐皇后不由得屏住氣,手中搖晃的團扇亦停了下來。 “我信你……”太后忽然輕輕笑道,“……但你可曾信過我?” 楊楝背上一僵:“……臣不敢。” “想收拾一個小宮人,就把她往年輕男子的臥房里送。在你楊楝看來,你的祖母就是那樣一個陰狠小人,想出來的計策也那樣齷齪,和那市井俗婦毫無區別。不僅如此,我還一心算計著自己的孫子,要傷害你的體面,辱沒你的聲名,以至於你見了張純,第一不是剖明辯解,卻是掩掩藏藏,當面撒謊,唯恐我那一箭雙雕的詭計得逞了。我說的,對不對?” 楊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稽首道:“太后聖德仁慈如三春之暉,處處恩佑於臣。臣卻誤信宵小,昏昧不明,以致落入奸人轂中,做下這等錯事,辜負太后教誨。臣悔愧不已,不敢辯白。” 太后的手指明顯抽動了一下。楊楝恭恭敬敬地垂著頭,烏紗翼善冠下的面頰如良工美玉,無可挑剔。他如今長大了,愈發肖似他的父親,太后忽然心中一涼,不想再和他爭辯什麼。 “罷了。你們去看看琴太微。告訴她徵王全都說了,教她也照實招來。若有一句不合,她就別想活命。”這話意思雖狠,竟是有氣無力說出來的。 陳尚宮很快就回來了,回道:“琴內人招供的話,確實和殿下一樣。” 眾人皆是略鬆了一口氣。太后卻望著茶杯裡的湯花兒出神,恍若未聞。皇后等了等,只得道:“早是這女孩子不講實話,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如今說開也就好了,原沒有什麼事。” “哐當”一聲,茶杯蹾在了桌上。眾人皆是一驚。 “沒有什麼事?”太后輕哂道,“光天化日之下,把皇帝的……把宮人往臥房裡面藏,這叫沒有事?” 皇后嚇了一驚,不得不站起身斂衽拜道:“母后息怒吧。小孩子家一時糊塗,所幸並無越禮之舉。臣妾以為,此事若再追究下去,反倒越抹越黑,於太后、於殿下的清名皆有不利。不如就此了結吧。” 太后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當然是要了結的。”卻並沒有說怎麼了結。 皇后思忖著太后大約也不打算拿徵王怎麼樣,遂低聲催促著楊楝。 楊楝又狠狠地磕了一個頭:“臣已知罪,追悔莫及,請祖母責罰。” 太后冷冷道:“你既叫我一聲祖母,我總是不能不饒你的。起來吧。” 楊楝默默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太后抬眼看時竟見他眼角宛然有淚痕,不免心中觸動,待要安撫他兩句,卻發現那不過是燭光閃了一下,她眼花看錯了。 “琴內人……其實也無大錯。”皇后小心試探道。 太后眉毛一挑:“她?不饒!本來就是浣衣局的賤婢,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母后,她畢竟是……” 太后心中怒氣升騰,扯著嘴角冷笑道:“仙鸞,我知道你守在這裡是要做什麼。你把她領回去,讓這個闖過徵王臥房的宮人,再回到皇帝的龍床上。你想讓你的夫君,再被這宮裡宮外的人嚼舌?這樣的事情還能有第二次嗎?” 這話一出,驚得皇后面色雪白,不由得退了半步,下意識地扭頭去看楊楝。楊楝面色冷峭如常,竟似未聞此語。 “母后,你不看兒子和媳婦的情面,不顧淑妃的身孕,不管外間的議論,也要想想病重的大長公主……”皇后停了停,終於咬牙道,“……還有死去的紫臺。” 這兩個字果然有用。太后面上剛硬的線條似乎悄然松解。她被這一個孫子、一個侄女磨得真有些累了:“那你說怎麼辦?留在大內是決計不成了。” “或者讓她回家去算了?” “皇后,'回家'算是懲罰還是恩賞啊?”太后道。 皇后當然知道沒有犯錯的宮人反被放回家中的道理,打發到庵堂去修行,也是一條出路,然而……她不由得望了一眼楊楝……這樣的事情還能有第二次嗎…… 片刻之間,楊楝心中亦轉過了千百個念頭,卻正與皇后對上目光。他忽然正色道:“原是我一時行為不慎,累及無辜。事已至此,還是請皇后把她發到我府裡去吧。” 太后怔了一下,聽清他的意思,不覺冷笑道:“剛剛求饒認罪,這時卻來要人。你是真不想撇清了?” 難道我不要人就能撇清得了嗎? ——楊楝心想。但說出來的話卻是:“臣與她並無瓜葛,無須撇清。再說——”他一橫心,又加了一句:“再說,臣一向賞識她的才華。” 皇后咬住了嘴唇,強忍唇間將要溢出的笑紋——折騰了這許久,最後竟是他自己提了出來。是了,反正已經鬧成這樣,他索性要了琴太微又如何?可皇后卻已經想見到皇帝的雷霆怒火,太后的顏面掃地,淑妃的懊惱神傷,還有……徐三小姐的失望拈酸。好個楊楝,順水推舟,引火入鄰,寧可自損七千,也要殺敵一萬。 “賞識她的才華?”太后疑道。 皇后忙道:“琴內人寫得一筆好字,在坤寧宮中常常抄寫青詞,阿楝見過亦十分讚賞。” 太后微笑道:“那就太可惜了。方才用了些刑,她的手怕是已廢了,你要去了也沒用啊?” 皇后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她還是低估了太后的決心,無論真相如何,只怕太后都不打算讓琴太微落得好下場。楊楝亦覺不能置信,太后的笑容裡滿是嘲弄玩味:“不會寫字的,你也要嗎?” 那個天真羞怯的少女重又浮現在他眼前。用了些刑……手已經廢了……他忽然打了一個寒戰——琴靈憲的女兒,是注定要死在他手上的嗎?鄭半山卻說“請殿下無論如何保全她性命”,真是何其荒謬。 “我要她。”他聽見自己說。 太后靜默良久,終於對皇后道:“她是坤寧宮的人,你就做主了吧。” 皇后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 “這到底是誰幹的,他可真了不得。” “不管誰幹的,早晚會露出馬腳來。”李司飾替太后揉著肩膀,“今日事情已完,娘娘就別慪氣了。” “我豈是為那些宵小慪氣。”太后淡淡道。 貓兒的尾巴柔軟光滑,撫之有如上好的錦緞在手心滑過,再沒有比這更溫柔的了。但只略微加一點力氣,它便會吃痛地哼一聲,偶爾也會轉過頭張嘴咬住主人的手指,卻又不會咬得狠了,只敢用細齒微囓一下倒像是撒嬌邀寵,真是何等諂媚狡猾的畜生。太后忽覺不耐煩,把白貓的脖子一拎,扔到膝下。貓兒叫了兩聲,自覺無趣,一溜煙跑到外面去了。 “太子的事,他是不是知道了些……”太后低聲道。 “怎麼會?”李司飾忙截住這話,想了想又用極輕弱的耳語補充道,“再說,太子的事也怨不得娘娘啊……” “我記得阿楝從小最是潔身自好、愛惜令名,他七歲那年,就因為跟一個小內官去兔兒山挖草藥,被戴太傅說了幾句寵信宦官耽於遊嬉之類的重話,他哭了整整一天,從此不再和內官玩耍。如今為了氣我,他竟然……”太后道,“……難道他們真有些什麼,想一床錦被遮蓋過去?” 李司飾笑道:“娘娘想太多了吧。現在人也領走了,皆大歡喜,不必追究這些啦。” “是我多心嗎?”太后憤憤道,“這女孩子看著是天真無邪,可你別忘了她的母親是誰!” 每當太后提起那個人,總會有一陣難言的沉默。李司飾早已熟悉太后的情緒,等了一會兒,她才答非所問地接了一句:“今天是徵王殿下的好日子……” 太后忽然想起了什麼。 回到清馥殿時,天早已黑透。楊楝奔波一天,勞心費神,已是疲累至極,隨口吩咐程寧給新人安排住處,便自回房中睡下。剛剛挨著枕頭,忽然聽見清寧宮又有人來。爬起來看時,卻是兩個老年宮人,攜來一隻木匣子,說是太后有東西賞給琴內人,先呈給殿下看看。 掀開匣子一瞧,裡面竟是雪光如刃的一條白綾。 楊楝嚇了一跳,厲聲道:“這是什麼意思?不是已經放人了嗎?” 兩個宮人相視一眼,道:“殿下稍安,這東西是用來鋪床的。” 楊楝怔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臉色漸漸發白。他扣上匣子,對那兩個宮人道:“放下走吧。” 兩個宮人卻不肯動:“殿下恕罪,只是奴婢們還要回去向太后復命呢。” 太后還是不信,她從來沒有相信過他,楊楝心想。他聽說過庶民百姓中,有在婚床上鋪設白布以驗新婦貞潔的做法。但哪怕是讀書官宦人家也不屑此舉,何況皇族。真是虧她想得出來!那兩個老女官高捧著匣子,一本正經地等著,明明是曖昧勾當,偏要做得冠冕堂皇。兩張老臉的溝壑間填滿了厚厚的脂粉,看不出一星半點不端莊、不體面的神情——其實她們心中正等著看他的笑話吧?楊楝心中嫌惡到了極處。 他趕蚊子似的揮了揮手,示意她們下去準備,自己立在房中發了一會兒呆,掌心里居然全是冷汗。躊躇了半天,終於還是自己過去了。沿路似乎聽見有人朝他連聲賀喜,又有人殷勤地替他拉開房門,亮出一室紅燭如血。 那女孩已經換好寢衣,半散著頭髮,端坐在床邊。兩個老宮人應該都和她講清楚了。 楊楝想起去年歲暮在皇史宬看見的那個琴太微。冬日空氣冰冷,日光如瀑,她像是懸於屋簷下的一段冰凌,周身折射著脆弱晶瑩的微光,似乎輕輕一碰就會冰消雪融化為烏有。那時候他恨不能一手拗斷了她以解胸中危厄。可是冰凌緊握於手中,亦會帶來切膚刺骨之痛。 床中鮮明刺目,那一塵不染的白色正在肆無忌憚地嘲弄著無辜的新人。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來:如果她不願意……他要怎麼打發走那兩個老宮人,難道再回去和太后斗上一場?若她肯像那些姬妾一樣曲意逢迎,大約一閉眼也就完事了。但她不動如松,只是瞪大了一雙秀美的眼睛,目光像盲人一樣散漫卻深不見底。 他俯身捧起她的雙手查看,手心被戒尺打過,腫得像個桃子,手腕手指卻還能動,並未傷及筋骨,不至於真廢掉。他又隨手拉開她的衣帶,剝去中衣,解開貼身的主腰,看見雪白柔嫩的肩背上有一道道藤條留下的紅痕,不深,卻也觸目驚心,似乎輕輕一碰就會流出血來。 他的手指觸碰到她身體時,她終於控制不住地躲閃起來。 “實在不願意,”他停下來嘆道,“我也不勉強你。” 她茫然地看著他。 “你想回宮裡去?” 她猛烈搖起頭來,抽噎道:“不去,不回去……” 他略覺意外,又問:“那怎麼辦?” 她呆了呆,還是搖了搖頭。彼此沉默了一回,她終於抬起濛濛淚眼,勉強看了看身邊的男子,只覺無地自容,抖著嘴唇道:“我就留在殿下這裡……” 他暗暗鬆了一口氣,謹慎地將這具傷痕累累的身軀攬至懷中,盡量溫柔地撫慰著。她的肌膚瑩白如玉,胸前隱隱透出細弱的淡青色脈管,被親吻時會綻開嫣紅的花朵,又似有惑人的幽香從其間漾出。 琴太微仰倒在白綾上,默默任他施為,目光竭力迴避身邊男子的面容身軀,亦刻意忽略肌膚貼緊時的陌生溫熱。她腦中盤旋起了無數畫面,就是不敢去想眼前發生的事情。身體碎裂的一刻終究降臨,她將聲音死死壓抑在喉間,兩行淚水卻從灼紅的腮邊驟然滑下。 覺出她身體深處強烈的戰栗,楊楝遲疑了一下:“很疼?” 她在枕上搖了搖頭。分明痛楚至極,嘴唇都咬破了,迸出幾粒珊瑚般的血珠子來。楊楝看得出神,忽然俯下頭去嘗那血珠的味道。她一時猝不及防,便已唇舌交纏,濃稠甜腥的滋味一直衝到胸臆。這深吻中竟有意想不到的甘美,令他難以抑制地著力起來,幾欲穿透她菲薄的軀體。無所不至的羞恥感令她再也無法忍受,她忽然迸出一聲號啕。 毫無徵兆的哭聲把楊楝驚醒,令他自云端上一腳踩了個空。一俟他退出,她立刻合攏雙腿鑽到被子裡躲起來。喘息猶未平定,哭了幾聲又發出一串猛烈的嗆咳。似乎有人拍了拍背,她把被子攥得更緊,不漏一點光亮,恨不得當場窒息在這片濃黑裡。 楊楝頭暈目眩,坐在一邊等了會兒,才漸漸平靜下來,心中悵然空乏。見她哭得無邊無際,又不肯聽一點哄勸,自家亦覺無趣,種種煩悶懊惱重新湧起。扯過白綾察看,其上果然濺了幾滴芙蓉紅淚,見證她剛剛失去的純真。 “是真的嗎?” “奴婢們就守在外面,應當是真的。” “阿楝……怎麼說?” 當時槅扇嘩啦啦一聲拉開,她們還未及道喜,眼前忽的一片雪光。是楊楝把白綾狠狠摔到她們臉上,疾步離去,連個眼神都沒有留下。 兩個宮人猶豫著回道:“殿下……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琴娘子像是哭昏過去了。” 天水碧色的軟煙羅帳子撥開一角,露出半張如霜雪般凝白的臉。太后似乎想要看看,老宮人連忙靠前,呈上那段揉皺的白綾。似乎瞥見了一點淡紅,像是鳳仙花瓣被指甲碾出的汁液。太后只覺不堪入目,便迅速撂下帳子,嘆聲道:“去吧。把這個……燒了。” 兩個老宮人躬身退下,剛到門口,忽聽見太后又說:“你們先拿著這個去宮正司,一一交代清楚,該記檔的都記下。今日皇后做主將尚儀局宮人琴氏指與徵王為侍姬,在此之前絕無苟且事。若有人再敢胡言亂語,格殺勿論。” 夜涼如水,重帷深下,安息香的氤氳漸漸冷淡下來。李司飾點起一盞小燈,撥了撥鎏金博山爐中的冷灰,添了銀炭,又續上一塊內造香餅,候著那非青非紫的溫煦煙氣漸次升起,重新纏繞在雕樑畫棟之間。她長久不敢睡下,聽見帳中的呼吸一直都是凌亂。太后不曾睡著。這一日連串的驚詫、動怒、失望和遺憾,心情大約很難平復,太后畢竟年事已高。雖然終是勉強了局,但某些東西已經悄然破碎,再不能彌縫——或者說其實早已破碎,直至今日終是血淋淋地扯開了真相。 “什麼時候了?”帳中人忽然問道。 “三更了。”李司飾輕聲回道。不知西苑那邊是何等哀涼情形。好在這一日終將要結束了吧? 然而這一日竟未結束。 徐皇后自清寧宮出來,先回坤寧宮哄了楊檀睡下,又叫了曹典籍和沈夜過來仔細交代了一番話。更衣喝茶小憩,看看時辰已晚,方搖搖擺駕往乾清宮來。皇帝果然還未就寢。他其實早已得了消息,聽完皇后的回話,強捺住心中不快,劈面問道:“為何要將琴太微指給徵王?” 皇后訝然道:“事已至此,這難道不是最好的辦法嗎?” “為何會有'事已至此'?”皇帝道,“事情首尾可曾查清?” “尚未查明。請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暗中詳查,不會讓幕後之人逃脫。不過母后既說今晚要做個了局,臣妾就想索性成全了他們吧。” “成全?” 皇后冷笑道:“琴娘子出身高貴,與徵王年貌相當,才情堪配,臣妾瞧著竟是一雙璧人。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你將她配了誰也不該送給徵王做妾室!”皇帝咬牙道,“她是熙寧姑母的外孫女,朕將她留在宮中,是要當郡主來抬舉的……” “陛下何苦自欺欺人!”皇后忽然打斷了他,“若只是如此,何必將她和謝家公子生生拆散?” 皇帝豁然揚起了手,卻遲遲不能落下。皇后毫不躲避,雙目直視皇帝,瞧著他臉上紅白青紫不停變幻。皇后心中只覺暢快無比,不由得輕輕一笑,又道:“陛下可知,是阿楝自己開口問我要人的。” “這又是為什麼?”皇帝不覺問道。 “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麼。他說他喜歡琴太微。”她臉上掛著叵測的笑容,故意將“喜歡”兩個字重重地強調出來,“既然他有這話,我就不能不給了。不然,母后會也擔心……陛下是想叫人說,你搶了侄兒一個意中人不夠,還要搶第二個?” “住嘴!”皇帝惱羞成怒的聲音如同驚雷一般在乾清宮上方響起,“你是我的皇后,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皇后憤然仰起頭,張嘴正要說什麼,忽然聽見皇宮深處傳來一聲孩童的啼哭,隱隱如游絲。她面上一滯,心神頓時渙散,萬言千語一時都落了空。 不對,這裡是乾清宮,楊檀的哭聲傳不到這裡來。莫非是貓叫?太后宮裡的貓,有些是很不安分的。但是皇帝似乎也聽見了什麼,面上病態的血紅色漸漸退去,他盯著眼前的女人,忽然覺陌生而又哀涼。她竟然這麼恨他。 娶她為妻並非皇帝的初衷,但當年那位美若謫仙的徐家長女盛裝華服,翩翩初嫁,他亦曾發自內心地艷羨和歡喜。徐仙鸞嫻靜溫雅,頗知書禮,在慶州就藩的最初幾年,他們亦曾有過描眉點翠、賭書潑茶之樂。直到第一個孩子降生,卻成了一場始料不及的災難。他至今尚不理解,為什麼上天會讓一個癡兒降生在他家,是前生注定不得圓滿,是懲罰他對權力的覬覦,還是僅僅因為,他在她懷胎時竟與陪嫁侍女偷歡,使她動了胎氣? 他是皇帝,他可以用各種藉口漸漸躲到一旁,尋找別的女人,養育別的孩子,而她卻逃不開,避不掉,只能獨自承受這終生不絕的磨難,還要裝作忽略了他的背叛。把皇后的寶座送給她,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嗎?她原來這麼恨他。 “仙鸞,別恨我。我也是不得已。”說出這句話後,他覺得渾身都抽空了。 皇后幽幽地嘆了一下。夕殿螢飛,涼意徹骨,她的嘆息聲哀婉如泣。皇帝的內心忽然湧出一股久違的溫柔,他一時激動,捉住她的手將她牽入懷中:“仙鸞……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 不意皇后別了臉,輕輕將他甩開,聲音清澈而平靜:“臣妾才不會做這樣的傻事呢。” 皇帝的手臂僵在半空。 “檀兒不能成為太子,陛下也就不必處心積慮地廢嫡,還可以多容臣妾幾年。古來太子多薄命,近在眼前就有你的皇兄為例證。傻是檀兒的福氣,亦是臣妾的福氣。”皇后是笑著說這番話的,笑容中的悲涼卻深冷刺骨,“再生一個嫡子,萬一他聰明穎悟堪當大任,陛下可怎麼辦呢?檀兒和臣妾又該怎麼辦?” 皇帝啞然,一時竟想不出回應的話語,卻見皇后驀然退後,低眉斂衽,儀態萬方地行了個大禮:“夜已深了,臣妾告退。陛下也早點安歇吧。” 數著更鼓敲三下時,珠穠微微醒了一下,聽見淑妃的床裡仍是輾轉反側。她下床踮著腳走到床邊,果然聽見帳中吩咐拿茶來。 爐中的茶水是剛剛溫熱的,淑妃咽了一口,卻又撂下了。珠穠笑道:“娘娘這是怎麼了?白日里也沒睡一會兒。眼看就要生了,能多睡一時是一時。” 謝迤邐搖搖頭:“我不困。” 珠穠道:“要不我陪娘娘說一會兒話?” 謝迤邐忽然翻身坐起,愣愣地盯著她的眼睛:“那你告訴我,琴妹妹怎麼了?一個字都不要瞞著我。你們什麼事都瞞著我,還怪我睡不著!” 珠穠一時慌亂,不知她是如何聽到風聲的,此時也不及多想連忙勸慰道:“娘娘別多心了。我晚上聽見清寧宮的消息,說原是一場誤會,如今沒事了。” “清寧宮放過她了?”淑妃疑疑惑惑地問道。 “對,對,放過了。”珠穠道,“而且壞事倒變成了好事,皇后將琴娘子指給徵王了。” 謝迤邐一時耳目皆空,頭暈目眩,只是茫然地點頭:“是啊,是好事。” 珠穠猶自喋喋道:“玉稠姐姐還說,過幾日咱們還應該給琴娘子送點賀禮去呢,倒不知送什麼合適。” “是啊,送什麼好呢……”謝迤邐喃喃重複著她的話,掙著坐起來,伸著一隻哆哆嗦嗦的手,往床頭的格子裡面摸東西。珠穠連忙扶著她的背,忽覺她腰身一軟,整個人癱倒了下來,把珠穠壓了個倒仰。珠穠驚駭著爬起來,只見她半躺在床沿上,牙關緊閉,面色青白,珠穠顫抖著摸她身下,竟是大片溫熱猩紅…… “來人哪——” 皇城夜空的寧謐,終於又被淒厲的尖叫聲劃破。 神錫七年的五月十日晨,淑妃謝氏誕育皇子,母子平安,普天同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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