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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初雪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1871 2018-03-16
國朝神錫六年,帝京的第一場瑞雪降得格外早。甫過立冬,戶部剛剛籌措了這一年的歲暮雪寒錢,天公就跟著湊趣,刮風扯絮地舞弄開來。皇城的金瓦丹楹、雕樑畫棟、碧海曲池皆傅上濃濃粉妝,宛如瓊宮閬苑。緊接著大內又傳出一個大好消息:咸陽宮的寧嬪謝氏有喜了。皇帝喜不自勝,等不得皇兒出生,立刻就將謝氏晉升為淑妃。宮中的大小妃嬪、老少女官們亦不懼雪寒風冷,魚貫著前往咸陽宮道喜。咸陽宮御道上,一時環佩風鳴,衣香繚繞,半尺的積雪都被往來的朱靴素履碾成了泥漿。 今上即位之後,雖然皇后賢淑,宮壼肅清,三宮六院之間卻總不大聽得見嬰兒哭聲。周德妃生了個哥兒,卻是個死胎,孫麗嬪倒生了個活物,卻是個公主。到頭來宮中只兩位皇子,還是今上登基之前養下的。長子楊檀為皇后所出,可惜體弱多病,長到十六歲尚不能出閣讀書;而次子楊樗還算康健,卻一直為皇帝所不喜。如今謝氏有喜,不啻於寂寂雪天中炸響一顆驚雷。

如此細論起來,當今皇上還是淑妃的表叔。當日這位謝家嫡長女容止出眾,性情乖巧,頗得徐太后垂青,時常奉召入坤寧宮伴駕。後來新皇楊治甫登基,看中了這個剛及笄的表外甥女,執意納入后宮。因為亂了輩分,一度各方都頗覺尷尬,那些刻板的御史,含酸的妃嬪,背後說什麼的都有。最初幾年裡,謝迤邐受了不少閒話。只因太后有意回護,皇帝寵眷不絕,謝迤邐本人亦是小心穩妥,上下周旋,才漸漸不大有人提起這些話。這回若有幸誕下一位健康的皇子,謝迤邐在宮中,便除了皇后與賢妃之外無人可與比肩了。 雖是寒風愁雲的雪後天氣,咸陽宮卻暖意融融。朱牖緊閉,青帷低垂,雪球似的貓兒正偎在熏籠邊上做著好夢。金貎吐出一縷清甜,如香蜜入水,在小巧的暖閣內纏綿不絕。

玉稠細細檢點眾人的賀禮,多是些衣料、荷包、頭面、釧環之類,偶有特別用心的人,送來些宋徽宗的花鳥、倪雲林的山水、趙孟頫的書法,特投了淑妃的雅好。玉稠一邊謄寫禮單,一邊揀些要緊東西,呈給淑妃過目。 淑妃正伏在一張鸂鶒木嵌大理石畫案上,捏了一支筇管小純毫,細細地勾著神女的眉眼。她神思專注,眼皮子也抬不起一下,任由玉稠將東西一一地收在格子裡。 “一張畫兒弄了三四天。娘娘有身子的人了,還不將息著些。”玉稠原是陪嫁入宮的隨身侍女,與淑妃乃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如今入宮六年,仍舊只管把娘娘當小姐來數落。 “我看太后老娘娘賞下的那一軸《慈航真人渡海圖》就好,還是林待詔的手筆,何不就掛上?” “老娘娘的賞賜要張掛起來,自己的畫兒也要畫好了。”淑妃說。

“那可是呢,”珠穠連忙湊趣笑道,“皇上都說過,憑他是畫院的誰,也比不過咱們娘娘的丹青出眾。” 淑妃微笑著搖頭:“不可這麼說。林待詔是本朝國手,我還要稱他一聲老師呢。那《慈航真人渡海圖》泥金填墨,氣象不凡,掛在明堂中正合適。我只想把小書房裡的《平安富貴圖》換一換,畫個仿顧愷之畫意的《洛神圖》。待到年下,南省送來的水仙花也開了,選一盆來供著神女,豈不雅緻?” 珠穠卻是才剛提上來頂替一個病歿宮人的,比不得玉稠從小服侍,故而並不曉得淑妃和林待詔的淵源。聽淑妃隨口點撥,連忙點頭稱是。淑妃立久身乏,遂擱下筆叫珠穠收拾了,自己慢慢地踱到炕上坐著。早有人捧上燕窩粥來,才吃了兩口,又想起方才玉稠清點的書畫,順手從格子上抽了一個冊子翻玩,卻是青山古廟、高士牧童之類,不大有趣。

“那是沈美人送來的,請娘娘閒時翻著解悶兒的。”玉稠立在一旁說。 “難為她費心。”淑妃撂下冊子,又抽了一卷仿宋院的折枝花卉,甚覺嫻雅悅目,於是細細看起來。 玉稠笑道:“這是魏惠妃送的。長樂伯家的好東西就是多。” “可知道皇上幾時來?”淑妃忽問。 “剛才乾清宮有人遞話過來,說今天有一百來個奏疏等著批紅。晚膳都傳在書房裡了。” 那就是說,大約不過來了。淑妃擱下冊子,探身望瞭望天色,說:“給我換大衣服。” 珠穠忙開了衣櫃,翻出一件大紅妝花雲鶴絨長襖,一件豆青色剪絨獬豸披風,笑道:“娘娘又要去看皇上啦?” 淑妃瞧著她拿出來的衣裳,微微皺眉:“咱們去清寧宮,上午剛送回來那身月白的就好,太后可不喜歡大紅大綠的。”

珠穠吐了吐舌頭,趕忙去拿。這邊玉稠端出了妝匣,替淑妃篦頭髮:“路上還滑著呢,何必急在這時去?” “昨天清寧宮賞了那一盤子金銀錁子下來,我就該去磕頭的,只是皇上過來才耽擱住了。挨到今天才去謝恩,已是有些遲了呢。”清寧宮可不比坤寧宮,禮數上一點兒也怠慢不得。淑妃從匣子裡揀了一根羊脂玉仙人滿池嬌挑心,插在金絲梁冠上。鏡子的銀光悠悠轉轉,映出一張雪白瑩潤的鵝蛋臉,正與白玉挑心遙相呼應,愈發顯得清艷無儔。淑妃謝迤邐正是雙十年華,韶光盛極。 淑妃把時辰算得很準,恰在徐太后午睡方醒時到了清寧宮門口,不料竟瞧見宮門口已經停了兩架暖轎,心中微微詫異,便有清寧宮管事太監張純過來低聲說:“是杜娘娘和二哥兒在裡面……”淑妃暗自舒了一口氣,粲然一笑:“許久不見他們母子,這可真巧。想必母后也很高興吧?”

張純瞇眼笑著點點頭:“太后老娘娘今日心情大好。” 萬安二十三年,忠靖王長女嫁慶王楊治為妃,翌年即傳喜訊。彼時杜鴻波原是王妃的陪嫁侍女,於主母安胎時偶被臨幸。於是世子楊檀出生後一年,楊治又得了一個庶子,起名楊樗。只是杜氏雖薄有幾分姿色,才情卻十分平庸。楊治對這母子不甚垂顧,登基後只給了個嬪位。直到前年,杜氏的生父在軍中立下大功,皇帝才給她升了個賢妃。 除了自家的外甥女皇后和從小養大的淑妃,徐太后是不怎麼搭理皇帝的三宮六院的。賢妃除按例定省之外,也不曾有過機會奉召入清寧宮伴駕,今日卻是來得蹊蹺。 淑妃入內,先拜過徐太后,又與賢妃行了平禮。太后果然心情甚好,正倚在羅漢榻上揉著一隻雪白的獅子貓兒,待她們行禮完畢,便招淑妃坐在她榻邊,牽了手細細打量一回。徐太后問了些日常起居的話,吃的什麼補品,夜裡可加餐,請了哪幾個醫婆照看等。看見玉稠和珠穠兩個,又各自打賞了兩個金錁子,叮囑她們好生伺候:“有什麼事情都立刻來回,不可有半點差池。”

“母后可放心,她們最是小心勤謹的。”淑妃笑道。 “好不容易又盼來一個孫子,怎麼小心都不為過。”太后看著她含笑道,“當初你從我這宮裡抱走的那隻貓兒,名叫瑟瑟的,可還養著?” “一直養在我閣中的。如今三歲了,生得十分健壯,極像它的娘親呢。” “好極。”太后笑道,“你如今有身子了,不如把貓抱回來吧。這些活物兒原不甚乾淨,也怕它驚擾了你。雪丫頭老了,整日躲在熏籠上睡覺,想也活不了多久了。讓瑟瑟回來住著,她們母女團聚——只怕你捨不得。” 淑妃當然捨不得。徐太后平生愛貓如命,宮中有專門的貓兒房,各地所進的獅子貓、波斯、琉璃眼兒,團團成群。三四個近侍內官專飼貓,每日梳毛修爪,都以哥兒、姐兒稱之,宛然皇子公主。謝迤邐在徐太后身邊隨侍,侍弄貓兒亦得心應手,太后一時高興就賞了她一隻名種波斯。

“捨不得是自然的,不過母后說得對,回頭我就讓人把瑟瑟送過來。”淑妃笑道,“我們年輕,這些事情都不懂。多虧母后教導。”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地為太后捶著腿。這原是她從小做慣的事,徐太后擺了擺手,笑道:“罷了,如今不敢勞動你,你給我安靜坐著。” 淑妃應承了一回,眼光朝室內一轉,看見皇次子楊樗靜靜地坐在牆角,盯著自己的袍子上的飛魚紋發呆。 楊樗已是十四歲的少年,這一兩年個頭憨長,比賢妃杜氏還高了寸許;臉上眉目混沌,猶是一團稚氣,倒好似上元節裡的一隻紙糊的獅子燈。淑妃笑著問他,書堂裡都教了些什麼,講讀師父是嚴厲還是和藹?楊樗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一向不大有機會出來見世面,此時見這個天人似的妃子拉著他說話,連舌頭都有些不聽使喚了,期期艾艾應了幾句,便接不下話茬儿來。

淑妃想起自己的胞弟謝遷,那是帝京有名的神童,今秋剛滿十七歲,即在秋闈中一舉奪下解元。腹有詩書,應對雍容,方是書香清貴子弟該有的格調。賢妃終究是賤役出身,養出來的孩子也不甚伶俐,漫說去比謝遷,便是比一般讀書士子亦不及。難怪皇帝一向不待見。也不知太后看了楊樗這副樣子,又是個什麼心腸。 雖是肚子裡這麼想,淑妃仍舊笑笑地引著他對答,只說些上的淺顯句子,一點兒也不給他為難,反而連稱二哥兒聰慧多才。賢妃原是不識字的,在一邊聽著倒有些訕訕,閒坐了一會兒,便藉故要告辭。 “楝哥哥為什麼不在?”楊樗忽道,“他不是每天都來給祖母問安的嗎?我想等他回來。” 此話一出,太后和淑妃都是一怔,齊齊收了聲。 徵王楊楝是皇帝的侄兒,因少年失怙,被徐太后收養。楊楝原本封臨安郡王,十四歲上納了太后娘家忠靖王府的小姐徐安瀾為妃,長住在杭州。今春潦海戰事又起,忠靖王府事務繁多,太后頗不放心這嫡孫留在南邊。徐安瀾兩年前病故,太后遂以安排續弦為名召楊楝回京,還說服皇帝破例給他晉了親王,暫住在皇城西苑的清馥殿裡。

“你等他做什麼?”徐太后搖著貓兒尾巴輕笑道。 “方才淑妃娘娘問的這些話,我都不甚明白。”楊樗道,“楝哥哥書讀得好,我要問問他去。” 饒是淑妃鎮定,此時也尷尬得不知說什麼好,只得低下頭喝茶。 徐太后不覺笑了:“他成日懶懶散散的,又能把書讀得多好?皇帝給你請的那幾位大儒難道不好?你卻非要問他——他去了陽台山,今日是回不來的。明日他來了,我讓人去接你過來和他說話。” 楊樗顯然有些失望,四處看了看,彷彿不太相信太后的話。賢妃忙說:“明日再來也不耽誤什麼。這孩子偏是喜歡粘著徵王。” 徐太后淡淡道:“是這宮裡孩子太少,長哥兒又弱,可憐阿樗從小連個玩伴也沒有。” 賢妃瞧瞧淑妃,笑著說:“等謝娘娘生下孩子來,就該有伴兒了。” 徐太后瞥了淑妃一眼,正要說什麼,忽聽楊樗又問:“祖母,楝哥哥是不是明年就要回杭州去了?” 淑妃和賢妃聽見這話,俱是一驚,不覺朝徐太后看去。太后臉上似有一層煙霧罩著,她瞧著楊樗,含笑道:“他在杭州有自己的王府,如今不過是暫回京中陪我幾天,將來續娶了王妃,當然還要回去的。只是他什麼時候走,要由你父皇決定。” 楊樗顯然有些失望。 徐太后緩緩道:“明年或者後年,你也會加冠,緊接著就是冊封、納妃、之藩。祖母想把你們留在身邊,可是你們一個個都會走的。” 楊樗雖懵懂,也聽出祖母話語裡的傷感,連忙說:“阿樗不走,永遠陪著祖母。” 只有太子才能永遠留在宮中,其餘皇子成年之後都必須遠遠地離開皇城。本朝皇儲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皇后養下的嫡長子不堪造就,庶長子楊樗距離太子之位確有一段不近卻也不遠的微妙距離。此話一出,賢妃嚇得臉色都變了,慌忙去看淑妃。淑妃神色自若,只含笑瞧著太后。太后淡淡道:“這倒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 賢妃心知這個話題碰不得,忙勸慰了幾句,拉著楊樗出去了。 楊樗若成為太子,則淑妃腹中這個孩子即使平安降生,也只是庶次子,將來必定要遠離帝京。淑妃暗自琢磨著剛才的話,心中涼涼的不知是何滋味。忽然聽見太后喚她名字,連忙應聲。 徐太后先問了問皇帝的起居,淑妃一一回明,又說皇帝最近忙碌,不常在咸陽宮留宿。 “不留也好,”徐太后微笑道,“免得你的宮人也被他拐跑了。” 淑妃疑惑起來——今日徐太后分明抬舉了賢妃母子,此刻此言,總該不是譏諷賢妃舊事之意。莫非太后是在敲打自己,不許將身邊宮人薦給皇帝以圖固寵? “既有了身子,不妨請你的家人入宮探視,”徐太后轉了話鋒,緩緩道,“這是喜事,大家一同高興高興。” 聽得太后發問,淑妃忙回道:“多謝母后關懷。妾已向皇后娘娘請得懿旨,不日家母會進宮來看我的。” 徐太后聞言笑了笑,又道:“令堂是山陰沈氏的長房嫡女吧?前幾年見過一回,好一個端莊嫻雅的誥命夫人——你祖母便不來嗎?” 淑妃略覺尷尬,低聲道:“近日祖母身上不大好,出不得門。” “記得早年間熙寧剛出降時,還戀著宮裡的舊家,常常進宮來瞧先帝和本宮,後來各自養了孩子,就疏遠了些。記得前幾年萬壽節她還帶著你家幾個小女孩兒一道來聽戲,這一兩年卻再沒見過。” 淑妃慢吞吞道:“祖母上了年紀,身體沉重。家中瑣事又多,禮數上考慮不周,請母后海涵。” “什麼海涵不海涵的。”太后搖搖頭,似是自語,“你這祖母啊……人到老來,能有什麼放不開,就剩了這幾個姐妹,也是見一面少一面了。” 淑妃笑道:“母后這話,可生生折煞我們這些小人兒了。母后還有千秋萬年的安養,我祖母也會長命百歲,兩位老人家想見多少面都是有的。只怕是從前太過要好,見得膩煩了。索性多攢幾次一塊兒見,倒還新鮮些。” 雖然明知這不過是奉承說笑,徐太后依然被她逗得呵呵幾聲,連她膝上的貓兒都湊熱鬧地喵嗚起來。如此閒話到晚膳時分,謝迤邐才辭了太后出來。 雪後的空氣清冽如甘醴,風把筒瓦上的白雪掃下幾片,打在宮人們的紵絲衣裙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謝迤邐在清寧宮前的玉階上站了一會兒,天色還不算晚,遠處乾清宮峨峨如崑山。她似乎看見微黃的燈光下,皇帝半躬著背的樣子,不覺出了一回神。半日,忽又自語:“此番母親入宮,須得跟她好生講一講弟弟的婚事,不可再拖了。” “哪裡又操起這個心來……”玉稠無聲地嘆道。 這天傍晚,皇帝楊治的心情甚是不佳。內閣首輔高雍急急跨進書房時,正撞見皇帝在數落乾清宮管事太監李彥。書案上的奏疏堆成了一座小山,皇帝也無心批閱,忽見高雍倒頭下拜,他隨手把一個奏疏扔了過去。 高雍不敢多言,將那奏疏拾起來,看見是東廠市舶太監張延年寫來的。略微翻了幾頁,立刻知道緣故了。今年明州市舶司所納賦稅,竟比去年少了五成。高雍揣度聖意,這個張延年跟隨皇帝多年,深受寵信,為人亦清明能幹,不在司禮監幾位內相之下。此刻他自然不能把矛頭對準張延年:“今年海疆戰事過多,海寇從四月一直擾到九月。海上不平,商旅不通。能收這麼多上來,張延年已然盡力。” 說完偷偷抬眼看了看皇帝,龍顏還算平靜。高雍又說了一句:“我昨日聽戶部龔珩說,到今年年底的俸銀、採買等項,都已備齊。國庫充盈,還不差市舶司這筆銀子。海上的稅銀本不穩定,一年多了,一年少了,我朝歷來如此。明年或有可圖。” “圖明年?明年就不打仗了嗎?明年海寇就被風吹到雲荒去了?”皇帝冷笑道,“高卿,值房也挺遠的,你頂風踏雪地過來,就是來跟朕說這些寬心話的?” 高雍一時默默無語。 這年六月,海寇再犯東南。潦海沿岸,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兩江巡撫琴宗憲提督東南水師出征,欲直搗海寇巢穴,不料輕敵中計,遭賊寇圍剿,全軍覆沒。琴宗憲搶了一隻小舢板,孤身一人逃回杭州。天子令兵部查問敗軍之責,不僅砍了琴宗憲的頭顱,抄了琴家的家產,連琴氏一族俱被籍沒入官。罪將雖斬,國朝苦心經營多年的水師,卻是永沉潦海,一去不返。自此東南邊防,唯有倚仗忠靖王徐功業所領的徐家鐵騎。徐家軍雖剛勇無敵,卻無大船配備,只能陸戰,庇護近海的灘塗和港口。而國朝千里海域中的航路、島嶼,只好拱手讓給賊寇和遊民了。 皇帝心中一直盤算著重建潦海水師的念頭,然而處處受到掣肘,人選不談,首先缺的就是一個“錢”字。海上之戰無他術,不過是大船勝小船,大銃勝小銃,多船勝寡船,多銃勝寡銃而已。但大船大銃之建造,皆靡費甚鉅。潦海水師的一百三十三隻大福船,有一多半兒還是國朝太宗皇帝在位時製造的。太宗皇帝為組建這一支龐大艦隊,費銀數十萬,人工七八年,雖然船隊曾巡遊四海為國朝掙足了面子,卻頗受當時臣工們的諫阻,私下謂之“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如今國朝開闢已有百年,雖稱清平盛世,國力反似不及高祖當年。稅賦不見漲,倒有了寅吃卯糧的跡象。再提重組水師,就算把臣子們上的諫書全給打回去,可是——銀子從哪兒來? “即使海上太平,歷年船稅所得亦有限。”高雍猶豫了一下,繼續道,“今年年初,臣就查了下市舶司歷年的賬冊,船稅所得大致就是一年少過一年。今年打了仗,所以減損得更明顯些。” “嗤,打仗的年頭倒也罷了。不打仗時,海商往來之數可是一年勝過一年,船稅反倒越來越少?”皇帝冷笑一聲。 高雍心裡一震,看來張延年給皇帝的奏疏,怕還不止一個賬本。高雍當然明白皇帝指的是什麼。但是他不敢提,他得等著皇帝說。 皇帝在沉思。他今年三十五歲,清明白皙的額角已浮起一條條細線,嘴唇抿得像一片薄刃。高雍忽想起六年前,慶王楊治初登大寶,他自己曾寫下“龍章鳳質天日表,老臣歡看萬方同”這樣的句子,並不是阿諛,乃是對英姿勃發的青年主君抱有殷切的期盼。如今這個龍章鳳質的天子,縮在龍椅的巨大暗影裡紋絲不動,整個身體都隱去了,只露出半張雪白的臉,映著燈光,冷如幽魂。這五六年間,皇帝老得非常快。 皇帝沉默了良久,道:“反正海上的收入一年少過一年,長此以往,總是不行的。依你說怎麼辦?加賦?” 高雍在心中無聲地嘆了一下,皇帝還是沒有說出那個關鍵。他順著皇帝的話說道:“加賦亦可。只是怎樣加賦才合適,請容臣回去與諸位同僚商議一下。” “不能加賦。”皇帝說。 “陛下賢明。”高雍立刻跪拜下來,“天下蒼生俱感念陛下體恤愛民之大仁洪德。” 皇帝瞧他跪過來拜過去的,就有些不耐煩,看看案頭堆成山的奏疏,也不想再多耽誤工夫,便道:“明天你們幾個閣臣,一同去戶部,替朕再查查賬。還有……查完再說吧。” 也不等高首輔再說什麼,皇帝便轉頭吩咐李彥研磨。高雍起身告退。 “高愛卿。”皇帝忽然道,“天氣寒冷,且吃杯熱茶再走。” 高雍忙謝了恩,從李彥手裡接過茶盞。他年過花甲,捧著茶杯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顫抖,手背上的黑斑歷歷在目。皇帝瞧著首輔的老態,心中不是不落寞傷神的,忽又想起“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之句。 禮部右侍郎謝鳳閣之妻沈氏攜其次女謝遠遙,一早便立在順貞門外等候,至巳正時分,方得懿旨入宮。母女二人見過皇后再輾轉來到咸陽宮時,已過了正午。行過大禮之後,謝迤邐又問父母康健、家中安好。沈夫人一一回明,又嘆道:“大長公主昨日犯了痰症,起不來床了。” 謝迤邐駭道:“太醫怎麼說?” 沈夫人回道:“請李太醫看過了,說是還好,眼下並無性命之虞,只是從此要臥床靜養,再不可有一絲驚擾。只要熬過了這一冬天,等明年天氣回暖,就能慢慢好起來。” 謝迤邐聽見這話,心知祖母病勢十分沉重,自己卻困於深宮不得侍奉。大長公主已年過花甲,一旦臥病不起,只怕今生再不能相見了。一念至此,她竟不覺滴下淚來。 沈夫人瞧著女兒的模樣,亦自後悔說得太多令她傷神,又忙說:“大長公主昨晚吃過藥,睡得十分安穩。我今早出來之前去瞧了瞧她,氣色好了許多,只是念著你。” 謝迤邐拭了拭淚,道:“祖母一向精神健朗,何以這半年間時時臥病,竟像是……”她不敢把後面的話說出,只是搖搖頭。 “還不是為了你琴妹妹的事情。”沈夫人嘆道。 聽見這句話,謝迤邐心中一沉,立刻將恣意傷情的心思收斂起來。她轉頭瞧了一眼玉稠,忽道:“如今殘雪未消,天氣寒冷,咱們還是挪到暖閣裡說話吧。母親和妹妹來一趟辛苦,若在這裡凍著,卻是我的罪過了。” 沈夫人心領神會:“娘娘說哪裡話。”一邊卻牽了謝遠遙,隨謝迤邐轉入西邊暖閣中。玉稠揮了揮手,示意宮人們退下,自己跟了進來,輕輕掩上槅扇。 謝迤邐將母親和妹妹讓到炕上,又親自奉了茶,方緩緩道:“不瞞母親說,琴表妹的事,我原本不知如何開口。倒是祖母沒來,這話還好說些。” 沈夫人猶疑著低聲道:“難道說娘娘為她惹出禍事了嗎?” 謝迤邐搖搖頭,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忽見玉稠立在一邊,遂道:“你來講講。” 玉稠略一思索,道:“敢問夫人,琴小姐是今年七月入宮的吧?” “是,七月初八。”沈夫人道,“頭天晚上還跟姐妹們穿針乞巧來,第二日早起尚未梳洗,就被宮裡來的人傳喚,一條索子就綁了去。” “罪眷入宮,按例是要去浣衣局的。那個地方找起人來甚是不易。”玉稠道。 沈夫人點點頭。浣衣局是有罪宮人服苦役的地方,不在皇城之內,而在京城西邊的德勝門附近,一向戒備森嚴。謝迤邐雖在宮中得勢,也不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找什麼人就找得到的。 “夫人知道,娘娘一向謹慎,故而等到九月,琴家的案子風聲已過,才輾轉託人去那邊詢問琴小姐的狀況。誰知竟遲了一步。那人回來說,浣衣局並無這樣一個宮人。我怕是人傳錯了話,又找了機會走了一趟浣衣局,上下看過,確實沒見著琴小姐。我想這罪眷入宮都有造冊登記,一向看得極嚴,便央人索了名冊來查看。原來琴小姐進浣衣局後,不知怎麼得罪了主事的內官,吃了一頓板子。從此就病倒了,被送去了安樂堂養傷。” 沈夫人聽到此處,心酸道:“這孩子雖溫順,到底是金尊玉貴養大的,哪裡禁得起浣衣局這種地方的折磨?——如今可好些了?” 玉稠嘆道:“回夫人的話,我追到安樂堂去,卻也沒有找到她。” “這是怎麼說!”沈夫人驚道。安樂堂乃是宮中收容患病宮人的場所,說此地名為令其養病,實則只是給點食水勉強挨著,鮮有機會能延醫求藥,命硬的人自己扛過去,命弱的不過就地了結。尤其是戴罪的宮人,如被扔到那邊,只是等死而已。一旦斷氣,便送到淨樂堂一燒了事,屍灰傾在溝中,就算交代了。 “夫人放心。”玉稠道,“我一時沒見她,只怕有個好歹,連忙去了淨樂堂。那邊每燒一具屍首,都有登記在冊,尤其罪眷是絕不會遺漏。我託人找了這一兩個月的名冊來,細細看過,也沒有找到琴小姐的名字。” “這麼說還在安樂堂。”沈夫人道。 “可她確實不在安樂堂。”玉稠搖頭道。 “怎麼會呢,既然名冊中沒有……”沈夫人盯著玉稠的臉,忽然看到了一絲詭秘不安的表情,不覺住了口。 “這人嘛……是從安樂堂那裡沒有的,只合該問著安樂堂。但是那邊的人嘴緊,提起琴小姐,個個都推不知。”玉稠道,“於是便斷了消息。” 沈夫人愣住了。 “他們既推不知,可見問題就出在安樂堂。”謝迤邐道,“這宮裡都知道玉稠是我身邊人,她出面甚是惹眼。所以我又悄悄託了旁人繼續查找。前幾日,才找到一個針工局的年長宮人,九月間她恰好在安樂堂住了一段日子,說是見過琴表妹。當時琴表妹病得很重,看看就不行了。有天來了一個年輕內官,那宮人也不認得是誰,只說形貌很是氣派。那位內官跟安樂堂總管王展勾兌了幾句,一乘小轎就將琴表妹抬了去。此後,安樂堂裡再不許人提起琴表妹的名字。” “那個內官到底是什麼人,”沈夫人問,“可查得出來?” 謝迤邐搖搖頭。 沈夫人急道:“皇宮大內,好好一個人送來,說不見就不見了?是什麼樣的內官,也能隨便從宮裡把人提走?不是說宮中對罪眷看管極嚴,不管死的活的都要登記嗎?何況這是欽命大案……”說到這裡,她忽然頓住了。 謝迤邐苦笑道:“所以母親可以暫且放心,不拘是誰提走,她這條性命,多半是保住了的。” 沈夫人不禁朝窗外望望。宮闕九重,重簷嵯峨,這宮廷中的秘密,比長門永巷還要曲折晦暗。她亦知找人找到這一步,謝迤邐已是盡心盡力,女兒亦有為難之處。母女兩人相顧無言,各自捧起了茶盞。 “這可怎麼跟你祖母說呢……”她嘆道,“還有你弟弟。” 謝迤邐皺眉:“琴表妹入宮也有小半年了,難道弟弟還是那樣嗎?” “還是那樣,整天躲在房裡不出來,也不願跟人說話。”沈夫人說到此處,忽然也紅了眼圈,“本來想著,明年琴姐兒及笄,就把他們的事情給辦了……這真是冤孽啊。” 謝迤邐道:“先時聽母親說起,要讓謝遷和琴表妹做親。我們謝氏世代讀書,家風嚴謹。他二人既有婚約,更應當謹遵內外之別,怎麼弄出這些……” 沈夫人聽出責備之意,惶然道:“本來也沒有什麼。只是你表妹年幼,你祖母一向攜在身邊,片刻不離,他們兄妹間偶然不避嫌疑也是有的。” 謝迤邐仔細回想,記得前兩年宮中賞戲時,她曾見過這琴表妹一面。才剛留頭的一個小女孩,穿件杏子紅綾小襖,滿面嬌憨可憐之態,也難怪謝遷惦念不忘。 熙寧大長公主的小女兒謝紫臺,萬安年間嫁給東南總督琴靈憲做續弦,夫婦二人長居南省。神錫元年謝夫人去世,只為琴總督養下了一個女兒。到了神錫三年,琴靈憲死於海難,身後更無子嗣,獨生女兒也才剛十歲。大長公主白髮人送黑髮人,一腔的傷感憐愛全都落在了外孫女身上,不僅留在謝家親自教養,又唯恐她如其母一樣遠嫁而亡,便一心想要親上做親長留在身邊。謝鳳閣夫婦心思仁厚,倒也喜歡這小女孩,就順了母親的意思,為長子謝遷定下了這個兒媳。 誰知事隔三年,這琴家偏是倒霉,琴靈憲的堂兄琴宗憲戰敗潦海,弄了個滿門抄斬,這場官司幾乎席捲了國朝半個官場。謝鳳閣夫婦提心吊膽了整整一個夏天,所幸謝家畢竟並未受琴氏牽連。誰知熬到最後,準兒媳還是被人一筆瓜蔓抄帶走了。 “琴家這場官司,母親是知道的——忠靖王明著要收拾他家,皇上也不能過於護短。為這個事情,皇上沒少在宮裡生悶氣。我原是想等他心情好些,再找機會提一提。誰知這一等,又出了怪事——好好的人,在宮裡走丟了。”謝迤邐捧起面前的鬥彩團花茶盅,“想來想去,大約還是徐家的人,或者……就是太后老娘娘,也說不定?這下該怎麼辦呢?” “娘娘別喝冷茶。”沈夫人眼尖,忙攔著她。 謝迤邐依言放下茶杯,望著沈夫人:“母親,我也很為難。” 沈夫人呆了半晌,才緩緩道:“娘娘且放寬心。眼下養著龍胎,你的身子比什麼都重要。” “我固然是想寬心,又怎能不管家裡?就不為了祖母和父親母親,也放不下弟弟。”謝迤邐嘆了一聲,似乎眼圈都有些紅了,“剛才母親還說起弟弟來。我想他少年中舉,才名在外,哪能如此荒唐?母親回去且告訴他,若還有廟堂之志,便不能羈縻於兒女私情。” “何嘗不是這個理兒?”沈夫人道,“只盼他聽了娘娘這話,能夠自己慢慢開悟了,不能讓娘娘再操心了。” 淑妃想了想,又道:“母親還是趁早為他另尋一門親事吧。少年人心性,原本游移不定,慢慢引開他的心思,時日一長他也就忘了。” 沈夫人點了點頭,心中一聲長嘆。 直到掌燈時分,沈夫人和謝遠遙才回到熙寧府中。謝鳳閣尚未用晚膳,候著淑人進門,細細問過了宮中情形,聽見娘娘康健,心中自是寬慰。然而說起琴家的事情,又不免心中忐忑起來,追問道:“那外甥女兒是被什麼人提去了?” 沈夫人道:“據娘娘說,疑心是徐太后的人下手,故而不敢擅動,更不敢和皇上再提這事兒了。” 謝鳳閣嘆道:“既然娘娘都這麼說,咱們先別管了,看一看再說吧。她一時半會兒應該死不了。倒是娘娘的龍胎要緊,這時候豈能為了一個外人弄出亂子?” 沈夫人心中,正是這個意思,只是——“母親那裡怎回呢?” “就說娘娘幫忙,琴兒已離開浣衣局進了大內。想來這句話,亦能令她稍稍寬心吧。” 夫婦二人同去後院給大長公主請安。大長公主剛喝了藥,沉沉睡下。沈夫人看見自己的兒子跪在公主床邊,握著祖母的一隻手,似附耳低語的姿態,卻一點聲音也沒有。 他身上那件天青杭綢直身還是去年做的。這一年他其實又長高了些,那舊衣衫掛在他身上反倒顯得寬大如風篷。家居沒有戴冠,只用黑紗網巾覆在額頭,愈發襯得面色冷淡如雪。 沈夫人胸中酸澀,一時湧出千言萬語,卻全都堵在了喉嚨裡。 送走母親和妹妹之後,淑妃倚在美人榻上閉目養神。宮人們皆斂聲屏氣退了下去,一室悄寂無響。淑妃忽然屏住氣,似乎聽見了腹中的孩子正在呼吸,那小小的氣息平緩而安寧,如一股幽泉漸漸湧入胸臆。她出了一會兒神,忽覺好笑,不過才三個月,現在他還只是一條小魚兒吧? 神思遊蕩之間,忽然聽見外面噼劈啪啪一陣腳步聲,淑妃不由得滿心歡愉,靸著一雙緞鞋就迎了出去,剛到廊下,就看見鑾駕停在了宮門。她理了理衣裙,朝那人款款一福。 皇帝一陣風地過來,順勢挽住了她的腰肢:“天氣這樣冷,竟還在這裡吹風。” 淑妃嗔道:“天子的東風,妾盼還盼不來。” 皇帝輕笑道:“哪裡學來這腔調了。我天天都過來看你,還嫌不足啊?” 淑妃輕輕轉了個身,卻從他的臂間脫出:“天天相見又怎樣。見過了,皇上依舊去別處歇著,白白地惹出些寂寞憂思來。倒不如不見了。” 她嬌嗔婉轉,一張粉臉兒低垂著,如帶露清蓮般俏淨。皇帝瞧在眼中,心中早就一片柔軟如泥,嘴上卻說:“這是你說的不要來,那我可樂得偷懶了。天天上朝已是很累,如今還要天天到咸陽宮來請安,這哪裡是做皇帝?我比李彥還忙了。” 淑妃佯怒道:“請陛下早些休息,休要為妾勞碌了龍體!妾原不如高大人、沈大人他們可愛,未免污染聖目。如今又懷著孩子,難免身體發福,將來只怕連李彥也要比妾嫵媚三分呢!” 皇帝忍不住扑哧一笑,也不再鬥嘴,挽著她進入內室,卻問:“聽說你家里人來了?” “來的是母親和妹妹。”淑妃一邊添香,一邊將大長公主的病勢說了說。 皇帝憂愁道:“我一向在外朝忙碌,自家親眷的事情全都弄不清楚了。祖皇那一代的公主們,只剩熙寧姑姑了。你看著該賞賜些什麼,擬個單子來,叫李彥辦去。明日我再親自寫一個敕文,發到你家裡去。” 淑妃放下銅箸,欲拜謝聖恩,卻被皇帝托住。他又說:“小時候在宮裡偶爾見到熙寧長公主……我總記得姑姑就像天仙一般,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姑姑也老了。” “春草秋風,終古而常然;朱顏華髮,孰可以不老?”說著這樣的話時,她自己亦不禁朝鸞鏡中望了一眼。皇帝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清光粼粼,美人的形影亦似真似幻,心中不免嗟嘆。 淑妃想了想,輕聲問道,“陛下今晚去哪一宮安歇,肯不肯告訴妾?” “今晚我不走了。”皇帝笑道。 “那我叫她們添一床被子來。”淑妃莞爾一笑,忽又想起一樁事,小心地問道:“陛下奏疏批完了?” “沒完,明兒再說吧。”皇帝的嘴角忽然扯起了一道淺淺的皺紋。 淑妃心知不可造次。只是笑道:“明日復明日,陛下也會這個了。妾有一幅畫兒,要勞煩陛下指點一二,可否今日就批了?” 《洛神圖》已經染就,大案上鋪開三尺之幅,如明月流水。皇帝俯身細看,良久不置一言。 淑妃見他沉默不言,心知有異。皇帝也有些筆墨丹青上的小癖好,每常陪她讀書觀畫,皆是言笑晏晏、興致盎然。今日這姑射真人卻似觸動了他的心思,一張臉竟忽然黯淡下來。淑妃溫然笑道:“想是妾潦草塗鴉,果然不入陛下的眼?” “挺好。比上次那個《雪擁藍關圖》更好。我倒想不出要怎麼夸你了。只是你不安心將養,還弄這些。”他看見桌上正有一管紫毫,便拈了起來:“既然還未題詩留款,就讓我撿了這個現成吧。” 他凝神想了想,有了文思,落筆寫道:灩灩灼灼何處神?態濃意遠淑且真。莫道舉世不堪步,何妨迤邐共紅塵。 淑妃見詩中嵌了自己的閨名,又是嬌羞又是歡喜,連忙謝恩不迭。皇帝笑道:“明日送到我那邊加璽,再著中書房好生裱了——讓鄭半山親自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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