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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萬千寵愛

宮鎖珠簾 于正 9118 2018-03-16
此刻的床榻上撒滿了花生、蓮子和紅棗兒,寓意著“早生貴子”。一側的紅漆描金吉祥雙喜合卺桌上紅燭高燃,北側擺著一提銀鍍金嵌喜字執壺,分擱著合卺用紅緞繡雙喜懷擋,還有像牙包金合卺筷子、合卺用五彩吉祥碗。入眼處,奢貴得不像樣子。 花生蓮子、合卺酒……原來在皇宮裡面的婚典,也有著跟尋常百姓家一般的規矩和習俗。恍惚間,蓮心的耳畔似乎飄起了喜婆咿咿呀呀的唱喏: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髮齊眉, 三梳兒孫滿地, 香閨對鏡染胭紅, 寶鴨穿蓮道外遊, 九子連環樣樣有, 夫妻兩老到白頭。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那日進宮前,在街上看到胭脂坊裡的婆婆給待嫁的女子開臉。昔日之事仍清晰可追,望今夕寥寥,卻已如煙消散,再不復念。

門廊上響起一陣腳步聲,而後吱呀的一聲,厚重的殿門開啟。 胤禛踏進內殿,就看見一襲緋紅色富貴吉祥繁花宮裝的少女,安安靜靜地坐在明黃錦榻上,衣袖的金線銀絲閃爍出讓人目眩的光彩,額冠上的搖曳珠簾遮擋住了一張麗雪嬌顏,螓首微垂的模樣只似曾在夢中得見過。 晴川……他滿眼複雜地啟唇,險些就喚出了那個名字,可終究是吞嚥了回去。他怕只這兩個字,近在眼前的少女就會憑空消失,就像五年前在辛者庫天井邊一樣。 “這麼早就等在這裡,看來朕的熹妃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薄唇含笑,信步走過來時,已然微挑起眉梢。幽蘊深邃的眼眸,眼底流轉著明璀的光波,未言明,卻已然蠱惑出一抹異樣的情愫。 蓮心手腳無措地起身,盛裝奢貴沉墜,從榻上站起來時不小心踩到了裙裾,猛然向前摔了過去,卻在下一刻被他攬住,整個人都落入他的懷裡。

“如果每一次都這麼不小心,可不是都恰好有朕在身邊的。”胤禛說罷,低聲笑了起來。攬在蓮心腰肢上的手略微游動了一下,隔著輕薄的錦服輕揉慢撚。 第一次是在奉先殿衝撞了聖駕,第二次則是在寢房…… “長夜漫漫,想不到愛妃已經等不及了!”他俯身抱著她,兩人的身軀貼合得沒有一絲縫隙,他帶笑的聲音低沉而喑啞,輕輕拂過她的耳際,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 “皇上,奴婢……”蓮心窘迫地往後仰,但他卻不讓她逃開自己的桎梏。 胤禛望著近在咫尺的酡紅嬌顏,眼睛裡再次流瀉出深惑而迷離的光暈。流連良久,終是慢慢伸出手,撫上那張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面容,“你不是奴婢,你是朕的熹妃,熹妃……” 微涼的手指一點點撫摸上她好看的眉眼,順著臉頰的弧度,徐徐轉到朱紅的檀唇上。蓮心禁不住一陣戰栗,僵硬著身體,本能地就想抗拒,可剛有動作,就被他牢牢地箍住身子,密密匝匝的吻就落了下來,蓮心的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這已經是第二次。霸道而溫柔的吻,彷彿她就是他懷中最珍貴的寶貝,可心底那種難以名狀的反抗和抵觸,卻止不住地湧上來,淡淡悲哀,淡淡酸澀。 一朝封妃,從此身價百倍,她該高興的啊!宮裡面多少妃嬪日日夜夜期盼著,那頂素帷小轎停在自己的宮殿前,期盼著能得到這個尊貴男子的憐惜和寵愛,現在一切都擺在自己伸手就可觸碰的地方,她還有什麼不情願?更何況,封妃、侍寢本來就是無可厚非的事,可為什麼她此刻竟是如此的哀慟…… 身體不自覺地顫抖,不停地顫抖,唇齒間的纏綿悱惻,悉數被他強勢地主導和占據。而此刻無比清晰的卻是他微涼的手指,正順著腰際撫上了她的襟口,然後徐徐解開上面的鈕扣,按壓著伸了進去……蓮心在那一剎那崩潰,掙出雙手死死握住他按在自己身上的大手,眼淚洶湧而出。

胤禛抬起頭,眼睛裡充斥著濃濃的情慾,卻在看到她的眼淚時,陡然恢復了一絲清明——她不願意,而他則是在強迫她……驀地想出來的這個詞,忽然讓他感到了巨大的諷刺和嘲弄,堂堂帝王,竟是在強迫一個不甘願侍寢的女子。 胤禛放開她,那一刻,蓮心彷彿是一隻折翼的蝴蝶,跌落在地。抱著身上剝落得不剩幾件的錦裳,長髮披散下來,讓她的身軀半掩半露,卻是襯得愈加肌膚如雪、楚楚動人。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一聲壓低而急促的敲門聲,“萬……萬歲爺,兵部的折子……” 蘇培盛也知道自己在此刻來打擾有多麼不合時宜,然而兵部的這道折子,皇上足足等了十天,曾經不止一次吩咐過,無論任何情況,只要折子送到京城,都必須即刻呈遞給他,此刻卻是正正好好就到了。

蘇培盛擦了擦頭上的汗,捧著用明黃絹布包裹著的折子,正想再喚兩聲,若是再不應門,就算明日因此將他發配到邊疆,也不敲了。皇上難得對一個姑娘動了心,正是春宵一刻的光景,再來打擾,就恁地沒眼色了。 剛這麼想著,殿門居然就開了,卻是用腳踹開的。虧得他站得不近,否則這一踹非把他踢飛不可。卻是萬歲爺穿著裡衣和褻褲走了出來,衣襟敞開著,露出裡面精壯的身軀,大步流星地就跨出了殿門。 “萬歲爺,外面風寒,您披上點兒衣裳!”蘇培盛著急地喊了一聲,趕忙朝身側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讓他拿著大氅追上去,自己則捧著奏摺也跟了過去。 承乾宮外還站著守夜的奴才,見狀,不由好奇地踮腳朝著殿裡面望了一眼。管事大太監狠狠一瞪眼睛,嚇得小太監猛地縮回脖子。剛才那一眼,卻瞧見裡面的娘娘抱著破衫坐在地上,淚眼矇矓地在哭。

那一夜,皇上在暖閣里通宵處理政務,而後直接上朝。 隔日早上,蓮心是從睡夢中哭醒過來的,辰時已過,天都大亮了,殿外的奴婢已經將門廊打掃一新。巳時一刻,就有奴婢拿著嶄新的繁花宮裝和金銀首飾,直接送到承乾宮的內殿裡,卻是為伺候她去壽康宮裡請安準備的。蓮心的眼睛還有些腫,敷了冰又擦了些粉,堪堪遮住幾分。 晨曦已過,空氣中便褪去了那一絲絲的寒意。踏著花盆底的旗鞋,蓮心由侍婢攙扶著走到慈寧門前,看到裡面的老嬤嬤正三三兩兩地捧著掛緞,該是要送去浣衣局或辛者庫漿洗的。 上了年紀的人睡眠既淺又少,勤太妃堪堪睡了兩個時辰,就睜著眼睛到天亮。此刻吃過茶點,靠著軟墊子合著眼皮打盹,直到奴婢將人帶進殿,好半晌,才悠悠地睜開眼睛。

“臣妾鈕祜祿氏給太妃娘娘請安,太妃娘娘吉祥。” 有些倦怠的老婦人朝著她擺擺手,示意一側的奴婢奉上新茶。蓮心跪在團墊上問了禮,才起身坐到對面的黃錦緞炕床上。 “你待在宮闈的時日尚淺,可有什麼不習慣?”勤太妃略微抿了口茶,也不抬頭,清清淡淡地道。 “回禀太妃娘娘,臣妾覺得一切都很好。” 蓮心此刻低垂螓首,纖長的眼睫在雪玉臉頰上遮出一片陰影,檀唇瑩潤,像是施了胭脂,飽滿的唇形引人遐想。她是美人胚子,再加上錦裳華服,更是艷麗奪目,渾然天成的一股清嬈之美,彷彿是九天玄女不染纖塵。 勤太妃瞇著眼,卻彷彿是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人。同樣的眉眼、同樣的面容,不同的只是氣質和神韻。宮裡面留不住那樣明艷火烈的性子,堪比太陽,卻終被灼熱所焚毀。此刻,彷彿是寒冰遭遇了春水、陽光變成了月光,柔柔的、淡淡的,自原本的飛揚跋扈變成了一抹從容淡雅,倒是更適合宮中的日子。

“其實哀家早就料到了皇上會對你格外優待,只不過這一天果真到來了,連哀家對皇上待你的心思都甚感驚詫。”勤太妃拿著茶蓋,慢悠悠地撇了撇沫。 蓮心沒說話,卻是苦笑地彎了唇角。優待……指的是品階、賞賜還是恩寵?或許都有吧,只除了昨夜惹惱了他。 “臣妾蒲柳之姿,愧對皇上的恩典,太妃娘娘謬讚了。”她輕然斂身,口音細細地道。 熏籠里香息裊裊,純白的菸絲飄散出來,繚繞著明黃錦緞的帷幔,繚繞過寶櫃上的紫檀香盒,一直瀰漫在西窗的炕床邊。 勤太妃將茶盞擱在桌案上,望著她良久,須臾,輕輕地一嘆:“你……可是還怪著哀家……” 蓮心眼睫一顫,心裡驀然湧起難以壓抑的悲傷。可她面容如常,只微微笑了下,輕聲道:“太妃娘娘也是為了王爺好。”

“有些事情是一早就注定好的,倘若哀家不阻止,倘若你跟老十七在一起,難道就真的不會被皇上發現麼……皇上只是瞧見了你的臉,就有如此封賞緊跟而來,你該是最清楚這心思的強烈的……”勤太妃的視線飄遠,望向窗外,“更何況,對老十七而言,堂堂一個嫡福晉卻只能長長久久地藏在府裡面,不能露面、不能見人,就是連皇家盛筵都無法參加,這就注定了你永遠都不能站在他的身側與他比肩,你想這樣麼……” 當年的事若是再一次上演,就不是兄弟鬩於牆那麼簡單。他們曾經一起長大,皇上的性子、老十七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過的。可畢竟是那樣的傾心相許,若被生生拆散,越是情深就越會是折磨,經年累月,直到變成深入骨髓的痛,而或許只有痛了,才能不得不放手。

“你已經是熹妃了,今後這宮闈就是你安身立命之所在。哀家希望你能當好熹妃、只當熹妃,在這宮裡面好好地活下去。” 風吹散了淡淡的熏香,幽沁的味道播撒進了泥土,催生了早冬的一樹宮粉白梅。 蓮心望向窗外簌簌綻放的花團,不禁想起王府裡的那株白桃,也如眼前這般,純白的花瓣在風中飄灑,宛若下了一場花雨。 以後就是熹妃,便是從此,世間再也沒有鈕祜祿·蓮心,只有宮裡的熹妃娘娘。 回到承乾宮,已經將近中午。 堂皇瑰麗的宮殿明間開門,黃琉璃瓦硬山頂,簷下施以單翹單昂五彩斗拱,內外檐飾龍鳳和璽彩畫。據說,這裡曾經住過兩位皇后——順治帝的孝賢皇后董鄂氏和先帝爺的孝昭仁皇后鈕祜祿氏,其中那位與她同一族姓的女子,亦曾在前朝的宮廷中風光一時,卻是芳顏早凋,花信之年便薨逝了。 這麼一座堂皇瑰麗的宮殿,只冷冷清清地住著自己一個人,或許還有伺候的奴婢和嬤嬤。 蓮心不禁想起了玉漱。早前就讓殿裡的嬤嬤去鐘粹宮接人了,卻從封秀春那裡得知,宮裡面有規矩,要想召命新人進殿,需要在內務府報備了才可。蓮心自己去跟管事太監說,才知道其實很麻煩,想來當初雲嬪和婉嬪將自己帶進殿裡,卻是花了不小的氣力。 二進院裡種著幾棵柏樹,四季常青。她看著滿院綠意幽幽,就想著是不是也能種幾棵梅樹,這樣在數九寒天開了滿枝的花簇,也能陪伴她一直挨到融融的春季。 經過昨夜之後,很長時間內必定是要冷著了吧……那麼驕傲尊貴的男子,想來如何碰到過這麼不識抬舉的女子,婉轉承歡已是來不及,怎麼會當真退拒?想是要讓那些翹首以待的宮人失望了,剛剛風光榮盛的承乾宮怕是要從此失勢。 蓮心苦笑了一下,跨進內殿,將身上的大氅褪下。有宮人伺候她換衣,卻是不習慣,屏退了旁人,自己在屏風後面脫衣、更衣。 已是午膳時分,她剛打理好妝容,外面就有御膳房的太監端著備好的菜餚和點心走進來,呈在桌案上的銀碗和銀筷卻是兩人份兒的。蓮心怔怔地看著小太監傳膳、進膳、試菜……隨後那道明黃的身影就跨進了殿門,後面還跟著心腹太監蘇培盛。 “稍後你去南書房一趟,那兒的折子都發下去了,怎麼幾日都沒個回信兒?朕是讓他們延後再報,不是壓著不報,若是真要拿掉他們的腦袋,也就不用辦事了。” 蘇培盛點頭哈腰地承旨,等傳膳的太監一一唱喏畢,隨即就出了殿門。 “臣……臣妾參見皇上,皇上吉祥。”這“臣妾”二字依然叫著彆扭。蓮心唇瓣微啟,感覺異樣地抿了抿,站在內殿中央朝著他斂身而拜。 那雙雲紋錦靴走至她的跟前,頓了一下,須臾,卻是繞開她,走到黃花梨方端石桌案旁邊。案上擺著精緻的盤盞,都是乾清宮裡的御用被端到這裡,裡面盛著美味佳餚。 蓮心就這樣俯著身,沒有旨意就不能起來。時間久了,微彎的小腿有些麻,低著頭,額上卻是有些潮汗了。看來還是氣惱了,她苦笑地彎起唇瓣,許久都等不來他的聲音,暗自咬牙,硬是撐著身子不讓自己晃一下。 “是不是朕永遠不開口,你就要一直這麼待著?”涼絲絲的嗓音略微含著一抹慍意。 蓮心咬著唇,聲音細細,“臣妾不敢。” 有淡淡的熏香味道縈繞在鼻息,並非是殿裡面的熏籠,而是那一身錦緞黃袍上的龍涎香。她說罷,將頭垂得更低,偌大寢殿裡霎時就靜了下來。 恍然間,有凜冽的氣息撲面,還來不及反應,下一刻,她尖巧的下頜就被挑起,連帶著整個人都被提了起來。蓮心嚇了一跳,不知何時他已經來到面前。仰面而視時,卻是正對上那雙深邃的黑眸、蠱惑絕美的面容,眼底含著一層迷離的幽意,似慍怒又似失望,就這樣一眨不眨地瞪著她。 “你名叫蓮心,可朕怎麼就看不到你有'心'呢?” 話音落地,她卻有一瞬間的怔忪,心裡反復回轉的卻不是那句問語,而是他竟然知道了自己的名諱。原來以為他只知道她是熹妃,是那個跟八福晉有著相似面容的替身,然而短短一晝夜,他就將自己的名字叫了出來。 蓮心不禁覺得有些複雜。他或許以為自己不知道的吧?不知道自己其實早已知曉,知曉他為何要賜以妃位、為何要這般優寵。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會說,說出來就是別有居心,就會一併牽連很多無辜的人。蓮心咬著唇,貝齒咬出的卻是幾許淒楚。 然而他沒有放開她,就這樣靜默著,兩個人的身體靠得很近很近,不知不覺就帶出了一抹旖旎的曖昧。那股龍涎香的味道充斥在周身,彷彿密密匝匝籠罩下來的網,讓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蓮心的呼吸有些滯,想掙扎卻不敢,別過頭,臉頰卻是紅了。 或許是她的無所適從在一瞬間取悅了他,胤禛鬆開箝制在她腰身上的手,兀自走到案幾前。那上面的湯羹菜餚有些涼了,伺候的太監站在一側,眼觀鼻、鼻觀心,此刻才輕聲細語地請示,是不是要熱一遍,還是換新的。 胤禛擺擺手,拿起右側一雙纏枝雕花銀筷子,卻是並不挑剔。蓮心這時走過去坐在他對面,看到他只挑出其中的一些,吃得很慢、很優雅,而後喝了一口燉盅裡面的湯,就听他道:“用完膳,跟朕去一個地方。” 京城的街道上,正當市。 午後的陽光照在酒肆翹起的飛簷上,灑下無限暖意,連坐在樓下拉二胡的瞎子都仰起臉,瞇著沒有任何神采的眼睛,手裡的二胡掉了都沒察覺。街道上到處迴盪著叫賣的吆喝聲,走街串巷的賣貨郎挑著扁擔,裡面都是姑娘家的胭脂水粉,走到哪一處都飄著淡淡的脂粉味。 寬敞的北街上,一輛馬車徐徐而過。 剛剛在寢殿裡,蓮心在宮婢的伺候下又換了一套衣裙,卻是去華還簡,一身藕荷色雲紋上裳、月白緞百褶如意月裙,極是清淡素雅。拆了旗頭,只梳著簡單的麻花辮,順著耳際搭在左肩上。發間插著純銀的單簪,閃閃爍爍,與襟口的銀絲繡線互相輝映。 馬車內不算窄,以前坐著他一個,如今坐著倆,倒有些活動不開。反觀他,褪去五爪金龍的錦緞黃袍,換上一身深紫色暗紋雲錦繡的常服,衣袂上是玄色暗銀繡,內斂中難掩貴氣,卻道是微服私訪,更像是哪家的親王貝勒攜美出遊——想不到他竟然會帶她出宮。 車幔隨風一開一合,蓮心望著外面街道上徐徐退去的酒肆和茶坊,沒有想到還能再有出宮的機會。此刻,胤禛歪著身子靠在錦榻裡面假寐,輕勻的呼吸,使得衣襟上的繡帶跟著一起一伏。蓮心看到他薄唇輕抿,眼瞼上染著淡淡的青色,像是許久都沒安睡過的樣子。 聽伺候的小太監說,為了貢院科考的事,暖閣裡的燈已經兩夜都沒熄過。處理完成堆的公文,天快大亮時,他就會在暖閣的錦榻上瞇一會兒,而後等到上朝時辰,又匆匆趕去太和殿。 這是個端肅內斂的男子,天生高貴的出身,注定了半生會佇立於紫禁城之巔,睥睨世間萬物,是王、是主宰,生殺予奪、大權獨攬,然而竟是如斯勤勉刻苦、無一日怠惰。 “好看麼……”低沉沙啞的嗓音從男子的唇瓣中吐出來,他合著眼,不見目光流轉,語調中卻已透出清淡笑意,“朕不介意你繼續看下去,但更喜歡你在朕看著你的時候,也這麼看著朕。” 蓮心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註視了他很久,然而錦榻上的男子明明一直閉著眼睛,怎麼會發現自己的目光呢?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有些尷尬地道:“皇……皇上的衣襟沾了灰……” 她說的是實話,然而卻惹來他的朗聲大笑。笑罷,胤禛睜開明亮的眼睛,“是麼?哪兒髒了,不如愛妃給朕擦擦……” 蓮心更加彆扭,攥著衣角,這下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讓他瞧在眼裡,又是一連串的笑聲。 蘇培盛駕著車,隔著幔簾,就听見裡面傳出來的一陣爽朗笑聲,不禁感慨萬千。自從榮登大寶以來,萬歲爺好久沒有這麼笑過了。 馬車行駛在長安街上,直奔朝陽門內大街路北。貢院就坐落在中間的位置,是一座寬闊的三進院落,大門五楹對開,上面高懸著三塊匾額,東首那塊匾額上寫著“明經取士”,中間則高懸著“天開文運”,西面則是“為國求賢”。 蘇培盛一勒馬韁,將馬車停在了離貢院不遠的對面街上,“四爺,到貢院了。” 青磚灰瓦的連片屋苑,門口把守著面無表情的侍衛。大門半敞著,門檻內擋著一塊屏門影壁,倒是院裡有一棵參天古槐長勢甚好。轉眼已入寒涼之季,枝杈上的樹葉都掉光了,粗壯的枝乾一直伸向天際。 相傳這裡是文光射鬥牛的地方,那棵樹就叫做“文昌槐”。根部生在路東,主幹彎曲向西,樹冠呈在路西邊,其勢如臥龍,所以也傳此槐與考生的文運有關,每年來此的考生們都要競相膜拜,以期榮登龍門。 蓮心被攙扶著走下馬車,遠遠望見那棵參天古槐,不禁多看了兩眼。 寒窗苦讀十數載,要經歷鄉試、會試和殿試。鄉試每三年一次,又稱“秋闈”,秀才在鄉試中成績優秀的就是舉人,有資格進行第二年春天的會試,又稱“春闈”,其中脫穎而出者就是貢士。而後經過複試,會被舉薦參加殿試考策問。第一甲賜進士及第,即狀元;第二甲賜進士出身,俗稱榜眼;第三甲則賜同進士出身,是為探花。 早前,秋闈已過,現正值貢院裡面的會試,各地的文武舉人早已雲集到京城。這些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書生,在貢院裡面熬過足月後,其中一些人就注定是國家未來的治國能臣、國之棟樑。 宮裡面派出來巡查民情的官吏不少,回報上來的消息卻是五花八門,多是奏好的,少則是搪塞,其中劣情卻是無一有提。蓮心只知道眼下春闈剛剛完畢,禮部的官員閱完卷子,就會選出其中較為突出者進行複試,而後推薦參加殿試。他該是來體察細情的,卻不知為何要帶自己過來。 就在這時,東大街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蘇培盛已經停好了馬車,幾個人坐在對面街的一個茶攤前,順著聲音的源頭看去,赫然瞧見從東面來了一群抬著銅塑財神菩薩的書生,敲鑼打鼓地往貢院方向走,一邊走一邊嘴裡面念念有詞:“朝廷取士只為錢,貪官見錢就開眼。從此寒窗不苦讀,一心攢錢買功名。” 等唱著走到貢院門前,其中一個書生扯著脖子高喊道:“恭請考官大人迎財神入門——” 話音落地,其他人合力將那銅像一抬,而後哐的一聲,就將財神爺銅像放在了貢院的正門前。 門口把守的侍衛見狀,衝下來就阻攔著要衝進去的書生。那些書生雖無縛雞之力,但仗著人多,便跟侍衛扭打起來,貢院門前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堂堂斯文地,竟然亂成這樣,成何體統!”沏茶的攤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捋著鬍鬚瞧了半晌,無奈地直搖頭。 蘇培盛見狀,端著碗跟他要了一碗新茶,用目光示意那邊,驚詫地問道:“這幫人是哪兒來的?這麼大膽子,還敢跑貢院來鬧事兒。” “幾位爺是外地的吧?”老者的目光從三個人的身上掠過,蘇培盛和蓮心自不必說,最後落在那一抹深紫色雲錦繡袍的男子身上,卻是好相貌、好氣度。 “怎麼說?”蓮心也來了好奇,輕聲問道。 胤禛在這時候抬眸,深蘊的目光投射在蓮心的臉上,須臾,轉到了貢院前。 “他們可不是一次兩次了,隔三差五就會過來大肆吵鬧一番。上回跟侍衛打得頭破血流,要不是五城兵馬司的人及時趕到,怕是要血濺當場了。” “春闈都過了,他們是考上的還是落榜的?該回家的就回家去,怎麼還跟貢院不對付上了?” “都是各地的舉人,好不容易通過秋闈來到京城,卻道是有徇私舞弊的,只消花大把銀兩,照樣能混個舉人進貢院。跟主考官檢舉了多次,都不見回應。這不,他們實在是氣不過,就抬了一尊財神爺的銅像過來,存心要給主考官難堪呢!” 蘇培盛扑哧一聲笑了,在看到胤禛蹙起眉時又給咽了回去。 蓮心聽罷,也是一陣啞然失笑。這樣的損招,饒是脾氣好的,想必也要動氣了吧?更何況,聽那意思,問題似乎出在秋闈,而並不是貢院裡面的會試。 “拿得出來證據麼……”就在這時,端坐在一側許久未出聲的男子啟唇,幽淡的嗓音彷彿將對面街上的吵鬧和打架聲盡數滅止。 老者捋著鬍子,想了一瞬,認真地道:“有沒有證據倒是不知。只是前一陣子聽著吵鬧,好像是此次高中的名額裡面,有一個不學無術、連字兒都寫不好的。嗨,要不是給了錢,怎麼可能進京來參加會試?” 胤禛皺了皺眉,瞇著眼,卻是不知在回味茶攤老者的話,還是在想著什麼,茶碗裡的茶都涼了也未動一口。等龍井肥厚的葉子都沉在碗底,他起身,帶著蓮心回到了馬車那邊。 蘇培盛從袖子裡掏出碎銀兩付茶錢,老者卻是沒收,“小老兒在這裡賣茶賣了幾十年,也從未見過像這位爺這樣的,敢問爺如何稱呼?” 腳步稍微頓住,胤禛轉過身,嗓音幽沉地道:“在下在家裡排行老四,姓艾。” 等蓮心回到承乾宮,已經夕陽西墜。出宮一趟,僅是貢院就讓人大開了眼界。科舉考試是朝里面的大事,想他不顧疲勞親自出宮探訪,卻並未進貢院詢問那些負責閱卷的官員,只是到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的府上走了一趟,可見其間機關暗藏。她是女眷,並不方便一併進去,就留在馬車裡面等。足足一個時辰,直到蘇培盛撩開幔簾他重新坐進來,臉上凝重的神色,卻像是得知了什麼更加不好的消息。 夕陽橘色的暖光投射在地面上,空氣有些涼,蓮心緊了緊身上的大氅跨進殿門,卻發現玉漱已經在內殿裡面等著了。 “蓮……”後面的字還沒等吐出來,就生生咽了回去。玉漱瞧見一側奴婢瞪過來的凶煞目光,尷尬地低下頭,斂身拜了一下,“奴婢拜見熹妃娘娘,娘娘吉祥。” 蓮心一怔,轉瞬,臉色一下子就沉了。可她並不是個能隨便發出火氣的人,按捺下心裡的不悅,朝著殿裡的奴婢擺手,示意都下去。等寬敞的寢殿裡只剩下她們兩個,蓮心上前拉住玉漱的手,眼圈卻是先紅了,“對不起,我差點就連累你了……” 那晚她為了幫自己逃出宮去,偷了封秀春的腰牌。如果當時不是恰好衝撞了聖駕,機緣巧合下又被封妃,首當其衝受連累的就是玉漱。私放犯人,輕則是發配,重則就是砍頭的罪責……平靜下來的這幾日,她無時無刻不在悔恨自己的魯莽,倘若真是因此害了她…… “我都是心甘情願的。”玉漱聽到這話,鼻尖冒出些酸楚,直搖頭。 蓮心握著她的手,輕柔著嗓音道:“進殿裡面來吧,好麼……” 玉漱複雜地抬眼看她,咬著唇,卻是一聲也不吭。須臾,紅著眼睛道:“是太妃娘娘讓我過來的,馬上我就要去壽康宮了。太妃娘娘說她身邊缺一個體己的人,覺得我貼心,就讓我過去跟著她。” 蓮心一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壽康宮……事到如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應該以什麼樣的心情面對那位年邁的老婦、他的額娘。曾經,是她親手將他和自己拆散,而今,她哪裡是要找體己人,分明就是要用玉漱的身家性命,來作為牽制自己的一塊王牌。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蓮心眼角一濕,眼淚滑落了下來。現如今自己高居在承乾宮,高床軟枕、錦衣玉食,卻要讓她去壽康宮裡面做伺候主子的奴婢,“我現在就去求太妃娘娘,哪怕是放你出宮也好……” “蓮心!”玉漱在身後一把拉住她,苦澀地搖頭,“沒用的,勤太妃既然打定了這個主意,怎麼會聽你的呢?更何況,只有我在壽康宮裡面,才能保證她對你的安心啊!”玉漱說罷,伸出手,輕輕抹掉蓮心臉頰上的淚,“沒關係的,我說過的不是麼?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雖然以後不在一個殿裡面,但你也可以經常去看我。太妃娘娘也說過,會給我充分的自由,我也可以隨時來看你……” 蓮心哽咽了一下,止不住的酸楚從心裡湧出來——身如浮萍、命若柳絮,說的就是宮中人的命運。晉封為妃又如何?僅僅是想要保護身邊的人不受到傷害,這一小小的心願都無法辦到。 “我鈕祜祿·蓮心發誓,一定要在這宮裡面坐得比任何人都高、比任何人都要尊貴,再不會讓別人輕易踩在頭上,不會讓別人決定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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