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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深柳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2531 2018-03-16
日色從永定門的城樓上斜照下來。初夏的空氣愈發燥熱,風中沒有一絲兒涼意。岸柳濃如婦人的雲鬢,沉甸甸地垂在平整如鏡的河面上。幾片最晚的柳絮不知從何處撲來沾在臉上,愈發惹得人煩亂。 禮部員外郎喬長卿淨了個手,從隨從手裡接過帕子抹了抹臉,嘆聲氣爬回馬上。官道盡頭的點點煙塵,忠靖王世子的車駕硬是一點兒影子都沒有。 上月底皇帝便下令召世子入京探望太后。此舉自是為了箝制忠靖王,可表面文章還是要做。為了表示對徐家的親善之意,皇帝特意讓禮部官員出城親迎。此舉已是踰矩,太后卻尤嫌不足,連徵王楊楝都一併支使了出來。 然而受到隆重禮遇的世子,卻從辰初一直耗到正午,遲遲不肯出現。徵王那邊的人馬亦有些動搖。喬長卿和徵王不熟,猜不出徵王對他這位內兄到底是何感想,因此不敢與之商議。

程寧仰起頭來,勸道:“殿下,去樹蔭下避一會兒吧。” 徵王楊楝騎在馬上回頭看了一下,跟出來的內侍們全都一臉疲憊,便道:“你們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吧。”言下之意,他自己是不動的。 程寧低聲吩咐大家輪番去乘涼,自己依舊陪在徵王的馬邊。楊楝一身武弁裝束,背脊挺直,神色沉靜,碾玉似的面頰上沒有一滴汗水。程寧想起萬安二十八年,莊敬太子代先帝行冬至祭祀,從午門一直步行到天壇,身邊還帶著年幼皇孫。大家以為路途辛勞,只怕楊楝走不動。沒想到小人兒穿戴著比他自己還重的冠冕,緊緊追在父親身後,一聲都沒吭……天家的肅穆容止,原是他自小就做起的功夫。 “來了來了。” 喬長卿翹首望去,一隊鐵騎出現在河對岸的大道上,粼粼鐵甲在日光下發出奪目輝光。文官很少見到這樣的陣勢,喬長卿大吃一驚。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徵王。徵王竟一臉淡然,猶視若無睹。喬長卿心中一凜,打馬上前,在這邊橋頭高喊:“世子!軍士不可入城!”

他這句話並未奏效,打頭的一人一騎直衝到橋上猛然剎住,白馬高高地揚起雙蹄,岸上眾人都望見了銀盔下那張神明一樣英氣勃發的面龐。忠靖王世子徐安照控住胯下的寶駒,朗朗笑道:“大人別介意。這些都是我的生死兄弟。他們已經陪我趕了半個月的路,眼下要看著我騎馬進城。朝廷的規矩我們是懂的,並沒有犯上作亂的心思。” 喬長卿道:“世子這是什麼意思!朝廷規矩,外藩軍隊當於城外五里扎寨,怎能到城下!” 話雖這樣說,鐵騎們卻毫無停下的意思,眼看到了那邊的橋頭。喬長卿兩手發抖,他這邊只有一隊京營軍士和幾個禮賓官員,要想攔住聲威赫赫的徐家鐵騎大概是做夢。如果任他們衝到城門下,後果不堪設想。他正要招呼京營攔下,余光忽見一人一騎從身邊掠過。徵王趕到橋上,輕輕停在徐安照的鞍旁,忽然展開一臉溫如春陽的微笑:“世子別來無恙。”

“殿下金安。”徐安照躊躇了一下,只得跳下馬來行了個大禮。 “你我兄弟,何必多禮。”徵王等他禮畢即下馬攙扶,一邊扶起一邊卻將他挽在身邊,情狀十分親切。 “表兄,祖母怕你路上辛苦,特意讓我先過來看看,”他附在徐安照耳邊,輕聲道,“別讓我作難。” 徐安照定睛瞧著,楊楝笑容粲然無瑕,有如新開寶鏡,似乎清清透透地照見了他的心底——他竟被這容光眩了一下。他原也不指望能帶兵入城,不過是想小示鋒芒。沉吟片刻,他便揮揮手,讓鐵騎退了下去。 楊楝一邊挽著徐安照往橋下走去,一邊卻親手牽過了他的那匹神駒。如此徐安照卻也不能再上馬了。兩人攜手走到岸邊,楊楝忽然站定,笑道:“還有一事要向表兄賀喜。” 徐安照一凜,卻見一個老年內官畢恭畢敬地捧上一個剔紅大方匣。楊楝接了過來,便遞給徐安照。徐安照只得雙手接了,掂不出裡面有什麼玄機。

“這是皇上賜給忠靖王世子的烏紗、玉帶和蟒服,”楊楝肅然道,“請世子換上蟒服,隨我一同騎馬入城。” “哪有在城門下換衣服的!”徐安照怒且笑道。 楊楝用馬鞭指了指,城下早就搭好了一頂青廬。 “行帳備得潦草了些,還請世子包涵。”他雖是笑容可掬,話卻說得不留餘地,“或者世子是想到城樓上去更衣?” 城樓上的守軍早已聚了過來,一叢叢明晃晃的槍頭在城垛間閃爍。 “那又何必?”徐安照嗤笑道,“本想請太后觀賞一下軍中新打製的盔甲,這下……倒是我想得太多了。” 難道他還想帶甲入宮?楊楝心中閃過一聲冷笑,嘴裡卻輕描淡寫道:“這蟒服也是內府新樣。皇上一說要賜衣,太后就親自去針工局為你選了來。她老人家見你穿上,必然歡喜。”

徐安照無話可說,自家捧了盒子,一頭鑽進了青廬之中。 至此喬長卿才舒了一口氣,忽覺出自己的中衣早就濕透了,冰涼涼地貼在背上。他不由得望瞭望徵王楊楝,卻見楊楝眼神一動——一駕綢紙帳幔的四輪馬車從橋上過來了。車後跟著儀仗,都是忠靖王府的扈從。馬車從橋上徑直衝來,甚為無禮,楊楝不由得把手放在了佩劍上。 車忽然停在了他面前,簾子一掀,亮出明麗如朝日的一張面龐。沉悶的空氣驟然被照亮,所有人的眼睛都轉了過來。 “楝哥哥。”車中少女清亮地叫了一聲。 楊楝想起來了。他悄悄鬆開握劍的手,俯身對那少女道:“徐小姐……就要進城了,把簾子放下來吧。” 徵王楊楝與忠靖王世子徐安照並轡自朱雀大街行過,銀鞍白馬,公子翩翩,一路引得行人紛紛駐足觀看。行至午門廣場,正遇見下朝,滿朝朱衣青袍自承天門內滾滾湧出。人群讓開兩邊,徵王與世子亦緩下馬步。有人拜徵王殿下,徵王便在馬上一一回禮。也有人認出了世子,笑著上前寒暄。更多的朝臣只是一言不發,遠遠看著皇帝布下的這場好戲。沈弘讓站在人群後面,輕輕攔了一下謝遷。

忽然有人嚷了一嗓子,聲音不大不小,彷彿特意要讓誰聽見似的:“徐家婿。” 楊楝忍不住回了一下頭,眼前所過只是清一色的烏紗帽下一張張漠然的臉,分辨不出任何意義。這三個字清晰入耳,徐安照只是微笑,裝作沒看見楊楝攥緊馬鞭的手指。而車中徐家小女竟然在心中綻開了一叢明媚的花朵,默默回味了一會兒,才想起人家說的是她那個早亡的姐姐。 徵王和世子按例去後朝參見皇帝。徐安沅則徑直去了清寧宮。徐太后見她先到,吃了一驚:“為何連你也來了?” 徐安沅一邊盈盈拜下,一邊笑道:“好叫姑祖母得知,我怕哥哥旅途寂寞,也陪著他來看看帝京的風光。” “安照那樣的人怎會寂寞?倒是你父親,竟肯放你走這麼一趟。”難道一個世子做人質還不夠嗎?徐太后也知道這個侄孫女最是任性好動,只能嗤笑道,“帝京風光可好?你又不是沒來過。”

“不好,哪裡比得上西湖。”徐安沅撇撇嘴,滾到徐太后懷裡,“不過帝京有姑祖母疼我,這就是杭州萬萬比不上的了。” 徐太后輕撫著女孩垂在膝上的一卷青絲,半透明的皮膚下透出柔美的玫瑰色。太后若有所思道:“快滿十五歲了吧?姑祖母為你操辦及笄之禮,你看可好?” 徐安沅摟著太后的脖子,展顏笑道:“謝謝姑祖母。” “你想要什麼?戲酒、遊園?你來得早了些,西苑的荷花未開,玉熙宮也沒收拾出來,或者等到夏天再辦?” “清寧宮的花園就很好,不必非要西苑。玉熙宮的戲台子還不如這邊的大。”徐安沅想了想,道,“到那一日把宮裡的親戚們都請來聽戲,好不好?” 太后眨了眨眼睛,抿嘴笑道:“及笄禮是隻請女眷的。”

徐安沅道:“那就上午行禮,下午請皇上和哥哥們過來嘛。” 太后笑而不語,只是瞧著徐安沅搖頭,目光閃爍不定。徐安沅便有些著急,只是晃著太后的手臂連聲哀求。旁邊的李司飾見狀,亦跟著湊趣:“宮里安靜很久了。世子爺和三小姐難得進京一趟,借小姐的名頭大家熱鬧熱鬧,倒也是個好主意。” 李司飾話中有話,忠靖王世子入京,皇帝不曾給過一個正式的照面。這種情形下太后賜宴世子未免尷尬,以徐三小姐為名,大家面上都好看些。太后心中自然也是這個意思,於是含笑道:“去拿皇曆來。” 擇定的吉日正是五月十五日。太后下了帖子,請徐皇后主持徐三小姐的及笄禮,又請梁毓等幾位太妃和幾位公主列席。清寧宮正殿上貴介如雲,彩衣成行,金粉寶妝,典禮殊隆。即便公主及笄,亦不過如此排場。

次日又在花園擺下戲酒,請來了皇帝和皇后,連同各宮太妃、公主及皇子、親王們亦盡數邀上,把清寧宮的戲樓坐得滿滿噹噹。 淑妃歪在榻上閉目養神,遠遠聽見外面絲竹歌管,咿咿呀呀不絕於耳。又不知是哪邊的宮人笑著從宮牆下走過,想是偷空去看戲了。她嘆了一聲,挪過棋坪。玉稠見狀,忙問:“琴娘子有陣子沒見了,要不要請她過來,陪娘娘一會兒?”淑妃遂命人去請。 不多時,回來的內官說琴太微已被徐皇后帶去清寧宮了。 “怎麼連她也叫上了?”淑妃心裡一驚,連聲對玉稠說,“你派個人打聽著去。” 淑妃卻是多慮。點了琴太微去清寧宮的並非太后,而是徐三小姐。當年琴靈憲與徐功業同在杭州為官,兩家曾有應酬往來,小女孩們也結了個手帕之交。徐安沅聽見琴太微在宮中便要請來相見,太后只說看戲時喚來一見即可,不必鬧大了去。

皇后坐在正殿上陪著太后和皇帝說了一會兒話,便以照看長哥兒為名告退了,卻命琴太微留下等徐三小姐傳喚。沈夜等幾個女官愛看戲,也央了皇后讓她們留在這裡。她們坐在東樓上朝正殿上望去,琴太微多年未見安沅,遠遠看去只覺她出落得極美,一頭金珠花飾絲毫掩蓋不住容顏的瑰麗奪目。宮人們紛紛議論,說太后年輕時是絕世美人,這徐三小姐繼承了太后的七八分美貌,亦生得如此鮮妍。此時徐安沅和仙居公主一左一右地偎在太后的榻邊,鶯鶯燕燕地說著什麼。 謝府上逢年過節也常請戲班子來,如無外客,便是她和謝遠遙湊在大長公主身邊說說笑笑,謝遷還要坐在外邊。比之親孫女謝遠遙,大長公主還要多疼自己這外孫女一些,就如同太后優待徐三小姐一般。想到此處琴太微又是一酸。 皇帝楊治在做慶王時就愛南戲,還與梨園行中人偷偷廝混過一陣,今日興致極高,欽點了幾出雅緻的戲文,陪著太后說了好一會兒話,一會兒問太后這戲班子可入眼,一會兒問玉熙宮準備得如何,幾時去避暑,一會兒又拿小妹妹仙居公主開玩笑。太后亦含笑作答,又問皇帝身體安康,國事不要太過操勞。母慈子孝,其樂融融,任誰也看不出皇帝和娘舅家的矛盾來。忠靖王世子捧了一卮酒,過來敬皇帝,說了一大段歌功頌德的話,皇帝亦嘉許他勇武精忠報效國家。世子都敬了酒,東廊下的皇子、親王們也不能閒著,捧著酒上來,父子兄弟叔侄團團一處,敬了一圈又一圈。皇帝多喝了幾盅,微微有些醉意上來了,忽然看見次子楊樗在人群中,笑著問道:“阿樗有沒有向你表兄請教騎射?” 楊樗讀書不成,近來卻漸漸把心思挪到了武功上面,聽見父皇垂問,心中喜不自勝,快速道:“正想要請教呢。我在射場上練了三個月。楝哥哥說,秋天去南苑巡狩,我一定能親手打上一隻兔子回來!” “原來阿楝帶著你練的?”皇帝望著楊楝,含義不明地笑了笑。 楊楝酒量極淺,喝過一輪之後,漸漸有些頭重。他最怕醉酒,坐在邊上閉了一會兒眼,忽然聽見皇帝說起他,立刻站了起來。正想著如何回應,卻聽楊樗說:“錦衣衛的那些師父都不成,只有楝哥哥的箭術最好!” 楊楝倒抽一口冷氣,臉上卻笑道:“有徐家表兄在這裡,誰敢稱'箭術好'?” 徐安照笑道:“殿下太謙虛了。當年在潦海軍中比箭,我也沒有贏過你幾次。” “我知道那是表兄放水,哄著我開心罷了。”楊楝道,“軍中誰不知小徐將軍神勇,我可是望塵莫及。” 太后聽著,一邊掩口笑道:“推來讓去好不囉唆,何不比試比試?” 皇帝亦有心瞧瞧他們的本事,遂命人拿上弓來。戲樓並不太寬闊,往哪兒射都近了些顯不出本事,又不能跑馬,徐安照便指著戲台上翻著跟斗的武生說:“叫那武生不要停,他頭上有兩支翎子,你我各下一支來,如何?” 楊楝聽見這個建議,不覺皺了下眉頭。 “作樂而已,何必拿人命做賭?”皇帝淡淡道。 徐安照心中冷笑一下,恭恭敬敬道:“陛下見教的是,那就還是射柳吧?” 徐安沅見這些男人們連戲也不看了,竟然鬧起彎弓射箭這一出來,心中大覺有趣。此時忽然有些冷場,她趁機站了起來:“請陛下賜我一張弓。” 皇帝十分好奇,便依其言。徐安沅四下看看,見案頭的景泰藍大瓶裡供著五色芍藥,遂拈起一朵粉色大花,用絲繩拴在箭羽上:“請兩位哥哥以花為註,誰射落了這花,誰便得勝。” 她走到人前站定,緩緩來開滿弓,對準戲台的一根柱子。將門虎女,英姿颯然,剛擺出個姿勢,已贏得連聲喝彩。 “噔”的一聲,羽箭攜著芍藥花飛向空中。緊跟著弓弦又一響,待眾人定睛看時,只見一支長箭堪堪穿透了絹花,不偏不倚地釘在了台柱上。 “小徐將軍好箭法!”皇帝帶頭稱讚,眾人隨聲附和,金爵進酒。太后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郁。 楊楝掂了掂,心知皇帝拿出來的遠遠不是宮中最硬的弓,倒不知徐安沅那張小弓是什麼分量。徐安沅半偏著頭,仔細挑選了一朵灼灼奪目的大紅芍藥,轉過臉來正撞上他的目光,一對烏黑的眼睛頓時彎了一下。楊楝下意識地垂目,把心思凝聚在弓弦上。他慢慢拉開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他忽然覺得背後掃過一道涼涼的目光,下意識地鬆了一下手指。殷紅如血的花朵橫空飛過,卻被擊中了箭桿,在空中打了幾個轉,跌落在了地上。 皇帝嘆息了一聲,又掃了楊楝一眼,臉上滿是失望之色。楊楝不覺愣了一下,只得道:“見笑了。” “你長居深宮,無所事事,整日不是填詞就是搗藥。弓馬騎射都荒廢了,連我都替你可惜!”皇帝皺眉道。 此話說得極重,徐家兄妹聽著亦覺尷尬不已。楊楝面色漸漸變白,不得不跪下請罪。一時間誰也不敢說話。太后冷眼瞧著,輕輕地笑了一聲:“不過是小孩子家比箭玩兒,何必當真了?倒像是阿楝輸不起似的。” 皇帝聽出這話分明是諷他量小,心中不是滋味:“兒子並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阿楝從小受先皇和兄長的精心栽培,兒子也盼他能給宮中的弟弟們做個榜樣。” 太后笑道:“阿楝還年輕著呢,就放他逍遙幾年吧。要說什麼做榜樣的話,誰能像皇帝那樣堪為天下之表率呢?” 皇帝被太后一句話堵住了嘴,幾乎不得不挽起袖子下場射箭了。徐安沅一看勢頭不妙,連忙插道:“陛下,我實說了吧。這原是我和哥哥在家中常玩兒的把戲,早就配合得極熟練了,哪有射不中的,陛下可別怪我們兄妹作弊才好。” 太后橫了她一眼,又好氣又好笑,順勢將她摟在懷中:“這分明就是徇私舞弊,不罰你罰誰?你們兄妹合夥兒算計阿楝,我可不依的。還不快斟了酒去敬你楝哥哥,看他肯不肯饒你!”徐安沅又羞又嗔,眾人連忙跟著一陣笑鬧,總算混過去了。 “這算什麼?”沈夜忽然輕輕地哼了一聲。 雖然徐安照跟皇家沾親帶故,外男參加宮眷的慶筵終究是違背典制。無奈這是太后的恩寵,連皇帝也說不得。他從前面進來時,宮眷們這邊樓上齊刷刷地放下了簾子,唯恐失儀。而徐三小姐雖年幼,在一眾男子麵前拋頭露面亦有失閨閣身份。沈夜出身江南詩禮世家,對徐家這一套舉止自然極看不慣。 琴太微回頭看看,見周圍無人,方低聲道:“徐家是軍功出身,當然他們都要習武啦。” “我不是說這個。是說徐三小姐,居然管她姐夫叫哥哥。”沈夜繼續數落著,“若這樣都算,那你也可以管徵王叫哥哥了!” “我姐姐又不是徵王妃……”琴太微忽然明白過來,沈夜說的不是淑妃,而是指徐安沅的祖父和太后是手足,琴太微的外祖母亦是先帝的妹妹,論起來都是三代裡的表親。不過徐三小姐可以和皇子們稱兄妹,而她琴太微只是個奴婢。 她管謝遷叫過哥哥。當初因為早早定過親,謝家又講究門風,所以她和謝遷見面的時候並不太多,將來也再沒機會了……琴太微眼前忽然朦朧起來。她定了定神,將手邊的半盞剩茶端起來,一仰脖子吞了。 隔著簾子望下去,只見徐安沅果然捧了酒杯,笑盈盈地朝楊楝走過去。沈夜皺眉道:“徐家是想讓舊女婿做新女婿,可這也太……” 楊楝不易察覺地倒退了半步,旁邊有一個老年內官立刻上前接了酒。徐安沅見狀有些不知所措,想好的說辭亦凝在嘴邊講不出了。 這時忽然聽見皇帝悠悠道:“徐小姐,阿樗說他也想試試。” 得了這個台階,徐安沅立刻轉身走開。她瞧了瞧立在皇帝身邊滿面通紅的楊樗,做出一臉愁苦狀:“回皇上……可我沒帶兔子來啊!” 眾人轟然大笑,連躲在簾子後面的妃嬪們都笑得前仰後合,一時釵環叮噹,又跌碎了好些杯盞茶盤,潑了一地茶水。宮人們忍著笑趕上來收拾,樓上一通忙亂。只有賢妃一動不動,微微嘆了一聲。 太后止住笑,戳著徐安沅的臉道:“偏你這麼小心眼兒,再拿一朵花出來都捨不得了?” “是真沒有了,怎麼辦呢?”瓶中的紅色芍藥花俱已被徐安沅摘下,再不剩一朵。眾人又是一通嬉笑。便有機靈內官跑到場中,將徵王打落的那一枝花兒拾了回來,捧給徐安沅:“小姐將就一下吧。” 徐安沅無法,只得將殘花縛在箭尾射了出去,橫空而過——卻不見楊樗的箭追上。 “噔”的一聲,帶花的羽箭扎在了戲台柱子上,楊樗這才反應過來,慌忙松弦放箭。羽箭倒也不偏不倚穿透了戲台上的紅花。 眾人一時無聲,不知道是該笑話,還是該喝彩。太后見楊樗僵在那裡訥訥無言,只得出來打圓場:“你這個法子好,十拿十穩,百發百中。”又轉向皇帝道,“我只道阿樗一向老實,今日竟然也會耍點小聰明了。” “這樣也算?”徐安沅低聲道。瞥了一眼楊樗,見他面如豬肝,前額鼻尖全是豆大的汗水,徐安沅心中的鄙夷愈發強烈起來。 這場小小的箭術比賽令楊家子弟顏面盡失。皇帝早已沒了心緒,淡淡道:“都賞了吧。” 分賞既畢,眾人歸位。台上金鑼重開絲管齊鳴,大戲又開張了。經過剛才一番折騰,每個人都缺了點看戲的心緒。皇帝瞥見太后神遊物外,便傳了傳了戲單子來請太后重新點戲,太后笑笑推了,卻讓楊樗點。楊樗什麼也不明白,紅著臉胡亂點了一出《斷烏盆》。 徐安沅瞥見這戲碼儿,愈發興味索然,忽想起琴太微的事情來,忙對身邊宮女說起:“你上東樓那邊去找坤寧宮一位姓琴的宮人,請她過來與我相見。” “慢著。”太后余光瞥了一眼皇帝,覺得他似乎面泛微笑,遂對徐安沅笑道,“這裡亂哄哄的,隔日再傳她吧。” “可是——”徐安沅有些不解。 “你姑媽早就帶著坤寧宮的人走了,”徐太后淡淡道,“誰叫你這時才想起。” 楊楝袖著手坐在座位上,他胸中茫然,忽然見程寧在一旁,道:“我喝了酒,有些頭疼,想去後面睡一會兒。你去跟太后說一聲。”程寧剛想勸一句什麼,只見他已經搖搖地走開了,只得順手抓過一個小內官跟去伺候。 清寧宮歷經幾代太后經營,房舍館閣極多。花園的後面有間深柳讀書堂,原是楊楝的屋子。後來他人走了,書堂並沒挪作他用,依舊空著。直至去年七月回來,徐太后並不放心他住在宮外的諸王府,還留他在深柳堂住過一陣,直到西苑的清馥殿收拾出來才搬走。去年他納林絹絹為側室,亦是用這屋子做了洞房。 看守房舍的內官見他醉酒找來,忙開了門,把他扶到榻上。 一沾枕頭,反倒漸漸清醒,彈墨素綾帳子上的松枝紋樣在眼中愈加清晰。這間屋子的陳設,自他離開後並未改變過。十二三歲時,也是這樣下午,獨自躲在這個帳子裡,數著帳子上的線條,在想像中把它們連起來,拼成一張一張人臉。父親去世後他便離開東宮,兩三年的時間裡他不得不依附祖母,先是幽閉在坤寧宮的清暇居中不得見人。往後叔父登基,大局已定,他又隨太后遷入清寧宮,住在這深柳堂裡。後來去杭州,再後來奉召回京長住西苑,一直輾轉不定。童年舊物大多逸散,這頂帳子卻是所剩無幾的若干物件之一。 他後悔來這裡了。如果父親還在,看見他跟徐氏一家同堂歡笑、推杯換盞,不知作何感想。這裡離戲樓很遠,卻還能依稀聽見弦歌歡笑,整個兒皇宮裡有頭有臉的人都聚到了這邊來——除了即將臨盆的淑妃。 熾烈的日光從松枝之間慢慢滑過,房中有一股不散的陰霉氣息,如江南的黃梅天一樣令人不耐,他從袖中抽出一條熏過的帕子覆臉上。龍腦冰涼如水的香氣慢慢漲起漸至沒頂。他在水底摸索著,步履艱難,雙足如陷於泥中,連呼吸也悄然失去。有銀白色的魚從耳邊滑過,他伸臂捉住,銀魚落在掌心,變成一隻溫軟滑膩的手。他握緊著她那隻手,覺得心中寧和欣喜,正欲隨之前行,不料她忽然一掙,再度幻作銀魚蜿蜒著遊走。 他急了,連忙推開水波又追了幾步,那銀魚忽遠忽近,忽明忽晦,又過了一會兒,倏忽消失了。他心中一痛,叫著:“別走。” 程寧急趨上前搖他。他猛然從床上坐起,只覺頭暈目眩,胸悶如堵,原來是一場夢魘。 “這裡真熱,”他悶悶道,“出了一身汗,我要換衣裳。” 程寧看他滿面緋紅,中衣都濕透了,立刻叫跟隨的小內官速回西苑取乾淨衣裳,又請值守的內官燒些熱水來。這時候清寧宮的大小內官多在前面看戲,縱有一兩個人,亦不好過於差遣。程寧挽起袖子親手試了水,服侍楊楝除下衣衫,稍作一番清洗。 琴太微迷路了。那個帶路的年長宮人一時內急,只和她說了一遍路徑便匆匆拐到岔道上消失不見,等她悟過來時,早忘了對方說的是什麼。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妥。徐三小姐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召見她,為何在花園中單獨密約?以她和徐三小姐的淺淡交情似不至於有什麼閨中私房話要說……總不會事關叔父家的官司吧? 花徑中穿過一隻白貓,她不由得喚了一聲,白貓停下來看看她,掉頭撲入一片濃蔭之中。她認出來了,這就是那天抓了她一爪的那隻貓,不由得追了幾步上去。貓兒跑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 柔軟的柳枝撫在臉上微微發癢,她自覺越走越偏,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愈發緊張起來。忽然柳林深處一排青瓦竹籬的小屋,房舍陳舊失修,門口亦無人看守,不像是什麼要緊所在,大約是守園內官的值房,依稀還能聽見年老內官的低語聲。她想問個路,喚了幾聲並無人搭理,索性推開半掩的房門走了進去。 “怎麼搞的,去了這麼久才回來?”老內官聞聲而問,語氣中倒有些責怪的意思。她迷茫地望過去,對方顯然被她嚇了一跳。 時值傍晚,朝西的次間裡光線極好,室內升騰著脈脈水煙。溫香柔軟的煙霧中,一道挺直的赤裸背脊正緩緩轉過來,有如白雪山巒霎時間被日光照亮。 她呆看片時,腦中轟然一響,拔腿就往外走。 “站著別走。” 楊楝下意識地喝住了她,幾步追了出去。琴太微雙膝一軟,不由得跪在了他面前,只覺全身的熱血漫到頭上臉上,噎得喘不過氣,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 “殿下仔細著涼。”程寧匆忙拿過紗衫給楊楝裹上。楊楝系上衣帶,稍微鎮定下來,終於認出了眼前少女的臉,心中猛地一沉:“是你。怎麼回事?” 琴太微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清楚地回道:“奴婢奉徐三小姐之召來深柳堂等候她,一時迷路,衝撞了殿下,奴婢罪該萬死。” 程寧亦是大感不妙:“你胡說些什麼。深柳堂一向是徵王殿下的居所,徐三小姐怎會在這裡召見你?” 琴太微慌了:“這是太后身邊的宮人傳話給奴婢的,奴婢並不知道深柳堂在哪裡……” 楊楝與程寧換了一個眼色,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外面就傳來了噼劈啪啪的腳步。楊楝無聲地嘆了一下,將琴太微一把拖起,連連往後面推。琴太微嚇了一大跳,卻聽他低聲喝道:“不許出聲,躲到裡面去。” 琴太微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飛快地奔向內室,將身子隱在屏風後面。 程寧正詫異不已。坤寧宮總管張純已經帶著人進來了。 “下午看戲時,坤寧宮走失了一名宮人,不知——” “我沒看見。”楊楝冷冷地截斷他的話。 張純見他不衫不履,神情惱怒,房中居然還有半盆子的溫水,心中更是起疑,遂笑道:“殿下睡著了自然看不見,不知程公公有沒有留意到?” 程寧硬著頭皮道:“咱家也沒看見。” 張純笑道:“這屋子大,也許——” “不然張公公進來搜一下,看我床上是不是藏了人!”楊楝走回床邊,一把將帳子掀開。 張純只道楊楝性情溫和,極少對清寧宮的人發脾氣,此時見他忽然翻臉,倒不敢緊逼,又笑道:“殿下想到哪裡去了。奴婢們是怕那些女孩兒不懂事亂走,衝撞了殿下。既然沒有,奴婢們再上別處找找,殿下好生歇著,莫著涼了。” 楊楝慢慢收了臉上的怒氣,道:“多謝公公關懷,慢走。” 張純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意味深長道:“前面的戲已散了。今晚殿下是回西苑,還是留在這裡?若是想留宿,咱家就多派幾個人過來伺候著,免得累著了程公公。若是這就走,咱家就吩咐人備車去。” 還沒死心,楊楝盯著他,微微笑道:“我還沒想好呢。想好了再派人告訴公公。” 程寧幫楊楝穿好錦袍和鞋襪,又察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形,方把琴太微喚出來。 那兩個取衣裳的小內官卻又回來了,楊楝惱他們去了這麼久,惹出這樁事情來,遂吩咐程寧出去跟他們好生訓話,自己卻拽著琴太微找到隱在假山石下的一扇後門,指了路讓她速速走了。 他們待了一會兒,方去向太后告辭。出西安門時,已是暮色四合,一彎新月遙遙地掛在皇城高牆上。 程寧這才忍不住低聲道:“殿下這是何苦,太后既然支了她過來,必是有人暗中跟著看的。” “太后想懲治誰,我也管不著。只這手段未免太不堪,”楊楝怒道,“難道我就不要名聲嗎?在太后的宮裡私會宮人?” 真的被人翻出來,未必連累聲名。倒是攪了太后的局反而引人起疑。程寧雖是這麼想,卻也不敢多說。 回到清馥殿時,天已經全黑。林夫人捧了早備下的素醒酒冰過來,瓊脂中凍著纖細的紫色花瓣。楊楝看了一眼便皺起眉頭。酒意早過,卻是宴席上根本沒吃幾口東西。這時候要點心只怕太晚,醒酒冰大概也能充飢,他便接過來胡亂飲下,甩開一干侍從獨自往後面的天籟閣走去。 徵王府的人都知道,楊楝一旦心情不佳,就跑到天籟閣的樓上獨自一人待著。那地方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讓上去。程寧望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揮了揮手讓眾人都散去了。 下午睡過覺,這時反倒一絲睡意也無。支開窗牖,只見月影西沉,長河在天。皇城的長明宮燈亦顯得如此微渺,高牆連廡俱隱沒於沉沉夜色之中。太液池波濤柔軟,如美人夢中平靜的呼吸。 而他覺得自己腹中虛冷如冰又焦灼如炭,連做一個夢也難。淡淡的星光穿過窗櫺落在案頭的珊瑚樹上,猩紅奪目,宛如一捧永不干涸的碧血。 戲散之後,太后將徐安沅留在自己寢宮中用晚膳,說了半宿的話,次日就起得晚了。剛剛淨過面,看見一襲出爐銀紅紗衫子在簾外晃動,太后遂笑道:“倒是你小孩兒家有精神,起來多久了?可用過點心?” 徐安沅盈盈拜過,方笑道:“卯正就起來了,在花園走動了一回。不敢先用膳,等著姑祖母呢。” “潦海邊上日出得早。”太后笑道,“我在家做女兒時,也是早起慣了的。如今老來反倒貪睡了。” 妝鏡中映出一張精美絕倫的臉,因長年刻意保養而顯得比實際年紀要年輕很多。然而唇邊的笑意再如何清澈,眼角的波光再如何純淨,那曾經籠罩於二八少女身上有如海上晨曦般捉摸不定的光彩,卻是無法挽留得住。太后微笑著看著徐安沅:“替我掌鏡?” 李司飾擺開一排梳櫛、髻子、簪釵,打算為太后梳一個如意牡丹頭。徐安沅捧著一面手鏡立在太后身側,忽然輕輕說:“早上楝哥哥來過了。” “他每天都要來問安。見我沒起,自然是走了。”太后淡淡道。 “他說,今日要去陽台山清修。” “他常去。” 徐安沅躊躇了一下,方問道:“昨日我聽皇上的話裡……難道楝哥哥很喜歡修道嗎?” 太后從鏡子裡瞧見她半垂了眼簾,似乎怕人看見自己好奇的目光,遂笑道:“他去陽台山,不全是為了修道。山上有太子妃的故居。” 聽見太子妃三個字,徐安沅愣了一下,才明白是指徵王的生母:“崔……” “嗯。”太后明確地應了一聲,止住了她繼續探究的念頭,“去瞧瞧小廚房送的點心,昨兒我吩咐他們做了八寶酥糕,那是你從小就喜歡的,南邊可沒有——你先去嚐嚐看。再替我傳一碗山藥粥來。” 徐安沅放下鏡子,謝恩去了。 李司飾瞧著她走遠,低聲笑著說:“奴婢斗膽說一句,三小姐這次進宮來……倒真是長大了。” 哪個女孩兒家長大了,能沒有心思?太后微微一笑。 “這日子真是快。不過一眨眼,三小姐也及笄了,徵王也早就出了服。”李司飾笑道,“娘娘的意思,這一回是不是就把他們的事情給辦了?這話說了好幾年,如今都是水到渠成。” 太后低聲道:“哪有那麼容易。我跟安照提了一下這個話,那渾小子竟然說,安沅不合給人做繼室。又說阿楝前面娶的那個安瀾,是他父親的通房丫鬟所生。庶小姐為嫡妃,嫡小姐倒做了繼妃,將來還得以妾室之禮祭拜安瀾的牌位,他想著就替妹妹覺得委屈。” “他自己不也是庶子嗎?”李司飾道,“再說,當時三小姐還不到十歲。若稍微年長些,也輪不到那位病懨懨的庶小姐出閣呀。” 當年楊楝由徐太后做主與忠靖王府聯姻,納忠靖王徐功業的庶女徐安瀾為王妃。這只是當時局勢下無奈之舉。徐安瀾自幼體弱多病,一入門便纏綿病榻,熬了三年終於撒手人寰。徐功業亦覺得有些對不住楊楝,便在安瀾喪事之後許下承諾,等嫡女安沅及笄,就送給楊楝為繼妃。可如今又過了兩三年,似乎雙方都生了些別的想法。 徐安照表面莽撞,內心精細。徐功業不會讓他說無用的話,嫡庶之爭亦不過是托詞。太后心如明鏡——徐家這一代的嫡女只有徐安沅一個,偏偏生得出類拔萃。徐功業對這個女兒的前途一向懷有奢望,不止是想要一個王妃。 楊楝只是皇帝的侄兒,因為徐太后的偏愛才等同於半個皇子。但如今楊檀和楊樗也長大了。楊檀自不論,楊樗的舅族卻是徐氏一黨,地位正在漸漸高升。徐功業在兩難之中,只能將安沅的婚嫁問題扔給了太后去拿主意。 如果楊楝再積極一些,徐太后便不會猶豫。偏偏楊楝對繼續與徐家聯姻這件事兒,一直都不冷不熱。 “上次給他的那個林絹絹,”太后忽然想起什麼來,“到底怎樣……” “聽說……也不怎樣。”李司飾道。 太后悵然道:“難得尋到這麼一個人,又會畫畫兒,又長得和那人有幾分相似。當時指給他看,瞧他那神情也是喜歡的,這才給了他。怎麼最後還是不喜歡呢,你可知道為什麼?” 李司飾猶豫了一下:“我彷佛聽到一些傳言,說殿下有些嫌忌她。” “嫌忌她?”太后詫異道,“嫌忌她什麼?” “奴婢也不知道。”李司飾道。 太后怔了一下,嘆道:“不是嫌忌她,怕還是嫌忌著我,嫌我老太婆多事吧。你看,事情都過去六七年了,他還在慪氣。這筆賬,我是永遠賠不清了。” “怎麼會呢?殿下和誰慪氣也不能慪著親祖母啊!”李司飾笑道,“奴婢雖不明就裡,平日里冷眼瞧著,應該是這林絹絹自己什麼地方開罪了殿下。殿下大約是真不喜歡她吧。林絹絹雖生得美,到底也只是個畫院待詔的女兒。小家子沒見過世面,終日垂眉順目的,又不大方,又不伶俐,怎麼比得上世家小姐的神采。”言畢又往外間瞟了一眼。 這話寬了太后的心,又奉承了三小姐,一時倒說得太后心甜意洽。太后再度審視了一下鏡中那副巧奪天工的妝容,覺得再無可挑剔了,方穩穩地站起來。明間已經擺好了早膳,太后扶了李司飾的手朝外面走去,卻看見張純守候在落地罩外面。 徐太后挑眉薄嗔:“你又有什麼話,不能等我吃了飯再說?” “原是趕早兒給娘娘說笑話來著的。”張純一邊笑,一邊卻往外面瞟了一眼。 太后心知有異,遂命李司飾去伺候著明間裡的徐三小姐,方轉頭道:“說來聽聽。” 徐安沅才喝了一小口白粥,吃了一塊糕,便聽見有人回話說二皇子過來給太后問安。轉眼楊樗便進來了。李司飾望了一眼,只見太后正仔細聽著張純回話,臉色越來越難看,忙朝楊樗迎上去,道:“二哥兒可來得早。太后身上不爽快,說二哥兒就不必多禮了。在此間少待一會兒,就和三小姐一道去西苑吧。” 楊樗本就不是為了太后來的,得了這話,索性揀了一張交椅坐下,笑嘻嘻地瞧著徐安沅:“三妹妹早。” 徐安沅心中暗罵“誰是你妹妹”,臉上卻只得端著客氣:“二殿下早。” “妹妹吃的什麼?聞著真香。”楊樗說著,伸長脖子往桌上瞧了瞧。 “八寶酥糕。” “清寧宮的點心一向出了名的精細美味,我們都難得領一回賞賜。”楊樗說。 徐安沅不知該怎麼接這句話,求助地望了一眼李司飾。李司飾忙用小碟子裝了兩塊酥糕端給楊樗。楊樗掂了一塊吞下。那糕做得極細,一下子噎在喉嚨裡,噎得楊樗滿臉通紅。徐安沅見狀,忙喚宮人倒水。楊樗挺了半天的脖子總算緩過來,淚光盈盈地看著徐安沅:“多謝妹妹。” 徐安沅看看他紫漲的闊臉,又看看盤裡的糕,半點胃口也沒了,嘆氣道:“那咱們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訥訥無語。剛走到門口,忽聽見大殿深處傳來尖厲的喝聲:“穢亂宮闈的賤婢!” 徐安沅愕然立住。李司飾心知有事,忙朝二人催促道:“不干你們的事,快去吧!車都備好了。” 車馬一時驅動,只看見張純一溜煙儿從清寧宮跑出來,朝坤寧宮的方向去了。 李司飾送走兩個孩子,連忙跑回寢殿,只見太后的臉色青得像雨天的黃昏,一隻雪白的手微微顫抖著,不停揉著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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