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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恩典

宮鎖珠簾 于正 9254 2018-03-16
玉漱死死咬牙,而後朝著她一拜,“皇后娘娘恩典,奴婢沒齒難忘。” 回到承乾宮時,已經過了申時。 內殿裡面早已沒有蓮心的身影,床榻上收拾好了,床幔和掛簾也都被綰起來。明亮寬敞的宮殿無處不綺麗。那道道垂花門隔開的敞間,一處擺放著黃花梨百寶嵌高面桌案,一處擺放著杉木包鑲竹黃畫案,一處擱著盛滿名貴寶器的紫檀木寶閣架。琉晶簾低垂,搖曳出的珠光灑下一地的碎光。 玉漱怔怔地望著,就在這時,明蔻端著剛香熏好的宮裝走進來。 “蓮……娘娘呢?” 明蔻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主子剛被接去暖閣了。” “這麼早……” 早上才剛從暖閣回來,現在又被接了去,豈非恨不時時在一處。還真是讓人又羨又妒呢。

“玉漱姑娘,奴婢僭越說一句。姑娘不僅是要在奴婢們的面前尊稱一句'娘娘',就算是在主子跟前,也要這樣。主子已經是熹妃了,而不是以前還在辛者庫裡的雜役秀女,所謂尊卑有別,主子不計較,奴婢等做下人的,被選派在承乾宮裡面當差,自然要多斟酌著點兒。來日方長,還望玉漱姑娘自重才是。” 自重……玉漱腳步晃了晃,忽然就笑了。 是啊,蓮心已經是熹妃,再不像辛者庫裡那般。她又想起在儲秀宮裡皇后的一番話,馬上,蓮心的阿瑪也要跟著升遷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當真是可笑得很,可笑得很…… 玉漱止不住地笑起來,笑得眼淚橫流。明蔻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發什麼瘋,懶得理她,轉身去收拾衣料。 當晚,蓮心回到承乾宮拿換洗衣物時,玉漱已經不在殿裡,問了明蔻,只說不知。而那邊的蘇培盛催得緊,蓮心只得匆匆拿了兩件,又抓了把首飾,就跟著去養心殿了。

說起來,她已經有很多用品都留在了養心殿——譬如總拿著的暖手爐,有時會忘記帶走,他就索性在養心殿給她備了幾個,又在暖閣裡面留了一些。都是鎏金鏤空,座底還刻著一個“蓮”字,是專屬於她的物件。還有宮裝和首飾……他都不甚在意,反而在隔日讓蘇培盛在養心殿的寢殿裡闢出隔間,專門儲放她落下的東西。 夜寒露重。饒是此刻披著大氅,走了幾步,她就已經冷得直打哆嗦。 蘇培盛在她前面給她擋著風,也是凍得牙齒打戰,“老奴就說想讓娘娘坐轎子,娘娘非要走著,若是凍壞了,萬歲爺可要扒了奴才的皮喲!” “哪有那麼嬌柔,蘇公公忘了,我連辛者庫都進過了,還怕這些。” 蘇培盛戴著厚絨的裘皮帽子,耳朵堵著,聽不太清楚,只搖著頭,嘴裡念念有詞,“萬歲爺可是當娘娘是心頭寶,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掉了。老奴伺候了這麼多年也沒見過皇上對誰這麼上心過。這不,回宮取點東西,也要千叮嚀萬囑咐的……娘娘,您慢點兒走,小心別摔了!”

穿過殿前廣場,養心殿的丹陛即在眼前。 蘇培盛穿著平底鞋,而蓮心踩著花盆底的旗鞋,腳程落後了幾步,蘇培盛站在第一級台階上,回過身來拉了她一把,兩個人頂著凜冽的寒風,趕緊往殿裡走。 養心殿裡,宮婢和太監已經跪了一地。 蓮心裹著大氅跨進殿裡,就看見那明黃的身影坐在高座上,下首是一道的深紫色鳳凰牡丹宮裝的倩影,赫然是皇后。 “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吉祥。” 蓮心朝著她斂身見禮,下一刻,還沒等烏拉那拉·貞柔道一句“平身”,他就已經起身走上前,將她扶起來。抓在掌心裡的雙手,還是冰涼冰涼的,不由得瞪著眼睛責怪道:“都說了派個宮人過去拿,你偏要自己去,深更半夜的,頂著北風好玩兒呢!” 蓮心也確實是被凍壞了,他身上是極暖的,此刻被他攬著,掙也掙不開,索性更靠近了點兒,“臣妾有幾件體己的東西,非自己去一趟不可……”她低著頭,聲音又輕又細。

原本她指的是肚兜一類女兒家的穿戴,可他一下子想起的卻是那日在暖閣裡,她去敬事房報備撤綠頭牌的事。黑眸流出一抹笑,略微湊過去,道:“明日就讓蘇培盛召些宮婢在養心殿裡伺候,省得你那幾日的時候,不是很方便。” 蓮心一怔,卻是沒聽明白。略微抬頭看他,只見他的眸子裡又是戲謔又是促狹的神色,一下子也想起了那件事,臉頰刷的一下就紅了,恨不能將臉埋起來,同時又責怪他竟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提起。 胤禛不再逗她,兩人相攜著走到內殿裡,他攬著她的肩,就想讓她坐下。蓮心輕輕側開一下,抬眸看他,微不可察地搖頭,那意思就像是在說,皇后娘娘還在,哪裡有她坐的地方! 他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蓮心娥眉微蹙,有些嗔怪又有些哀求地去看他。這表情很顯然是取悅了他,於是也不再堅持,自己就在她站著的敞椅邊坐了下來。

烏拉那拉·貞柔在一側看著那一番心意相通的恩愛場面,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苦澀酸楚,很不是滋味。 承乾宮離著才多遠,而自己卻是從東面的儲秀宮來的。 更何況,養心殿裡多少年來都不曾有宮婢伺候,宮裡眾所周知,不是麼?現在卻要為了一介妃嬪而輕易更改…… “皇上,蓮心妹妹單薄嬌弱,也別讓她站著了,來本宮這裡坐著吧。”她說罷,溫和地朝著蓮心招了招手。 蓮心恭順地斂身,而後就走到烏拉那拉·貞柔身畔的位置坐下,雙腿併攏,雙手輕放在膝蓋上,低著頭,溫溫靜靜的樣子。 就在這時,她卻發現玉漱也跪在堂下。 “皇上,本來這麼晚了,臣妾不該過來叨擾。可有一件事,臣妾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還請皇上定奪。”烏拉那拉·貞柔適時地開言,聲音輕輕的、暖暖的,眼波漾過處,無限繾綣溫柔。

胤禛看著她,沒說話,只等著她往下說。 “就在昨日,臣妾發現宮裡面的首飾一件一件地減少,留心後才發現,原來是儲秀宮中出了家賊。”她說到此,眼底透過一絲精光,“平素臣妾也是個不願意管事的,豈料宮人已經到瞭如此猖狂的地步。臣妾有心去查,卻不曾想,無意中查到了一件跟熹妃有關的事。” 這次不稱“蓮心妹妹”,而直接改口稱“熹妃”。 蓮心雖然不知道是何事,但既然提及自己,也不好再坐著,於是走到殿中央跪下。 胤禛注視著她的動作,一挑眉,“你這是要認罪?” 蓮心抿唇,“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她倒是很懂得后宮之道,也很想得開——還沒怎麼著,就已經要“無則加勉”。只是看著她跪在跟前,連反駁都沒有的態度,就像是打進棉花堆裡,胤禛不覺有些氣悶。

烏拉那拉·貞柔眼睫微翹,用很輕很輕的嗓音繼續說道:“皇上容禀。臣妾宮中那奴婢,是跟城門的一個守衛私通,從殿裡面偷東西出去倒貼。臣妾審問她,她慌亂之下,卻是將熹妃的事咬了出來——說是熹妃跟宮外的一個男子有私,在辛者庫做勞役的時候,就曾經常見面,至今仍有牽連。” 宮妃貞潔,是最為嚴重的一件事。 話音落,地上跪著的宮女和太監都嚇得噤了聲。 此刻偌大的養心殿正殿內,格外的靜,靜得都能聽見呼吸聲。 胤禛的臉色有些變幻莫測,過了很久,聲線微沉,“皇后可有證據?” 烏拉那拉·貞柔略微斂身,“臣妾聽說,承乾宮裡面有一個伺候的宮婢名喚玉漱,以前也是鍾粹宮裡的秀女,只因得罪了雲嬪武氏,而被牽連進辛者庫。她是熹妃身邊最為貼近的人。若真有此事的話,她就是最有力的人證。”

蓮心望著跪在身側的少女,凌亂的烏絲,將她半張臉遮住,遮不住的卻是一雙眼睛,眼眶都有些紅了。 “下面跪著的,是何人?”他沉聲發問。 玉漱伏在地上叩了個頭,“奴婢是管領耿德金之女,鑲白旗,耿佳·玉漱。” “方才皇后所說,熹妃與宮外男子私通一事,可屬實?” 沉蘊的語調,在此刻響起。玉漱咬著唇,死死地咬著,啟唇時,眼淚也跟著簌簌滑落,“啟禀皇上……確有此事。” 風吹進殿內,冷颼颼的。 熏籠裡的炭火劈啪燒了一下,龍涎香的味道彌散在空氣中,夾雜在微寒的風息裡,也跟著失去了溫度。 蓮心的身子晃了晃,只感覺眼前的光線在忽然間似乎有些花了,連著思緒也跟著混亂,再一瞬,驀然感覺眩暈起來,整個人宛若折翼的蝴蝶,陡然向前傾倒。

玉漱哽咽地驚呼了一聲,伸手抱住她。 在下一刻,玉漱就被趕上前的胤禛推開。他一把將蓮心打橫抱起來,疾步往內殿裡面走,後面的蘇培盛見狀,趕緊吩咐去召御醫。 漆黑的夜裡,寒風凜冽。 等御醫趕到的時候,蘇培盛已經在殿門口轉了好幾個來回,見到走在最前面的首席院判陳遠道,抓住他的手就往裡面領。此刻,在明黃錦榻邊坐著的男子,凝視著躺在被衾裡闔著雙眸的女子,靜默著不發一語,眉頭皺得緊緊的。 蘇培盛一見,心裡就是咯噔一下。 萬歲爺這是已經瀕臨暴怒的邊緣。 陳遠道過去給蓮心搭脈,捋著鬍鬚診了好半晌,拱起手,斷言道:“啟禀皇上,熹妃娘娘乃是中毒。” 烏拉那拉·貞柔此時也站在床榻邊,瞧見他始終看著床上的人,那樣的眼神,是她從來沒看過的,心裡已經很不是滋味。此刻聽見陳遠道的話,不由得厲聲道:“陳院判可要想好再說,倘若是庸醫誤診,欺君之罪就不是你能吃罪得起的!”

這陳遠道是個執拗之人,聽皇后這麼說,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梗著脖子道:“老臣在太醫院供職了二十年,又曾在御藥房十年。熹妃娘娘的脈象,確實是中毒,而且還是麝香之毒。” 麝香是專門用來催產的。宮中就曾有用麝香來打胎的例子,聞多了,卻不至於讓其他人產生反應。 烏拉那拉·貞柔聽到此,腳步卻是不禁一晃。 “啟禀皇上,熹妃娘娘是誤食了麝香,才會導致中毒昏迷、噁心嘔吐……不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老臣馬上開一副藥,兩日分服即可。” 胤禛皺眉,“那這麝香……” “皇上放心,熹妃娘娘她是……吉人吉相,”陳遠道說罷,視線掃過跪在地上的玉漱,“只是誤食了少量,卻並沒有沾身,因此不會造成任何隱患。” 接觸麝香,不僅會導致妊娠期的女子小產,若是經年累月接觸,更會使女子不能懷孕,失去綿延子嗣的機會。因此宮中常用的伎倆,是下在每日熏染的香籠裡,若非香品的行家里手,是察覺不到的。然而服食就是個案,在宮裡供職這麼多年,都還不曾見到有人荒謬地將麝香下在膳食裡——因為不會有很大效果,只會有很大反應。 玉漱在這時啜泣著跪到床邊,抓住蓮心的手,“娘娘,奴婢錯了,奴婢不該聽信皇后的許諾,將那麝香下在娘娘的茶裡,更不該冤枉您跟宮外的人有私……娘娘,您醒醒啊……” 玉漱伏在蓮心床榻邊號啕大哭。 烏拉那拉·貞柔沒想到她竟然會說出來,整個人就是一震,而後就看見胤禛投過來的蘊含深意的目光。 “皇上,您千萬不要聽信一介奴婢的胡言亂語,剛剛她還一口咬定是熹妃,現在卻又扯到臣妾身上。皇上要相信臣妾,臣妾是冤枉的……” 她的話沒說完,玉漱就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事到如今,皇后已經害到我家娘娘,奴婢也不想再替您隱瞞了。明明是皇后娘娘嫉妒我家主子得寵,所以唆使奴婢在承乾宮裡面下毒。但奴婢不知道那東西是熏香,所以下在了主子的茶裡。可皇后娘娘還不甘心,又想起來污衊的伎倆。皇上,我家娘娘才是冤枉的……” 皇室裡面有的是鴆酒、蠱毒、刀劍……其中最最殺人於無形的,卻是無因而動的影。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玉漱選擇了一個最蠢鈍也最直接的方式:當場揭穿。 只不過她繞了一彎,更用了苦肉計,要的就是皇后的得意忘形,還有皇上的心疼。 胤禛眼神黯淡地看著面前的人。 她是他的髮妻,及笄後入府成為嫡福晉。十年時間,她一直如同嬌弱的花朵,安安靜靜地生長在雍王府裡。當皇子時,他經歷過江南舞弊案、經歷過奪嫡之禍,她不懂;登基之後,朋黨之爭、外戚專權,她亦是不懂。就像是淤泥中開出的清荷,保持著清純和美好,不染纖塵。 究竟從何時,她變至如此? 烏拉那拉·貞柔將眼睛睜得大大的,眼底有眼淚在閃爍,卻硬是擠出一抹笑容,“皇上該不會只憑這奴婢的話,就認定是臣妾吧……” “朕對你很失望。”薄唇輕啟,吐出這幾個字。 烏拉那拉·貞柔腳步一晃,眼淚刷地落了下來,“皇上不相信臣妾,甚至連一句解釋都不願意聽,這麼多年,臣妾何曾欺騙過皇上!” 她雙手抱著他的胳膊,聲聲如泣地哀求。 然而,他的目光卻漸漸冷了,薄唇微抿,彷彿一切榮辱生死都在那漆黑如墨的眼底,成了無關緊要的虛幻。此時,他將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聲音低沉而緩慢,“你殿裡那個所謂跟守城侍衛私通的奴婢,曾經受過你的恩德,而如今,你便是連她家中的雙親和兄嫂都早已妥善安排……對於一個賊人都能做到如此,皇后的心未免太好了。”一字一句地道來,卻是鐵證如山。 烏拉那拉·貞柔的身子猛然僵住,在那一瞬,所有的嬌矜轟然倒塌。 是她自己百密一疏,偏偏漏掉了此一節。可他呢?當她在算計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他卻保持著最冷靜的態度作壁上觀。他是在等著自己犯錯。這,便是當初自己嫁與的良人麼…… “臣妾明白了……皇上手上查辦的案子,與臣妾的兄長札蘭泰有關。皇上是因為臣妾的緣故,才遲遲不能動手的吧。現在臣妾下毒謀害宮中妃嬪,不正好給了皇上機會麼!” 烏拉那拉·貞柔滿臉是淚,卻是仰頭大笑,笑得很苦。 就在這時,蓮心悠悠轉醒,玉漱見狀,趕緊過去將她扶起來。 烏拉那拉·貞柔忽然轉眸,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看著蓮心,頃刻間,又是大笑,“我怎麼忘了,還有你呢。熹妃,你以為自己有多優渥、多得勢?錯了!本宮現在就可以告訴你,皇上的心裡根本就沒有你,之所以要寵著、護著,只是因為你這副狐媚的長相像極了郭絡羅·晴川,那個人盡可夫的八福晉!” 啪!她還沒說完,就被他揚起手掌,狠地狠甩了一巴掌。 烏拉那拉·貞柔被打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卻是摀住臉,笑著抬起頭來,“看見了吧!到現在為止,就算是旁人說一句她的不是,皇上都容不得的。所以你可看清楚自己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只不過是個替身,替身!” 確實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情緒外露。 蓮心孤單地側坐在榻上。卻原來有些事情就算已然明了,可一旦被戳破,仍舊是心痛難抑。 替身麼…… 她早就知道啊。 十二月初二,經河東總督王士俊嚴密追查,河南府學政俞鴻圖買賣秀才,共涉案四十七起,被押進京城大理寺受審。臨潁縣知縣賈澤漢,書吏汪泉、盧元平等人,被押進京城大理寺受審。 初五,烏拉那拉皇后族兄札蘭泰,涉嫌參與科場舞弊一事,收押宗人府,即日審問。 其間,更有河南府官員被革職查辦,禮部官員和吏部官員,凡屬本次貢院考官之一的,革職查辦。主考官張廷玉罰俸三年。 轟動一時的河南府科考舞弊,暫時在京城中塵埃落定。在宮裡面,卻沒有對烏拉那拉皇后有任何追究,即便是麝香投毒的事情,以及後來陷害熹妃與宮外人私通的行徑,皇上都只是遣蘇培盛將皇后鳳印取回,詔命皇后烏拉那拉氏一心在儲秀宮裡養病,考慮其身體病患,囑命其不得邁出宮門。 玉漱拿著食盒到儲秀宮時,裡面已經是一片淒涼。 畢竟是一宮的皇后,即便是皇上有了那樣的旨意,宮人也不敢因此怠慢半分。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舊人還在,周遭已是另一番光景。 “其實娘娘已經貴為皇后,是人間極致的尊貴地位,為什麼還要爭呢……”玉漱將臂彎裡的食盒放下,裡面盛著簡單的點心,都是她親手做的。 烏拉那拉·貞柔此刻坐在敞椅上。桌案上連一盞茶都沒有,神色呆呆的,旗髻梳得一絲不苟,卻沒有簪花,只有一朵用白絹紮成的殘蕊,襯著那煞白煞白的臉色,愈加顯出幾分淒涼來。 為什麼要那麼做? 就是因為她是皇后啊! 那些進宮多年的妃嬪,品階低微,就算是侍過寢的,之後便被皇上忘了長相,很多卻是連乾清宮的門都沒進過。而她呢?她是皇后,注定要跟萬千女子分享一個男人。從雍王府裡跟著進了宮,她知道有一日,便要看一日,就如撲花之蝶,豈是能夠斷絕的。 可同樣,他怎麼能夠對其中一個女子上心! 郭絡羅·晴川已經死了,不是麼?為什麼還要有另一個長得那麼像她的人,來佔據她的丈夫呢? !那個蓮心,分明就是八福晉的鬼魂,是來給八阿哥討債的!自己是在保護皇上,她在保護他啊! 烏拉那拉·貞柔怔怔地盯著某處,須臾,眼角沁出眼淚來。 玉漱一嘆,卻是不再多言。 她不是沒見過皇上對蓮心的好,那種好,是區別於三妻四妾的情深和專注。所以對其他的女子,就注定是要辜負。 “本宮是真的不懂。明明將那麼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你卻是臨陣倒戈,為什麼?你告訴本宮為什麼……”烏拉那拉·貞柔攥著她手,死死地攥著,直到指甲摳進肉裡。 玉漱沒有說話,只是使勁掙開了她。 烏拉那拉·貞柔因慣性跌趴在桌案上,靜默了一瞬,隨即卻是放聲大哭。 待玉漱離開儲秀宮時,裡面的人已經哭累了,眼淚已乾,聲音已啞,連哽咽都發不出來。跨出殿門的那一刻,先前陰沉的天居然晴了,陽光迎面而來,雖仍寒冷,卻帶來一絲暖意。 看到遠處朱紅的宮牆、綿延不絕的雕欄玉砌,玉漱輕輕笑了下。早春季節,她始終記得有一日在果郡王府裡,當時與自己僅有幾面之緣的少女,拉著她的手對她說:“要做個善良的姑娘。” 最後,玉漱還是出宮了,要知道,投毒和陷害,沒有追究已是寬大為懷,期望別的,卻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蓮心來送她,臨出宮門,眼睛裡的淚才落了下來。 彼時從這裡走過,以秀女的身份。此刻從這裡走出,卻是以罪籍的名義。 玉漱抹了一把眼睛,安慰地抱了抱她。等到城門開啟,卻看見站在甬道裡的兩道身影,“阿瑪,額娘……” 她使勁揉了揉眼,卻發現不是做夢,眼淚化作了一抹欣喜,她抱緊包袱,飛快地跑了過去。 那日之後,蓮心就沒去過暖閣裡面。 每一次他過來承乾宮,都是閒話幾句,而後匆匆回去處理政務。蘇培盛眼瞧著兩個人生出了嫌隙,乾著急也不知道該如何彌補。 就這樣接連冷了五日,在第六日的晨曦時,天還沒亮,承乾宮的殿門就被打開了,外面的小太監負責搬東西,而明蔻則是直接走進了內殿,在寢榻旁隔著床幔道了一句“請娘娘恕奴婢無禮”,就揭開了那簾子,將蓮心扶了起來。 昨晚上她睡得很晚,一直撐到將那本書看完。直到二更天,眼皮直打架的時候,她才擁著被衾沉沉睡去,到此刻,也不過睡了一個半時辰都不到。 蓮心迷迷糊糊地看著面前的人穿梭,感覺有人在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然後給自己打理頭髮……折騰了很久,於是更加覺得頭暈目眩。等到一切都安靜下來時,她歪著身子往錦榻裡面倒過去,卻偏生被一雙大手牢牢扶住,而後就被打橫抱起來,出了殿門。 離開溫暖的寢殿,寒風刮到臉上的一刻,蓮心猛地打了個哆嗦,醒了。 這時卻發現自己竟然是在胤禛的懷裡,而他則抱著自己大步流星地行走在宮苑中,不由得大驚失色,下意識就想掙扎著下來,卻被他兩個字給噎了回去,“別動!” “這是要去什麼地方……” 她微啟檀唇,聲音又輕又小,被凜冽的寒風一刮就散了,而那刀子般的風刮在臉上,卻是生疼。蓮心不由得往他的懷裡依偎了一下,他低頭看了看懷裡的人,腳步更快地往前走。 蘇培盛準備了一輛很寬敞的馬車,分隔出兩間,後面可以儲備東西,前間則用來坐人。四周都鋪著軟緞和地毯,玻璃罩的窗扉,裡面熏著暖爐和炭火,因著空間較小,火炭蒸騰出的熱氣,卻是比寢殿裡面還暖和。 他將蓮心放進去,自己也跟著坐進馬車裡,放下厚厚的車簾,擋住外面嚴寒的數九嚴寒,坐在裡面的人,卻是無比愜意而舒適的。蓮心不由得喟嘆了一聲。 這時,胤禛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她面前。 蓮心有些不自在地接過來,握在手裡,卻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須臾,輕輕地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或許是因為沒有睡足,她的意識還有些混沌不清。胤禛看著她臉上淺淡的睡痕,聽到那句“我們”,不由得挑了挑眉毛,道:“江南。” 蓮心一怔,卻因為他簡短的話和無甚表情的面容,略微有些尷尬。握著杯盞湊到唇邊喝了一口,卻不是茶,而是薑湯,驅寒用的,裡面還放了蜂蜜和棗子,味道很好,不由得多喝了幾口。 等她喝完,他又給她倒了一碗。 在他剛剛抱她進來的時候,她的裙裾不小心掛在了螭龍紋的簾鉤上。他定然不會耐心去解,只扯了一下,刺啦一聲,剛上身的裙擺就被勾出了個口子。 隔著那口子,已經能看到裡面露出了一抹緋色,是中衣的緞料。此刻坐在軟榻上,又不能馬上另換一件,蓮心便將裙擺打了個結,堪堪遮住了內裡。抬起臉,正好瞧見他正躺在另一面的榻上,黑眸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 “過來。”他說罷,不容悖逆地朝著她伸出手。 蓮心低著頭,依言坐過去,卻在下一刻身子一轉,就被他摟進懷裡。香芸緞的袖子捲起一些,他的手夾在她胳膊外側,隔著衣料摸到一件硬物,遂將她的袖子擼上去,隨著纖纖手臂漸漸露出真容,帶些涼意的手指若有似無地蹭過那白皙柔嫩的肌膚,蓮心臉頰有些紅了,卻見他將目光只落在自己手臂上的一枚純金臂環上。 近在咫尺的距離,呼吸擦著呼吸,有些微妙的感覺,正在兩人之間慢慢升騰。 “這是勤太妃給的?” 如此小巧的臂環,卻雕鏤著乾坤,細細去看,還能瞧清楚臂環上勾勒的蓮花如意紋飾。 蓮心點頭。 然後就再沒有什麼交談。兩人間依舊靠得很近,而她的胳膊依然露在外面,因著熾熱的炭火熏蒸,肌膚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粉色。蓮心想將袖子擼下來,可他的手正攬在自己的腰際,另一手夾著她的肩,整個背都緊緊貼在他身上,動一下,就能引起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 彷彿是有心看她這般窘迫,他一動也不動。蓮心咬著唇,往他懷裡靠了靠,更清晰地感受到他鼻息間噴出的溫熱呼吸,卻也留出一絲縫隙,讓她能將袖子一點點拉下來。 “江南出了些事。”就在這時,他言簡意賅,連斟詞酌句都沒有。 蓮心一愣,好半天才弄明白他是在跟自己說,“皇上說的是,此行去江南?” 他伸手撩起一縷她的髮梢,握在手裡,很柔軟的感覺,“去年的梅雨時節,江南曾經發生過一場很嚴重的蝗災。” 蓮心回味著他的話,忽然就想起阿瑪也曾經給她講過的事。 近幾年江南連年大澇,尤其是以江、揚兩處最為嚴重。去年夏秋時候,更是大範圍爆發了一起蟲禍,朝廷為表撫卹,特地撥出銀子給當地府衙,然而接連幾次,卻都是如泥牛入海,根本不足以解危。江南萬畝稻田,幾乎損失殆盡,當地百姓流亡,據說,那一陣沿途的草根樹葉皆被食盡,更是白骨成堆。 魚米之鄉,一瞬成為人間煉獄,慘不忍睹。 蓮心有些心悸,不禁道:“難道,今年江南也出了天災?” 北方正值寒冬臘月。即便江南四季如春,也早該錯過災禍之季,怎麼會…… 胤禛目光深斂,有些沉鬱地道:“這次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蓮心愈加莫名,略微揚起臉,看到他有些凝重的面容,不由得伸出手,輕輕撫平那微蹙的眉心。胤禛低頭看著她,眸光深深,只動了一下就沒再動彈,只任由著她的手指去觸碰,須臾,眉心自然而然就展開了。 “你可真是朕的冤家……” 本是嬌羞女孩兒的說辭,此刻出自他的口,少了幾分撒嬌和甜媚,多了一抹嘆息,還帶著淡淡的無奈和寵溺。 蓮心輕咬唇瓣。她並不知道有什麼天大的事,竟然要勞煩九五之尊御駕親臨,只是看到那緊蹙的眉頭,還有眼底微青的暗翳,便不難猜出,這段日子他該是連著沒有休息了。 這時他將她往懷裡緊了緊,然後將毯子披在兩人的身上,隨著馬車的顛簸,竟隱隱生出了睏意。蓮心瞧見那好看的黑眸已經瞇了起來,就將自己的重心更往軟榻移了移,然後伸手將那炭火撥得更旺些,就依偎在他胸前,也跟著閉上眼睛。 馬車外,正寒冷。 冬暖微醺時,前度劉郎今又來。 說起來,胤禛已經是第三次到訪江南,前兩次他還是雍親王,為調查江南科考之事而來,與當地諸官打過交道。而自從登基之後,就算是木蘭圍場都已經很少去,更沒有閒情故地重遊。此番不僅又是因著政事,更比前兩次都要嚴重,不知是否八字與這江南不合。 走出畫舫,外面下了綿潤的小雨。細密而微寒的雨絲滴濺在湖面上,點起了一波一波的水紋,隔著氤氳水霧,朦朧煙光,還依稀可見岸邊的垂柳、渡頭,間或有等船的人,一把油紙傘,撐起了煙雨濛濛的畫卷。此時北國還是寒風呼嘯,而此地卻如三月春時,雖也有些料峭,但氣息中浸潤著的濕意,讓氣候也溫暖了許多,連草色都只是泛起了赭紅,而樹梢上則掛著樹葉,綠意猶存。 蓮心的肩上還披著雪狐裘大氅,在宮裡時堪堪保暖,在這裡卻已然有些泛熱。 都說江、揚兩地連年大旱,蝗災嚴重,可見這眼前的霧靄煙雨,如詩如畫,畫舫花船,偶爾還能聞得絲竹管弦的樂色飄過。流水浮燈,煙水迷離得似夢似幻,依舊是弱水三千顧盼,桃夭爛漫如春。這哪裡像阿瑪口中所言,魚米之鄉,人間煉獄? “主子,咱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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