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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有何不妥

宮鎖珠簾 于正 9189 2018-03-16
李衛代為點頭。在渡頭上自己就先安排了兵士,嚴防在上岸後有任何人對皇上不利。兵士回報說有一個老者進了皇上的畫舫。按照描述的面容和身形,還有那走哪兒都不忘帶著並且一直想獻給皇親國戚的孫女來看,斷然就是鄭為禮沒錯。 “這人的高明之處在於,掩耳盜鈴,偏能假象欺世。縱橫官場三十多年,他可是你我父輩級的人物,本領大著呢。小心是鴻門宴,讓你有去無回!” 李衛瞪了蔣廷錫一眼,“他嚇唬我,還能嚇唬到咱們皇上!到時候有皇上一起,臣自然是不怕的。” 其餘兩個人都露出吃驚的神色,胤禛側眸看了他們一眼,卻是對著李衛道:“你消息倒是很靈通。沒錯,朕確實剛剛答應他的邀請。” 蔣廷錫和田文鏡聽言,頓時就上前道:“就李衛一個人陪著皇上,臣恐怕不妥。”

“是啊,要不帶著鄂爾泰吧。臣聽說,他剛從軍營回來沒多久,聽聞揚州按察使冤死獄中的消息,猜著皇上要來,就先沒回淮北,特地在揚州候著。” 胤禛睨著眼,他早前也確實收到了鄂爾泰的奏疏,然而此事卻不是著急就可辦妥的。更何況,牽扯進來越多的人,就越是會打草驚蛇。 “皇上是九五之尊,你還怕那老匹夫敢怎麼著!”李衛瞪著兩人,不以為意道。 田文鏡和蔣廷錫仍是堅持,都想自己親自跟隨,可又不能在此刻露出行跡。正在犯難之際,卻見皇上笑了,如墨的黑眸宛若上好的墨硯,隱隱帶出睥睨的氣勢,翻手可得風雨,覆手可斷生死,其勢其神,無人能出其左右,“你們忘了,朕已經不是第一次來江南。” 田文鏡和蔣廷錫一愣,兩人互相看著對方,片刻,都露出釋然的笑容。

沒錯,江南災民鬧事、追討國庫欠款、刑部冤獄、百官行賄案……一樁樁、一件件,哪些不是皇上一手辦成的!而他們這些人當時正是初生牛犢,憑著一股子拼勁兒和不怕死的勁頭跟著當時還是雍王的萬歲爺一路走過來。李衛拿著那名帖,不由得也跟著笑了。當年也還有他一份呢。 就在這時,樓下響起一陣喧嘩。幾個人憑著玉砌雕闌看下去,只見花台上,一個被紅毯裹身的女子,亭亭玉立,被裹束得如一截嫣紅花枝。周身,只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頸,精緻鎖骨,以及一對若隱若現的蘭胸。垂墜的髮絲如墨,遮住了一張嬌顏,卻平添了一分神秘,楚楚可憐,讓人心動。 今夜是競價,價高者得。李衛瞇著眼,視線一點點飄過去,在場之人,錦衣華服,不是侯門公子,就是商賈家的少爺,卻都是生面孔,素日里橫行無忌的紈絝子弟,倒是一個都沒見到。

怪,怪得很…… 青樓裡面的競價,拍的是女子,搶的卻是臉面。樓下的管事高聲唱喏完,在場的人卻早已按捺不住,紛紛開始叫價。 “皇上,咱搶麼?” 蔣廷錫說完,就被李衛狠狠削了下頭,“青樓競價,價高者得。你見過有在勾欄院裡搶姑娘的!少在這兒丟人現眼。” “三千兩——” “五千兩——” “八千!” 耳畔的叫價聲,此起彼伏。蓮心循著聲音看過去,都是倒茶姑娘口中提到的江南富貴人家。不是說江南已經有連年的旱災、蝗災麼?可在這些人眼中,都是珍珠如土,金子似鐵。難怪阿瑪曾說,彼岸屍橫遍野,此地依然風流。 就在這時,二樓響起一個好聽的聲音,“五萬兩。” 天價! 眾人張著嘴,都順著聲音來的方向看過去,卻是只聞其聲,未見其人。靜候半晌,但見一襲紫袍綬帶的男子緩緩走出。玉面修容,冷峻卓拔,一雙精光內斂的眼睛,鷹隼般俯視著在場的人。

“原來是李大人。” 眾人一片嘩然,又是一片釋然。 李衛喜好美色,是江南人所共知的。彼時他不來揚州就罷了,只要他過來,哪一次杏花煙雨樓的競價,那最出眾的姑娘都得被他買去。而這一次,五萬兩已是天價,莫說買一個姑娘,就算是府衙的米倉都能填滿了。若說這李衛不是貪官,都沒有人信。 “他是何人……” 蓮心認出那人站的繡戶,正好是他進去的那間,應該是約定好的幾位官員之一吧。正在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就听身畔的姑娘用崇拜的語調道:“那是李衛,李大人啊,皇上最器重的臣子之一,也是我們揚州人呢!” 蓮心恍然地點點頭,“那他是這裡的常客了?” “李大人以前倒是常來,只是後來做了京官,不常回來。可是每一次回揚州,都要來樓裡面住著,深得姑娘們的喜歡呢!”

蓮心有些失笑,此人倒是堪比柳永。 就在這時,有個伺候的奴婢來到身邊,朝著她斂身道:“夫人,請隨奴婢上樓。” 蓮心抬眸,過來的奴婢低眉垂眼,面容卑順,卻多一句都沒說。她不自覺地朝著那繡戶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點點頭。身邊那倒茶的小姑娘卻是張大了嘴,聽到那句“夫人”,驚得跟什麼似的。蓮心將茶盞放下,抱歉地朝著她一笑。 在她進門前,雅間裡面,蔣廷錫還在挖苦李衛,聲音委實不小,“我說,你有銀子麼?青樓裡面好像是不能賒賬的。” “有沒有銀子,我是來捧場的,心意到了就行。” 蓮心哭笑不得地聽到裡面的對話,等奴婢將門扉打開,她跨進門檻,裡面正掐架的兩個人瞧見她,頓時都靜了下來。 片刻,蔣廷錫就使勁踹開掐著他脖子的李衛,雙手撣袍袖,而後單膝跪在地上,“奴才給娘娘請安。”

那廂,田文鏡也是做足禮數。 最驚訝的就屬李衛。蓮心此刻還是一身小廝的打扮,掩住的是性別,掩不住的卻是清雅嫵媚,面容皎皎如月,眉目如畫,卻道是不辨雌雄。而且特地穿著高領長袍,將雪頸也遮住了,自然看不到喉結。這還是自從科場舞弊案之後,得到的教訓。 胤禛走過去,拉著她走到桌案邊讓她坐下,這時,李衛如夢方醒般過來行禮,竟是連膝蓋都跪錯了。蔣廷錫就在後面笑。 “他們幾個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其中兩個你已經看到了,剩下一個不看也罷。”他簡單地給她介紹了一下,而後就將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叩門聲,卻是老鴇送賣身契過來了。 剛剛競價買下來的姑娘,身價是五萬兩。原本賣的是初夜,但老鴇深知這李衛是個比鬼還難纏的,索性就將百合的賣身契也拿來了,一併將兩個活祖宗都打發走。

李衛板著臉,面無表情地打開門,不等老鴇開口,就惡狠狠地道:“現在有正經事,少拿這些個亂七八糟的來煩我,銀子還能少你的麼?” 說罷,就把門摔上,摔門之前還不忘將那賣身契搶了過來。 老鴇碰了一鼻子灰,委屈地道:“李爺,那奴家可等著您的銀子啊!” 等那腳步聲走遠了,蔣廷錫和田文鏡頓時就笑作一團。 蓮心也跟著笑了,沒想到胤禛是那麼嚴謹端肅之人,身邊的幾個人卻是如此有趣。桌案上擺著幾樣果品,都是樓下不曾見過的,精緻得很。剛剛在樓下光顧著打探消息,沒吃什麼,腹內空空,她就伸手想拿起一塊,卻被他的大手攔住。 “等回別院,讓蘇培盛多做一些江南的地道佳餚,在這兒就先忍著吧。” 蓮心有些莫名,“東西明明都是好的……”

胤禛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在宮裡面倒是很小心。須知,宮外面其實一點都不比宮中安全。” 很小的動作,並不見其他更親暱的舉止,卻讓雅間裡的三個人看得傻眼。李衛更是愣愣地張著嘴,下巴險些沒脫下來。而蔣廷錫則是忘了接下來想說的話。 “咳咳——”李衛捂著嘴咳嗽了兩下,苦著臉,可憐巴巴地看著蓮心,“娘娘要救奴才……” 剛剛在樓下時,那個有著鷹隼般銳利目光的男子,很難想像此刻竟是這般模樣站在面前。蓮心有些反應不過來,而後就听他道:“娘娘,奴才是為了萬歲爺,才競價下那什麼……合姑娘,奴才每年的俸祿還沒有五千兩,沒銀子……” 他剛說完,蔣廷錫的臉就黑了。心道這李衛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當著熹妃的面,竟然提皇上讓他競價花娘的事。

而此時,胤禛睨著眼,似笑非笑的視線並不在他身上,李衛卻感覺到莫名的煞氣,不禁打了個哆嗦。 蓮心輕聲道:“那姑娘叫百合。” 話音一落,胤禛就扶著她的肩,將她帶起來。此刻蘇培盛準備的馬車應該已經在樓下等著了,事情商議得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李衛想死的心都有了,還想央求,就听皇上不咸不淡地道:“沒銀子付賬,就把自己押在這兒吧。” 這下,李衛徹底沒了聲兒。 蓮心被胤禛攬著走出去,在跨出門檻的時候,輕笑著回眸,“那五萬兩銀票已經交給樓下的丫鬟,而百合姑娘我就先帶走了。至於賣身契,李大人要好好收著。” 在她上樓之前,就已經銀貨兩訖。只不過她是將銀票給了那倒茶的姑娘,而後她又瞧見蘇培盛進來,索性跟他說先去領人。想來,此刻那倒茶的小姑娘也已經告知老鴇,而那百合姑娘現在也該在回別院的馬車上了。

李衛怔怔地看著兩人相攜而去的身影,忽然就有一種淚流滿面的感覺。蔣廷錫摸著下巴,咂嘴道:“這才是咱皇上身邊的娘娘啊!” 走出杏花煙雨樓時,撲面而來的風有些涼。不同於京城裡面的寒冷天氣,江南冬時的風也是潤潤的,含著迷離的煙氣。就如同此地的女子,連聲調腔韻裡面都帶著吳儂軟語的味道,一顰一笑,甜而媚,凋零到極致的單薄和淒美。 而此刻,對面的酒樓裡面燈火輝煌,大堂裡面的賣唱姑娘正唱到興處,啟唇喚一句“杜郎”,悠悠長長,婉婉轉轉,端的是讓人的心都快醉了。 蓮心看得有些入迷,那微翹著的唇角,微瞇著卻湛亮的眸子,卻是把身側正注視著她的胤禛看得有些痴了,丹田處隱隱生出的、想將她摟進懷裡的衝動,險些就要落實在動作上,恨不能立刻相親相擁,與她耳鬢廝磨。 月簷下的燈盞在地上投下明媚的光線,蘇培盛在一側瞧著兩人小兒女的情態,不由得捂著嘴,笑得很是歡喜。 等到上了馬車,他抱著她一處坐。蓮心掏出懷裡的鼓鼓囊囊的香囊,裡面裝的都是碎銀子,另有富富有餘的銀票。銀票上一水的蓋著大興錢莊印信,莫說是五萬兩,從宮裡出來,在戶部支出的銀子就不止千萬。 想來勤太妃是也是怕路上出什麼岔子,在她還不知道要出宮的時候,就讓宮婢送了過來。而明蔻在給自己梳妝穿衣的那個早晨,就將這些銀子放在自己身上了。 “朕可不知道,原來你這麼有錢。” 他挑挑眉,難怪那五萬兩拿得那麼痛快。 蓮心微微笑了下,沒說話。這時,就听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怎麼不見那姑娘?” 蓮心正專心致志地數著香囊裡的碎銀子,隨口道:“哪個姑娘?” “百合。” 點在銀子上的手指頓了一下,須臾,她沒抬頭,輕聲道:“剛讓蘇公公吩咐人送回別院去了。” “這麼說,你是給朕買的?” 蓮心沒出聲,只是頭越來越低,連靠在他身上的肩都微微離開一些。說是給他買的,倒也沒錯,只是倘若傳出去,究竟臉面上不好看。正想詢問是不是該將那賣身契要過來,下頜就被他挑了起來,而他的臉則是已經湊過來。 漆黑的眼眸,眼底含著迷離的慾火,蓮心此刻略側過去的臉頰,正被他的目光迎上,雙眸相對的一刻,她看到他眸間深邃的幽意,“當真是給朕買的?” “是……” 後面的話尚來不及出口,就被溫熱的唇堵回在口中,她的意識瞬間就不爭氣地混沌起來,而他本來就攬著她的肩,現在索性將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追著她縮躲不過的酡紅面頰霸道而強悍地印下吻痕。 馬車顛簸了一下,兩個人額頭撞在一起,唇齒也啃咬在一起。蓮心被磕疼了,嚶嚀了一聲,還沒等到掙扎,就被他整個壓在軟榻上,連帶著封緘了檀唇裡的所有的囈語。 胤禛在啃咬她耳垂時,引出她來不及忍住的一聲嬌羞的呻吟,燃起的火就再也一發不可收拾,濕熱的吻順著雪頸一路向下。而那不斷遊走的手在她身上侵略著,似乎要將純陽剛的氣息深深烙印在她柔嫩的肌膚上。 而最終他卻是點到為止地停下,深深地埋首在她的頸窩裡,有些重地喘息。他還沒忘是在馬車上。 蓮心眼神迷離,被他壓在身子下面,臉頰已經紅得滴血。馬車帶來的顛簸感覺仍在,而她剛剛發出的嬌吟,也不知道是不是傳了出去。 想到此,又是羞赧又是嗔怪地推了他一把,卻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抬首時,因彼此的臉頰貼得非常近,他眼底充斥著的濃濃情慾,就直直映入她的眼底,彷彿有奇異的力量,擒住她的視線無法躲開。蓮心的臉頰更紅,連帶著呼吸都染得熾熱。 “明日……明日,皇上去鄭府,用不用做什麼準備?”她咬著唇,想說些什麼,又想不起來該說什麼,就斷斷續續地這樣問。 胤禛凝視著她的臉,黑眸亮灼,忽然間就呵呵地笑了。胸臆帶來的震動,使兩人緊貼的身體更頻繁地磨蹭著。幸好此時是男裝打扮,內裡綁了很厚的帶子,讓女性的輪廓不算明顯,然而隔著輕薄的衣料還是能感受到他結實的身體。 “朕能親臨,已經是他最大的尊榮,其餘的,就是李衛的事兒。”胤禛這時將她扶了起來,整理著她微亂的衣襟,伸手將她散落的髮絲掖到耳後。 蓮心想想也是,哪有皇上去臣子家中做客,還要備禮品的道理。 “那皇上明日要多加小心。”她臉頰上的熱度還沒散,抿著唇,喃喃道。 胤禛聞言,挑了挑眉,黑眸含著別樣的意蘊,“小心什麼?你也要跟著去。” 蓮心一怔,還來不及問,就听見外面傳來蘇培盛的輕聲提醒,“主子爺,別院到了。” 自從知道皇上要親自駕臨,從早上開始,鄭府上下就忙成了一團。廚房裡,管事的親自籌備著,吩咐幾個廚娘多備些上等的山珍海味、珍饈瓊餚,食材齊備後,鄭為禮還親自過來驗看,就連食具酒器,無一不是精中之精。 酉時,湖畔涼亭內的一張金絲楠木桌上,擺好了各色佳餚陳釀。 金的是盤盞,銀的是酒器,鑲翠琢玉,無不是奢華至極。鄭為禮舀起了一道魚翅羹,入口,又滑又嫩,不禁嘖嘖稱讚新來廚娘的手藝。可放下了羹匙,卻吩咐僕人將一應吃食撤了,送到後院廂房去給幾個姨娘,只命人端上來一道清湯火鍋,再佐了幾盤青菜。盛湯的是粗瓷海碗,珍珠米換成了青稞面,魚翅羹揣成了玉米糊,一道一道,擱置在名貴的楠木桌上,寒磣得很。 鄭婉一臉不解,小姐脾氣上來,不分青紅皂白就鬧開了。抹眼淚,喊哭腔,卻又被鄭為禮一瞪眼,給生生嚇了回去。 未到巳時,李衛就到了,鄭為禮沒有在門口迎接。鄭府的門檻前,只有一個鄭婉,濃妝豔抹,釵環粉黛,端的是人比花嬌。將他迎進了府,經過荷花池,順著石基長廊走到湖心涼亭,遠遠就瞧見了裡面落座的幾位官員。 布政使呂簡,揚州知府章為亮,通判李春芳——竟然都一一在列。李衛挑了挑眉毛,暗道一場家宴,卻成了皇上接見揚州地方官的接風宴,這鄭為禮倒真是會做人。 隨後,在胤禛帶著蓮心抵達前,府宅里的官員都等在門口恭迎。等奢華的馬車在府邸前停駐,裡面的人走下車來,在場官員紛紛跪地接駕。 畫樓畫閣,繡戶瑣窗,雕花扶欄的涼亭連著一片碧波瑤池,煙塵浮渺,倒映出的雕樑畫棟都隱約在朦朧中。踏著漢白玉石階,一行人方一進涼亭,就看見桌上的清湯寡水,粗陋的火鍋,盤盞內一水的青菜、糙米,就連待客的小碟也粗得很。 蓮心見狀有些莫名,然而拋卻那些粗糙之物,其他都是極好的。她是首次來江南,眼前所見景緻與宮中截然不同,禦花園也有幾處江南風貌的景緻,與此地一比,又不可同日而語。 待胤禛走進亭子,尊卑有別,其他官員本不應該落座,但此處不是宮城,皇上微服到江南,又由鄭為禮作為代表盡地主之誼,安排的桌案就分成了兩撥。略高的案幾在前,分開圍繞成兩側面,這樣就將君和臣恰到好處地分開。 蓮心則坐在他的下首位置。 等眾人落座,就听見遠處傳來朗朗笑聲,卻是年過花甲的鄭為禮,一身粗布衣裳,赤著腳,褲腿和袖口都挽得老高,濕淋淋的手上,還拎了一個半大的木桶。 “讓皇上久等了,老臣真是罪過,罪過。” 鄭為禮一步三晃地走過來,一路走,還搖灑了半桶的水。到了近前,可見桶內不斷有水花扑騰,卻是三尾又大又肥的鯉魚。 “鄭閣老,你莫不是要當場殺活魚吧?” 李衛摸著下巴,怎麼看著,都覺得像是他要親自下廚烹飪呢。 在場的三個官員有些拘謹,都是頭三年新任官員,並未見過聖駕。此番同座用膳,竟是覺得無比榮耀和尊崇,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蓮心靜靜坐著,余光掃視過去,憑著面相一一打量著在座的三個人,在心中與來之前看過的資料進行比對。知府章為亮,應該是個精明幹練的,個子不高,面白,風度翩翩,有權謀而不外露;通判李春芳則是個儒生,高高瘦瘦的,孱弱的面相透著股陰柔,一舉手一拿捏,無不是禮數周全,足見小心本分。他們二人很是卑順謙恭,唯有布政使呂簡,三品官服,堪堪一坐,不顯露的官威,三分敬畏七分小心,賠著笑臉,對鄭為禮有一種過甚的敬畏。 “江南連年顆粒無收,又是旱災,又是蝗災的,家底兒都空了。老臣著實也拿不出什麼極好的來招待皇上和各位大人,就從自家的池塘里頭釣上來幾尾鯉魚,權當是讓皇上嘗個鮮。” 說罷,取出早擱置在涼亭外的木板,當真就開始親自動手殺魚,開膛,刮魚鱗…… 李衛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這所謂“捕魚人”的扮相,擼胳膊挽袖子,倒真像那麼回事兒。可惜,赤著腳,腿上卻沒泥水,連褲腳和衣襟也都是乾的。 那廂,鄭為禮卻做得有板有眼,刮鱗前還特地取了食醋,塗抹在鯉魚周身,然後從尾部開始往前刮,一寸一寸,收拾得又熟練又快速。在場的人無不看得驚嘆。之前閣老閣老地叫著,倒也當真忘了,這個曾在朝野權傾一時的宰輔,原是寒門出身。 等拔了魚鰓、洗了魚肉,鍋裡的水已快煮沸。鄭為禮挽起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抬頭,正對上李衛狐疑的目光,隨即招了招手,“來來來,李大人,幫老夫將這魚切成片唄!” 他的話,將在場幾個人逗笑了,氣氛因此倒輕鬆了些。 李衛挑著眉,也沒推辭,一步三晃地走過去。可等執起刀,卻發現根本無從下手,膩手的魚肉、血絲、魚線,黏稠得噁心,還散發著腥氣。他可不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含著金湯勺,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可走都走過來了,總不能再坐回去,咬了咬牙,索性將袖子挽上去一些,拿著刀就往下切。 “不對,不對,李大人這麼個切法,這魚肉下了鍋,可是要煮爛了。” 胤禛坐在高座上,看著下面忙成一團亂的李衛。從來都是他折騰別人,現在被別人折騰成這樣,不知道要怎麼討回來。 李衛已經被弄得很不耐煩,放下刀,抱著雙臂在旁邊看鄭為禮如何下手。卻見他拿過刀,三兩下,去了魚頭,一切兩半,再去鰭去尾,切片,不消片刻,一盤又鮮又嫩的魚片就盛上了桌。手腳麻利的章為亮端過盤子,拿筷子將魚片夾入鍋裡,再佐以香料和青菜,片刻,鍋裡魚湯沸騰,香氣撲鼻,勾人食慾。 “皇上,老臣廚藝不精,讓皇上見笑了。” 鄭為禮站著,親自將魚湯盛進碗裡,又撈了幾塊魚肉,恭恭敬敬地端過去。等伺候的奴婢試菜後,胤禛夾著嚐了一口,入口倒是鮮嫩,稱讚了幾句。 “皇上,臣等是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著皇上來啊。此地出刁民,皇上一來,揚州的官員心裡就踏實多了。” 呂簡說罷,章為亮和李春芳連聲應和。 這時,李衛夾了一塊魚肉,卻沒吃,只嘖嘖地咂嘴,“皇上,臣倒是覺得,這做魚之法,便如處事。不是其間人,就不懂得內里門道。就像剛才微臣不懂,胡亂下手,就沒做好。所以這'門道'二字,臣可得多向鄭閣老學習才行。” 旁邊的呂簡聞言,一口湯沒喝好,被嗆得直咳嗽。鄭為禮捋著鬍鬚,笑吟吟地道:“'門道'並非李大人所長,'風月'二字必是李大人所好吧。今日不談處事,只談風月。李大人,跟老臣一起,敬皇上一杯如何?” 李衛放下筷子,慢悠悠地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更何況,鄭閣老是先帝爺時期的人物,做小輩的自然應該讓一讓。您先請吧。”他說完,隨即又道,“其他幾位大人也別拘著了,現在鄭閣老要給皇上敬酒,你們理應陪著不是麼?在這江南地界,你們才是一路人啊!” 話中帶刺,幾句話卻點出其間端倪。 在場幾個人頓時就安靜了,面面相覷之後,一致看向對面席間的李衛。呂簡摸著下巴,似笑非笑地道:“李大人,就算你不將我等放在眼裡,皇上在座,你好歹也該有所收斂。” 章為亮更是站起來,朝著上座拱手道:“啟禀皇上,臣等好心招呼李大人,豈知他句句惡言、字字帶刺,等同於嬉戲殿上,請皇上治他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李衛坐在席間,卻是哼的一聲笑了,“知府大人,你可知道何謂'大不敬'之罪?” 章為亮哪里肯理他,梗著脖子,死活要個說法。胤禛淡淡地睨著眼,卻是看向一側的通判李春芳,“你該是熟記大清律例的,你來回答他的問題。” 李春芳沒防備點到自己,有些惶恐地站起來,拱手道:“臣遵旨。” 他說完,面向李衛,開始背誦道:“所謂大不敬,是一曰謀反,二曰謀大逆,三曰謀叛,四曰謀惡逆,五曰不道……” 還沒等他說完,李衛就不耐煩地打斷,“得得得,也別幾曰了。李通判對這些記得倒是很清楚啊,可單知道這些是不夠的。身為通判,不僅要熟背大清律例,更要恪守四個字:忠君愛國。怎麼李通判十年寒窗都白讀了麼!” 幾句話,險些沒將李春芳噎死過去。 此刻的局面,已經讓在場的幾位官員下不來台,偏偏挑事之人安穩在座。李衛喝了一口魚湯,有些涼了,腥得慌,於是將湯匙放下,“這湯都已經涼了,鄭閣老難道都沒有別的東西麼?就算再拮据,倘若是怠慢了皇上,也是得不償失的吧。” 鄭為禮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原本煞費苦心地將皇上請來,精心準備了宴席,到頭來就這麼被李衛弄得不痛快。吃無可吃,喝無好喝,不禁暗自惱恨為何要請這麼一位喪門星來吃席。 等到午膳用罷,涼亭內便酒闌客散。 送走了皇上一行人,鄭為禮疲憊不堪地往椅子上一坐,臉上連一絲笑模樣都沒有。而呂簡出了鄭府,兜了一圈,又走了回來,剛進門檻,就瞧見匆匆趕回來的知府章為亮,兩人互相看一眼,俱是心照不宣。 花亭待客,內堂密謀。鄭府的管事一見他二人,便將他們領進了內室。此時鄭為禮正瞇著眼睛假寐,聽見腳步聲,招了招手,讓一旁捶腿的侍婢退下。 “閣老,那李衛也欺人太甚,剛剛在席間,全然不將我等放在眼裡!” 鄭為禮睜開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懂什麼,那李衛就是皇上身邊的一條狗,你見過汪汪叫的狗會咬人的麼?若不是皇上讓他出來叫喚,他有那個膽子麼!” “閣老,那您看皇上此次來江南,究竟意欲何為?” 呂簡吃不准,還是問了出來。這時,章為亮眼尖地瞧見了桌上放著的一封拜帖,帖上還擱著一盤乾果,當即扯了扯呂簡的袖子。 名帖上,蓋的是淮州知府的印信。 呂簡看了,先是撇了撇嘴,等定睛一瞅,這才瞧出在那名帖上放著的,哪裡是什麼乾果,盤子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工精細,玉質溫潤,一看便知是極品。再看那盤裡盛的,紅的是瑪瑙,綠的是翡翠,白的是珍珠。就連盤盞下的手托,也是沉香木的。 “想不到就連淮安的禮,都送到您這兒來了。那幫傢伙也真是不讓人省心,都什麼時候了,還過來添亂。” 呂簡嘴上不以為然,心裡頭卻酸得很。這一盤“乾果”,少說也值五千金,這淮州的人倒是闊綽,一抖袖子就是這麼大的手筆。 鄭為禮睜開瞇著的眼睛,瞥了呂簡一眼,“你以為都像你,只懂得貪贓剋扣,拿點兒銀子出來,就像豁命一樣。也虧得你是一州知府,連個李衛你都說不過。” 呂簡撇了撇嘴,當時可不光是他,在場幾個都被李衛搶白。 “只是皇上這頭,有些不好辦……” 鄭為禮瞇著眼,臉上不禁露出深思之色。 想當初皇上還是雍王的時候,哪一次來江南,不是搞得翻天覆地的。這回的架勢,可不像是微服私訪那麼簡單。 “鄭閣老,皇上在來之前不就已經現將行程告知這邊了麼。若是有心明察暗訪,也不會事先就露出餡來吧。” 鄭為禮捻著鬍鬚,呂簡此話說得倒也在理。只是皇上是個嚴苛謹慎的人,心思深不可測,誰知道這次是不是改變了打法,故意這麼做的呢。 連辦了好幾樁大案,恐怕沒人再比皇上更清楚江南的細情。可畢竟是已經過去了好幾年,就連當地官員都換過了一茬。縣官不如現管,現今這揚州城,已經成了別人的地界,他再想來插一腳,怕是不容易了。 他想到此,對呂簡道:“派人好生地去看著。這兩日不要有任何行動。還有,告訴你們手下的人,招子都放亮點兒,別只顧著斂財,小心有命拿錢,沒命花!” 時隔三日,鄭婉依約來到別館。 在畫舫上,鄭為禮曾經有意讓鄭婉在皇上微服江南的時日里,陪王伴駕。而經過府內家宴一場,又覺得皇上當時很可能是一時興起,過後便忘了,遂打消了念頭。然而當蘇培盛乘著馬車特地來接時,不禁喜出望外。 自古溫柔鄉就是英雄塚,看來皇上也是個不能免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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