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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落網

宮鎖珠簾 于正 9595 2018-03-16
這次負責春闈的主考官,正是保和殿大學士、同時身兼吏部尚書的張廷玉。為官清廉與否尚不可知,只是為人謹小慎微,一貫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處世態度。曾深受先皇器重,為官至今已歷兩朝而不倒,當今聖上甚以為其“器量純全,抒誠供職”,贊其是大臣中最得力者。 享有如此讚譽的重臣,被引以為肱骨,全權負責此次貢院的會試。然而出了這麼大的事端,不禁急得心火上沖,不久就病倒了。在他臥榻之前,卻是查到在京城中有一處甚是隱秘的地點,專門買賣殿試的考題,其神通廣大讓人震驚。 按照朝中規矩,舉人通過會試後,可以當作候補官員,已經有資格做官。但每年閒置下來的官職空缺卻極為有限,因此舉人為官少之又少。僧多粥少,大多數考生都盼望最後能順利進入殿試,成為天子門生、欽定的進士,就可名正言順地做官了。那些憑藉徇私舞弊進京赴試的人,倘若不想竹籃打水,只能通過疏通關係或是買賣考題,也許還能有一個進入殿試的機會。

東城考生驛館裡面,考生們四散在各處溫習功課。驛館裡的管事奴才走進來,先是四處打量了一眼,看到其中穿著光鮮名貴的、桌上伙食好的,就遞上一份帖子,點頭哈腰,極盡討好之能事。 這一日,趙福東拿著厚厚一摞名帖進來,掃視了一圈,卻是無甚收穫。其實真正出身好、底子厚的舉人都悉數住到客棧去了——上等房,單獨的居室,清淨不受打擾。又或是在京城包下一個院落,獨門獨院,更是顯出家世不凡。能住到驛館裡的,大多沒什麼家世可言,只不過是大浪淘沙,淘到一個是一個。趙福東閒閒地掃過去,卻是在一張小圓桌前頓住了。 桌前坐著兩個人,一個頗顯年輕,一個則是面容俊朗,兩人坐在一起,正捧著書搖頭晃腦地背著。膳食倒沒甚分別,身上穿的可就不一般了,要是他的眼不拙,該是錦繡齋裡面的緞料,十兩金子一匹,比宮緞還值錢,那一白一玄兩色緞面,在陽光下閃爍如金銀。

“這是什麼東西,恁地不入口了。有沒有人?給小爺上一盤香酥鴨、梨花釀團子、四喜羹,再來兩壺上好的女兒紅!”叫聲是從那個年輕考生的嘴裡喊出來的,他當這兒是酒樓,倒是點起酒菜來了。這不禁引起其他溫習書本考生的反感,都皺起眉,紛紛投來不滿的目光。可那年輕的少爺卻渾然不覺般又敲了敲桌案,大聲道:“人呢?人都死光了!” 這時,負責算賬的小廝跑過來,一臉的不耐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道:“幹什麼幹什麼?要想吃什麼鴨,上何福樓買去,這兒不伺候!” 他剛說完,就被飛來的一個物件砸在了頭上。 “哎呦”一聲捂著臉,小廝剛想破口大罵,定睛一看,掉在地上的卻是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一下就怔住了——金子,他竟然被一枚金元寶給砸中了!

“你這兒的膳食實在太差,我和我四哥都不喜歡,趕緊換了,做不出來就去買!”那年輕的考生又從繡袋裡掏出一枚金元寶,看也不看就啪的一聲放在桌上。旁邊的男子在這時抬眸看了一眼,卻是因為那句話,眼神微微波動了一下。 小廝已經變了另一副面孔,心花怒放地捂著額頭將那金元寶撿起來,而後滿臉討好地道:“是、是、是,小的這就去辦。二位爺稍等,稍等!”說罷,一溜煙儿跑出去備菜了。 卻說趙福東在一側冷眼旁觀著,見這架勢,還能不趕緊走過去。到了近前,抽出一張名帖放在桌案上,“這兩位少爺,打擾一下。我們家老爺是京城屈指可數的私塾先生,假如拿著這個帖子讓他給你們二位輔導一下,高中的機會必然比別人要多好多啊。” 蓮心拿起那名帖看了一眼,上面只寫了“前程似錦”四個字,“說是私塾先生,可你這上面連地址都沒有,我們怎麼去?”

趙福東揖了一下,笑容可掬地道:“小爺放心,家裡有馬車的,到時候可以接您去。” “這倒挺有趣的。不過我跟你講,我們兩個都沒念過什麼書,是被爹娘逼著非來考不可,要是考不上就當玩一趟了,無所謂。” “有志者事竟成。看兩位爺出手闊綽、氣度不凡,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也說不定啊。二位爺隨時等著馬車來接吧!”他說罷,也不再找旁人,捧著懷裡的名帖喜滋滋地走了。 蓮心和胤禛對視了一眼,眼底都劃過一抹凝重。 在這之後連續過了三天,每日胤禛上完早朝,都會帶著蓮心去驛館晃悠。兩人將整個驛館都待煩了、將整條街都逛遍了,都沒等到那日說要來接他們的人。 夕陽西下。此刻街上的酒肆即將打烊,店舖裡的伙計都出來了,搬著門板一塊一塊地擋在店面前。等上了鎖,劈裡啪啦敲打著算盤的掌櫃,又招呼他們過去將桌椅板凳都摞起來。金橘色的落日在天邊隱去了最後一抹光輝,夜色將至。

仍舊是一襲男裝打扮的蓮心,百無聊賴地看著小攤上的京劇臉兒挑來挑去,卻是沒有一張能入眼。皇上剛剛去茶肆喝了會兒茶,跟其中的幾個書生聊了一些事情。據說,這次貢院考試中,最邪門的當屬河南的舉人,大多是不識字的,有些識得的卻是連簡單的詩句都不會背誦,更別說四書五經了。蓮心聽到一半,就有學士府的家丁到了,做考生打扮,卻是來送消息的。為了不引人注意,她索性先出來逛逛。 這幾日一直在等那日信誓旦旦要給他們找私塾先生的管事,然而正因為其久不露面,恰恰說明了其中有蹊蹺。貢院會試營私舞弊,一不小心就是掉腦袋的事兒,若沒有萬全之策,該是輕易不會暴露出來的。而在這之前,張廷玉就已經將她和他兩個人的身份做好了,假如有人來查,只會查到他們是山西大戶不學無術的公子,連鄉試都是花銀子買來的。

蓮心拿著京劇臉譜面具,出神地想著,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忽然疾馳而來。馬蹄抬起塵土飛揚,所過之處連攤位都被掀翻了。蓮心回過頭時,那馬車已經靠近,她瞪大了眼睛,想往一側閃躲卻已來不及,驚呼了一嗓子,說時遲那時快,下一刻她就被馬車裡伸出來的手一把拽進了車裡。 “救……”“命”字還沒出口,就被人死死捂在了口中。 光天化日之下,她居然在京城的大街上被擄劫進馬車裡面。外面的車夫飛揚起鞭子,一聲高喝,駕著馬車直奔西城疾馳過去。 心跳如擂鼓,蓮心死死攥著衣袂,車窗被玄色的厚布幔簾遮擋得嚴嚴實實,既看不到外面,也透不進一絲光線來。蓮心試圖回頭去看將自己拽進馬車的人,卻被反綁著手動彈不得。捂在臉上的手這時鬆開了,蓮心剛想開口大叫,就听見了一個略顯熟悉的嗓音,“小少爺別害怕,奴才是那日給您私塾先生名帖的管事啊……”

蓮心的肩膀微微有些發顫,在聽到這句話時猛地就怔住了。驛館,名帖……是那個提出要帶他們走的人,足足等了三日,卻是用這種方式出現。思緒飛轉間,她的心裡反倒鎮定下來,卻仍是用顫抖的語調道:“你……你這是要帶我上哪兒去?”蓮心說完,很自然地循著聲音看過去,眼睛卻被一塊黑布蒙上了。 頃刻之後,那聲音再次悠悠地響起,“小少爺不用著急,到了自然就知道了。奴才啊,是領著您去找前程呢。” 馬車順著平坦的道路一直向北行駛,車夫揮著鞭子疾馳,原先還是穩穩噹噹的,拐過一個彎,竟陡然顛簸起來。坐在車裡面的人隨著馬車搖搖晃晃,蓮心沒坐穩,身子一栽,頭就狠狠磕在了車板上,疼得齜牙咧嘴。坐在她身旁的人拍了拍車板,喊了一句:“慢著點兒,別把小少爺給顛壞了。”

車夫身影不清地應了一嗓子,車速卻是不減。這樣一直過了半盞茶的時間,終於在一座陳舊而古樸的樓閣前停了下來。 四層紅漆小樓,三面置明間開門的敞屋,前廊和閣樓都描繪著烤藍彩畫。內間卻是仿江南風韻構建著青磚灰瓦,樓基很高,用雪白的大理石足足墊起來三寸,高高上翹的斗拱飛簷下是鋪地的素面方磚,坡面舖的則是蓮花方磚,兩邊都有石柱和獸頭的青石勾欄。卻是一座頗顯唐風的樓閣。 蓮心被蒙著雙眼帶進去,看不到院中的景緻、看不到樓閣的模樣,直到進了正堂,才有人將她臉上的黑布摘掉。陽光在一剎那迎面而來,睜開眼睛,有些不適應刺眼的光線,蓮心抬手擋了一下,堂內奢華明麗的佈置闖入眼簾——三面花梨木太師椅,中間地面上是用金線織錦的富貴吉祥大紅毯,堂內懸掛著黑漆燙金的匾額,匾額下背對著自己站了一個人。

“各位爺一路辛苦了。今日我家老爺特地請各位過府一聚,是因為知道各位都是出身富貴的少爺,並且都有高遠志向,想在這次的會試中取得好成績,並且有資格進入殿試。”那人沒有回身,只用悠然的語調說著。 蓮心這才發現,原來不只是自己一個,後面還有其他人陸續被帶進來,都是一身錦緞華服的裝扮,年齡有大有小,此刻揉著眼睛,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驚魂甫定的神色——原來說是接人,卻是搶人。也不知道自己就這麼憑空不見了,在驛館裡跟學士府的人對接消息的皇上,會不會有所察覺…… “有你這麼做事的麼,知道小爺是誰?爺是江浙道台大人的表親,要是那破馬車有個閃失把小爺給摔了,你賠得起麼?” 被帶進來的人中有好幾個都跟此人一個反應,七嘴八舌地顯示著自己的身份。蓮心站在一側靜靜地聽、靜靜地看,將在場的幾個考生的相貌都記在了腦子裡。

驛館裡的那個管事趙福東就在旁邊,低眉垂眼、不發一語。就在這時,背對著站在匾額前的人轉過身來,卻是一個年約五十的老者,花白的頭髮、花白的鬍鬚,瞇著眼,正笑容可掬地看著內堂裡的人,一開口,卻是絲毫不留顏面,“若說身份,想你們加起來都不夠我家老爺一個人的分量。道台大人的表親?八竿子打不著的難道也算?還有什麼八府巡按的姑舅親、知府的表弟……倘若誰有本事說不用通過會試,就能站在太和殿上參加皇上殿試的,現在就從這裡出去。” 原本幾個趾高氣揚的書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如果誰真有那本事,還巴巴地鑽營偏門做什麼呢…… 蓮心卻是一陣咋舌,究竟是怎樣厲害的身份,竟敢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或者……果真有這麼大的本事,手眼通天! “現在呢,老爺憐惜你們都是人才卻懷才不遇,恐會被那些在朝中有關係的人擠下來,特地給你們一個機會。現在就坐下來寫下你們的名姓、年齡、旗籍……等我家老爺看過、核對過,自然會對各位進行專門的輔導和教習。”他說完,即刻有端著托盤的小廝走了上來,裡面盛著筆墨紙硯。 蓮心被指定坐在其中一張敞椅上,看著擺在面前的宣紙,拿起筆,余光過處,似有若無地瞥了旁邊的人一眼。卻見眾人此刻都是滿臉莫名和迷惑的神色,皺著眉,手裡的筆卻是遲遲不落——都知道此事非同兒戲,就這麼將自己的家世出身寫下來,萬一被有心人看到或是不小心洩露了出去,可不就是腦袋搬家的事兒了麼? “想要前程似錦,還這麼前怕狼後怕虎的,幾位爺忒沒膽識了吧?”那錦服華袍的老者捋了捋鬍鬚,挑著眉,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去,“我家老爺呢,有一顆惜才之心,將千金難求的機會拱手送到你們的面前都不要?還是那句話,想求仕途的留下,不想的,府裡的奴才隨時隨地可以送各位回去!” 出身富貴的紈絝子弟多少都是有幾分畏懼和疑竇的,聽了這話卻挨不住面子,暗自咬了咬牙,提筆就往宣紙上面寫。其他人看到有人肯寫了,自己方落筆。 蓮心看著面前雪白的宣紙想了一下,屈起食指歪歪扭扭地寫下:張君心,弱冠,山西人氏,漢人…… 等眾人都寫好了,趙福東走過來一一收起,掃過幾眼,而後拿到屏風後面去了一下,其間有翻頁的聲音和毛筆碰觸筆架的脆響。等出來之後,就給小廝指了指其中幾位,吩咐先領著到偏廳去。 正堂裡留下的人面面相覷,等了半晌,才聽他慢條斯理地道:“老朽剛剛看過,幾位的家世……實在是不夠體面。剛剛請進去的都是各方官員的家里人,都是有身份的,若是給他們鋪路搭橋,自然是不費甚麼事,但在座的幾位……”他意猶未盡地說到此,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如果爺的老子是府台、道台,爺也不用來考科舉了!” “就是,你就給句痛快話吧,什麼家世不家世的,小爺是江蘇宜興米糧大王的獨子,家世沒有、學問也沒有,銀票倒是有的是,開個價吧!” “貢院會試、殿前策問,哪兒是那麼容易就能辦到的……”趙福東笑瞇瞇地說罷,招了招手,讓小廝拿著幾件古玩字畫進來,“我家老爺對各位青睞有加,是不會虧待的。這樣吧,現在先將這些物件折舊轉讓給各位少爺,也好先定個準。” 都是簡單的貨色,是粗瓷、是贗品,然而誰在乎呢?這些物件的價值並不在其本身…… “各位少爺可隨心意出價,當然一千兩有一千兩的做法、十萬兩有十萬兩的做法,若是各位有誠心,勢必會心想事成的。” 蓮心看著擺在自己面前的花瓶,墨地三彩雙龍耳的方瓶、鈞窯,莫說是十萬兩,就是十兩都不值。這時,卻聽見有人驚呼了一聲,卻是在瓷瓶裡摸到了什麼。她將方瓶顛倒過來,瓶口朝下晃了晃,就見從裡面輕飄飄落下來一張紙箋,上面用紅色硃砂寫著兩個大字——試題。 “這……” “大興錢莊的票號想必各地都有,各位少爺出得起銀子,自然就看得見錦繡前程。屆時一朝登科,還怕撒出去的東西收不回來麼?”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倘若是人人出得起銀子就可為官,莫不是普天下的富貴子弟都能金榜題名?蓮心失笑地看著手裡那張灑金紙箋。 就在這時,其中一個人騰地站了起來,“如果你家老爺真能讓我被賜三甲進士,莫說是十萬兩,就是一百萬兩也出得起!”說話的,正是那個自稱江蘇米糧大王獨子的年輕公子。 年邁老者慢悠悠地轉過身,臉上一抹幽然,“小少爺可別光說不練。” 此時此刻,在場的很多人都從懷裡掏出了銀票,出門未攜帶很多的,也摘下了腰帶上的環佩信物。蓮心看了看自己,卻發現自己身上除了一柄金制折扇,連個錢袋都沒有。本來做的就是男裝打扮,一應女兒家的首飾都摘了,也沒添置挂件。 收東西的小廝捧著托盤走到跟前,蓮心有些尷尬地站起來,拱手道:“抱歉,出門匆忙,未有一件貴重物品,囊中羞澀,可否下次……” 趙福東在驛館裡見過她,自然認得,笑容可掬地走過來,剛想開口,就听那老者道:“這位小少爺……卻是面生得很。” 蓮心面色一緊,“在座的都是從各地來京參加會試的舉人,沒見過也是正常。” “話雖如此,但老朽瞧著小少爺的面相……”老者捋著鬍子走過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蓮心的臉,像是不放過那上面的每一個表情,若有所思。 蓮心一動不動地站著,任其打量。忽然,老者的眉毛抖動了一下,卻是瞇起眼圍著她轉了一圈,而後語調森森地道:“可真是奇怪了,小少爺身為男兒身,居然都沒有喉結……” 一語畢,她的心陡然一沉,“晚生骨骼精奇,天生如此,老人家莫要笑話才是。” 老者盯著她,“是麼,可老朽看著怎麼不像呢?而且,小少爺不僅沒有喉結,耳垂上竟然還打著耳洞……剛剛從你進門,老朽就覺得你不對勁,其他人都是自顧自的,唯獨你眼睛一直滴溜溜亂轉。說,你究竟是什麼人,是不是打著鬼主意?” 蓮心神色微滯,硬是扯出一抹笑容,“老人家說的哪裡話?來這兒的可都是為求仕途、求前程。老人家莫不是根本沒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卻故意在這裡拿話糊弄人,收了銀子又不想辦事情了,只靠著吹噓來騙錢?”她反咬一口,在座的人聞言,都跟著露出疑惑的神情。 “好一個聰明的娃娃,老朽卻偏不上你的當。來人啊,把他的帽子摘了,看看到底是雌是雄!”話音落,即刻有小廝凶神惡煞地衝上來。 蓮心想辯解,卻已經被人一左一右架了起來,這時候再想掙扎已經來不及了。帽子被陡然摘掉,盤在發頂的麻花辮落在肩上,幾縷烏絲垂在臉頰邊,因拉扯而有些凌亂,卻是女兒家的打扮。 “還真是個女的!”在場的人一片嘩然。 蓮心甩著手想掙脫開,卻被反擰著雙臂動彈不得,氣急之下高聲道:“女子就不能當官麼?如果我是代替父兄來的呢?” 老者聞言,卻是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道小姑娘想說什麼呢?女子當然可以做官啊,可不是在我們大清,如果姑娘生在前面幾個朝代,或許還能當花木蘭、穆桂英披掛出征呢!”他說完,引得其他人也哈哈大笑。 此刻老者的面色卻凝了,半挑著眉,眼底露出森森寒意,“原來不僅是個搗蛋的,還是個來拆台的。來人啊,把這個小妮子帶下去,關到柴房裡面去。” 蓮心明知道反抗不過,卻依然喊叫著“放開”,一個勁兒地掙扎。小廝不耐煩地將她押出正堂,直奔西側的一間破舊屋苑走去。 推開門,裡面一股霉味兒撲面而來,小廝反手一推,就將蓮心推了進去。等到門扉在身後關上、門閂落鎖,她看到外面的人走遠了,才渾身無力地跌坐在地。 名曰柴房,卻連稻草堆都沒有,只有幾捆破棉絮碼放在角落裡面,呈現出灰黑色的斑斑色澤,累月受潮,散發著一股發霉的味道。 蓮心垂著頭,眼底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就這樣被識破,然後被關起來,若無外援,想要活下來恐怕都難,更別說是能出去了。 這座宅院應該就是科考舞弊案的源頭,而裡面的人就是其中的參與者、犯案者,幫兇都在,尚欠主謀,倘若讓她跑出去了,這一干人等就都跑不了。這裡面牽扯著怎樣龐大的官場勢力,又關係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擋了人家的財路,人家不過來拼命才怪呢。 她是太不小心也太自負,光憑著她一個人、光憑著這兩日跟他在一起得到的一星半點兒線索,就想將積弊已久的事端查清,到頭來,可能連性命都要搭上。然而,並不是沒有轉機的,不是麼……隱在袖中的手此刻緊緊攥著一張紙條,捏得有些緊,紙張已然褶皺。 蓮心背對著門扉蹲在地上,這樣從外面根本看不見她在做什麼。這紙條就是剛才押著她的其中一個小廝塞進她手裡的,連凌亂的髮絲都顧不得攏起來,蓮心將那紙條徐徐撫平,上面卻只寫有一個字:等。 或許是因著她的關係,正堂裡面的人很快就散了,被搶來的幾位考生又被蒙上黑布,用馬車送回到了驛館裡。蓮心坐在柴房的地上,聽著外面嘈雜的腳步聲匆匆響起而後又消失,應該是都已經離開了,再往後,連看守小廝的交談聲音都沒有了。陽光透過窗櫺照射進來,在地面上籠罩了一層斑斑駁駁的陰影,內院裡一片寂靜。 若是他發現自己丟了,不知道會作何想。蓮心抱住雙膝,將尖巧的下頜擱在膝蓋上。眼前生路茫茫、生機渺渺,然而在這一刻,她的心裡卻是出奇的平靜。 會有人來救她麼?京城天子腳下,想要找到這一處地方,該是不難的。然而此地又是涉案之人的藏身之所,倘若那麼容易被發現,又怎麼會一直如此高枕無憂呢?可找得到、找不到,又有什麼區別?剛剛發現一點苗頭,線索不足、證據不足,如果貿然引兵前來,不就是打草驚蛇?以後再想抓到端倪,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了。 與一介妃嬪相比,朝中這起科場舞弊案實在是有著更重的分量。莫說是只有區區幾日的相處,情淡意淺,就算是相交深厚,換做是自己,權衡之下也不會即刻就有所行動。可這些涉案之人,也斷不會等太久的……已經出現了拆台的人,留著她就是留著禍害。萬一哪天被別人找到這裡,一應罪行不就會被洩露出去?或許等不到明日一早,他們就會對她動手了吧…… 蓮心輕輕嘆了口氣,原來再沒有比人的生命更加脆弱的東西。活著,注定一世掙扎,死了,世間的一切都與之斷了關係。剛剛發誓要在宮裡面好好待下去,剛剛決定要當好一個替身,這麼快就要結束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這樣被圈禁在狹窄而簡陋的屋苑裡,實在很難受。她伏在膝蓋上,漸漸困頓地睡了過去。等涼意慢慢地侵襲上身體,將一襲單薄的錦袍打得冷透,外面的天早已黯淡了,夜色悄然瀰漫上來。 子夜時分,天幕黑沉黑沉的,連顆星子都沒有,只有一彎鐮刀似的新月遙遙而掛,閃爍著一抹幽幽清寒的銀色光芒。此刻連鵲鳥都息了聲,只有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響,愈加顯得一片荒涼死寂。就在這時,院裡面忽然響起了霍霍的聲音,一下一下,顯得格外清晰,有什麼東西在黯淡的月色中閃閃爍爍——有人在磨刀。 柴房內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的少女,衣衫有些亂、沾了泥,顯得格外狼狽。纖薄的肩膀,因夜裡的涼風微微有些發顫,未見面目卻已是柔弱堪憐。然而埋在膝蓋間的臉上,一雙眸子卻睜得大大的,眸光清冷似月。 剛剛院子裡面有人經過的腳步聲,步子很沉,像是有所負重,因此還有粗重的喘息聲,而後就是這磨刀的響聲。在半夜磨刀,既不會是廚房裡面的伙計,也斷不會只是故意嚇唬她的無謂舉動,然而若說馬上要對她動手,又何必這麼費事,一把匕首、一條白綾或是毒藥和鴆酒,哪一樣都會輕而易舉要了她的命。 這時,院中響起腳步聲,越來越近,卻是停在了窗外,並沒有要進來的意思。蓮心趕緊閉上眼睛,發出綿長均勻的呼吸聲,像是安睡了很久的樣子。門外那人踮著腳往裡面張望了一瞬,而後離開。 “都說她睡著了,你還不信!”跨坐在磨刀石上的小廝說罷,往刀刃上唾了一口,又來回大力地推磨起來。 旁邊的人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笑,“先生說了,裡面的人就是我們的催命符,誰也不准隨意交談。若是被她聽了一句半句去,都是要命的事。只是奇怪,若是禍害,殺了也就完了,還用得著給她買副棺材這麼麻煩?” “你懂什麼,天子腳下,說殺人就殺人,你以為是在你的河南老家?” 河南,又是河南。 蓮心將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思緒卻是百轉千迴。棺材……是為她準備的?這麼說,馬上就要處置她了?被押進來前,那人給她的紙條早已撕得粉碎,那上面一個“等”字,應該是讓她少安毋躁、靜觀其變,但真的會有人來救她麼,真的會有轉機麼……她第一次這般痛恨自己是個女兒身,倘若有一招半式的武藝,怎至於會如此束手就擒,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 此時此刻,學士府裡的燈都亮著。迴廊裡面掛滿了十二盞紅紙燈籠,月簷下的風燈也亮著,璀璨的夜明珠鑲嵌在書房的牆壁上,明燦光線將裡面照得亮若白晝。 身著甲胄的侍衛手執利刃,森嚴地把守在府門口。接到命令,悄無聲息開往這裡的五城兵馬司戍衛已經快要抵達,籠罩在夜色中的府邸瀰漫著一絲緊張而凝滯的氣息。 一個俊美無儔的男子負手立在窗前,面沉似水。他的身後站著張廷玉、蔣廷錫和蘇培盛,一個個都俯首噤聲,連大氣都不敢喘。 就在這時,一個身著雲雀圖籍官袍的人匆匆跨進門檻,打破了滿室的凝重。他徑直走到男子身前,拱手而拜,“啟禀皇上,微臣查到將小姐擄走之人的線索了。” “說。” “微臣探聽到,白日里帶走小姐的那些人,曾經多次在煙花之地出入過。經那裡的老鴇所說,並非都是當地人,大多是從外地來的府丁護院,在城郊一間別院裡面當差,進出氣派、出手闊綽,並不像一般的藩邸奴才。” 胤禛眸色幽邃,瞇著眼,眼底閃過一抹陰鷙,“如此說,不僅僅是有皇親國戚在背後搗鬼,更有某一個封疆大吏參與其中,在京城之內私設別院、私會密謀?” 身著雲雀圖籍官袍的正是田文鏡,此時他的臉色有些沉鬱,低低地道:“皇上,據那老鴇所說,那些府邸奴才的口音聽著像是……河南人。” 桌案上的燭台啪的一聲,火焰閃動,跳躍的藍燄散發著微弱的熱量,珠淚滾滾,在光潔的紫檀木桌面上堆積起一層厚厚的蠟油。 窗前的男子斂眉靜默了一刻,斷然開口,“即刻讓鄂爾多帶著鑲白旗八旗精銳過去。” “皇上,微臣覺得不妥。”一直保持靜默的張廷玉忽然出聲,他頓了頓,繼續道,“現如今除了幾隻蝦蟹,並沒有釣出真正的大魚。倘若此刻就貿然出兵,不僅抓不到幕後之人,還會打草驚蛇。那些賊臣一旦感覺到一絲風吹草動,即刻就會息聲隱藏、藏得更深,以後再想抓就很難了。” 蔣廷錫也拱手道:“是啊,皇上,好不容易尋到了端倪,切不可前功盡棄啊……” 蘇培盛在一旁聽著,偷偷抬起眼皮,果然瞧見萬歲爺的臉沉了。只有他知道,被擄劫的哪兒是什麼小姐,明明就是新封的熹妃娘娘。明面上不說,是因為顧及到體面和名節,若讓外人知道堂堂一個娘娘被擄劫,聲名就算完了,即使最後能安然無恙地回到宮裡,也會被那些鄙夷的聲浪所淹沒。伺候皇上這麼多年,還沒見他全心顧及過哪一個妃嬪的。 “皇上,微臣也以為此刻出兵圍剿並非上策,眼下已經露出端倪,只要再等上一等,那些鼠竊狗偷之輩現了原形,就能一網打盡。”田文鏡梗著脖子猶豫片刻,還是說了出來。 胤禛轉過身,引以為心腹的三位肱骨之臣就站在身後,都是一副誓死勸諫的模樣,他不禁劍眉緊蹙,眼底閃過一抹複雜之色。 夜已深沉,更重的涼意侵襲而來。 蓮心坐在冰涼的地上,寒沁之意從腳底一直躥到全身,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就在這時,柴房外響起開鎖的聲音,然後破舊的門扉就被打開了。清冷的月色裡,一道身影佇立在門廊裡,映襯著背後漆黑夜色,鬼影綽綽。 蓮心抬起頭,逆著光瞇著眼看去,好半天,才認出來人正是那日在驛館裡見過的那個管事。他此時扶著門扉,憨態可掬的臉上含著一抹古怪的笑意,“小少爺……啊不,應該是這位小姐,在柴房裡待得可還舒服?夜深兩更,怎麼也沒睡著?”他說完,一步三晃地走進來,打量著柴房裡簡陋的環境,不禁嘖嘖兩聲。 “現在睡,就怕是以後都睜不開眼睛了吧?”蓮心有些抗拒這麼居高臨下的俯視,索性端然起身,撣撣裙裾上的灰塵,輕挽雙手,下頜微仰著,帶出一抹渾然天生的高貴和素雅。 劉福東瞇著眼,倏地察覺出了一絲端倪,“奴才瞧著小姐這氣度、這儀態,可不是市井尋常女子該有的,不知道小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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