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江山不夜

第3章 第二章鶴影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2922 2018-03-16
紅牆之上浮出一抹蔥蘢,那是皇城北首的萬歲山。此山乃帝京之最,山上遍植松柏,終年常綠,是帝后妃嬪們重九登高之處。先帝晚年好道,又在山中修築放鶴亭、鹿野苑,遠望如仙山樓閣,遙遙浮於皇城之上。她曾在城中遠望此山,卻從未有機會與它如此接近,近得可以聽見白鶴振翅之聲,聞得見山間草木之馨,令她未免懷念起故鄉的千巖萬壑、芳草嘉樹與長河碧海。 此日白雲在天,碧空如洗,映得山川秀美,鶴唳清長。帝京的冬日設若無雪,便只是草木荒疏,塵沙漫天,風如刀割。若非這如琉璃盞一般的藍天可以相望,豈不令人心如槁木死灰? “琴娘子——琴娘子?” 她將目光從青天白雲間移開,循聲望向小院門口,看見一隻光溜溜的小腦袋伸了進來。

“小七,這麼早就散學了?” 小內官顛顛儿跑進來,朝她揚了揚手裡的本子。 她皺眉道:“又要我替你寫字?” 徐小七涎著臉蹭過來:“娘子的字最好了。我寫字是鬼畫符,回回被先生用界方打手,一隻爪子都腫成粽子了。娘子你就行行好,反正你成天關在這裡,閒著也是閒著……” “先生總會看出來的。這要是讓你乾爹知道了,瞧你怎麼辦。”雖是這麼說著,她還是一把抄過那本帖子。翻了翻看不過是“甲乙丙丁”之類,便鋪了紙飛快地寫起來——給小孩子捉刀,自然不能寫得太好。 “沈先生看不出來。”徐小七一面埋頭研墨,一面咕嘟道,“只要娘子不說,乾爹也不會知道。” 她隨口問道:“你說的那沈先生,是哪一位內相呢?”

“我們的先生不是內官。”徐小七的語氣頗為自豪,“先帝說內官要讀書明義才能入司禮監,所以內書堂都是請詞臣進宮來講學。這位沈先生,乃是翰林院侍講學士,名叫沈弘讓。” 聽見“沈弘讓”三個字,她的筆停了停,轉而嗤笑道,“該死,業師名諱也是亂叫得的?你可知天下多少讀書士子欲拜在沈先生門下而不得。你們內書堂請動他來講學,撿了莫大便宜。偏你還不認真。” “娘子認得這位沈先生?”徐小七眨巴著眼睛。 她默了一下,推說道:“我哪裡認得。” “娘子哄我,娘子必是認識的!”徐小七根本就不信,“快告訴我沈先生有什麼癖好,什麼忌諱,愛吃什麼,愛玩兒什麼……” 她好笑道:“你琢磨這些做什麼?他是先生,又不是你乾爹。你把四書五經背順了,就是投了他的癖好。不然,就是送他十斤窩絲糖,也糊不住他的嘴。”

徐小七還要鬧著她說,卻聽見外面傳來笑意朗朗的聲音:“莫非我的嘴就是能用窩絲糖糊上的?” 徐小七大驚,連忙抓過一本字帖兒往紙上遮蓋。她亦忙著收筆,四手一撞,墨汁濺了一桌。 來者是個年輕內官,穿大紅天鵝絨曳撒,腰掛司禮監牙牌,長身玉面,笑容可掬。 她有些慌張,斂衽道了聲萬福,又說:“我和小七說笑話呢,田公公請別介意。” 田知惠哈哈了一聲,踱進門來,拋給她一個藍布包袱:“琴內人,我瞧你的病也大好了,是吧?” 她低眉應道:“多謝田公公看顧,奴婢感激不盡。” “好說,好說。”田知惠略收了收笑容,道,“我來跟你說件正事兒。快到年下了,大家都忙,你也別閒著。上次你抄的經書甚好。皇史宬那邊謄錄書目,正缺著人手,你就過去幫個忙吧。”說著指了指那包袱,“換身內官衣裳,收拾收拾,這就跟我走。”

她遲疑道:“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田知惠一扭頭,瞧見桌上的字帖,掀開一看,帖子背後沾滿了斑駁墨跡。他再看看桌上的字,心下了然,不覺冷哼一聲,一把拽了徐小七往院裡去,順手帶上房門。 打開包袱,裡面有一件青色貼裡,一頂青羅平巾——這是宮中小內官的裝束。她心知這是要易裝。細看了看那件貼裡,倒還乾淨簇新,於是她換下了宮人襖裙,把貼裡加在中單外面。 她在家時行動都有人服侍。入浣衣局之後,諸事都要自己動手,居然梳頭也成了難題,弄得成日首如飛蓬。後來受了杖刑,臥於安樂堂等死,更成了一隻蓬頭病鬼。近日躲在值房裡,既不見人,索性連綰發都免了,只還如小時一般披散著。 現在要易裝出門,卻要梳個內官的髮髻。待要問問田知惠怎麼梳,又覺問不出口,又不敢拖得太久。忽想起在家時曾看過謝遷束髮,於是盡力回憶著他如何攏發,如何束帶,如何加冠……想著想著,銅盆裡濺起了一朵水花,卻是自己的眼淚。

終究弄了個男人的髮髻,雖不太像,平巾一罩上也還過得去了。 推開門時,田知惠立在院中樹下,正在數落徐小七。回頭看見她伶伶俐俐地站在簷下,恰是一個清秀小內官,田太監臉上不禁露出一個讚許的笑容。 正是這位司禮監提督經廠太監田知惠出面,把奄奄一息的琴太微從安樂堂中撈了出來。彼時琴太微早已昏聵不知人事,依稀記得有人給自己灌藥扎針,有人聚在床頭低聲議論,聲音聽不分明。折騰了三五日後,神誌稍清,她才知自己是落到了司禮監。這一帶位於皇城以東,玉河西岸有許多大小院落,皆是司禮監太監們的私宅。她藏身的這間小院,就是田知惠的地盤。 初來時她異常惶恐——內官終究也是男人。在浣衣局時,她亦曾聽同伴說起,曾有大璫擅自從浣衣局中擇取美貌宮人做自己的對食。說這話的宮人,言語中不無艷羨,依傍有力內官總比累死在浣衣局要好。但在琴太微心中想來,那還不如一頭撞死。不過田太監顯然不是這個意思。他將她鎖在這偏僻小院中,不教她出門露面,甚至不讓她出大聲兒,唯恐被人知道了,一應飲食、湯藥,都派了徐小七服侍。琴太微在這裡悄無聲息地住了一個多月,果真是沒被人發覺。她亦問過他們為何要搭救她,徐小七是個孩子,自是說不清。而田知惠只笑而不語,問得多了方含混一句:“謝娘娘是宮中數得著的人物,你又是熙寧大長公主的親外孫女,難道真讓你死在浣衣局?”

她想想果然不錯,這宮裡若還有人肯看顧自己,那也只有謝家表姐了,又問:“不知表姐是否身體安康?” “她是你表姐,更是淑妃,在宮裡提到她,必須稱娘娘。什麼姐姐妹妹的,叫人聽見了,你又好吃一頓棍子。”田知惠這般教訓著,卻並沒有向她說起淑妃的近況。 他們出了值房,沿著玉河一路向南走去。路途甚遠,田知惠一邊走,一邊低聲向她介紹著沿途建制。自入皇城以來,她還是第一次外出走動。皇宮分為兩重,外面是皇城,內府的十二監八局四司等衙門,皆集於此處,裡面一層禁城,才是天子與后妃的居所。禁城的紅牆望之不盡,氣象森然,高可接天。日色天光之下,依稀可見牆頭浮著淡淡一層金光,是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的琉璃頂折出的光芒。

她疑心是不是都快走到外朝了。 繞過一帶朱牆,她忽然看見一條長長的磚道,磚道盡頭是白玉高台。台基上的大殿面闊九間,金瓦鋪頂,雄奇壯闊。更奇的是全殿皆用磚石砌就,連一根木頭也沒有用,宛如千古巨碑。 下午的日光打在大殿的金瓦上,又灑落一地。田知惠瞇起眼睛,微微仰頭,似有些陶醉於這清淨光彩之中:“這就是皇史宬。” 聽見這三個字,琴太微忽然有些傷感起來。當年父親為她講京中掌故,曾特意提起這裡。 田知惠領著她尋到一間值房,教她先在外間稍候。房捨不大,卻甚雅潔,她揣度這大約是此間管事太監的居所。隔著簾子看見田知惠走到床邊,倒頭就拜了下去,叫了聲“師父”。 床上有人低聲問道:“人帶來了?” 聽見那人的聲音,琴太微略感奇怪。不及細想,田知惠已招手叫她入內。此時她才看清,那人身形蒼老,竟是伏在床上的。這情形再熟悉不過了,九月間她自己就這麼趴了十多天。這位老內官一定也是受了杖。

“這位是皇史宬管事鄭太監。” 田知惠介紹得十分鄭重,她忙斂衽欲拜。老內官卻道:“琴內人不必行禮。內人到此,我不能起身迎候,實在抱歉。” 鄭太監伏在床上,姿勢雖不甚雅,卻神色端然。琴太微入宮之後,各樣內官也見過一些,端莊謹嚴的、隨和世故的、樸陋直魯的。這位老內官意態蕭閒,言辭文雅,不似宮中之人,倒像是個尋常文士。她先時以為他很老,其實只是鬢髮皆白,面容不過四五十歲。 琴太微正胡亂尋思著,又聽鄭太監說:“鄙司雖大,人手一直不夠,得用者更少。明年六月曬經之前,須得將全庫目錄整理出來。我因抱病,恐耽誤了工期,請內人過來幫忙做點抄寫工作——聽說內人寫得一手好字,鄙司何其有幸。” 琴太微忙謝過了,又聽他說:“此間沒有別的宮人,都是些內官。你不便和他們一處,暫且在我的後院安置下——也不要再穿宮人的衣裳。”

後院以夾道相接,僅開側門,院中有巨槐掩映,不留意的根本看不出另有房舍——果然是藏人的好地方。田知惠將她安置下,道還有事,便先行離去,又囑她安心在此,“別怕,我得空就來瞧瞧你。”他依然是笑,“那十斤窩絲糖,我可是記下了。” 房間極小。支了架子床,床帳潔淨如新。餘地只擺了一張舊漆桌子,桌上筆硯俱全,可讀書寫字。琴太微就著床邊坐下,出了一會兒神。從安樂堂中撿回一條命之後,她在司禮監值房藏了一個多月。如今田知惠那里大約藏不住了,又挪到此處來。只是這樣東躲西藏要到什麼時候,卻沒有人能告訴她。深如潦海的宮禁之中,她終究要飄向何處,亦無人解答。 她坐立難安,起身往前院走去。 鄭太監正捧了一卷書,見她過來,指了指床頭的一張杌凳:“坐吧,琴小姐。”

久違的稱謂,令琴太微悚然。她並不敢坐,狐疑地瞪著鄭太監。鄭太監笑了笑,支起身來坐好,認真地看著她:“我叫鄭半山。在入宮之前,我用的名字是鄭出雲——你可曾聽說過?” 她努力回想著,這名字似真聽見過,但記憶如海,不知沉在哪一塊礁石之下,只是想不起來。 “大約未聽說過,”他的笑容依然溫煦如春,“你是萬安二十八年出生的,今年十四了吧?而我在萬安二十六年,就已離開杭州。” “鄭叔叔嗎?”她想起來了,幼年時在杭州,常聽父親提起某鄭姓故友從京中寄來信函,直到父親驟然去世才失去聯絡。她一直以為“鄭叔叔”是父親的同僚,沒想到竟是一位內官。 “我與知惠他們這些孩子不同,並非自幼入宮。我是蕭山人,年輕時讀過書、中過舉,不料撞上科場舞弊案,把功名全廢了。一介落魄書生,幸得令尊青目,投在軍門下效力。萬安二十六年,我軍與海寇一場血戰,同袍捐軀無算,我亦身負重傷,便由令尊安排,入宮做了內侍。”他的聲音不似內臣那樣尖厲,原來是因為這個。說起往事跌宕,語聲波瀾不驚,像是在講別人的履歷。 “令尊於我不僅有知遇之恩,更有金蘭之誼。我是畸零之人,不敢自居叔伯輩。只這皇宮大內,我已浸淫一二十年,略知其中門道。你在我這裡待著,盡可安心,不會有人害你。” 琴太微已是滿面淚水。半年以來,她從安樂仙鄉跌入修羅道場,並無一人伸出援手。那些辛酸委屈,原本壓在心裡一絲不敢表露,一身所受的傷痛羞辱,深陷刑獄的驚懼掙扎,病入膏肓的淒涼絕望,與親族的分割離棄,與祖母的訣別不捨,與表兄的別離牽念,乃至從前父親暴亡母親離世,那些生死暌違的瞬間,天人永隔的痛楚,一霎時間從丹田中湧出,化作漫天雨露霜雪,毫無顧忌地浸濕了眼前這位白髮故人的衣袖。她畢竟忍不住。 “好了,好了……” 鄭半山伸出枯枝似的手,輕拍了拍她抽搐的肩膀。 冬至日舉朝往圜丘祀天地。一入臘月,又要早早備下太廟與奉先殿兩處的除夕祭祖。直殿監灑掃樓閣廊廡,神宮監排演韶樂侑舞,尚膳監與太常寺籌備節慶宴饗,內外俱忙成一團。唯有這皇史宬,始終是個清冷之地。雖說要編出書目來,此時離六月曬經還有半年之久,並不急在一時。琴太微說是負責謄寫,不過只趁著每日下午日光明亮時做做工,其餘時間便在空無一人的石樓中晃來晃去,把各種書籍冊頁翻出來觀看。 皇史宬保存大量圖書,防火便是第一樁要事,不僅房梁無木,黃銅作櫃,連桌子都是石板打成,照明只用羊角風燈,蠟燭、紙燈籠、炭盆之類更是概不可入樓,所以一到冬日,竟如寒冰地獄一般。那幾個小內官多不願在樓中待著,得空便溜到院中磕牙曬太陽。琴太微自不與他們混在一處。她幼時聽父親說過,這皇史宬十分了得,不僅存放累朝玉冊、詔敕、實錄等,並且匯集天下典籍文書圖冊,乃至收錄一些民間見不到的秘藏,於是便起了入寶山不能空手歸的念頭。 歷代的檔案文獻都收在黃銅打造的巨櫃裡,名曰金匱。先帝早年極其好文,曾命令司禮監經廠印刷累朝所傳之典籍,又自民間搜求大量遺秘,汗牛充棟俱存於此間。後來先帝一心修道,講幄塵封,這些書便長年無人顧問了。因失於檢點,乃至凌亂失序。去年今上偶然路過皇史宬,發現庫中藏書有蠹魚之患,方責令司禮監委派博學內官清點書籍,編撰目錄。但內官中縱有博學廣識之人,亦不以編書為晉身發蹟之道,更不願遠離御前美差而屈就皇史宬這種清寒衙門。所謂編書亦不過是磨著工夫吧。鄭半山雖有心做點事,只他也是偶然被貶謫此處,不知自己會待多久,故亦不上心。只有琴太微好奇心盛,對查書這種事情,竟比任何一任皇史宬管事還要熱忱。鄭半山見她如此有興致,便將樓中一間朝陽的小室撥給了她,供抄寫書目使用。又尋了一件半舊的貂皮大氅、一雙羊皮皂靴命她終日穿著,以免受了樓中的寒氣,再次生病。 這天琴太微東翻西揀,發現了萬安三十五年的實錄——那是先帝朝的最後一年,期間國事更迭頻繁,禁中頻出異象。即使如她一般的閨中小女子,也隱約聽過一些流言。她抱了書冊,坐在金匱上一頁一頁詳讀起來。然而看了半天,卻發現當年的實錄官膽子太小,並沒記下什麼要緊故事。正失落間,忽見鄭半山飄至門口,連忙跳下來,反手將書卷拋回櫃中。 鄭半山只作不見,微笑著朝她招招手。 “今日風大,何不戴暖耳?”鄭半山見她露著兩鬢,皺眉道。 琴太微從袖中摸出暖耳,默默戴上。每年冬天,高階內官均可從尚衣監領得禦寒暖耳一副。鄭半山將今年新領的暖耳也送給了琴太微,自家戴去年的舊物。琴太微卻不喜此物,只覺戴上這個益發像內官了。 除夕祭祖,須懸挂歷代帝后之容像。這些畫像平日里都保存在皇史宬的閣樓上。每逢祭祀之前,由管事太監從閣中請出容像,一一檢點清楚,送往神宮司備用。 鄭半山並未叫旁人跟著,只帶了琴太微同登閣樓。樓閣閉鎖已久,空氣凝滯,晦暗無光。揭開沉沉的三重落地帷幕,忽得亮出一排金朱絢爛的巨軸彩繪,皆是一樣尺幅一樣衣冠。琴太微支起了一扇窗,下午的一線日光穿牆而入,輕塵如雪上下舞動,彷彿畫像都活了起來,雲黼霞黻,瓔珞琳瑯,恍如紫霄仙界。 本朝太祖皇帝出身布衣,少時歷盡磨難,戎馬半生打下江山,九五之位剛剛坐穩,便興起酷刑大獄,將當年從龍功臣殺了個乾乾淨淨,一時海內英才,百不存一。琴太微注目此人面貌,即使畫工百般粉飾,一身殺伐暴戾之氣依然掩藏不住。第二代太宗皇帝亦是隨父起兵的武將,頗有乃父之風,身軀魁偉面色黧黑。第三代高宗皇帝身體孱弱,面色蒼白,登基兩年即龍馭賓天,直到第四代仁宗皇帝,才有了清貴文華的氣象。下數諸帝俱是衣冠袞冕,面相莊嚴,觀之無甚奇特。琴太微不禁問道:“這些容像,與真人相比究竟有幾分相似呢?” “還是很像的。”鄭半山知她笑道,“尤其近世以來,畫師中人才輩出,他們完全可以兼顧帝王的儀態隆重與神形肖似。” 談論間已走到先帝畫像之前。先帝名楊鐸,諡憲廟,十八歲登基,在位三十五年,前十八年勵精圖治,被目為一代中興之主。不料四十歲上,忽感頑疾,纏綿病榻達五年之久,國事不得不交予皇后與太子處理。憲廟病癒之後,目力全壞,十步之外便看不清人的眼耳鼻口,性情也似換了一個人,從此不再視朝理政,卻終年躲在西苑修道煉丹,乃至長居陽台山,與朝天宮的一群道士混在一起。徐後涉政,外戚勢起,皆是拜先帝怠政所賜。 琴太微的父親琴靈憲,正是在萬安年間名揚天下的。她仔細瞧了瞧這位先帝的面容,並不是想像中枯瘦癆病的模樣,因為面貌清癯,反而顯得仙風道骨。 她正要品評,目光滑到左邊的一軸畫上,忽然呆住了。 畫中人不過雙十年華,亦著袞冕,玄衣五章,纁裳四章,冕僅九旒,較皇帝冠服稍減。 “那是莊敬太子。”鄭半山輕聲說。 莊敬太子名楊渙,乃徐太后所出之嫡長子。若不是萬安三十三年太子驟然薨逝,如今在奉天殿上坐著的人,就不是楊治了。琴太微幼時,亦曾聽父親盛讚太子聰慧賢明,一度被滿朝臣工給予厚望。只未想到賢明之外,這早逝的太子竟生得如此俊美。她不禁又多看了幾眼,心中暗暗遺憾,又問:“鄭叔叔,今上和他的兄長像不像?” 鄭半山正在出神,忽聽她發問,想了想說:“他們一母同胞,當然有幾分相似的。莊敬太子的容像與眾不同,並非出自畫工之手,而是今上親手畫的。當初誰也沒想到他去得那麼早,連一幅遺容也未曾留下。後來,太后老娘娘命畫工憑記憶畫像,總覺得不傳神。畫工微賤,又非太子親近之人,豈能看得那麼細?後來還是今上親自動手畫了這張畫,太后才說像了,於是裝裱入庫。不過,太子薨逝之前,今上身為藩王,長居慶州,多年不曾入京朝見。所以他記憶中的太子,還是二十歲的相貌。” “皇上失去了哥哥,一定很悲傷。”琴太微說。忽又想起“世間多少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之句,便盯著畫中的太子又看了幾眼,竟於那廣額星目、綠鬢青衿之間,當真看出了些戚戚然的意味。 鄭半山似是嘆息了一聲。 “我猜,莊敬太子的容像,是鄭叔叔裱作的吧?”琴太微忽然說。 “你倒是猜得準。”鄭半山微笑道。 轉眼即臘月。初八日宮內家家洗紅棗、泡粳米、剝栗子菱角,熬製臘八粥,分食互贈之外,還要供奉各處神佛、井灶和園樹。到二十四日祭灶,蒸點心辦年貨,買時興料子裁制新衣,宮人內官競誇奢美。從二十四起至正月十七,乾清宮每日放花炮,晝夜不斷,偏遠如皇史宬亦能聽見隆隆聲響,過年的氣息從禁中一直散佈到皇城四角。 臘月二十五日,徐小七攜了一個提籃,從司禮監值房一直跑到皇史宬,把琴太微的院門敲得山響。琴太微頗不耐煩地拉開門,卻見他吁吁喘著,一張臉紅得像正月裡的燈籠,還冒著騰騰熱氣。 “乾爹叫我送來,給鄭爺爺和琴娘子過年。” 提籃裝的皆是年貨,第一層匣子裡放了一碟糟河蟹、一碟木樨銀魚鮓,一碟江南烏筍,一碟紅煨海參,皆是鄭半山平日所喜之物;第二層匣子裡是一包六安松蘿茶,一包壽字雪花糕,一包嵊州細榧,並一小瓶文襄公金壇酒;第三層匣子裡卻是清香撲鼻,碼著九隻金燦燦圓滾滾的密羅柑。 徐小七掀起一隻柑,從提籃角落裡摸出一隻纏枝蓮紋青花瓷罐:“這是我給娘子的。” 琴太微揭開罐子,只覺幽香入腦,原來是薔薇花油。徐小七嘻嘻笑著說:“我見娘子沒有梳頭的東西,特意去廊下家買的。這個雖不比娘子在家使的東西好,也是宮里內人們都喜歡的。” 宮人們所使用的香肥皂、頭油、珍珠粉、胭脂等物,皆由宮內尚服局發放,每月有定例。琴太微躲在皇史宬中,是得不到這些的。 “你的月錢也不多,何必如此破費呢。”琴太微心中不是不感激的。 “娘子替我寫了這麼多字,應該的,應該的。”徐小七連聲道,說著又掀起兩隻柑子,琴太微一瞧,倒抽一口冷氣,又是一疊紙! “琴娘子啊,今日沈先生叫我們寫時文啦!你再幫幫我吧……”徐小七苦著臉道。 “你們又不考功名,寫這個做什麼?”琴太微奇道。 “先生說,將來侍奉內書房,與朝官應對,總要言之有物。官兒們自己都是科舉出身,就逼著我們也弄八股……” 她在家時也看過謝遷寫的時文。謝遷自是個中高手,不然也不會在十七歲上就摘得鄉魁。可她自己讀書識字,卻只是粗粗念了一遍四書五經,讀了一些詩詞歌賦,興致倒落在了那些筆記雜談、天文地理乃至精算演繹上。叫她寫八股,簡直是緣木求魚。 “姐姐啊,幫幫我吧。我知道你也不喜歡寫,我們真是知音啊……” 琴太微在脂粉和稿紙之間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稿紙拿了起來。 題目是《孟子》上的:“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還好不算太難,如果謝遷在就好了。 “不過你得多等兩天,”她皺著眉頭說,“我也沒寫過這個,得斟酌斟酌。” “沈先生說了,年三十兒之前交稿就行。”徐小七見她屈服,心中大喜,“姐姐不用寫太好,寫得太好先生會懷疑的!” 鄭半山坐在窗下看書,見他倆一前一後地進來,便指了指桌上的一個紅漆海棠食盒:“你們兩個分了吧。” 琴太微掀開蓋子一瞧,是雪團冰碾似的一碟子酥油泡螺兒。徐小七歡呼了一聲,立刻拈起一隻來咬下,只覺得甘美甜潤,三兩口就滑到了肚裡。他一面吃,一面奉承:“也不知是哪位大璫孝敬的,真是稀罕物。清寧宮供奉的點心,也不過就是這樣了吧。鄭爺爺真是桃李滿門牆,天下英雄皆入轂中。” 鄭半山和琴太微聽見這驢唇不對馬嘴的話,皆笑彎了腰。徐小七又問琴太微為何不吃。 琴太微遲疑了一下,輕聲道:“牛乳做的,有些腥羶吧……” 徐小七白了白眼兒:“你不吃我就給乾爹留著了。” “你這孩子有心,還知道惦記乾爹。”鄭半山呵呵直笑,卻推給琴太微一盒梅蘇丸:“這個喜歡嗎?” 梅蘇丸原是尋常小食,琴太微拈了一枚含在口中,忽然變了臉色:“這不是京里的梅蘇丸,倒像是從前爹爹從錢王祠前王家鋪子買來的……” 鄭半山微笑道:“確是從杭州採辦來的。” 梅子的清酸從舌尖乍然散開,在唇齒間肆無忌憚地遊走,又直衝上腦囟,她不由得閉了閉眼睛。 “是我不好,又惹你傷心了。”鄭半山把身子支起來,往前傾了傾,又說,“卻不知玄靜一向為人矜持,竟會跑去街上採買女孩子家的小食。” “我娘去後,爹爹身邊無人持家。那些絹花、泥偶、糖餅之類,都是爹爹親自去給我買的。”琴太微壓著喉中的顫抖,低聲答道。 “唉……令堂早逝,他又不肯續弦,獨自將你帶大,殊為不易。你讀書也是玄靜親自教課的嗎?我瞧你每日所覽之書與尋常閨閣不同,倒一一隨了玄靜的愛好。” “爹爹平日忙於公務,並沒特意教過我什麼。原先在杭州請過一個西賓,胡亂上了幾天課。而後我便自己上爹爹書房裡找他的藏書翻閱,爹爹有空時也會指點一二。”琴太微道,“只是後來我被送到京中,就沒有機會了。” “那麼,”鄭半山悠然道,“你是神錫二年離開杭州的?” “是的。”琴太微說,“神錫二年臘月,爹爹入京述職,帶著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說我已滿十歲,不宜跟著父親奔走任上。所以過完年,爹爹就自己回了杭州,沒有帶著我走。” 神錫三年,琴靈憲死於東南總督任上。關於這個,鄭半山是很清楚的。 “這麼說來,你爹爹去世時,你在京中。”他說,“沒有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次日天氣忽然回暖,連風也停止了,乍然有陽春早回之意。琴太微要來了熱水,躲在自己房中沐浴更衣。浴罷又解散髮辮垂入盆中,一邊順發,一邊用半只葫蘆舀水,慢慢澆在頭上。從前在家時,沐浴洗髮皆有人服侍,不用自己動一根手指。如今自己洗頭,次次都把前襟和袖子弄得濕透。洗完以後,少不得將袍子脫下來晾著,只穿了一件細棉中單。晾發之際,枯坐無聊,她披了貂皮大氅,又袖了一隻黃銅手爐,溜入石樓遊逛,將前日尋到的一卷地圖取了出來,悄悄攜入自己的小室中。 日光透過雪白的窗紙射入,室內頗為暖和。她支開窗牖,只見長空一碧,風煙俱淨,望之令人心中清澈空明。萬壽山如海上蓬萊一般,遙遙浮於空中。 她忽想起白鶴來。 本以為北地氣候寒冷,白鶴不能棲居,是謝遷告訴她萬壽山中養了一群白鶴。他們亦曾談論過去哪裡能看到這些珍貴的白鶴,只是別說禁苑深深無門入,他們連走出謝府的機會都難得。 如今她倒是離萬壽山不遠,看得見山上的放鶴亭。只是入宮半年,一次也未見白鶴從山中飛起,不知是何緣故。她坐在窗下的條桌上,想起歷歷往事,心中的惆悵如風篷一般漲起。日光烈如醇酒,澆在了眉睫,浸透了面頰,亦染酸了她的曈曈眼眸。於是漸漸眼花起來,有五色光縷上下蹁躚……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涼風從頸間滑過。她倏然驚醒過來,貂衣滑落在了地上。 而本來關著的房門,不知何時開了半扇。雪白的光影從門口掠過。 她怔了怔,忽然追了出去。 樓中甬道幽深。轉角處,那白影盈盈如鶴羽飄舉。是真有白鶴飛來,還是她眼花看不分明? 追至跟前,鶴影卻化入黑暗中不見了。 四周陷入一片幽寂,她神誌稍清明,靜立了一回,似聽見一扇門背後發出輕微的響動。 門裡有人說話,語聲極低極弱,但仍是她熟悉的。 “……談了幾回,這孩子確實什麼也不知道。看我的薄面,就留她一命吧。” 她的手在門上放了一會兒,終究沒有推開。 裡面的聲音消失了,也許他們已經談完?也許已經聽見她的腳步聲? 因只穿了中單,她開始覺得這石樓中確乎冷如冰窖,於是踮著腳回到自己的房中,裹好貂衣,慢慢下了樓。 頭髮已晾乾,梳理整齊,用笢子蘸上薔薇花油,一點一點地刷在長發上。頭油的香氣在空中緩緩散開,薔薇花香深邃而蠱惑。 刷完頭髮,綰上髮髻,洗淨雙手。她心思已定,展開徐小七留下的稿紙,字斟句酌地寫起那篇八股文章來。 到了除夕這日,田知惠下了值,叫上徐小七,又提了一瓶椒柏酒,備了一個百事大吉盒兒,早早來給鄭太監“辭舊歲”。鄭半山親手做了一扇籠的羊肉扁食,望見他們一進門,便燒開大水倒下扁食,不一會兒煮好,熱騰騰地裝了四碗端上桌,又擺上各樣乾果點心,斟好酒,方命徐小七去後頭,把琴太微鬧起來。原來宮中的習俗要守歲,除夕這一晚概不能睡覺的。鄭半山見琴太微熬不住,叫她小睡一會兒,只等交子時起來守著就是。 琴太微揉著眼睛進來,見屋內炭盆燒得通紅,牆上貼了福神、鬼判,帳子上掛著金銀八寶串子,老小三個太監圍了一張四方桌,單等她一人入席,俱是眉開眼笑,倒真像小門小戶一家子過年似的,她心中真不知是何滋味。 飲過椒柏酒,敘了一回話,徐小七就迭聲地問鄭太監,有沒有在扁食裡包銅錢。鄭太監笑說有,小七忙將自己碗中所有的扁食一一咬開查看,卻並未找到,不由得唉聲嘆氣。琴太微亦好奇,忍不住撥了撥自己碗中的扁食,發現其中一枚形狀稍異,心中忽然一沉。 鄭半山和田知惠說了些宮裡的事情,無非是誰得罪了主子,誰又升遷了。田知惠道,因中書房無得力之人,司禮監秉筆太監週錄有意將鄭半山調回去,只等皇帝開恩。鄭半山沉吟一會兒,笑道中書房太累,倒是皇史宬清閒得好,正適合頤養天年。 琴太微把那個餃子剩到了最後,不得不一口咬開,果然滾出亮晶晶的一枚“萬安通寶”來。徐小七連連道:“姐姐大吉大利,姐姐會當上娘娘的!” 琴太微漲紅了臉:“你胡說些什麼?” 徐小七眨眨眼睛道:“姐姐生得好,一定會被皇上看中。苟富貴,勿相忘!” 饒是琴太微磨煉了半年的耐性,這時也擱不住臉面了。田知惠忙喝住了徐小七:“你如今沒大沒小,一聲娘子也不肯叫,叫起姐姐來了。琴娘子管我師父叫叔叔,你反倒叫她姐姐?是不是還該我叫你一聲哥哥才好?” 見乾爹翻了臉,徐小七連忙跪下來,搗蒜似的磕起頭來。田知惠嗤笑道:“還不滾到院子裡去,把那堆柴火給我燒乾淨了!” 徐小七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開。 眾人圍爐閒談了一回,鄭半山見窗紙上映得通紅,遂出去察看。京中舊俗歲暮燒柏枝除邪祟,曰之(火禺)歲。鄭半山早在院中備好了柏枝,徐小七一人張羅著,倒也燒得不亦樂乎。 “鄭爺爺,我想去看煙火。” 鄭半山往大內那邊望瞭望,火樹銀花連天不絕,遂道:“那你就端個杌凳,坐在院子裡看。” 徐小七笑道:“高處看得更清楚些。” 鄭半山心知他是想上石樓,除夕這夜燈火大盛,石樓按例是緊鎖了不放人上去的。鄭半山想了想,道:“你跟琴娘子道個歉去。她若肯時,讓她帶你悄悄上去。” 琴太微早已消氣。鄭半山找了兩隻手爐,又揀了一盒栗子柿餅之類給他倆帶上,囑早去早回,休驚動旁人。徐小七抱著果子盒,拖著琴太微就跑,不一會兒兩人便消失在夜色裡。 白銅執壺裡的酒有些冷了,田知惠從爐上續些了熱水來,把酒重溫上,又給鄭太監倒了一杯。 鄭半山抿了一口酒,臉上的春風和悅之色亦漸漸褪了下去。 田知惠心中再明白不過,他打定主意要問個端底了:“打算把她怎麼辦呢?” 鄭半山閉了閉目:“這個我還沒想好。” “那麼……”田知惠揣度著,指了指西邊,“他的意思呢?” “本來是說要除掉的。”鄭半山輕聲說著,一邊揀了幾顆飽滿的栗子,拋入火盆中焙著。火光猛跳了一下,鄭太監那張青白如玉的臉,忽然間被照得明艷似血。 “除掉”,田知惠雖早已有數,聽見這個詞仍覺得一絲絲心寒。 好在鄭半山又幽幽地接了一句:“現下又說,讓我隨便找個地方,送走完事兒。” 田知惠道:“隨便,天下最難就是這個'隨便'!隨便打回浣衣局也是隨便,隨便送給皇上也是隨便。乾脆發到乾清宮去,免得浪費了這般才貌。或者透個信兒給謝娘娘,橫豎是她家的人,看她怎麼料理……” “萬萬不可,謝家大小姐——”鄭半山想起那個粉妝玉琢容色和婉的美人兒,不禁冷笑了一聲,“也未免太乖覺了些。” “不能讓謝娘娘知道,那麼駙馬府也是回不得了。十四五歲的女孩子,還得給她找個人家。”田知惠道,“怎麼說也是琴督師的掌上明珠,我猜您也捨不得委屈了她。” 鄭半山被他說中了心思,笑道:“上月我看邸報。北海那邊打了大勝仗,陸家兄弟將羅剎人趕到了烏拉爾山西邊,至少三五年內不敢再犯北海。如無意外,明年春天小陸將軍就要回來了。” “陸……文瑾?”田知惠有些驚喜。 “今年高燭明和他通信時,他聽說了琴家的官司,還特意問起過琴小姐,想來他不會袖手旁觀。不過多年未見,不知小陸如今是個什麼情形,還是等來春見過面再說。”鄭半山道,“眼下這孩子就留在我這兒,慢慢看著吧……她倒是極聰明,可惜不能收了做徒弟。” 田知惠低頭忍笑,想了想又道:“論理不該我問。不過我還是納悶兒了——把人藏來藏去,費這麼大周章,也沒弄出什麼結果來。這到底是為的什麼啊。” “既知不該問,還說什麼?” 田知惠嘿嘿地一笑,不敢再說話。爐火中發出噼劈啪啪的聲響,栗子爆開了殼兒,發出絲絲甜香。田知惠用火鉗夾出栗子,吹冷了,剝了殼,捧到鄭半山面前。 鄭半山拈了一個栗子嚐了嘗:“差點兒火候。你還想問什麼?” “小事兒,小事兒。”田知惠笑道,“就想問問,您那手抖潑茶的毛病,只是在給謝娘娘裱《洛神圖》的時候犯過一回,是吧?” 鄭半山忍不住伸手彈了彈田知惠的額頭:“越髮長進了,什麼都敢問。” 田知惠笑道:“徒弟愚鈍,百思不得其解。求師父指點,就當是年下打賞了徒弟吧。” 鄭半山閉目沉思良久,終於道:“我是想試探一下,皇帝是否忌諱《洛神圖》。” “結論呢?” “忌諱,非常忌諱。我原本就懷疑皇上並不想看見這張畫,又不願惹惱了有身子的謝娘娘,大約是盼著這畫被人毀了拉倒。果不其然……”鄭半山道,“若非如此,潑了御筆這種大事,哪裡是一頓板子就能完事的。” “為這饒上一頓板子,還被貶到皇史宬來,”田知惠嘟囔道,“也不知值不值得。” “當然值得。”鄭半山冷然道。 這是將有大動作的意思了。田知惠還想問問,如何就知道皇上會不喜歡那幅畫,又想起剛才那句教訓,暫且忍住,卻問:“您就不怕得罪了謝娘娘?” “哼……”鄭半山將栗子放入口中,慢慢咬碎,“畫什麼不好,要畫洛神?只怕她自己也是在試探皇上吧。” 這一晚清寧宮、乾清宮兩處徹夜燃放煙花,四九城中百姓俱能仰望。琴太微領了徐小七,悄悄走到她那間值房裡,支起窗扇,正好望見漫天的瓊英碎玉飄飛不斷,將星河的光彩都掩蓋下去。 “乾清宮看起來真遠啊。”徐小七一邊舔著柿餅上的糖霜,一邊嘆道,“有一千丈那麼遠吧。也不曉得我這輩子能不能去皇上身邊兒當差呢。” “哪有那麼遠,”琴太微說,“也就二百來丈罷了。” “咦?你怎麼知道,難道你已經去過乾清宮了?” 琴太微說:“不用去乾清宮,站在這裡估算一下,就知道有多遠了。” “怎麼算呢?” 琴太微伸出手臂,把拇指豎起來:“比一比就知道了。《海島算經》上說'今有望海島,立兩表齊,高三丈'……你想學嗎?” 徐小七想了想,說:“沒興趣,幹嗎學它。將來我去了乾清宮,自然知道了。” 琴太微輕輕笑了一聲:“是啊,行軍打仗才用得著這個。對宮里人來說,這些本事學來也全無用處。” “姐姐打過仗嗎?” “要叫娘子。” “娘子打過仗嗎?” “……我沒有打過仗,只見我爹爹指揮過人打仗。” 徐小七恍然大悟:“我聽乾爹說過,娘子的爹爹做過大官兒。我只道是個讀書的夫子,原來還曾領兵打仗來著,敬佩敬佩!” 琴太微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的爹爹啊,是個很了不得的人……” 徐小七待要聽她講故事,說她爹爹怎麼了不得,卻沒下文了。偷眼瞧去,見她面色端凝,唯有一對眼睛亮閃閃的,似有波光明滅。他還以為她哭了,其實只是映著天空中煙火的光彩。徐小七想逗她高興,又說:“娘子啊,我說了你別生氣。” “嗯?” “你吃到的那個銅錢,很靈的。去年除夕,跟我住一塊兒的何三兒吃到了銅錢,一開春他就被挑去給二皇子伴讀了。還給起了個學名兒,叫什麼何足道!唉……” “做伴讀很好嗎?” “好呀!現在是伴讀,以後就是皇子的心腹了。可惜我書讀得不好,選不上我,”他想了想,扳著指頭說,“大皇子到現在還沒出閣,誰都不指著他。皇上還有三個庶出的弟弟,不過跟著他們沒意思,將來都得之藩。徵王更不成,說不定哪天就走了。剩下就沒人了。淑妃肚子裡的不知是男是女,就算也是皇子,等三皇子長大讀書,我都老了呀。” 琴太微揣摩他所說的“有意思、沒意思”,大約指的是想跟著太子,以後就是皇帝身邊權勢傾天的大璫。她亦聽說大皇子有病,故而宮中的情形十分微妙,乃至徐小七這樣連禁城都不大進得去的小內官,都要掐斤算兩、掂量利害。 “姐姐,你咬著了銅錢,希望明年有什麼好事兒落在你頭上?” 琴太微說:“我想回家。” “天下那麼多願望,你倒許了一個永遠不能實現的。”徐小七嘟囔著。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