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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清暇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2038 2018-03-16
關於乾清宮的這場小風波,咸陽宮那邊早就得了消息。謝迤邐驚得差點動了胎氣,一直候到中夜猶不敢睡下,直到望見宮門外遠遠過來一串紗燈,懸在半空中打轉兒的一顆心才終於落了下來。 琴太微遠遠看見堂上端坐著一位珠圍翠繞的美人,知道必是表姐淑妃,忙趨前斂衽行禮,口稱萬福。謝迤邐待她禮畢,起身親自扶了起來,細細打量了一番,笑道:“兩年不見,妹妹長高了許多。” 彼此寒暄之後,謝迤邐打發乾清宮的人回去複命,便將琴太微帶入內室,教她將今日情形一一說來。琴太微乍見親人,早把什麼都忘了,立刻將這一個月的遭際向表姐和盤道出,說到自己從小院中越牆而出溜進樓上,又藉風拋了一頂平巾打中謝遷,聽得淑妃驚奇不已。淑妃又問及謝遷怎麼會去了皇史宬,她躊躇了一回,才說出了借徐小七傳書之事。

“你們好大膽子。”淑妃不覺駭道。她不便責備琴太微,卻想莫非父母如此糊塗,竟容忍謝遷做出這等荒唐之事?虧得皇帝沒有計較,卻不知皇帝為何竟不計較,也不知將來還會不會再計較。她在房中徘徊了一陣,對眼前皇帝的想法,心中竟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原來,是鄭公公和田知惠把你藏起來的?”淑妃思忖道,“怪不得連我也找不到你。” 琴太微點了點頭:“是鄭太監救的我。”她忽然想到除夕前的那個下午,隱約聽見鄭半山跟人說的那句話:“這孩子確實什麼也不知道。可留她一命嗎?” 正是這句話,促使她寫下了那紙藏頭的文字。自那之後她小心留意,想探知這話究竟是對誰說出的。然而這情景再沒出現,而鄭半山待她的慈愛卻一如既往。乃至她以為那天下午的偶遇,或者只是源自內心不安而生出的一場幻覺。如果真有人來過,為何不曾聽見走動之聲呢?

她猶豫了一下,不再向淑妃提起此事,卻問:“姐姐,鄭公公會被陛下責罰嗎?” 淑妃仍在出神。過了一會兒,她才淡淡地說:“鄭公公是太后的心腹,皇上從不為難他。倒是謝遷,還有你,這個罪責可不小,不知皇上是不是真的就放過了——皇上沒有留你的意思嗎?” 現在琴太微當然知道“留”是何意,她微微紅了臉,低聲對淑妃說:“皇上講,那樣的話,姐姐會生氣的。” 謝迤邐呵呵一笑。 按皇帝的意思,是要琴太微留在咸陽宮陪伴淑妃。不料次日剛剛起身,坤寧宮就來了兩個女官,傳皇后口諭,說要看看新入宮的琴內人。謝迤邐心道不妙,只得匆匆換上大袖衫,帶琴太微出門。 剛到坤寧門,卻見鄭半山正巧從裡面出來,朝她們頷首微笑。琴太微猜鄭半山安然無事,心中稍微安定,謝迤邐卻是變了面色。

徐皇后每日都起很早,用過早膳,讀過經書,這時在養正軒陪大皇子描字。長哥兒已經十五歲了,個頭長得比皇后還高一些,人又生得胖,穿了一件油綠圓領袍,好似書案上扣著一隻大西瓜。皇后立在他身邊,把著他的手描字,一邊反复地告訴他這是什麼字。大皇子十分乖順,任由母親擺佈,只是張著嘴呵呵地笑,彷彿這是個很好玩的遊戲。琴太微在家時,曾聽大長公主和沈夫人悄悄議論,說徐皇后養的這個嫡長子竟是瘋傻的。 徐皇后見他們過來,命內官們把長哥兒帶下去。長哥兒捨不得母親,又撇嘴欲哭。徐皇后無奈,只得摟著他勸慰一陣,教他在一旁坐著。 謝迤邐與琴太微依次行過大禮,徐皇后請淑妃坐下,又命琴太微上前,細細打量了一番,對淑妃笑道:“我記得前兩年,這孩子隨大長公主進過宮的,對吧?”

淑妃笑道:“娘娘好記性,那年太后萬壽節,大長公主帶著她和我妹妹進過宮,還給太后和娘娘磕過頭呢。” “可真是個美人兒,頗有你姑母當年的風采。”徐皇后稱讚道。 琴太微聽到自己母親被提起,忙又斂衽。徐皇后瞧著她,慢慢說道:“若按我的意思呢,索性就叫你留在咸陽宮陪伴淑妃。她如今身子沉重,不便走動,有個親人陪著說說話、散散心也好,只是今天一早,太后那邊特意差遣鄭公公過來傳了話,教你侍奉坤寧宮。” 琴太微聽見這話,一時還未反應過來。謝迤邐忙道:“能夠伴駕中宮,受皇后娘娘教誨,那是琴妹妹的榮幸。” 徐皇后瞧著這對錶姐妹,一個桃李正穠沉魚落雁,一個荳蔻梢頭我見猶憐。任誰也要猜測皇帝會將飛燕合德兼收並蓄,也怨不得太后生了氣。

她也不便多說,對琴太微含笑道:“你是琴督師的千金,又受大長公主撫養,必然幼受庭訓,知書達理,這是不消問的。只是方才我聽鄭太監說,你還能寫得一手好字,直將文華殿的翰林們都比下去。我卻不信,你寫來我看看。” 立刻便有宮人擺上桌案,布好筆墨。琴太微方要落筆,才想起來:“請問皇后殿下,教我寫什麼?” 徐皇后從手邊抽了一張青藤紙出來:“你將這個抄一遍。” 青藤紙上是用朱筆寫就的幾行草書,字跡峭勁秀麗,讀來是一篇駢儷文——什麼“黃芽遍地,奈何迷者追尋;白雪漫天,任耳英才鍛煉。”文章辭藻琳瑯,玄思妙想,讀之令人口齒生香——卻不太明白說的是什麼。琴太微也不好多問,用一筆婉麗的趙氏松雪書抄寫了一遍,呈給徐皇后觀看。

徐皇后點了點頭,讚歎道:“果然很好,我這裡需要抄寫青詞的人,你就留在我身邊做個女史吧——歸在尚儀局。” 琴太微悟了過來,原來徐皇后讓她抄的那個文章,正是青詞。這是道家齋醮時獻給上天的祝文。先帝修道十餘年,極好青詞,乃至朝臣爭相以供奉青詞博取聖眷,十年寒窗推敲八股的心思,都挪到了四六金文上。琴太微記得父親說起此事時不無嘲諷,道是“君不君,臣不臣,不問蒼生問鬼神”。直到今上主政,這一套自然廢弛了,無人再敢以青詞邀寵。后宮裡熱衷求神問道者,只剩了徐皇后一個人。 琴太微謝過恩典,徐皇后又道:“你進宮半年,一直未曾習得宮中的禮儀。讓曹典籍先帶著你熟悉一下。” 便有一位年長女官上前,彼此拜見之後,領了琴太微到尚儀局去報導。淑妃又與皇后說了幾句話,慢慢告退了。等她走遠,徐皇后方小聲命人換了椅墊。回頭看看自己的兒子,捏著筆在紙上亂舞,直弄得墨汁淋漓,她不由得嘆了口氣。又見心腹女官唐清秋立在一旁,便喚了過來,為自己搥搥背:“為教這小冤家寫幾個字,站得我腰都酸了。每天手把手地教,如今還是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早知如此何必叫楊檀,直叫楊木倒簡單。”

唐清秋聽了這話,不覺好笑只覺心酸,忙換過話頭:“娘娘真要把琴家那個女孩兒留在身邊?” “太后都發話了,敢不從命?”徐皇后道,“我若不看好了她,將來也難交代。” 唐清秋附在皇后耳邊:“我聽說昨天晚上差一點就……叫這女孩兒哭鬧了一場,竟然也就算了,可見皇上甚是憐惜。只怕沒有那麼容易放下吧?” 徐皇后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是這樣想的?” 唐清秋垂瞼道:“奴婢也就是隨口說說。” 徐皇后道:“既然連你都有這樣的念頭,其他人則更不知要說什麼了。只是我這坤寧宮中,斷斷不許這種話流傳。太后叫我看著這丫頭,就是不許皇上打她的主意。你們這是要我違拗了太后的意思嗎?” “奴婢知錯。奴婢會吩咐下去,這件事不許再議論。”唐清秋停了停,卻又問,“那……昨晚娘娘叫人去查這孩子是怎麼入宮的,這還查不查?”

“當然要查。”皇后道,“皇上必定也著人暗中查問去了。把公主的至親拿出來問罪,這不像是皇上的行事,只怕他自己心裡還莫名其妙呢。如今不過是順水推舟,樂得不聲張罷了。” “是不是?”唐清秋朝清寧宮的方向努了努嘴。 皇后搖了搖頭,輕聲道:“到底是謝表妹的獨生女兒,太后不會做得這麼絕。再說她若是動了心思,直接就把人拿進清寧宮了,怎麼會扔給我?所以這事蹊蹺,咱們不能大意了去。查出來說不說是一回事,總要心裡有數才行,看到底是誰在背後做手腳。” “娘娘見教的是。”唐清秋恭謹道。 皇后忽道:“你看這個琴太微,比她表姐如何?” 唐清秋道:“她們姑表姐妹,還真有幾分相似。琴內人的額頭圓一些,眼睛大一些,還有兩個笑靨兒。只是面相有些清冷——總歸比不上淑妃的美貌。”

“她還小呢。”皇后輕笑一聲,不覺回想了一下淑妃少年時的模樣,忽道,“其實她們很不一樣。不知怎的,我竟有點喜歡這孩子。” 唐清秋笑道:“是嗎?那倒是她的福分了。” “你看,阿楝的字那麼潦草,她連蒙帶猜只抄錯了兩處,可見是聰明的。” “娘娘喜歡聰明孩子?” “誰不喜歡聰明孩子呢?”皇后嘆道,“便是阿楝,我也甚是喜愛啊。” 自入坤寧宮後,琴太微每日跟著曹典籍學習宮中禮儀,熟知本司事務,司籍司掌管宮中經籍圖書、筆札几案等,司中女史們只做些文書工作,間或為徐皇后抄寫經書。琴太微被派在東披簷的清暇居當值,專司為皇后謄錄青詞。皇后不是天天齋醮,青詞亦不是天天有。她不久便知道徐皇后所用的青詞,都出自徵王之手。皇后每每有了想法,便寫在字條上,差內官送往西苑,徵王擬好了青詞,再遣人遞回來,傳到清暇居。琴太微接了青詞稿子,仔細謄錄在青藤紙上。徵王字跡潦草,有時她亦辨認不出,只得趁空去請教皇后,皇后雖熟悉徵王的筆跡,亦有猜不出時,便又派人去西苑詢問。如此來回幾次,彼此都覺煩瑣不堪。琴太微便學了個乖,但有認不出的字也不問人了,自己揣摩文意另擬一字補入。這麼做其實沒人會發覺——因為謄寫好的青詞,最後都會在香爐中化作一縷裊裊青煙,她琴太微寫得是對是錯,只好去問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

尚儀司的主事女官見琴太微悠閒,便差遣她隔日去書堂為宮人們講課。宮人們多不大認字,女官們會定期為她們講授女則、女戒,以孔孟之道來規範這些年輕女子的言行。琴太微混在一眾三四十歲的授課女官之間,顯得尤為特別。宮人們看她年輕面嫩,都肯與她親近閒聊。更有人風聞她出身不凡,曾蒙皇帝眷顧,料想她將來必然封妃,因此著意前來巴結。 不多幾日,琴太微便將宮中各色主子了解個大概。比之先帝朝的那個血雨腥風的內宮而言,如今宮中可謂一派安和寧靜。皇帝脾氣甚好,雖然專寵淑妃,亦不十分冷落其餘妃嬪,對宮人們都是春風細雨;徐皇后賢淑溫柔,待下仁慈,宮人們犯了過錯受罰時,如能求到皇后那裡,往往會得些寬免;皇長子楊檀不必說了;皇次子楊樗是個莽撞少年,宮人們都不招惹他;皇帝的兄弟姊妹仍然留在宮中者,有三個弟弟。 寧王、穎王和攸王,兩個妹妹,天台公主和仙居公主,這些皇子公主都是庶出的,跟著太妃們住在慈寧、慈慶兩宮,不甚起眼,僅仙居公主稍得徐太后垂青,偶爾能出入清寧宮中。皇帝的侄兒徵王溫和有禮,風致卓然,是年輕宮人們熱衷談論的話題,他已成年,故不在大內而長居西苑。總而言之,在這宮中上下,只不能得罪一個人,那就是清寧宮的徐太后。先帝當年寵佞無數,宮中風雲迭起,但無論東風壓倒了西風,還是西風壓倒了東風,終究還是徐太后獨大。今上即位後三年,周德妃曾生下一名皇子,剛落地時就渾身青紫,回天無力。皇帝和皇后本意是處罰幾個接生的醫婆,但太后聞知此事,下令將長慶宮上上下下百來號人全都拘了起來,其餘各宮亦有被牽連者,都關在一處嚴加審訊。 “最後那兩百多個人,一個也沒活下來。” 說起這段秘聞的人,是與琴太微同居一室女史沈夜,兩人年紀相彷彿,故琴太微對她便多幾分親切。晚間熄燈睡下後,兩人常常躲在被中閒談。沈夜說這句話時,把聲音壓到幾不可聞,彷彿並非人語,只是高牆之間掠過的汩汩夜風。 “而且事後不久,皇上當時很喜歡的一個顧美人,就自己投井死了。”沈夜悄悄說。 琴太微驚道:“難道是那個顧美人害的——” “噓!低聲!”沈夜喝住了她,“其實誰知道呢,宮正司的杜娘子經手過此事,據說當時查來查去,並未找出過硬的證據。而且周德妃懷胎時,亦曾有過幾回胎相不穩,都是太醫院看過的。” 琴太微還不太懂得什麼叫“胎相不穩”,但亦知沈夜暗示顧美人是被冤死的。 “這又為何……” “因為那時候,她正蒙聖眷,可是太后很不喜歡她。”沈夜道。 琴太微不由得想起了史上那些紅顏禍水的后妃,雖得帝王寵愛,終究沒有好結局:“她……品行不好?” “也不是,她很溫婉。據說……”沈夜的聲音幾乎完全消失在衾被間,“她的兄長在潦海軍中,揭發了徐將軍一次冒功貪賞……” 琴太微不覺顫抖了一下,想像那井中女子慘無血色的面容,只覺這春夜的空氣亦如井水般冰寒徹骨,令人窒息。過了很久,她才想起來問:“難道皇帝會看著她死嗎……” 沈夜大概已經睡熟了,沒有回答她。 徐皇后不肯讓皇帝著惱,遂准許琴太微常去咸陽宮陪伴淑妃。所以琴太微不當值又無青詞可抄時,便往咸陽宮小坐。謝迤邐如今身軀漸重,不能久站著畫畫,只愛在自己房中打棋譜玩兒,琴太微過來,便可陪她擺上一兩局。這期間沈夫人又進宮一次,見到琴太微,不免摟著抹了幾滴眼淚。因為謝迤邐的身孕,沈夫人帶來的都是好消息。譬如謝遷選了翰林院庶吉士,有人向謝遠遙提親等。因天氣回春轉暖,大長公主的病勢亦有了起色,雖還不能下床,漸漸可以說些簡單的言語,飯量也都增大了些。琴太微牽掛外祖母的病情,還托舅母將自己的平安信帶到公主床邊。但關於謝遷的婚事,淑妃和沈夫人從不向琴太微提起。琴太微心中懸念,亦更不好開口問她們。 皇帝常來淑妃這邊探望,偶然遇見琴太微時依然和顏悅色,狀若慈愛長輩。宮中流言並沒有因為徐皇后的禁止而中斷,琴太微亦有覺察,尷尬不已。連沈夜都悄悄問她,難道淑妃因為懷孕而不能侍寢,便想用自己的表妹來固寵嗎?留意到皇帝總在晚膳之後到咸陽宮,她便有意繞開這個時辰,甚至也悄悄減少了對淑妃的探訪。 終有一日,徐太后還是找上她了。 琴太微與沈夜正在清暇居整理稿紙,忽有內官傳徐太后的話,指名要琴內人走一趟,將徵王寫的青詞選送幾章到清寧宮去。琴太微匆匆檢點了幾章青詞,換了身乾淨襖裙,又篦了篦頭髮,便去找曹典籍。曹典籍道:“也不用怕。記著規矩,比平時更小心謹慎些就是了。”想了想又說,“若問你什麼話,答不好的就老實說不知道,千萬別自作聰明。” 琴太微點頭稱是。曹典籍又道:“早點回來。申正時娘娘要在欽安殿齋醮。” 走到清寧宮時,太后午睡方起,正在梳妝洗面。管事的宮人出來,教琴太微在廊下等候傳喚。清寧宮雖不及乾清、坤寧兩宮華屋廣廈,極盡雕琢工飾,卻另有一番氣象森嚴。此地宮人內官皆行止輕盈,屏氣斂聲,寂如游魂,唯一的靈物,卻是院中游盪著的幾隻貓兒。 在廊下等候良久,直站得兩腿發酸。她意識到太后大概早就起來了,不過是讓她候著而已。等終於被喚進殿中,她看見梁毓太妃和仙居公主正在裡面,陪太后閒聊。太后看她行過大禮,便教身邊的宮人下去,從琴太微手中拿過那幾箋青詞,翻了一會兒。 梁毓太妃在一旁湊趣道:“既然是徵王的手筆,想來寫得極好。” 太后的唇角微微勾起一絲笑意,卻道:“也還罷了,跟從前寫的那些差不多。” 梁毓太妃繼續奉承著:“徵王的字跡真是行雲流水。” 太后忽然嘆了一聲:“我這些孫子裡,就屬阿楝是個出類拔萃的,可惜啊……” 梁毓太妃聽見這個可惜,忽然尷尬住,不知怎麼接話。 太后卻說道:“可惜他那點聰明勁兒,成天就放在這些無用的事情上,不像他父親,倒隨了他爺爺。” 梁毓太妃笑道:“這只是皇后要他寫的。難道嬸娘有求,侄兒能不答應?” 太后也沒理她,拿著稿子自顧自地又翻了一回,喃喃道:“倒還真是好詞句。”雖說如此,亦並沒有留下鑑賞的意思,看完就還給了琴太微。 琴太微接了稿紙,正要告退,忽聽得太后道:“你是淑妃的表妹?” 琴太微一凜,連忙垂手答道:“是。” 太后微笑道:“你入宮這一兩個月,可有去看看你表姐?” 琴太微謹慎道:“回太后,奴婢得了皇后娘娘的指令,每隔三五日,去咸陽宮拜望淑妃,陪她下棋。” “哦……你也會下棋,下得好不好?”太后笑道。 琴太微見太后的語氣越發和婉,心下略寬,道:“奴婢愚笨,棋下得不好,需淑妃讓子。” “呵呵,迤邐也有給人讓子的時候?”太后笑道,“你就讓她多贏幾回,高興高興嘛。她是有身子的人。” 琴太微回道:“遵命,奴婢下次不教她讓了。” “你姐姐身體可好?”太后忽然收了笑容,肅然問道,“這可是頭等大事。” 琴太微仔細想了想,道:“我每次去淑妃那裡,都見她神色安和,食慾良好,心情也不錯。我也未聽那邊的宮人談起淑妃有何不適……想來是好的。” “胎相可穩,不曾見紅吧?”太后又問。 琴太微不覺啞然。 梁毓太妃在一旁笑道:“這孩子年紀太小,哪裡懂這些個。” 太后亦笑道:“我老糊塗了,這些該喚了醫婆來問才是。你且跟我說說,除了你,還有誰經常去陪淑妃的?” “舅母……也就是謝侍郎的夫人,曾進宮一次。”琴太微一邊想,一邊慢慢數著,“我在咸陽宮遇見過沈美人幾次,皇上也去過幾次,還有孫麗嬪帶著小公主來過……” “皇上也去過?” “是的。” 太后慢慢地吹著茶杯上的熱氣,道:“皇上也真是的。這個時候了,還要去擾淑妃,也不怕有個閃失。” 琴太微心道,被皇帝看一眼又能有什麼閃失。卻聽太后又問起:“皇上去看淑妃,他們都做什麼來著?” “就是說說話吧……”琴太微努力地想了想,皇帝和淑妃在一起時,常常避著旁人,她也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憋了半天又說:“皇上有時會在咸陽宮用晚膳。” “哦?”太后忽然挑起眉毛,“皇帝那個脾胃,整日不是寒的就是熱的,沒一點兒保養的。這時候怎能讓淑妃隨著他吃那些東西?他們都吃什麼了?” 琴太微快要急出汗來了,她努力回想了下皇帝和淑妃吃飯時的場景,無奈她並沒留意過那張飯桌,更別說什麼寒什麼熱了。她默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曹典籍的話“答不好的就老實說不知道,千萬別自作聰明”。於是索性道:“奴婢確實不知道。” “哦……”太后放下茶碗。 梁毓太妃笑道:“太后逗小孩子玩兒呢,她才進宮幾天,哪裡弄得清這些。” 太后瞥了梁毓太妃一眼,淺淺笑道:“正是小孩子,所以有些話呢,得交代她。皇后和淑妃未必記得起提醒你。食物是一樁,熏香也是一樁。有些特別的香料據說會令婦人滑胎。你們年輕女孩兒不知輕重,若熏了這些香,萬萬不要再去咸陽宮了。” 琴太微道:“謝謝太后教誨。奴婢記住了。奴婢是女官,一向只用桂花、茉莉之類。” “哦,也是。”太后道,“女官們的分例裡沒有那些香,妃嬪們也不會用——皇帝不曾把麝香帶過去吧?” 梁毓太妃剛要說什麼,忽然被太后橫了一眼。 “奴婢……不知道皇上有沒有帶麝香。”琴太微茫然道。 “那他帶的什麼香呢?” “奴婢不知道……”她在皇帝的臥房裡聞到過龍涎,但皇帝身上帶什麼香卻真沒留意過。太后何不問乾清宮的司飾呢?琴太微忽然悟了過來,太后的話繞來繞去,根本是在問她有沒有接近過皇帝。她索性道:“其實奴婢很久沒有見過皇帝了。” “很久沒見?”太后淡淡道,“那你上次見到皇帝是什麼時候?” 琴太微想了半天,實在記不起來,只得搖頭道:“奴婢真的忘了。” 問到這個地步,太后也覺得不耐煩了,笑道:“我只道謝家的女孩兒個個機靈,沒想到你竟是個一問三不知的。你去吧。” 琴太微如釋重負,辭了太后和梁毓太妃,心中只道是總算逃過一劫了。她快步走到庭院中,只覺暖春初至,綠意融融,連空氣都是清涼的。乍見到花台上蹲著一隻純白獅子貓兒,輕俏柔軟,團團可愛,眼睛一藍一綠宛如翡翠。她此時心情鬆快,不免飄飄然起來,見四周無人,便朝那貓兒輕輕喵了一聲。 白貓聽見聲音,回頭望了她一眼。琴太微見它淡定自若,料想可以摸一下那身軟軟的長毛。她踮著腳,慢慢湊過去,又喵了幾聲,那貓兒瞧著她,只是端然不動。她心中一喜,望著那對盈盈的眼睛,徐徐伸出左手。 白貓的瞳孔猛然一收。 琴太微只覺白刃一晃,手背上已被狠狠地割了一刀,痛得她猛抽一口冷氣,連退了幾步。那白貓撓了她一爪,便聳身一閃,沿著牆頭就跑掉了。 琴太微捂著手背上的流血傷口,急急向坤寧宮奔去,打算找人討一點傷藥敷上。沒想到尋了幾處都無人,一座坤寧宮竟已半空。她正在奇怪,忽見沈夜扶著髻子,匆匆走過。琴太微一把拉住她,直問緣故。 沈夜忽然一笑,低聲道:“因為今天徵王過來了。” 琴太微只覺頭頂湛湛長空,忽然炸響起了一顆驚雷。她也顧不得手上的傷口了,慌忙朝欽安殿奔過去。沈夜在她身後笑道:“就急成這樣了嗎?齋醮還沒開始呢。” “沒開始?”琴太微停了下來。 “娘娘還在更衣呢。” 她腦中一片混亂。這次齋醮所用的青詞是她上午才抄好的。因為看不清字跡,她索性改了整整一句話。青詞由道士誦讀之後,才會燒掉。平日也就罷了,今天如果讓徵王聽見,豈不是立刻露出破綻。此刻唯有趕在齋醮之前把那青詞重抄一遍,伺機換下,或有一線生機。如此盤算著,她甩開沈夜,三兩步趕到清暇居。 房中寂然空虛,不知誰支開了窗格。雍風拂過稿紙,發出細細簌簌的聲響。她奔過去關窗,經過書案旁掃了一眼,忽見有人,吃了一驚。 那人立在書案旁,握著她常用的一支筆,不知寫什麼。究竟是怎樣的人才會沉靜到全無氣息,就好像他並非生人,而是案几上幽香的蘭草,或者壁間掛著一軸宋時的古畫。她瞪著這筆觸臻麗的圖軸,一時失神了。 他忽然抬頭,恰好撞上她的目光,臉色霎時一沉,目光忽如刀鋒般掠了過來。 她嚇得倒退幾步,斂衽行禮:“殿下萬福。” “你認得我?”他冷然道。 這原不該是個問題。宮中除了內官,男子不過寥寥幾人,任誰也能猜出他的身份。但琴太微驚惶失措之下,竟然脫口說出了真實原因:“我見過令尊的容像。” 如此不智的回答,說完她就後悔了。他卻低下頭繼續寫字,竟不再理會她。她站了一會兒,不知是否應該告退。那篇青詞的底稿就在書案上放著,青藤紙和朱筆也齊備,她甚至應該向他請教幾個字。但她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撞碎了,哪裡還敢再和他說話。 就在這時,清暇居的大門嘩然打開,徐皇后領著道士們過來了。她已換上白鶴氅與蓮花冠,手持一柄象牙麈尾,飄飄然進來,含笑道:“阿楝還不走嗎?” “這就走。”徵王振振袖子,從書案旁繞過來,朝皇后行了個禮,已換上一副溫雅恭謙的面容。 琴太微自見皇后入門,便縮到一旁,胸中焦躁如有百爪撓心。她看見皇后身邊的女官捧著一隻金盤,裡面正是那篇篡改過的青詞。偏偏這時皇后一眼瞧見她了,隨口對徵王道:“阿楝,你已見過這位琴內人?她是琴督師的女兒,寫得一手好字。你寫的青詞,每次都是她謄錄的。” 皇后一邊說,一邊將盤中的青詞拿了過來,遞給徵王鑑賞。他似乎看了很久,久到琴太微連呼吸都快忘記了。她低著頭,盯著他那件天青色潞綢道袍的衣角,眼中只看見潮水漫漫,浸得她渾身僵冷。 最後徵王說了四個字:“法書精妙。”說完似乎覺得不夠,掃了琴太微一眼,又淡淡道:“有勞女史了。” 琴太微勉強拜了他一下,已是渾身冷汗說不出一句話來。皇后留意到她神色有異,催問著:“琴內人,你不舒服嗎?” 琴太微只得回道:“還好。” 卻是徵王輕聲說了句:“她的袖子怎麼了?” 皇后低頭一瞧,琴太微的左袖上沾了斑斑的血跡。她掀開袖子一看,原來已經凝住的傷口又裂開了。眾人嘩然。皇后捉她的左手看了看,皺眉道:“你上哪里淘氣去了?” 琴太微道:“貓兒抓的。” 皇后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宮中只有太后那裡貓多。她也不便說什麼,嘆道:“你別去欽安殿了,趕快回去上藥吧。好好的一雙手,留下疤就可惜了。” 曹典籍從欽安殿回來,到房中探看琴太微,又細細問過了清寧宮的情形。琴太微不由得問道:“我怎麼得罪太后了?”曹典籍只是搖頭,卻拿出一隻鬥彩小瓷瓶來,道:“這是皇后賞給你的藥,塗在傷口上,將來不會留痕跡。” 沈夜在一旁聽見,湊過來看了一眼:“這不是西苑的藥嗎?” “是啊。”曹典籍道,“還是去年秋天徵王配了獻給皇后的那些,就剩了這麼一瓶子,先給你用著吧。” 沈夜連連笑道:“我若能得徵王一瓶子藥,便是被貓兒抓成台上的花臉也值得了。” 那藥膏中配了不少龍腦,森森然涼透肌膚,令琴太微覺得不適。她忽然記起清寧宮那隻白貓的眼睛,敏銳、疑忌、警醒,是了,就楊楝的眼神。 自西安門進入皇城,沿羊房夾道一直往東直抵太液池畔,只見沿湖瓊宮玉宇,喬松參立,較大內更有一翻山水清幽之景象,此處即是西苑。太液池西岸,沿著皇城西牆下一脈疊石小山,山上有前朝旋波台的遺跡,山下水木清華,藤蘿披拂,野意森森有如蓬萊仙境。先帝晚年好靜,自大內移蹕西苑,興建了以玉熙宮為首的重重宮殿。先帝薨逝之後,玉熙宮易為徐太后消夏之所,而臨水一帶的清馥殿、虛白室及天籟閣等幾處宮館則空了下來。因徵王在京中並無府邸,又不便留住大內,徐太后遂將西苑這一隅指給他暫居。 四月底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日光打在官道上激起陣陣白塵。田知惠一路步行過來,臉上被一層薄汗悶悶地糊住,直到跨入清馥殿的院門,才頓覺濃蔭翳日,清氣入腦,絲絲涼意貼著肌膚爬上來。 徵王並不在殿中,卻有管事太監程寧過來,引他往後面去。他把跟著的小內官留在殿外,自家手裡捧了匣子,跟著程寧走到湖邊,遠遠望見徵王坐在芭蕉下,半捲了道袍的袖子,正用一隻茶碾細細研磨著一種黑色藥粉,神情極為專注。徵王楊楝好香道,又略通岐黃之術,所用藥丸、香餅之類都是他自己親手配成,太醫院供奉的藥品還入不了他的眼。 田知惠觀察了一下,林中並無侍從內官,跟著的只有一名年輕宮人。那宮人身段窈窕,穿著翠藍色織金紗衫,較普通宮人略顯華麗。去年七月,徐太后曾指給徵王一名林姓側室,料想正是這位美人。田知惠仔細地拭去了臉上的汗水,輕輕地走過去,低聲道:“殿下。” 楊楝似乎這才發現他,停下了手,抬頭看了看,微笑道:“不過是送幾本書,派個人來就是了。你竟然親自跑這一趟。” 田知惠搖頭笑道:“這幾本書頗有些名堂,那些小孩子字也認不清幾個,哪裡說得清這些。”匣子放在石桌上,打開一看,裡面是十卷《冊府元龜》。徵王亦吃了一驚,不覺站起來俯身觀看:“先帝晚年搜遍朝野而不得此書,都只當是失傳了。想不到它還有重現於世的時候。” “有人開六百兩銀子的價錢,海日閣都沒有賣。曹渠知道殿下必定喜歡,特意留了下來。” 楊楝聽見這話,微微一笑:“讓他吃了這麼大的虧,倒叫我過意不去了。” 田知惠尚未應聲,楊楝忽然對林夫人說:“把這些收了吧。” 林夫人將茶碾、藥杵、缽盂等物捧走,又端來一盆清水,服侍楊楝淨了手。她眉眼低垂,靜默無聲,用一方絹帕為他擦拭手上的殘水,動作極為輕柔。楊楝亦只是瞧著自己的手出神。一時三人都無話。 直到林夫人端著銅盆裊裊地走遠了,田知惠才輕聲道:“有件要緊事。” 田知惠身為司禮監提督經廠太監,掌管書籍的收集和印刷,他時不時地過來面見徵王,總是以送書為名目。此時身邊無人,他立刻低聲道:“翰林院庶吉士馮覺非。” “狀元郎?”楊楝輕聲道。 “馮翰林託我傳句話,他想找個機會拜見殿下。”田知惠道。 楊楝吃了一驚:“他找我做什麼?” “奴婢亦不知,今日是第一次見他。”田知惠道,“不過他提了一下餘無聞先生……” 聽見“餘”字,楊楝隱隱明白過來,卻道:“他的母族是明州巨賈,有機會結識余先生。不過他身為新科狀元郎,又居清貴之職,並不宜與親王結交,見了只是徒惹疑忌。” “奴婢原也是這麼想,跟他說不必多事。不過他十分堅持,口才又好,奴婢竟然推脫不掉。” “也有你推不掉的事。”楊楝笑道。 田知惠道:“說起來,此人運氣好極。他這個狀元本來是白撿了謝遷的,這還不算,如今皇上放著自家小舅子不怎麼搭理,反倒教他日日隨侍御前。他倒也能幹,又有文名,又會做人,今年新科的這一群進士儼然把他看做首領一般。” “果是會做人,你都誇起他來了。”楊楝忽岔開話,“——皇上冷落謝遷,我也有所耳聞,這卻是怎麼回事?” 田知惠面上露出幾分尷尬:“大約還是為了皇史宬的案子。皇上為著淑妃的面子不追究,心里肯定是氣惱的。” 楊楝追問道:“我聽鄭先生提過一句,說只該早點把人送走。究竟是怎麼走漏消息的?” 田知惠道:“師父和我都只道她是個天真女孩兒,平日相處十分融洽,哪知她居然頗有心計。事後悄悄盤查一番,問題出在我手下一個小孩子身上。”於是便將琴太微借代寫時文而傳書沈家的事情講了一遍。 楊楝一邊聽,一邊想起那天在清暇居里琴太微嚇得魂飛魄散的可憐模樣,暗暗好笑:“雖有些小聰明,到底弄砸了。——那孩子你打發了吧?” 他說的是徐小七,田知惠回道:“找了個錯兒,打發到天壽山守陵去了。”心中卻想,他不會還想要小七的命吧? 好在楊楝對這個處置並無異議,只說:“以後要加倍當心,小太監好打發,坤寧宮的小宮女卻是你打發不了的。” “奴婢知錯。”田知惠垂目道。 “麻煩出在奴婢身上,要怎麼收拾殘局,還請殿下垂示,奴婢終是去拼命辦成了。” “不必了。”楊楝搖頭道:“鄭先生和我商量過,她原來無關緊要,由她去好了。” “殿下明鑑。”田知惠應道。他肯就此放過琴太微,那倒是再好不過。 當初楊楝就藩杭州時,受過東南總督琴靈憲的關照,彼此可謂有恩有義。知道這層關係的人不多,田知惠倒也是其中一個。他實在是想不明白,楊楝對琴靈憲的女兒,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楊楝自然不會告訴他。芭蕉葉底青色的暗影投在他的面容和衣襟上,宛如一泓沉沉碧水,唯有林間散碎的日光在水面輕輕躍動。但他的眼神比碧水還要冷,不起一痕風波。每次觸到楊楝的眼神,田知惠都會感到莫名失落。早年記憶中,那個和他一起讀書的小皇孫,似乎並不是這樣的。 田知惠等了一會兒,見楊楝還在出神,不得不又問:“馮翰林的事……” “他啊……”楊楝回過神來,“據我想來,皇上冷落謝遷,還是為了規避外戚,總不能真是為了一個宮女吧。馮覺非可有透露,到底為什麼要見我?” “他嘴緊得很。”田知惠苦笑。 “既是余先生的人,我可冷落不得。”楊楝道,“不要在海日閣……去陽台山吧,六月初十。” “是。” “去吧,別在這裡耽擱太久——倒是連茶也沒讓你喝一盞。”他站起身,從袖中拿出兩隻粉青葫蘆小瓶,遞給田知惠:“快要入夏了,這是新配的清涼散,你用著試試。見到鄭先生替我問好,請他得空時,再來陪我下盤棋。” 田知惠袖了藥,臨別時依舊道了聲:“殿下珍重。” “嗯,彼此彼此。”他輕聲說。 晚間又收到了坤寧宮送來的青藤紙,求一篇祝禱太后安康的青詞。楊楝屏退侍從,靜心思索,筆走龍蛇,一盞茶的工夫就擬好了。寫畢又用楷書謄寫了一遍。 打發走坤寧宮的內官,楊楝把田知惠送來的一匣書抱出來,慢慢翻開。翻到第三冊,書頁間飄出一張薄如蟬翼的信箋,上面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無抬頭,無具名,只有信紙背面用硃砂勾了淡淡一朵如意云紋,是餘無聞與他約定的標記。 信中談及海外風情,往來人物,江南局勢,日常閒聊之外,並沒有說什麼特別的事情。他細細地讀了一遍,仍覺不足,又讀了兩遍,才踱到燈檯邊,把信箋伸到燭火中。 火焰倏地張開,如一隻大紅蛺蝶在手中急劇地翻飛撲閃。他盯著那變幻不定的熱烈色澤,心中亦燃起一點小小快意。 “殿下,燒著手了!”林夫人掀開珠簾,急急沖過來。 楊楝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誰讓你看的?” 林夫人一驚,不覺垂下頭:“妾知罪。” 楊楝並不理她。他將那焦黑脆弱的蝴蝶投入熏籠之中,看著它瞬間飛灰煙滅。紙灰的草木氣息,亦被冰涼如水的龍腦香氣迅速淹沒了。只有指尖殘存的一點灼痛,提示那封海島來信是真的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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