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宮鎖珠簾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解語花

宮鎖珠簾 于正 9005 2018-03-16
此刻,蘇培盛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四面探看。他來南地可是頭一遭,眼見如此煙柔淡墨的枕水古鎮,真真是看傻了眼。 此刻,胤禛負手站在船頭,遠眺那些籠罩在煙靄裡的樓閣。 彼輩不識人間疾苦,怎會知道繁榮背後,有著怎樣的百業凋零、百姓流亡。 “太平盛世”這四個字,已經被官員們粉飾得一片歌舞昇平。然而在那些不為人知的角落裡,總會藏著見不得人的骯髒。只不過眼不見、心不煩,沒人提,便只作不知罷了。 他微揚著下頜,攬在她肩上的手收緊,讓她更靠近自己一些。而後俯下臉,略帶戲謔地貼在她耳側道:“這裡就是江南地界,水深得很,怕不怕?” 蓮心抿唇,任由他摟著,“臣妾只是不知,皇上此行為何……” 若說微服私遊,連準備都是如此匆忙,卻是不像;若說是政務,就算是發生什麼禍端,能牽動九五之尊御駕親臨,事有輕重緩急,此一樁必定是又重又急的。

“是不是……跟皇上之前提過的江南蝗災有關?” 她此刻略微側著頭,下頜揚起優雅的弧度,胤禛垂眸凝視,伸手在她的頜尖處刮了一下,“是,卻也不是。你只說對了一半。” 江南本是富庶之地,災害過後,若是能得到適當的喘息,本來很快就可以恢復元氣。但經戶部撥發過來的銀兩,據奏報,其間經手的京官就要得其中大半。所以沒等銀子出京城,就開始縮水。送到江南,一路經過之地,又皆要渾水摸魚。這樣一層一層的盤剝,等銀子運到江、揚等地,被當地官員一一中飽私囊,到百姓手中的,就只剩下了折合成穀糠的糙米。 各地官員欺上瞞下,本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不料官逼民反,二月賦稅徵收時,揚州當地發生了暴亂,混亂之中,揚州按察使鄭怡被誅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暴亂之後,兼有耿直之輩上疏,結果被下了大獄,不經批審,縣丞周升和主簿張元慶就冤死在獄中。

接連死了三個官員,其中一個還是去年外派去的貢生。李衛的奏報抵達京城,其間竟然屢次遭到堵截,更險些被掉包。等信官拿著奏疏騎快馬回到京城,已經只剩半條命。 天災猶可恕,人禍不可活。 江南一案牽扯出來的人和事,怕是遠比河南府科場舞弊案更為嚴重和驚心。兩日前,蔣廷錫和田文鏡等人就已經先行開拔,想來已經與李衛會合。幾方勢力,眼看就要在這魚米之鄉擺開陣勢。 他細細地給她講完,伸手將她的襟帶緊了緊,眸間帶笑,又略帶些引誘,“你剛剛經歷過的河南府,在官場案中,只是小小的配菜,而現在的江南道,才真正是大菜上桌。跟著朕品一品如何?” 他此刻正低頭看著她,深邃的黑眸,眼底流轉出睥睨世間的精魄和鋒芒,卻是比任何高昂著頭顱的男子都更為霸氣和自信。世人都引以為恐懼和忐忑的禍端,在他而言,已然是盡在掌控之中。何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豈會只是弄權?是真正能夠運籌帷幄的睿智和篤定!

蓮心的唇角不自覺地上揚,“民間老話'出嫁從夫',臣妾既是妃嬪,自然要跟著皇上。” “出了宮就不能再叫皇上了,換種叫法?” 他眸子裡的笑意有些濃,迷離瞳人,宛若上好的黑曜石,墨色剔透。蓮心歪著頭想了想,叫了句“四爺。” 他挑了挑眉,“再換一個。” 蓮心知道平素在宮外,心腹的幾個官員都喚他“四爺”,或是“艾老爺”,於是就試著叫了出來,卻被他用扶著她的手掐了一下腰際,非得逼著再換一個。 蓮心苦著臉,想了半天,卻是再想不出來其他。 胤禛睨下目光看她,眼底的光暈卻是更亮了,“那日在貢院外的茶攤上,你叫朕什麼來著?” 略帶溫熱的氤氳呼氣灑在側臉和脖頸,耳畔卻是輕哄著的聲音,蓮心有些發怔,須臾,想起了那日坐著馬車出宮後,跟茶攤的老闆一時興起的稱呼——四哥。

“這位爺,現在可是要去杏花煙雨樓?” 掌船的艄公扯著嗓子高喊了一聲,一瞬間,將兩人之間旖旎的氣息微微打亂。 胤禛有些挫敗地瞇了瞇眼睛,蓮心捂唇輕笑,片刻見他不出聲,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人家還等著。胤禛便瞪了一眼旁邊正看得起勁的蘇培盛,蘇培盛一哆嗦,趕緊朝著艄公道:“剛才都告訴你了,問問問,問什麼問,趕緊開你的船!” 湖面上波光漣漪,等船靠了岸,微寒的小雨早就停了。 艄公翻開跳板,將繩子的一端綁緊石柱。在那渡頭上,有幾個衣著樸素的男子翹首等待,見到畫舫,卻是一陣耳語。那賣棗兒的將竹籃收了,算命的將包袱拾掇了,除了行色匆匆的來往路人,岸上站著的幾個,卻是只等著不見離開。 這時,還未等船裡的幾個人走出來,一艘畫舫就朝著這邊迤邐而來。

波紋碧皺, 曲水清明後。 折得疏梅香滿袖, 暗喜春紅依舊。 歸來紫陌東頭, 金釵換酒消愁。 柳影深深細路, 花梢小小層樓。 有清脆的女子唱腔響在明月湖上。伴隨著聲音過後,一艘裝飾華麗的遊船劃開清波悠悠地盪來,船頭還站著一個嬌小美麗的少女,笑吟吟地望過來,等漸漸靠近畫舫,款款地斂身下拜。 “幾位貴客遠道而來,有失遠迎。” 清風拂過湖面,掀起了那遊船上微遮的輕紗,隱隱約約可見內間精緻華美的佈置:檀香木的小桌、軟衾錦緞的繡榻,以及妝奩、屏風、小椅、古箏……艙頂還掛了一盞彩燈。怎麼看,都像是一艘青樓人家的花船。 “不知船上是何人?我家老爺夫人初到此地,若是故友,便請報上名姓,也好有個拜會。”蘇培盛上前,從容應對。他不是蓄養在宮裡面濫竽充數的,深宮多年,在處事待人方面早已練成一套細膩周全的招數。

話音剛落,就有妙齡婢女一左一右地掀開帷幔,裡面走出來一個花白鬍鬚的老者,身上穿的是金子印福壽如意提花緞棉袍,皓首白眉,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風姿。此刻卑順恭謹地垂首,朝著畫舫這邊深深地躬身揖禮,“老朽鄭為禮,恭迎四爺大駕。” 蘇培盛聞言,頓時一怔,連帶著坐在船艙裡的蓮心也跟著抬眸看來。 那人面目是陌生的,唯一一抹亮色就是腰間佩帶。朝中官服,各按品服大妝,一品官員佩玉帶,二品官員佩犀帶,三、四品為金帶,五品以下則是烏帶。那麼這個在對面船上拱手行禮的老者,應該是江南的某位官員。 初到此地,連府衙都未接到消息,就有官員登船來訪,可真是不簡單。 蓮心不知道此人早已出仕,也不知在來之前,胤禛就已經讓蔣廷錫將行程透露給他,正在驚疑之際,胤禛坐在桌案後面,已吩咐蘇培盛將人帶過來。

未到岸,船尾的艄公又擺開槳。畫舫便悠悠地在湖面上蕩滌開了一圈圈的漣漪,等漸漸離岸邊的渡頭遠了,岸上的幾個男子,探頭探腦地望著,倒是沒有絲毫的遮掩。蘇培盛和一側的侍衛交換了個神色,隨從解了小船,獨自放繩離開,等泊了船,卻沒了那幾個人的踪影。 “微臣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鄭為禮端然斂身,拱起手,恭恭敬敬地跪在胤禛面前。蓮心看著這動作,並非清朝家奴的禮儀規矩,而是像漢臣,因此猜想他該是不在八旗之內。其實鄭為禮已經出仕,原是先帝時期的京官,曾任文華殿大學士,又兼過吏部尚書,在先帝一朝很有分量。後來在官場廝殺中敗下陣來,卻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善終的。一直到政敵慘死,他猶在江南捻鬚微笑。 “皇上雅興駕臨江南,微臣接駕來遲,請皇上降罪。”

“江南風光,朕思慕甚久。倒是偶遇鄭愛卿,實在是雅事一樁。”胤禛此刻噙著笑,將手裡的折扇打開,“不知,方才的那位姑娘是……” 鄭為禮道:“回禀皇上,是微臣的孫女——婉兒。” 說話間,有一窈窕身姿的女子掀開輕紗,甜甜笑靨,梨渦清淺,帶著一股后宮女子少有的清純,甫一踏入,款款而拜。 “民女鄭婉,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杏眸顧盼,眼波流轉生輝。姑娘說罷,兀自斟了杯茶,落落大方地舉到他跟前,“方才民女有失體統,請皇上恕罪。婉兒這便以茶代酒,自罰一杯。” 一盞香茗,入口香濃芳醇。飲罷,櫻唇越發紅潤。 “婉兒,不得胡鬧!”老者呵斥了一聲,趕忙領著孫女謝罪。 鄭婉卻是紅了臉,被祖父拉著跪下,仍是用余光偷瞄著那俊美無儔的身影,似乎也不懼怕他就是皇上,羞赧地咬唇,垂著眼睫也不說話。

蓮心此時也在座,低眉垂眼地靜靜端坐,彷彿此時的任何事都與她無關。鄭為禮沒見過她,用余光偷眼瞥過去,卻見席間少女是一襲漢家打扮,身上是雲煙羅對襟如意棉裙,罩著煙釉的圍肩,只有外面披著的一件雪貂裘大氅頗顯出滿蒙女子的英氣和華貴。隔遠一看,美人如花隔遠端,端的是能讓人看直了眼。 猜想著是不是哪位嬪妃,更或是在途中臨幸的什麼姑娘,正欲讓孫女退下,卻聽席間尊貴的男子開口道:“愛卿何必責怪,朕倒是看她小女孩心性,天真爛漫,難得的純善之性。” 兩人隱藏在桌案下的手,正十指相扣。他說到此處,揉捏了一下她的掌心。 有厚厚的錦緞桌布蒙著,旁人自然看不到桌下的細節。蓮心唇角動了動,像是要笑,他很自然地端起杯盞,側著身子將坐在裡面的她擋了一下,桌下面的手卻順著她的袖筒靈活地鑽了進去。蓮心不敢有動作,飛快地抬眸,嗔怪地瞪他一眼。他眼底流瀉出笑紋,手指輕揉慢撚,越發親暱地捏著她小臂上的肌膚。

鄭為禮卻不明就裡,以為萬歲當真是青睞婉兒,忙喜笑顏開地道:“皇上若是不嫌棄,索性就讓……讓這丫頭陪在您身邊,就當個逗趣解悶的人。” 側面侍立的蘇培盛用眼睛望了他一眼,心道這老匹夫怎麼不識分寸,更是拎不清楚萬歲爺的秉性。然而令他大吃一驚的是,皇上不僅應承下來鄭氏祖孫的邀約,更是即刻要去揚州城最負盛名的勾欄院——杏花煙雨樓。 言辭間,雖然並沒有要蓮心迴避的意思,卻也沒有任何詢問。而這樣的情形看在鄭為禮眼中,更認定了此女身份卑微,說不定只是皇上一時尋歡的樂子。 出了畫舫,一輪明月升起來了。江南夜色正好。 湖面上此刻暈著一層朦朧的煙靄,槳聲燈影,流水浮燈,遠處的亭台樓閣都倒映在波光裡,又隨著水紋,滌蕩開了明亮的漣漪。岸邊的茶肆、渡口、酒肆,閒坐著納涼的人,偶有絲竹管弦的聲音飄過,又被淹沒在了喧囂中。 杏花煙雨樓,就矗立在煙波浩渺的明月湖畔。彩燈高懸,笛韻悠悠,四方飛簷的攢角上,還挑著一盞又紅又亮的燈籠。紅艷豔的光,籠罩著整個湖畔,為夜色平添了一分撩人的神秘冶艷。 直到鄭為禮祖孫二人斂身告辭,蘇培盛跟著出去,吩咐艄公將船再次停靠在渡頭邊上。 蓮心起身,正想走到船頭上去看看江南夜景。胤禛將她拉回到懷裡,伸出手,靈巧的指尖就挑開了她胸前的襟帶。 “皇,皇上……” 蓮心嚇了一跳,趕忙拉住他的大手。胤禛聞言挑了挑眉,另一隻手卻也襲了上來,就按在她的腰帶上,作勢要將那玳瑁鈕扣解開,“應該叫我什麼,嗯?” 她現在整個人都被他擒在懷裡,兩人之間貼得很緊。蓮心的身子略微後仰,只有攀著他的肩才不至於跌倒。有些窘迫地咬唇,片刻,喃喃吐出了兩個字,“四哥……” 檀唇輕擦,彷彿是揉出來的兩個字,呼氣如蘭,帶出旖旎柔潤的味道。 黑眸暈出亮灼的光輝,胤禛仰頭輕笑,把她肩上的大氅除了,然後將她的身子一轉,推到屏風後面。伺候的奴婢早已捧著嶄新的衣裝,只等著給她替換。 此時此刻,蘇培盛打發著一行幾人去準備馬車、找客棧,又要防止暴露行踪給當地府衙,因此並未隨行跟去杏花煙雨樓。只有一個蓮心扮作了小廝模樣,青衣青傘,齒白唇紅,顯得分外弱不勝衣,端的是個俊俏的少年郎。 那華麗的高樓前,已經佇立著好些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手中拿著飄紅的巾絹,一甩一甩、巧笑倩兮地招呼著往來的客商。 兩人剛跨進門檻,眼尖的老鴇就即刻迎了上來——胤禛錦衣華服,氣質不凡,看上去是既尊貴又富貴。眉眼高低,在風月場裡打滾多年的老女人最是精明。 “四爺,是否選個雅間?” 此刻扮作小廝,便是要跟著主子,蓮心說罷,抬頭望瞭望二樓的方向。老鴇滿臉堆笑地道:“公子爺英武俊朗,就連身邊兒小廝的模樣都這麼俏,瞅著可真是讓人疼。只不過……二樓的雅間都滿了,奴家在樓下另闢一間可好?” “樓下?難道你是想讓我家少爺跟那些腌臢之輩坐在一起!”蓮心挑起眉,頤指氣使地瞪了她一眼。 老鴇臉上笑意不減,暗道這小廝脾氣倒也不小,“小哥兒誤會了。今晚有新到的姑娘競價,公子爺坐在樓下,看得比較清楚。” 這時,胤禛將目光投向二樓的方向,幾扇綺門繡戶,窗扉半掩,還能瞧到裡面彈琴唱曲兒的姑娘,間或紈絝子弟斜倚在桌案前,明金繡緞,個個都是富貴倜儻的。 片刻,其中的一扇窗扉打開。 裡面坐著的墨鍛錦袍的男子,朝樓下望瞭望,這一眼正對上樓下那人,趕緊就站了起來。 “不用了,約好的人已經在樓上等著。”胤禛說罷,看也不看那老鴇一眼,略微拉了下蓮心的手肘,護著她往台階的方向走過去。就在這時,濃妝豔抹的姑娘們簇擁過來,呼啦啦將前面俊美無儔的男子圍住,都想陪著他上樓。 到此來尋歡作樂的富戶或是商賈,包了雅間的,哪個不是挑出貌美的姑娘來作陪。蓮心見狀,輕輕推了推他的背。 胤禛正被擾得不勝其煩,回頭瞧見她的神色,不禁挑了挑眉,那樣子像是在問:“你確定?” 蓮心眨眨眼,表示確定。胤禛蹙了一下眉心,拉著她肘窩的手卻沒鬆開。 蓮心推了他一把,也不等他有反應,開口道:“公子爺快上去吧,別讓那位久等了。”說完,靈巧地閃過身子,脫離他護著的範圍,從懷中掏出幾張蓋著紅泥印信的大票子,搖了一搖,“公子爺說了,有賞!” 鶯鶯燕燕的女子,聽到這句話,呼啦一下都圍到蓮心的身邊,而就連樓上的女子都紛紛跑了下來。只落得台階上空空,再沒人來阻攔他了。 而正堂中央的脂粉堆裡,一雙雙柔若無骨的手都高高舉著,粉黛芳菲,連著汗巾都是香的。蓮心個子本來就小,被這些女子一圍攏,簡直就要被淹沒下去,“都別搶,別搶。要不干脆看你們誰最漂亮,就賞誰最多,好不好!” 話音一落,眾女齊聲歡呼雀躍,嬌嬌嫩嫩,婉婉轉轉,竟頗有氣勢。 胤禛瞧著那被淹沒在花叢中的嬌小身影,莞爾一笑,又搖了搖頭,順著台階往樓上走。等他走到其中一間繡戶前,早有里面的人等著給開門。 蓮心望見他走進去,才鬆了口氣,隨即將手裡的銀票嘩地一下盡數揚了。圍攏著她的姑娘們即刻就散開了,爭搶著去撿。 蓮心從脂粉堆裡掙脫了出來,抹了抹額角的汗,眼神亮晶晶的。 二樓的雅間裡,佈置得很是簡單別緻,牆上掛著陳年的字畫,周遭擺著的是檀香木家具,一張古藤木桌上嵌著大理石面,平滑可鑑。桌前,站著三個衣著華麗的男子,看見他進門,恭順地朝著他拱手揖禮。 蔣廷錫行完禮,還特地往他身後看了一眼。 李衛是這裡的老熟客,打開門吩咐外面伺候的小廝站遠點兒,而後又叫了一壺碧螺春。等送茶點的小姑娘進來又出去,將茶盞都擺開,用還在沸騰的香茗將茶杯都燙過一遍,灑出去的水是清的,又倒了一杯遞給那尊貴的男子。 田文鏡在這時將手書呈給他,低聲道:“萬歲爺初到江南,就來了這煙俗之地,想那幾個老狐狸可是稱心如願了。” 胤禛扶著玉砌雕闌,雅間內的窗格雕鏤頗為精緻,都是蓮花紋飾,朽刀鏨刻,讓人頓覺細膩。他伸出手,修長的指摩挲著那上面的蓮紋雕飾,“事情查得如何?” “啟禀皇上,微臣近半月的查訪,每到一處,處處都是安康太平。可縣衙里的牢獄就會報滿,若是裡面沒有貓膩,也斷不會如此掩飾。” “我說,你比我等先到那麼些時日,就查到了這些!”李衛瞪了蔣廷錫一眼,接著道,“臣也查了各處衙門報上來的賬本,都沒有問題。然而派出去的探子回報說,江南道歷年的稅銀都要從揚州江都縣一處走,臣因此去查,發現當地的知縣跟上面的幾位府台道台都是來往甚密。” 胤禛靜默了一瞬,然後翻開田文鏡呈上來的手書。是一份江、揚兩地去年的府庫開支。賬冊是厚厚的兩本,記載了揚州前年四月到去年十月的部分開支情況,手抄本,看墨跡,不像是翻舊的。 前年剛好是勤太妃整十的大壽,大赦天下,連著賦稅都減免了一半。本是普天同慶的好事,可緊接著在四月,江南遭了旱災,水田荒蕪,顆粒無收,結果直接導致了國庫不足。賦稅徵不上來,江南又沒米進貢,邊防開支大,再加上之前朝廷已經撥出的一大筆銀子賑災,國庫空虛。不得已,又派了三個官吏分別去催繳稅款。 一來二去,朝令夕改,雖然是權宜之計,卻將百姓盤剝得無力承受。派去的官員無奈,最後竟將各州縣府庫的存儲盡數徵調到了京城來。結果,蝗災一起,各省府藏空虛得連救濟的錢糧都沒有,百姓唯有活活餓死。 於是,朝廷又從國庫抽調銀兩去接濟,結果一路被官員中飽私囊,賑災成了空談。江南之地,旱災未過,蝗災又起,從江、揚來京城請求撥發錢糧的折子一道接著一道。 田文鏡神色沉重,拱手道:“臣在各處看過,各地府衙的確沒有太多錢糧存儲,而百姓又因田地荒蕪,失去吃飯的本錢。但貢米若是收不上來,就會直接導致國庫不盈,賦稅必定還要加三成。” “還加三成?”李衛哼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江南有數十萬的災民張嘴等著吃飯,都在等著朝廷撥銀子,而不是搶銀子!” 田文鏡梗著脖子,斂聲道:“賦稅直接關係到國庫,而國庫一旦空虛,就沒有能力承擔邊防龐大的開支。更何況賦稅增加,並不是僅一個揚州,全國都要跟著一起漲。” 蔣廷錫眼見兩人爭得臉紅,就要打起來,忙道:“賦稅要漲,但不是現在。總得等江南熬過這一段,恢復了元氣再說。” “一日不除那些貪官污吏,江南就永遠是個無底洞,欲壑難填。皇上,臣等都以為,還是應當早做處理。”三個人只有在這一點上意見統一,胤禛轉眸看著面前的股肱之臣,此行的目的便是在此,不僅是查清楚稅賦的情形、災民的情況……其中更有江、揚兩地的官員情況。 “查,就要一查到底。江南道的水究竟有多深,積弊這麼多年,也該肅清一下了。” 三人聞言,臉上都露出喜色,拱手道:“皇上英明。” 此刻,蓮心早已經在樓下揀了一處視野開闊的位置坐下。 花梨木小方桌上擺著幾個果盤,鮮果和乾果,跟宮裡面的相比,雖粗糙,卻也別具風味。尤其里面還有幾樣是揚州獨有的點心。蓮心伸手拈起一枚蜜餞放入口中,有些酸,很自然地拿起粉底茶杯喝了一口。 正堂裡面比不得樓上,人多嘈雜,都是擺開的桌椅。有些用三扇紫檀屏風隔著,便是兩道間、三道間,有些則是幾桌拼對在一起,即是相熟的幾位結伴而來。蓮心喝著茶,正一處處地探看過去,添茶的姑娘就到了跟前。 “這位爺是生客,可是來江南游玩的?” 脆生生的嗓音,蓮心抬眸一看,面前站著個青蔥似的小姑娘,水靈靈,模樣很是清秀。她隨即點點頭,笑瞇瞇地道:“算是吧。” “那爺可是碰到好時候了,今晚正好有新到的姑娘等著競價,可是我們樓裡難遇的熱鬧場面。尤其是那百合姑娘,只是清倌人,就已經艷名遠播,今個兒有好些可都是衝著她來的呢!” 艷名遠播,定是個才華橫溢的女子吧…… 蓮心忽然生出些可惜,不由得問道:“她為何會淪落風塵的呢?” 她的發問,引開了話茬。小姑娘先是一嘆,而後道:“百合姑娘也是個苦命的,原本傾盡所有,資助一個書生赴京趕考,誰知一走就是三年,杳無音信。直到前幾日,跟他一起去的人回來說,那書生早已經當了貢生,並且娶了富家千金,再也不會回來。百合姑娘認死理,一心想著脫籍無門,就出來掛牌了……” 小姑娘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完,又嘆了口氣,“其實本來就是賤籍,何苦非要想著飛上枝頭呢。百合姑娘也是太傻了。” 原來又是這樣的故事。蓮心想起出宮前,還在看的那本書——世間聰慧的女子就如崔鶯鶯,如閱人已多、過盡千帆的百合,依舊逃不開絲蘿托喬木的宿命。空有滿腔深情,卻遇上那樣一個人,書香門第又如何?空有幾分才氣和傲氣,卻無半點擔當,在花前月下的時候,你是最美的一幅畫,等到全身而退,你又是棄之無用的擋箭牌。 “那在場的,大多也是熟客吧?” 蓮心將目光投過去,此時坐在這裡的男子,就算為她一擲千金,又能有幾個是真心相待。 小姑娘“嗯”了一聲,老老實實地道:“是啊。你看那邊兒的黃老爺,錦繡綢緞莊的,是江南有名的富戶,對百合姑娘可是垂涎得緊。還有另一頭的趙老爺,大興米糧店的掌櫃,也是富貴之門。看來,今晚就要便宜他們了。” 蓮心也有些可惜地道:“看來看去,怎麼都沒有青年才俊,或者是……官家人?” 小姑娘輕聲道:“其實官家人以前倒是有,可最近都不來了。” 蓮心不動聲色地端著茶盞抿了一口,沒說話,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就在最近這半月,素日里喜歡流連風月之地的官宦子弟們全都沒了踪跡。就算是這一月一次的競價,也沒看到露面,樓裡的姑娘們也都好生奇怪。” “也就是說,此時坐在堂裡面的都是平頭百姓?” 小姑娘掃視了一圈,見身邊沒旁人,才壓低聲音道:“這位爺看上去面生,大抵是不了解我們揚州的事。爺方才的話,到了別處卻是不能說的。” 蓮心一怔,“為何說不得?” “揚州城裡,多的是富戶,誰都不願被誰比下去。買官賣官,可都是稀鬆平常。但最近不知為何,就連茶寮酒肆的人都不敢談論,什麼百姓、官員、侯爵的……何人議論,都要被捉去打板子呢。” “這情形,是從何時開始的?” “倒是不曉得。只是最近半月,連樓裡的媽媽都謹慎得很,交代姑娘們在伺候客人時,凡是有誰打聽,什麼都不能亂說……呀,怎麼又多嘴了。”小姑娘猛然反應過來,捂著嘴,一臉懊惱地跺了跺腳,而後壓低了聲音,哀求道,“爺可千萬不要與旁人提,否則被媽媽知道可了不得。”她小聲說完,即刻噤了聲,再不肯發一語。 蓮心摩挲著手中的杯盞,有片刻的靜默。而後拉著她的手,溫言道:“你放心,我只是喝了茶,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聽見。” 她忘記此時是男子裝扮,就未在意男女之防。小姑娘被她這樣拉著,當時就緋紅了臉,低頭咬唇,喃喃地“嗯”了一聲。蓮心瞧見她這羞赧的神色,卻是有些發怔,猛地想起自己的裝束,趕緊就鬆開了手,尷尬地呵呵笑著。 這些場面,都被樓上的男子看到眼裡。黑眸深邃,看著看著,剛剛還蹙著的眉心,不由得就鬆了,唇角也跟著略微上揚。 旁邊的李衛剛剛禀報完,一抬頭就瞧見皇上無意間流露出的神色,可是嚇得不輕。用目光示意蔣廷錫和田文鏡兩個趕緊過來看——等三個人都順著皇上的目光看過去,那樓下坐著的,卻赫然是一個青衣的俊俏少年。 “咦,是她!” 蔣廷錫的叫聲還沒出口,就被田文鏡給捂了回去。 蔣廷錫蹬著雙腿,好不容易擺脫開田文鏡牛勁的胳膊。緩了口氣,然後很得意地給他使了個眼色,那意思好像在說:看吧,我就說肯定是要帶著的。 田文鏡一臉無奈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李衛看著兩人眉來眼去的表情,用嘴形問了一句:什麼情況? 蔣廷錫呵呵笑了兩聲,伸出一根手指,朝著他神秘地搖了兩下,意思是不想告訴他。 就在此時,一道叩門聲響起。 蔣廷錫整了整衣衫,咳了一嗓子,走過去開門。卻瞧見外面站著個小廝,手裡拿著的是一封紅呢子信箋。燙金的面兒,上書簪花小楷的幾個字:李衛大人親啟。 “給你的!” 關上門,蔣廷錫就沒好氣地將名帖扔到李衛手裡,而後摸著下巴,跟田文鏡道:“他才是艷名遠播,剛到江南多久,就有深閨女子送帖邀約。想不到江南女子看著溫婉靦腆,竟是比咱滿蒙姑娘還豪放。” 李衛“呸”了他一口,拿起名帖一看,面上的字是簪花小楷,筆跡工整雋秀,還果真是出自女兒家之手。他有些疑惑地將那信箋擱在檀香木桌上,翻開來看,手指所點之處,卻是寫著一個極其熟悉的名字——鄭為禮。怎麼又是他…… 李衛看罷,即刻就給了雕欄邊的男子,“皇上您看,這鄭為禮的名帖,都送到臣這兒來了。” 黃昏時還在明月湖泛舟小酌,沒想到前一趟送走了皇上,後一趟便在這杏花煙雨樓邀約自己。這賦閒在家的老臣,倒真是處處著眼,分寸不落。 “皇上也見過他了?”蔣廷錫問。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