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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死局

宮鎖珠簾 于正 9452 2018-03-16
“咳咳!”勤太妃在門廊處輕咳了兩聲,將她們的視線引了過來。 李傾婉摟著小公主站起來,朝著她斂身,“臣妾給皇額娘請安、給皇后娘娘請安,皇額娘吉祥、皇后娘娘吉祥。” 勤太妃擺擺手,示意她起身,而後朝著小公主招了招手。 李傾婉輕輕放開小公主的小手,小公主就往前跑了幾步,撲進勤太妃的臂彎裡,“惠寧祝皇祖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童聲稚嫩,勤太妃頓時眉開眼笑,輕輕摟著她,“這是誰教給我們惠寧的……惠寧長大了,知道想著皇祖母了……” 勤太妃拉著小公主的手,細細地問了飲食,又問了每日所學。小公主乖巧地一一作答,更是說了自己在苦練舞蹈,要在壽宴上獻舞的事。勤太妃一邊聽,一邊笑瞇瞇地撫著她的頭髮。

李傾婉站在一側,微垂著眼睫,目光柔柔地望著自己的女兒。 勤太妃在這時抬眼看了她一下,淡淡地道:“你怎麼在這兒的?” “臣妾自知所犯過錯無法彌補,唯有日日來此地為皇上、皇額娘祈福。”李傾婉說罷,從懷裡取出一道平安符,“前幾日,白塔寺的上師進宮來給皇額娘講經,臣妾在這裡遇見他,便求了一道符,用以保平安、延壽祿。”金色的三角拴著紅色絲絛,在陽光下閃著一抹光暈。 勤太妃看了半晌,語氣不覺柔和下來,“你是給哀家求的?” 李傾婉點點頭,口音細細,“臣妾知道,白塔寺的符最為靈驗。而且那位上師說,這道符開過光,若是用給家中老人,再輔以孝心和真心,便能保佑一世安寧。” “孝心、真心……”勤太妃咀嚼著這兩個詞,須臾,輕輕嘆了口氣,“若你果真痛定思痛,今後能專心撫養和照顧小惠寧的話,哀家也就真的安心了。”

李傾婉斂身,深深俯首。 而後,勤太妃就和烏拉那拉皇后離開了雨花閣。小公主咬著手,還在原地站著。這時候,已經有宮婢將掖在團墊下面的紙箋抽了出來。 李傾婉接過來卻是看也不看,就對著燭火燒了。灰燼落,上面的字也跟著灰飛煙滅——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乾西四所那邊,師傅請得怎麼樣了?” 冰雁略微斂身,壓低聲音道:“回禀娘娘,師傅們都說,若想要在短短幾日內就教好小公主,很是困難。所以……” “所以沒有師傅敢接?”李傾婉回眸,眼底透出一絲不悅。 冰雁點點頭,表示正是如此。 “本宮不管是困難也好,簡單也罷,你這就去指定一個人,必須要在十天之內將小公主的舞蹈教好,否則本宮就將他逐出宮去。”

冰雁隨後又去了乾西四所,然而裡面的教習師傅卻無論如何都不敢接。且道是皇家子女,精貴得很,舞蹈又是苦功夫,非幾年的苦練不能成事。單是時間就已不可能,更何況要教的還是皇室唯一一位公主,誰也不敢擔這樣的責任。最後,卻是裡面伺候的一個嬤嬤將此事應承了下來。 “真的沒問題麼?” “娘娘放心,老奴以前是樂坊裡面的伶人,親手帶過很多姑娘,有經驗得很。小孩子的筋骨軟得很,稍下工夫,幾個動作還是做得出來的。” 李傾婉蹙著眉,一臉變幻莫測地看著她,“你竟敢將本宮的小公主,跟那些下賤胚子相提並論……” 那嬤嬤名喚蘇蓉,聞言驚了一下,惶恐地跪在地上,“老奴不敢!老奴是老糊塗了,這張嘴真是該打,該打!”她說完,伸手照著自己的臉,左右開弓地抽下去。

清脆的響聲讓李傾婉愈加煩悶起來,擺擺手,索性讓她停下。 “離著太妃娘娘的壽誕,統共還剩下八個晝夜。在這期間,你若是教會小公主一套討喜的舞蹈便罷,若是不能,乾西四所你也不用待了,直接去辛者庫教習那些包衣奴婢吧。”她說完,便擺擺手,讓伺候的奴婢將小公主領出來。 兩三歲的孩子哪裡知道什麼姿勢、身段,堪堪往那兒一站,無論蘇蓉怎麼說,都彎不下腰去。蘇蓉撿了一根藤條,狠狠在她的小腿上抽了一下。小公主“啊”的一聲摔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李傾婉剛在軟榻上躺了片刻,就听見外面的聲音,皺著眉喚來冰雁,卻是蘇蓉打了小公主,連外衣都顧不得披上,穿鞋下地就直奔正殿。 小公主已經被扶起來。那邊,蘇蓉梗著脖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李傾婉幾步上前,啪的一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大膽賤婢,本宮只不過是讓你負責教導小公主舞蹈,你卻敢打她。你可知道連本宮都捨不得動她一下,誰給你的膽子動手?你眼裡還有本宮,還有皇上麼?” 蘇蓉捂著臉,嘴裡腥甜,唇角滲出血絲來,“玉不琢不成器。娘娘讓老奴教導小公主舞蹈,一招一式,必須將基本功打好才行。娘娘若是心疼小公主,別說是不到十幾日,就算是十幾年,也教不出一段舞來。” 李傾婉怔了一下,轉瞬卻道是她的話並沒有錯。 冰雁挽起小公主的褲腿,白嫩嫩的小腿肚子上被打出兩道血痕。冰雁心疼地看向李傾婉,“娘娘,小公主是金枝玉葉,如何受得了這個苦,奴婢求您還是另做打算吧。” 在瞧見血痕的那一刻,李傾婉也心疼得要命,可眼下更重要的,卻是如何讓小公主在勤太妃的壽宴上脫穎而出,這不僅是她的事,更是為了惠寧的將來著想。誰能保證她永遠是皇室唯一的公主?倘若將來皇上納了別人,有新的女兒降生,那麼她這個犯過錯、關進過北五所的額娘,將要如何給她爭回那些寵愛?

“舞蹈還是要練,你注意些分寸便可。”李傾婉說罷,再也不看一眼,直進了內殿。 冰雁拉著小公主,蘇蓉拿著藤條就過來要人。小公主驚恐地躲在冰雁身後,卻被蘇蓉一把拽了出來,硬是讓她將腿抬到槓子上,做最基本的抻筋和壓腿。 十月二十八日,迎來勤太妃的壽宴。 早在十五日,王公大臣以及外省各大臣已經陸續呈進賀壽貢物。十六日,內宮裡面開始日日有慶祝活動。等到二十八日來臨,宮城內外已是錦緞鋪地、福祿彩幅高掛。 當日,勤太妃先是在壽康宮裡接受王公大臣的朝賀,而後在寧壽門外至皇極門外設儀駕。辰刻,禦禮服,由樂壽堂乘八人花桿孔雀頂轎出神武門、進北上門,至壽皇殿列聖前拈香行禮。又至承乾宮、毓慶宮、乾清宮東暖閣、天穹寶殿、欽安殿、鬥壇等處拈香行禮畢,還樂壽堂。

巳初,由樂壽堂乘八人花桿孔雀頂轎出養性門、升皇極殿寶座。禮部堂官引雍正帝於寧壽門中門入,帝步行至寧壽門檻外拜褥上立,率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禮,禮畢,還宮。隨後接受皇后、固倫純禧大公主、皇子福晉等參拜。禮畢還樂壽堂,升寶座,帝詣勤太妃前跪遞如意畢,皇后率婉嬪、安貴人、謙貴人等詣勤太妃前跪如意畢。 最後由樂壽堂乘八人花桿孔雀頂轎至閱是樓院內降輿,帝率皇后跪接、進膳、進果桌、看戲。戲畢跪送,勤太妃乘八人花桿孔雀頂轎還樂壽堂。 壽宴要在暢音閣裡面舉辦,看罷戲,有奴婢備好桌案用膳,膳過兩巡,各殿的妃嬪獻出賀禮。皇后烏拉那拉·貞柔毫無懸念地拿出那副親手繡製兩個月的雙面湘繡,接下來則輪到婉嬪。 婉嬪領著打扮得喜慶的小公主走到明黃桌案前,尚未開口,小公主就童聲稚嫩地喊道:“惠寧要獻舞……”她的小臉兒滿是笑容,嗓音脆生生的,卻是將大家都逗樂了。

勤太妃撫著掌,笑瞇瞇地道:“小惠寧想要跳什麼舞呢?皇祖母從來都不知道惠寧也會跳舞,是誰教惠寧的?” 李傾婉輕挽雙手,柔柔地一拜,“回禀皇額娘,小惠寧知道皇額娘壽辰在即,非纏著臣妾找人教她跳舞不可,說是要在壽宴上跳給皇額娘看,讓皇額娘開心。”她說罷,春水般的目光流轉,只盪過那一襲俊美無儔的明黃身影。 勤太妃聞言,臉上的笑意更濃,連連稱“好”。李傾婉斂身再拜,而後領著小公主下去準備。 片刻之後,一側的宮人將曲樂奏起。等歡快的調子在整個敞廊裡響起,小公主穿著一身金燦燦的羅裳走到中間空地上,手腕和腳腕上都拴著金鈴鐺,隨著動作,鈴鐺發出脆響。曲調如水,舞姿嬌俏可愛。短短幾日,動作卻練到了十成,一招一式嬌美而標準。

勤太妃一邊看一邊打著拍子,寵溺之情溢於言表。 可就在這時,小公主的舞步似乎亂了。 “啊……”她剛跳了幾個動作,想彎腰下去,卻痛苦地叫了一嗓子,整個人像斷線的風箏摔在地上。 這一摔,將滿場人的心都揪到了一起。 “大妞兒——”最著急的卻是李傾婉,這一急,連以前叫習慣的乳名都喚了出來。 她坐在西迴廊的第二個桌案後面,面前擋著雕欄,繁重的宮裝讓她無法及時跑過去,卻是一側的奴婢將小公主抱了起來,徑直抱到皇后娘娘的跟前,烏拉那拉·貞柔探手一試,卻是沒氣兒了。 “太醫,快傳太醫!” 天色逐漸黑沉下來,沉鬱的氣息籠罩著整個宮城,彷彿連風都跟著凝滯下來。 小公主被抱到了壽康宮裡,幾位太醫已經進去很久,外面是焦急等待的勤太妃、皇后,李傾婉六神無主地扶著廊柱,已是滿面淚痕。

皇上原本也在,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然而邊防忽然傳來急報,萬般無奈之下,匆匆趕回暖閣主事,留下心腹親信蘇培盛在此等。 足足兩個時辰。月近中天時,吱呀一聲,殿門被推開了。從裡面走出來的御醫正是陳遠道和趙博安,兩人都是首席院判,此刻卻是煞白著一張臉,面色凝重,額頭上滿是潮汗。 “裡面怎麼樣了,我的女兒怎麼樣了?”李傾婉撲過來,紅腫著眼睛,一把拽住兩個御醫的袍袖。 陳遠道扶住她,趙博安卻徑直來到勤太妃的面前。 “小公主如何了?”勤太妃陰沉著一張臉,已經十分難看。 趙博安的臉色更加難看,拱著手,沉沉地道:“啟禀太妃娘娘,小公主她……卻是不行了……”寥寥幾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勤太妃腳下晃了晃,險些沒摔倒。 不行了……李傾婉目瞪口呆地轉過臉,彷彿看怪物一樣看著趙博安,“你剛才說什麼?什麼不行了……” “太妃娘娘、婉嬪娘娘,剛才老臣等為小公主號脈,已經不見了脈象。小公主身上又有多處傷痕,老臣猜測是因為之前長時間的虐打,導致筋骨脆裂。剛才小公主在跳舞時,該是經受不住擠壓,終於導致斷裂錯位壓迫心脈,才……” 勤太妃聽到一半,只感覺心筋被狠狠勒緊,已經是痛得難以自抑。等全部聽完後,整個人都愣住了,轉瞬,推開身側的人,大步走進了寢殿。 床榻上,孤零零地躺著一具瘦小的身體,一動不動。 李傾婉跟著走進去,在看到的那一刻,眼淚止不住滾落下來,“大妞兒,我的女兒……” 勤太妃卻是哆嗦著手腳,徑直上前掀開小女孩兒的衣服——外中內三層。等掀開月白緞長褲的一角,卻看見露出的肌膚上遍布著紫紅色的瘀傷。然而不僅是腿上,手腕上、後背、胸前都遍布著又紅又紫的瘀痕。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哀家的小惠寧會有這麼多傷?”勤太妃顫抖著聲音、拍著床榻,哽咽著哭出聲來,“婉嬪,哀家以為你從北五所出來已經改過自新,誰知道你仍在興風作浪,現在還把小公主弄成這樣!”勤太妃搥胸頓足,哀嚎著看著床上的小身體,“哀家真是瞎了眼睛,竟然把小公主交給你撫養。你讓她練習舞蹈就罷了,何必要這麼折磨她。她還這麼小,你怎麼下得去手啊!” “皇額娘……” “別叫哀家皇額娘!”勤太妃的眼睛通紅一片,站起身,指著床榻,“你的女兒就在那兒,現在她已經沒有了脈搏和呼吸。你是她的額娘,你去好好看看,究竟你把她折磨成什麼樣?” 李傾婉並不相信小公主真的已經殤逝了,面容僵硬地走過去,抱起那小小的身體,“大妞兒,大妞兒?是額娘啊,你怎麼不理額娘呢?”她搖晃著小公主的肩,須臾,轉過臉來,朝著勤太妃露出一個古怪而扭曲的笑容,“皇額娘您看,小惠寧還在我懷裡動呢。她還活著,還活著……” 勤太妃心裡有抑制不住的酸楚和哀慟湧出來,再不能去看一眼。甩著袍袖,朝身側的人道:“來人哪,傳哀家懿旨,景仁宮婉嬪李氏虐待親女致死,特此廢去封號,擇日處斬!”她說罷,立刻離開了這裡。剛踏出門檻,寢殿裡陡然傳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哀嚎。 十月二十八,戌時,勤太妃壽宴不歡而散;亥時,長女殤於景仁宮,追封為和碩懷恪公主。 二十九這日,忽然下起了綿綿細雨。這樣的天氣,有雨已是難得,潮濕的氣息從泥土裡生出來,瀰漫在雨幕裡面,含著淡淡的青草味道。 景仁宮裡,小公主的屍體已經收進了棺槨,而辰時不到,宗人府來押婉嬪的官吏已經到了。宮妃被打入冷宮時,往往要穿著一身雪白罩衫,抱著僅能帶的幾件換洗衣服,連身邊的奴婢都不能帶走。但若是罪犯不赦要被砍頭,則是被帶進宗人府。 李傾婉已經在床榻前坐了一夜,晨曦的陽光投射進屋時,她便起身走到鏡子前面,將披散凌亂的長髮梳得齊順。 冰雁泣不成聲地看著她,“娘娘……” “本宮這便走了,你留下來,要好好照顧小公主……她喜歡吃甜的,喜歡午膳之前先去禦花園耍鬧一陣。膳食不能太燙,要定時定量,可不能依著她的性子來。”李傾婉痴痴地望著床榻的方向,彷彿那上面還有個小女孩兒正甜甜地睡著,就像以前一樣。 冰雁再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噓——”李傾婉伸出手,朝著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別吵著她,你看她睡得多香啊……” 此時此刻,蓮心站在門檻前望著殿內的一切,驚愕得無法自抑。自從壽宴在即,她便暫時離開景仁宮回到了辛者庫,原是因為這兩日,勤太妃會到各個宮妃的殿裡面探看,她不便再繼續叨擾。而更重要的是,二十八日諸皇子、皇妃要進宮拜壽,她必定得留在辛者庫,屆時勤太妃也會安排人過來,將她接到一個旁人找不到的殿裡面。誰想到時隔僅僅三日,竟然會變成了這樣。 就在這時,宗人府的官吏已經到了,蓮心暗自咬牙,提起裙裾就往外面跑去。 此刻,壽康宮裡的煙氣已經散了,雕花麟鳳的銅爐蓋著蓋子,裡面的火炭早已經沒了熱度。垂花門上的幔簾被挽著,露出殿內的一室浮光掠影、濛濛黑沉,彷彿都還浸在子夜的冰冷和濃深裡,連輕微的熏香都生出了涼薄的味道。 蓮心邁進門檻,殿內的嬤嬤攔了她一下。 “奴婢鈕祜祿·蓮心,有急事求見太妃娘娘,請通報一下。” 嬤嬤伸著胳膊阻攔她,卻是面無表情,“勤太妃身體不適,不見任何人,你還是回去吧。” “求求你,我真的是有急事,人命關天!求你讓我進去!” 還有兩刻,婉嬪就要被押進宗人府,正午時分,等待乾清宮定奪,便要處斬。蓮心焦急得紅了眼眶,聲音哽咽地在門廊上苦苦哀求。 就在這時,內殿徐徐走出一個宮婢,朝攔著蓮心的嬤嬤道:“主子有話,宣她進去。” 蓮心滿是感激地看了這個宮婢一眼,忙跟著她跨進內殿,繞過幾道垂花門,燙金明黃的大敞椅即在眼前,那團花地毯上卻早已跪著一個身影。 “太妃娘娘,婉嬪她就算再心腸歹毒,也不至於要如此殘害小公主。虎毒不食子,更何況還是一個母親呢。”徐佳·襲香梗著脖子,直直地跪著,“您的壽宴是整個宮闈最大的心事,婉嬪或許是因為望女成鳳用錯了方法,才導緻小公主殞命。她已經失去了神智,太妃娘娘,妾懇求您饒她一條命,哪怕是景祺閣,哪怕是北五所,讓她一輩子待在裡面不能出來。妾求您了……”襲香說到此,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蓮心由宮婢領著走進去,襲香這時抬起頭,瞧出是她時,臉上不由生出一絲彆扭,別過臉再不去看她。 勤太妃撫著額,神色倦怠而憔悴。好半晌,睨下目光看著跪在地上的人,“你也是來求情的?” “太妃娘娘,奴婢一直住在景仁宮裡面,前前後後的事,沒人比奴婢更清楚了。因為太妃娘娘的壽宴在即,婉嬪挖空了心思要討您的歡心,因此才讓小公主跟著乾西四所裡一個叫蘇蓉的嬤嬤學跳舞。那蘇嬤嬤說自己是自小就練習舞藝,婉嬪才將小公主放心地交給了她,婉嬪並不知道蘇嬤嬤會這麼對待小公主。”蓮心說罷,俯首叩了一個頭,“太妃娘娘,縱然婉嬪有撫養失職之責,卻也罪不至死啊!” 她剛說完,桌案上的茶盞嘩的一下就被揮落在了地上。勤太妃瞪著通紅的一雙眼睛,滿面哀戚地看著地面上的兩個人,“她罪不至死,難道哀家的小惠寧就該死麼?” 就在這時,忽然有奴婢來禀告:“太妃娘娘,不好了,婉嬪在被押入宗人府的路上撞牆了。” 蓮心和襲香都是一滯,駭然地看著那奴婢。 勤太妃陰沉著臉,“死了沒有?” 那奴婢低著頭,怯懦地道:“回禀太妃娘娘,御醫當時正好經過那裡,就趕緊過去看。誰知道,卻是已經……救不回來了!” 話音落地,蓮心和襲香都跌坐在地上。襲香失魂落魄地盯著地上某處哽咽著,卻是連哭聲都發不出來。 高堂上,勤太妃忽然放聲大笑,笑得涕淚橫流,“好啊,老天都看不過眼。那賤人是有心加害也好,無心也罷,都已經給哀家的小惠寧償了命。來人啊,將那賤人挫骨揚灰,封了景仁宮,哀家從此再不想听到關於那賤人的任何事。” 風逐漸轉涼,蓮心走出壽康宮的一瞬,撲面而來的涼雨,打得她一個寒戰——驕傲如斯的一個女子,就這麼沒了,再無聲息。 景仁宮偌大的宮殿裡,寶閣架上面擺放著的諸般新製香品仍在,一些是自己的,一些則是特意給婉嬪做的。蓮心怔怔地想著,是不是該將那些東西拿出來,給婉嬪燒了。恍惚間,又覺得自己彷彿也跟著婉嬪一起死了,蕭索黯淡,不勝身後魂歸之感。 襲香被奴婢攙扶著走出來,沒有打傘,走出迴廊就呆呆地站在雨裡。蓮心在她身邊走過,卻一把被她拽住,拽住了,卻沒說話。 蓮心鼻翼有些酸,苦澀地撫上她的手,卻發現指尖冰涼,“娘娘節哀順變。” “節哀順變……”襲香喃喃地念出那四個字,忽然笑了,卻是仰面而泣,“我應該高興的啊,不是麼?我終於把她鬥倒了,不僅如此,她都已經死了。如果僅僅是被押入北五所,或許還有翻身的機會,現在可好,她死了,死了……”她說著說著,再也說不下去。蓮心轉過身,難受地擁了她一下,襲香就伏在蓮心的肩上放聲痛哭起來。 雨淅淅瀝瀝地打下來,站在雨裡的兩人渾身都被澆透了。眼前,那些在白日里瑰麗奇偉的殿堂和宮牆,此刻被雨水沖刷成了一片陰翳色,幽幽深深,夾雜而來的寒意,就像是從腳底一直鑽到了心裡,每一個毛孔都感受到了那股涼薄和冷酷的氣息。 “奴婢沒想到,娘娘會來給婉嬪娘娘求情……” 襲香從蓮心的肩上抬起頭,空洞的眼睛裡浮出了一抹嘲弄和淒涼,“你以為是我,對麼?” 沒錯,她確實很討厭她,討厭得咬牙切齒,生怕她留在宮裡面與她爭奪地位和尊榮,挖空心思想著如何能將她們母女弄到北五所裡面,永世不得翻身。可她畢竟是她的表姐啊,而大妞兒是她的小外甥女,無論如何,她都做不出那樣的事情。而且退一萬步講,她也根本沒有那麼狠辣毒絕的手段——借刀殺人,不露聲色。 “你說,當時在景仁宮負責教大妞兒跳舞的,是乾西四所裡面一個叫蘇蓉的嬤嬤,對麼?”襲香臉色冷了,眼神裡充斥著毒恨和陰森。 蓮心點頭。 “那好,本宮倒要瞧瞧,究竟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宮人,能將大妞兒毒打成那樣,並且還將表姐連累致死。” 乾西四所裡面,已經亂成了一團。拿著簿冊核對名姓的嬤嬤站在正堂中央,卻是一臉的疑竇和慍怒。在她面前站著的都是教習師傅和宮人,排成隊,由另一個嬤嬤仔細地核查而過。 蓮心和襲香跨進門檻,正聽見那嬤嬤點對著名諱。瞧見眉眼,才認出她正是在勤太妃身邊伺候的老嬤嬤。 “謙貴人、蓮心小主,老奴一一核對過,乾西四所裡面,根本沒有一個叫蘇蓉的嬤嬤。”老嬤嬤朝著她們倆行了個禮,就把手裡的簿冊交給了她們。 蓮心卻是滿臉震驚地抬起頭,目光跟襲香的相觸,兩人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怎麼會呢?我是親眼看著那嬤嬤在景仁宮裡教習了好幾日,偶爾還會有乾西四所裡面的宮婢,送一些描畫動作和舞姿的書籍過來。對了,就是她們倆,我見過她們送東西過來的。”蓮心說罷,指著站在靠右側的兩個面容清秀的宮人。 那兩個宮人見點到自己,嚇得撲通跪在地上。 “可有此事?”老嬤嬤厲聲喝道。 兩個宮婢哆嗦著肩膀,噤若寒蟬地點頭。 老嬤嬤啪的一下將簿冊摔到她們臉上,“那你們送書籍的那個人何在?若是膽敢包庇,一併連坐,嚴懲不貸!” “奴……奴婢等冤枉啊,奴婢等確實送過東西到景仁宮,卻以為她是婉嬪娘娘新招的宮人,更何況那嬤嬤也是這麼說的啊!”兩個奴婢跪在地上,咚咚磕頭。 這回,連來核查的老嬤嬤都驚了一下,蓮心和襲香更是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難怪出事之後,一直看不見還有別人,原來根本就是個包藏禍心的禍害。究竟她是誰找來的,表姐對大妞兒的日常起居不是一向小心謹慎的麼?怎麼會這麼輕易讓一個外人進殿裡面,還接近大妞兒呢?”襲香說罷,面露哀傷和痛惜。 蓮心怔怔地回味著她的話,想起自己提前三日離開景仁宮的時候,那蘇嬤嬤仍在殿裡面教習,冰雁還特地在一側督導。 冰雁…… “那個叫蘇蓉的嬤嬤,是冰雁找回來的。” 襲香一臉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就在這時,壽康宮來的老嬤嬤將簿冊交還給乾西四所裡的掌司,然後朝著襲香和蓮心道:“兩位小主子,老奴跟隨太妃娘娘已經在這宮裡面待了幾十年,聽得多也見得多。宮裡頭最忌諱空穴來的風、無因而動的影——往往就能兵不血刃,而殺人於無形。在這個宮裡面,千萬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 至此,景仁宮被封了起來,再沒人敢去提及關於李傾婉的一切。這個出身高貴的女子,曾經在宮中經歷過輝煌燦爛的三年。三年中,品階一躍至貴嬪,並且生有愛新覺羅家唯一的小公主,然而卻是在那樣不堪的情形下香消玉殞,最終只成了偌大宮城中一抹飄萍,風一吹就散了,再不留一點痕跡。 十一月,天氣逐漸冷了下來。 已經是深夜,西暖閣裡的燈還亮著。蘇培盛讓送膳食的小太監輕著步子,將桌案上的盤盞端下去熱一熱。都是精緻的銀碗和琺瑯碗,裡面所盛炙肉湯羹,悉數都未動過。 熏籠裡燃著香,裊裊煙氣讓人昏昏欲睡。試菜的宮人仍陪在旁邊,看著敬事房的太監捧著擱置著綠頭牌的托盤,梗著脖子跪在堂下,而明黃案幾前那一道身影始終沒有看一眼。蘇培盛搖了搖頭,示意他先拿著托盤退下。 自從宮裡面唯一的公主殤逝,原來的兩個嬪,一個因謀害皇室子嗣被關押進北五所,一個因虐殺親子而打入宗人府、後自殺而亡,本來就人丁稀少的皇宮裡,更顯出幾分清冷和疏落。幾位太妃因此事格外憂心,專程交代了敬事房的太監,務必要讓皇上每月多幾次召幸,更要再挑選幾位秀女充實后宮。 放著綠頭牌的托盤已經被拿下去,看來今夜又要在暖閣裡面批閱奏摺至通宵。連著熬了幾宿,眼睛都是紅的,蘇培盛憋回去一個哈欠。看著明黃案几上如小山高的公文,想著等全部處理完又到了上早朝的時辰,連忙擺手讓奴婢們先去準備,只等著暖閣的殿門一開,就端著銅盆和皂盒等進來伺候洗漱。 因為每個月大都是如此,朝服和朝冠都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暖閣裡,偶爾會往乾清宮那邊拿,卻不是因為要召幸妃嬪侍寢,而是接待完來使或處理罷公務,困倦不堪地回到寢宮裡面休息。 “幾更了?”這時,明黃案幾前響起一道微啞的嗓音。 蘇培盛揉揉眼睛,看了看天色,斂著身子道:“萬歲爺,已經過了二更。還有一個時辰,就要上朝了。” 那人“嗯”了一聲,又埋首在成堆的奏摺裡面。 蘇培盛盯著還在門廊跪著的小太監,手裡同樣捧著紅漆托盤,只是裡面盛著的不是綠頭牌,而是厚厚一疊鐘粹宮待選秀女的小像。想來幾位太妃因為此事,亦是煞費苦心,可惜皇上該是早把選秀的事忘到九霄雲外了。皇上政務繁忙,根本無閒暇時間去考慮這些,每隔幾日就硬逼著選看,只是給皇上添堵。 殿外,月色如水。 穿過隆福門,一行宮人順著朱紅宮牆迤邐而來。為首的,是個被眾星拱月般簇擁著的女子,身著一襲藍色緞鳳穿牡丹紋樣常服,梳旗頭,青緞面中間插著一朵牡丹,辮梢綰著七寶琺瑯墜角,在月光下宛若嫦娥仙子,華麗而雍雅。跨進暖閣的殿門,外廊和中廊守夜的太監都呼啦啦地下跪行禮,“皇后娘娘。” 芳容淡,始知花姿清美端艷。 素雅麗顏的女子朝著他們擺了擺手,踏進內殿。那端坐在明黃案幾後面的男子,正好將朱筆搭在筆架上。抬起臉,一雙深若黑淵的眼眸注視而來,他薄唇啟合,似有君臨天下的無限睥睨之勢,卻深蘊而內斂,淡然地道:“你怎的來了?” 此時,金杏五爪金龍吉祥如意朝服還未褪下,因他端坐了許久,繡著金絲雲紋的衣袂有些凌亂。幽深晶瞳,眸光若練,恰好與窗外夜色互相輝映。俊美無儔的面容,微有些倦怠之意,眼瞼含著淺淺的青色。 烏拉那拉·貞柔蓮步而至,身後跟著的奴婢端著小銀托盤,上面擺著一個胭脂釉瓷燉盅和兩個琺瑯葵花盒,分別盛著圓肉杞子羹、折疊奶皮和燕窩鴨子火熏片。 “臣妾給皇上請安。” 新制的菜餚香氣撲鼻、勾人津液。烏拉那拉·貞柔吩咐奴婢將托盤放在一側的桌案上,就有小太監上前試菜。 “臣妾知道皇上自酉時就未進過膳,斗膽做了這些東西,請皇上務必要給臣妾一個薄面,用些湯羹才好。” “外面露重氣寒,你身子又不好,應該在儲秀宮裡好好休息。” 烏拉那拉·貞柔靜靜地望著那一抹明黃的身影,須臾,輕垂螓首,略帶澀意地道:“水不就人,人便去就水。皇上許久都不來探望臣妾,臣妾便來探望皇上……” 翻閱奏摺的手一頓,他抬首看她,“朕剛回宮不久,政務繁忙,故此冷淡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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