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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吃醋

宮鎖珠簾 于正 9214 2018-03-16
而於揚州而言,自古以來都是風景名勝之地。都道是煙花三月下揚州,然而錯過三月,冬日的風景亦有很多獨特之處。 天氣晴朗得很,晴空如洗,湛藍湛藍的。順著湖畔走,往南一折,過了石板小橋,若在夏天,就能看見一川望不到盡頭的荷花蕩。而此刻只剩綿延不盡的荷葉,泛著赭紅色的葉邊有些捲曲,上面還滾著水珠,一晃一晃的,剔透耀眼。 鄭婉穿著一身杏黃百褶棉裙,在前面翩然於飛,就像一朵艷麗的蝴蝶。蓮心和李衛在後面看著,都道雖是數九寒天,她竟然不覺得冷。 “四爺,前面就是曲苑風荷了!” “四爺你看,那兒就是荷香坊,我們過去坐坐吧!” “四爺……” 嬌滴滴的喊聲在耳畔此起彼伏,蓮心看著走在前面的兩個人,不知道他為何非要讓自己跟著過來。與其看著那小姑娘蹦蹦跳跳,還不如待在溫暖的別院裡面來得自在。

正覺得無聊之極,前面那人就轉回身朝她看來,黑眸生輝,正是將自己不耐煩的神情看在眼裡。 蓮心臉一紅,有些尷尬地朝著他努了努嘴,那意思是想回去。 胤禛就想伸手撫摸她的臉頰,然後掐一下,可這時鄭婉恰好拉著他的胳膊,也不顧男女之防,羞答答地往前走。蓮心看到他眉間暈出的淡淡不耐和壓抑,頓時感到,其實自己還算是愜意的,畢竟不用去應付那個精神異常充沛的小姑娘。 蓮心覺得若是未到江南,絕不會看到他的這一面——身為九五之尊,同樣也有辛苦和無奈。就像此刻,何曾想過堂堂的皇上,為了查案而不得不去敷衍,犧牲自己的時間和精力,甚至是虛情假意地與人客套相陪。 “娘娘放心,她逛不了太長時間。”李衛瞧見她的臉上露出似是落寞的神色,以為她是因為看到皇上跟那鄭婉在一處,不開心,遂出聲道。

蓮心聞言,卻是轉眸朝他一笑。 這一笑,端的是燦若春華,直晃得李衛雙目朦朧,眼前宛若菡萏初綻,明媚清嬈,便是杏花煙雨樓裡最美的女子都要為之黯然失色。 李衛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暗道這位娘娘好生特別,難怪皇上將其捧在手心裡,確實有這個資本。 江南的天氣,說變就變。先前還是晴空萬里,轉瞬就陰沉了下來,還真是讓李衛說中了,逛不了太長時間,因為馬上就要下雨。幾個人再不能久留,於是就近找了一家茶樓,而此刻也正好到了午膳時分,李衛跟伙計要了幾道精緻的茶點,自己就先出去辦事了。 佈置得雅緻清馨的小間,在最里間,並不會受到路過的客人打擾。落了座,登時就有幾碟乾果奉上,香茗新沏,還冒著騰騰熱氣。 蓮心有些餓了,等點心上桌,卻不見另兩個人動,自己也不好動。而這時,胤禛給鄭婉夾了一塊。鄭婉頓時就羞紅了臉,更是喜上眉梢,九五之尊給自己夾菜,整顆心都要飛起來了。

蓮心見她終於開動,自己也拿起筷子吃起來。 等菜過幾巡,外面的天就晴了,寒雨過後,天氣又冷了幾分,蓮心穿得很多,倒還好,鄭婉就不行了,來之前特地撿了一件最輕最薄的,早前的天暖著,陽光也足,現在變了天,連肩膀都有些哆嗦。胤禛見狀,低沉著嗓音道:“你確實穿得太少,待會兒送你回去,喝些薑湯,去去寒,省得發病。” 鄭婉本來還想去梨園聽曲兒,被他這麼一說,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也委實有些冷了,抱著雙臂,等蘇培盛的馬車來了,趕緊坐進去。而後撩著簾子,望著馬車下那抹俊美的身影,依依不捨地道:“明日婉兒多穿些,四爺可要讓婉兒陪著。” 胤禛唇邊含笑,朝著她擺了擺手。 蘇培盛早就等得不耐煩,見此,趕緊讓車夫揚起鞭子,馬車就飛馳而去。

等馬車消失在視線中,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都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接下來要去哪兒呢?”蓮心問。 其實她是很想回別院,人都走了,戲也唱完了。就算是粉墨登場的伶人,也該謝幕了。胤禛這時拉著她的手,手指捏了捏她的掌心,笑道:“跟著的人可都沒散,現在還不是時候。” 自從他們踏入揚州的地方,尾隨的眼睛就從來沒斷過。蓮心嘆了口氣,覺得這幫人怎麼就不知道累呢,他們在吃午膳的時候,那麼香的味道,那些人不餓麼?還是輪流著跟,幾撥人輪換,真是比宮城裡的巡視守衛還辛苦。 “那要不要甩掉他們?”蓮心這樣問,下意識就想回頭去看。 胤禛伸手扳著她的頭,將她的臉轉過來向著自己,順帶著揉了揉她的髮髻,“他們跟著,無非是想得到線索,若是現在就甩掉,以後就不好玩了,不如帶著他們繞繞。”

蓮心怔了一下,沒聽明白。 胤禛含笑看她,“揚州城裡面可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頭一次來,我帶你去逛逛。” 蓮心頓時來了精神,點點頭。 兩人十指相扣,也沒乘馬車,只沿著街道信步往前走。揚州她沒來過,而他卻是熟悉的,但熱鬧的市井之地他只聽過,並沒去過。兩個人走哪兒算哪兒,竟也逛得十分愜意。有名的幾處都沒去,因為蓮心想著要留給幾日後打發那個鄭家小姑娘,所以將好景緻留在了後面。 這樣逛完長街,在茶樓裡聽了段評彈,吃了些茶點,又趕上揚州城的夜市。回到別院裡,已經是夜色闌珊。 蔣廷錫和田文鏡拿著這幾日送來的奏報,正在書房裡面等著。胤禛拉著蓮心的手,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讓她先去休息。 蓮心望著他的背影,望著望著,忽然覺得心裡很暖很踏實。剛剛逛了一整天,自己都已經累得不行,而他的身上卻彷彿還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可以用來承擔,用來兼顧。或許,正是這力量支撐著大清江山,支撐著那座綺麗奢華的宮殿,同時也支撐著普天下黎民百姓的生計。

接下來的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帶著鄭婉足足逛了五日,幾乎將整個揚州城都逛遍了,大明寺裡求籤,個園和何園裡賞景色,瓜洲古渡憑弔,瘦西湖湖畔吃揚州小吃——那些隨行的侍衛和奴婢從最開始的很多,逐漸減少至幾個,直到第六日,鄭家小姑娘就病倒了。 原因無他,是因為吃壞了東西。 結果本來要在十五日去八角樓吃席,就改到了十八日。鄭婉窩在寢房裡,一邊喝著苦藥,一邊跟鄭為禮細數著這幾日的行程,以及皇上待自己有多麼體貼、多麼溫和,甚至想著將來跟著皇上一起回宮,封賞品階以後,不能回家,讓祖父鄭為禮一定要多去京城看她。 而就在鄭婉生病的這幾日,別院這邊也沒閒著,除了安置在杏花煙雨樓買回來的姑娘,還要開闢出來專門用以養魚的荷塘。最近在花市買了很多魚,又不想養在屋子裡,因此要源引溫水。

鄭為禮因此特地叫了呂簡,從揚州城裡尋訪能工巧匠,以討皇上歡心。呂簡又招呼了章為亮和李春芳等人,連著幾日,都因為這件事情忙得不亦樂乎。 大清早,江都縣衙門內的公事不多,幾個來得比較早的文職官吏就扯起了閒話。聊的話題無非是最近朝廷派人來核查災民和徵稅的情況種種。一個身材精瘦的主簿說道,最近鄭為禮鄭閣老的府邸可是門庭若市,江南無論大大小小的官員,皆來拜會。本人不來的,也要遣門人將禮送到。真是端的讓人羨慕。旁邊的人紛紛點頭,都說去哪兒燒香,都不如來揚州,供著這麼一位朝廷昔日的要員,上有門子,內有通路的,沒什麼事辦不成。 眾人一下子又想起了鄭府光花在家宴上的開銷,就比江都縣一年的賦稅都多,不禁又是一陣唏噓。不料話音未落,縣令老爺後腳就走了進來。

縣令陳必嚴今年剛好過了四十五歲,熬了幾年卻還是個從七品的芝麻官。主簿和錄事幾個人忙堆出笑臉過來寒暄。陳老爺上一眼下一眼地瞥了諸人一番,沒好氣地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兒扯閒篇兒,要是給有心人聽了去,小心你們的差事!” 縣丞董方長得尖嘴猴腮,沒什麼大本事,除了精通逢迎拍馬,就是會撈錢。聞言,多少有些揣度,“大老爺,我們的禮不是都送到鄭閣老那兒了麼,難道,您還是怕他保不住咱?” “這事兒……怕是不好說。” 衙署的人不由得面面相覷,主簿程文遠眼珠子一轉,小心翼翼地道:“老爺,您是怕,他保得住咱江都縣這一畝三分地,卻保不住江都縣的人?” 陳必嚴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董方摸著下巴,皺眉道:“大老爺,依我看,那週生和張元慶都已經死了,這死無對證的,誰還能再來說什麼?再說,朝廷哪一年不得死上幾個官員,也沒看有過什麼追究。”

陳必嚴瞪了他一眼,“你也會說周、張二人已經死了,死哪兒了?還不是在揚州城!還有那個鄭怡呢,堂堂一個按察使,也死了,還就死在了我們江都縣。你說若是上頭派人下來查,第一個不得拿我開刀!” 程文遠眼皮一抖,低下聲音道:“鄭怡是死在了暴民手裡,老爺不是抓了一批,又殺了一批麼。反正冤死的都已經冤死了,江都縣依然是您的天下,您不說話,沒人敢多嘴的。” 陳必嚴瞥了他一眼,沉下臉,不語。 “您若還不放心,要不,就連牢裡的那個,也一併……” 董方湊過來,比劃了一個手勢。 陳必嚴見了,眼裡也閃過一絲狠毒,可轉瞬就揚手給了董方一巴掌,“還嫌不夠事兒多的,是不是?接連死了三個官員了。要是他再不明不白地死了,本官這七品知縣的烏紗帽,怕都要保不住了。”

“老爺息怒,老爺息怒。”董方忙捂著臉認錯。 陳必嚴卻捋了捋鬍鬚,沉吟著道:“殺,殺不得,可也不能讓他就這麼活著。去,找幾個人,好好做做……” “小的明白。” 八角樓此刻熱鬧極了。早前就有知府遣人來吩咐說,有貴客要來。掌櫃的就特地將三樓整一層都騰了出來,好酒好菜地備著,吩咐小二將一張張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酒溫了一次又一次,就等著迎接貴客的大駕光臨。 別院的馬車,是早上從府邸出發,最遲巳時也能到了。掌櫃的按照通知好的時辰,翹首以盼,大半天卻不見人影兒。這時,有知府的人來通信兒,一行人先去了一趟瘦西湖,說話間就能過來了。 八角樓是揚州城裡很負盛名的一家酒樓,掌廚是宮廷退下來的,做的一水的拿手湘菜。平時百姓駐足流連,還能聞到從裡頭飄出的辣子香。素日來此地的都是些達官顯貴,不為品菜,只為嘗名聲。呂簡想著,堂堂的九五之尊,在宮裡面什麼珍饈佳餚沒吃過,因此不敢馬虎,不僅特定了八角樓,更吩咐從香珍齋和吉慶坊調了幾個掌廚過來。 未時一刻,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了八角樓前。 車簾被徐徐地掀開,從裡頭走出來了一位絕色佳人,灑金紅軟羅棉裙,打扮得花枝招展,裙上綴著百朵蝴蝶,隨著蓮步翩躚,那裙子上的蝴蝶就如同活了一樣。 眾人的目光即刻就被引了去,屏氣凝神,卻見她朝著來處張望。不多時,又一輛馬車款款而來。 車夫駕馭得很穩,像是生怕顛簸了裡頭的貴客。等馬車在八角樓前穩穩噹噹地停了,走出來的依然是個女子,與前面那位不同,這女子一襲白衣棉裙,水色的繡巾,水色的軟煙羅,如墨的長發煙籠光暈,卻沒有一件釵飾。下了馬車,恭敬地低垂著頭,湊近簾帳輕聲低語了一番,才將簾子掀開。 明媚的陽光順著車簾輾轉,一瞬便照亮了走出來的人。一襲雲錦墨緞繡袍,鑲滾則是最好的冰緞,料子上是暗紋繡絲。俊美無儔的面容,渾然天成一股霸氣和強勢,舉手投足間盡顯尊貴和高雅。 八角樓的掌櫃親自出來迎,跪在台階下,彎腰磕頭。 胤禛微微頷首,唇邊浮起一抹淡笑,這時,早有僕從扛著名貴的簇絨紅毯走上來,往前一拋,紅毯便骨碌碌地滾開,一直鋪到了八角樓的大門口。 如此隆重華麗的出場方式,讓揚州城的百姓大開了眼界。在場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就連八角樓的掌櫃都傻了眼,等反應過來,一行人早已踏上了二樓。 “酒剛溫好,飯菜即刻就奉上。” 掌櫃的點頭哈腰,生怕有半點兒怠慢。胤禛點了點頭,隨手一招,蓮心會意地上前,將其餘的伙計支開,跟掌櫃的一併走下了樓。等來到一樓,才從袖中掏出了一枚荷包,沉甸甸的,裡頭裝著滿滿噹噹的金子。 “這是給你的打賞。我們爺喜好清淨,等飯菜端上來之後,就不用其他人伺候了,另外,也不要讓任何人上三樓。” 蓮心聲音清淡,說話間,已將荷包遞了過去。八角樓的掌櫃也是個老道的人,一念及知府好生伺候的交代,不敢有絲毫怠慢,登時滿臉堆笑,拿著賞銀下去了。 三樓,很清淨。 不比在曲苑風荷時那茶樓的雅間,可一整層樓,擺滿了紅木桌椅,也是整潔乾淨。順著樓上的雕欄往下看,還能看到熱鬧的大街,遠處鱗次櫛比的畫角樓台,以及瘦西湖上浩渺如海的煙靄。 “為何總是覺得,今日街上的商販格外的多呢?” 胤禛睨著眼,視線所及,是樓下熱鬧喧囂的十里長街。 鄭婉坐在他對面,順著他的視線俯視,相比別處,樓下大街上的人確實多了一些。來時的道路依然平闊,可八角樓前卻擺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攤子,糖人兒、打糕、包子、冰糖葫蘆……五花八門,琳瑯滿目。賣東西的人都不吆喝,也不張望,倒像是生怕別人來買一樣。 “的確很多呀!”她說完,倒了兩杯茶,巧笑倩兮地遞過來,“四爺,別管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了,先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他收回目光,拿起杯盞,湊到唇邊抿了一口。 香茗雖好,卻並非極品,怎麼喝,都喝不出味道來。 就在這時,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卻是八角樓的伙計端著一道又一道的精製菜餚上來了。盤盞落桌,先是清一色的湘菜,之後是川菜、粵菜,間或還有幾道西湖小吃。色、香、味,相較用度奢華的宮掖,雖不及,卻也別緻。 他挑起筷子,夾了一粒燕巢鳳尾蝦,入口是辣的,絲絲酥脆,蝦肉軟嫩,仔細咀嚼,還透著酸甜,“都說八角樓出名,今日一嚐,果然不同尋常。” “四爺,可要燙壺酒?” “酒倒不必了,還是換一壺茶來吧。” 蓮心抬眸,正對上他深邃的眼睛。轉瞬,會意地斂身,走下一樓。 掌櫃的正等著吩咐,見樓上下來了人,忙點頭哈腰地詢問可有什麼吩咐。蓮心回眸看了一眼樓上,輕然道:“你們家的茶,不合主子爺的口味。主子爺吩咐說,要準備雨前的龍井,用最上好的龍山泉水浸泡,還要佐以芍藥甘露、菊花幹瓣。你速去準備吧。” 掌櫃乍一聽,就是一個頭兩個大,“姑娘,雨前龍井倒是有,可那龍山泉水、芍藥甘露、菊花幹瓣……要特地去採集才行,前後最快,少說也得一個時辰啊!” “既然要這麼久,為何還不去準備?” 蓮心一臉的不耐煩,發了話,扭頭就要上樓。掌櫃的左右為難,又不敢不應承。可應承了,還怕備不來,急得站在原地直跺腳。 片刻間,卻又見蓮心踱了回來,眼角彎彎,“我家主子爺也不是個苛刻的人。這樣吧,我們來時的馬車,且借給你,那幾個僕從,也跟著去。等到了龍山泉,備好了泉水和甘露、花瓣,主子爺滿意了,自會好好打賞與你。” 掌櫃的一愣,半天沒明白她的意思,卻也沒敢多問,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 龍山泉是揚州很出名的一處泉水。其地,就在江都縣。 從八角樓出發,若是腳程快些,來回也要兩個時辰。可馬車卻不同,尤其那馬還是千里烈馬,是驛站專門用來傳遞消息的,此時被抽調了來,拴在富麗堂皇的車上,倒是大材小用了。 車夫在城內駕馭得很穩,出了城,就如脫了韁,不過半個時辰,就趕到了趙園。 龍山泉就在趙園內。經過趙家祠堂,順著小徑一路走,就能看見修砌得一階一階的石基,馬車不能再往前了。從車上下來的幾個人,除了兩個身邊的僕從,便是八角樓的伙計。伙計要看車,不能離開。那青衣的僕從臨走時,掏出了一錠銀子,塞到伙計袖子裡,復又耳語一通。伙計心花怒放,忙不迭地點頭。 龍山泉與玲瓏花界隔亭相對,從遠處看,泉水或深或淺,一處濃似一處,水面和水岸漫染著一層如煙的碧綠。 僕從兩人神色匆匆,見四下無人,經過龍山泉,也不停留。等穿過月亮門,眼前一下子就開闊了,通暢的石橋連著院子外的青灰石板路,路的盡頭,早有一輛樸素的馬車等候。 待胤禛扶著蓮心坐進馬車裡,車夫也不說話,甩起馬鞭就趕著馬往南跑。 龍山泉就在江都縣,離著江都縣大牢不過一二百里。此行一招移花接木、一招金蟬脫殼,掩人耳目,只為到江都大牢裡見一個人。 車夫駕馭得很快,一路顛簸,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息華山。兩個人俱是僕從打扮,一青一灰,普通得很,臉上又蒙了灰,不熟的人很難辨認。 而八角樓那邊,自有李衛身邊最得力的侍衛守著。至於鄭婉,已經在三樓安然入眠,沒有兩三個時辰都醒不過來。 時間有限,車上的人都很急,馬車一路風塵僕僕,剛走到息華山山腳,卻迎面來了一群鄉民,包袱細軟,扶老攜幼,打眼一看,就看得出每個人都瘦得一副皮包骨的模樣,不過幾里路走下來,不斷地有人倒下。 馬車疾馳,車夫來不及反應,就已經到了近前,大喝一聲,死命地一勒韁繩,烈馬嘶鳴,堪堪停住了,高抬的馬蹄卻還險些踐踏到前方的百姓。打頭的幾個人被嚇壞了,跌坐在地上。馬車內的人也好不到哪兒去,蓮心一個不穩,撞在窗角上,饒是有他一把將她護在懷裡,額頭還是磕出一塊通紅。很狼狽地撩開車簾,入目的景象,頓時就讓他們驚呆了。 一地的百姓。 男、女、老、幼,各個面黃肌瘦,衣不蔽體,每個人的臉都瘦得只剩下一對高高的顴骨,眼睛是凸的,更像是一張張乾癟的小嘴,空洞著,卻張得大大的,盯著馬車的樣子,似要將這連人帶車一併活活地吞下去。那頭前的幾個,還委頓地趴在地上,乾瘦乾瘦的身子,就像是剛從死人堆裡扒拉出來的。 “是災民!” 胤禛一隻手將蓮心攬在懷裡,一隻手掀開窗幔,一看之下,臉色微變。而蓮心捂著額角,忍著痛,跟著探頭張望過去,目之所及,卻見不遠處的山腳下不斷地有烏壓壓的一片蔓延過來,似黑霧,似濃雲,定睛一看,還是災民! “皇上,我們得趕緊走。”她情急之下喚出口。 胤禛的臉上也顯出凝重之色。是得趕緊走,遲了,怕是就走不了了。 “可憐可憐我們,給點吃的吧……” 羸弱衰竭的災民,呼啦一下跪倒了一大片,卻硬生生地堵住了前方的去路。為首的幾個,不是老人就是孩童,一副副骨瘦如柴的胳膊,高高地抬著,眼神充斥著渴望,那渙散的眼珠綠幽幽的,就像是餓了好久的狼。 “你們為何會聚集在此地?” 車夫露出半個身子,扯著脖子大聲問。然而話音剛落,卻猶如泥牛入海,轉瞬便被湮沒在了人群之中。 “此地隸屬江都縣地界,他們應該是縣里的災民,出來逃難的。”胤禛在她的身邊低聲耳語,深邃的目光卻片刻不離那不遠處的山腳。 蓮心點點頭,目之所及,老弱病殘,竟是慘不忍睹。 而此刻從山腳下湧出來的災民,源源不斷,已經越來越多,拄著拐杖、挎著包袱,一雙雙眼睛,都直勾勾地盯著馬車這邊。他曾經查辦過災民造反的案子,因此知道那眼神的背後,藏著怎樣的渴望。而對馬車上的人而言,又代表著怎樣的危險。 饑民如狼,所過之地,寸草不生,白骨遍野。那白骨,真的僅僅只是牲畜的殘骸?若到了剝取殆盡的地步,遍道飢殍,諸物竭盡,什麼父子、兄弟、夫妻……自相殘殺,人皆相食。 已經不能再等,胤禛將幔簾放下,手緊緊扶著窗櫺,斷然喝道:“駕車,離開這裡,快!” 話音剛落,馬車外就響起了一陣淒慘的哀號。那聲音穿耳而過,蓮心捂著耳朵,還能聽到那叫聲的背後含著怎樣的失望和怨毒。 就在車內的人堪堪坐穩時,車夫利落地高揚起鞭子,狠狠地在馬背上一抽,直抽得鮮血淋淋,烈馬吃痛,一揚起蹄子,就拼了命地往前跑。 路邊的百姓瘋了。 見他們要離開,原本空洞的眼神陡然迸射出了雪亮的光,那是恨,是怨,是毒,所有人都紛紛不顧死活簇擁上來攀援著馬車,一個疊著一個,一個拖著一個,就如蝗蟲緊附著枯萎的樹幹,吸食,榨取,死也不撒手。 此時的馬車,就如在泥潭中,踽踽難行。 情勢越來越危急,已經有人扒著車窗探進了頭來,伸手的剎那,胤禛陡然抽出腰間的匕首,扭頭照著來人的面部就是一扎。血,濺了他一臉,還是溫的。 車夫整個人都露在車外面,剛開始還能手下留情,可轉瞬災民越來越多,剛推開了一個,又上來了一個。驀地,小腿一麻,低頭一看,竟是一個災民硬生生咬在了自己的腿上,半個身子被馬車拖著走,也不鬆口,那張臉極其扭曲,已經看不出面目,只露出了上下兩排森森的牙齒。 “駕——” 車夫狠狠一蹬,再也不管不顧,掄起鞭子狠狠地抽向扒著車轅的人,抽不掉,索性放任,只拼命駕馬,滾滾車轍,最後竟是從百姓的身上碾過。 息華山下,一聲聲淒厲的哀號聲不絕於耳。 直到馬車將後面的人群甩得遠遠的,車內的人,依然死死地攀著窗椽。 風掀起窗簾獵獵作響。胤禛背對著窗櫺而坐,匕首還死死地握在手裡,另一隻手則用袖子擦拭著臉上的血痕。被他護在懷裡的蓮心也好不到哪兒去,一身灰色布衣被抓得破爛,布料也沾著血跡。 過了須臾,胤禛拿著巾絹擦拭著刀刃,上面斑斑點點,還殘留著腥氣。 “臣妾也曾見過災民,知道他們有多可怕。” 蓮心整理著衣衫,然後,握住了他還在擦拭刀刃的手。 她自己的手也很涼,蒼白的臉色,顯然是被剛剛的情形嚇得不輕。然而抿著唇,臉上含著一抹堅毅和篤定,“皇上千里迢迢從京城趕到江南,離開錦繡宮殿,不顧性命危險,為的只是查清真相,讓那些災民得到救助。即便是中間有何犧牲,也是為了成全大義,解救蒼生。對麼……” 胤禛抬起頭,黑眸深深。 須臾,有些複雜地將她攬進懷裡,俯下臉,在她的發頂吻了一下,“有時候取捨很難,然而不選擇,又會使更多的人遭受禍害。朕也覺得很累,很想找個人來分擔……” 蓮心原本握著他的手,現在,又反被他的一雙大手握住。 “這樣艱難而辛苦的皇上,想來除了臣妾,就再沒人看見過吧!”她窩在他懷裡,感受著從他身上徐徐瀰漫出來的溫熱和安定。 “這樣艱難而辛苦的皇上,一直以來都是有朕一個人。就連那座宮殿,儘管是天底下最極致的所在,然而說到底,也從來都只有朕一個人。” 他的嗓音依舊低沉磁性,話音輕傳入耳,蓮心卻忽然感覺到了難以抑制的酸楚和悲傷。 人間極致,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然而隨之而來的孤獨和辛苦,又有多少人能夠承擔?他是九五之尊,是吾皇,就注定要一生背負世人所不能想像的負擔和責任。自從她在他身邊,看到的不是奢華的用度、翻雲覆雨的權勢、尊貴至上的身份……而是操勞,是付出,是每晚在暖閣裡批閱奏摺至通宵,是天不亮就去上早朝,是為了黃河水患寢食難安,也是為調查科考舞弊而親自涉險…… “宮裡面若是只有皇上一個人,就也算上——臣妾一個吧……” 她的手被他包裹在掌心裡,抬起時,自然地將兩個人的手一併執起。蓮心略微俯身,在他粗糲的手背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胤禛渾身一震,轉瞬,卻是猛地將她整個人緊緊地摟在懷裡,像是要將那嬌小的身體揉碎,埋首在頸窩裡面的薄唇,有些不確定又有些難以自禁地啟唇,“有些事情一旦許諾,就再不能反悔。你要知道,欺君之罪,是要誅九族的……” 蓮心忽然就笑了起來,眼睛亮亮的,用臉頰磨蹭著他,然後抬了抬兩人依然交握的雙手,“皇上,這就是臣妾的許諾啊!” 胤禛有些茫然地看她,卻見她笑靨純真,微翹的唇角離自己的越來越近,而後,她第一次主動吻他。而那交握著的雙手依舊是緊緊的,緊緊的,不放開。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你若不離,我必不棄。 江都縣的大牢很小,又黑又潮,空氣裡還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霉味,時不時還有一兩聲呻吟。每一間囚室都有人,腳靠腳、頭挨頭地靠著,耷拉著腦袋,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活的。 最裡頭的一間,鎖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 偌大的囚室內,只有他一個人,比起那些成群雜處在一起的犯人,不知幸運多少。可他此刻卻一樣很不好過。因為獄卒用鍊子將他鎖在尿桶邊上,那鍊子套著脖子,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起,只能靠著柵欄半蹲著,拘了大半個月,整條腿怕是已經廢了。 黑黢黢的牢房,隻掛著一盞煤油燈,昏黃的燈一晃一晃的,那人的臉就在光裡忽明忽暗。蜷縮著身子,他緊閉著雙眼,不知正在思考著什麼。忽然,他猛地睜開眼睛,喊了一嗓子:“有人麼?外頭有人嗎?” 獄卒是過了半晌才出來的,手裡拿著鞭子,不分青紅皂白上去就是一下,又快又狠地抽下去,即使隔著牢門,也打得皮開肉綻。那人瑟縮了一下,又梗著脖子,扶著柵欄,一雙眼睛卻是雪亮。 “瞎嚷嚷什麼,不知道大爺正睡得香啊!” “我要紙,還有筆!” 獄卒坏笑了一下,瞪著一對眯縫眼看他,“喲嗬,真當自己還是主簿大老爺哪,也不看看這兒是什麼地方。紙、筆?有倒是有,可你有銀子麼?” “沒……沒有……” “那可就怪不得爺了。在這個地方,想要什麼,都有,可需要這個!”獄卒說罷,伸出手,三個指頭一捻,笑得一臉猥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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