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宮鎖珠簾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你欠我的

宮鎖珠簾 于正 9201 2018-03-16
這時,李傾婉吩咐宮人將桌案上的盤盞收拾下去,冰雁端著荷香蓮子燉盅進來,從襲香跟前直直走過,卻是看也不看她一眼。 此時此地,襲香已經無法再待下去了,她的眼眶有些紅,死咬著唇,連禮都沒行,就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正殿。 李傾婉這才抬起眼皮,陰鷙地盯著襲香遠去的方向,卻是朝背後的屏風道:“行了,帶她出來吧。” 殿堂裡面的熏香,繚繞出一絲奇異的煙氣。純白的煙氣在鑽出鏤空銅香籠的那一刻就散了,幽沁的味道徐徐彌散,香氣浮動,芳蘊迷人。 蓮心穿著一襲淡粉色修肩齊腰的宮裝走出來,玫瑰淡色雲錦緞的上裳,月白緞百褶如意月裙,胸襟和裙擺都繡著片片的桃花,隨著步履翩躚,或濃或淺的花瓣宛若鮮活了一般。她未梳旗髻,如漆的烏髮只綰成一個麻花辮,斜簪著白芙蓉的花瓣,檀唇施朱,肌膚瑩白如雪,一雙眸子含著無限幽意,深婉動人。耳墜白色明月璫,蓮步輕移,腕上的珠玉搖曳生光。

“怎麼樣,可還喜歡這身裝扮?” 香臉輕勻,黛眉巧畫宮妝淺。雲嬪瞇著眼,彷彿被面前少女的出塵容貌耀花了眼睛,有些看不真切。只是望著她身上那件嫣紅的羅裳,恍惚間,不禁想起自己進宮時的模樣。 “你身上這身旗裝,正是本宮剛進宮時穿的。皇上第一次看到本宮,就說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紅',那桃花指的就是這件衣裳上的繡飾。” 蓮心有些惶恐地斂身,聲音細細,“娘娘恕罪,奴婢不知這衣裳如此珍貴,竟穿在自己身上……” “你穿得,當然穿得,只要本宮願意,本宮的一切都可以給你。告訴本宮,若是本宮真心待你,你可會聽本宮的話嗎?”李傾婉不自覺地傾身過去,卻是緊緊攥住蓮心的手腕,尖尖的十指用了力道,直摳進蓮心的肉裡,仍是矇矓著視線,像是墜進迷境中。

蓮心感覺到疼,卻不敢掙脫,“娘娘……” 她的聲音將李傾婉從夢魘的泥淖中拉了出來,李傾婉眼神茫然地看著她,轉瞬,扯唇一笑,輕輕放開了她,“本宮把你嚇著了。”她收起恍惚的神色,將十指對頂,面容卻是淡了,“待會兒大公主要來殿裡,本宮就不留你用膳了。回到辛者庫之後,好好收拾一下,然後就過來吧。” 武瑛雲責罰蓮心進辛者庫勞作兩個月,這事李傾婉是知道的。現如今早已經期滿了,再加上武瑛雲已經是個廢妃,以前咸福宮所下的旨意皆可作廢。 蓮心一怔,內心有些複雜地抬起眼眸,“娘娘的意思是……” “進宮參加選秀的女孩子,無不是為著通過選核,在宮闈中得到品階,從此享受足以令世間女子仰望的尊崇和高貴。你已經在宮裡待了那麼久,至今卻連皇上的面都沒見到,不會覺得不甘心麼?不想飛上枝頭變鳳凰麼?本宮現在就將一切都擺在你面前,就像當初雲嬪扶植徐佳·襲香一樣。”

“娘娘,奴婢……” 李傾婉擺手止住了她的話。 面前的少女曾經幫助武瑛雲陷害自己,並連累自己進了冷宮,這些她都知道。然而她同樣知道,武瑛雲讓她毒害小公主,而她並未下手。在看人方面,她還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這個女孩子,相貌、資質都不差,徐佳·襲香跟她相比,恐怕就是雲泥之別。既然她害過自己,用一用又何妨呢?若是將她送到乾清宮去,說不定就能比襲香得寵些,或許也能幫自己重新拾回地位和威嚴。 李傾婉想到此,俯身湊近了她,“蓮心,你欠著本宮的就應該償還,對麼?” 蓮心猛地抬眼,卻見到面前籠在光暈中的女子,眼角眉梢都是意味深長的笑。 “娘娘,原來已經都知道……” 她的話還沒說完,李傾婉就伸出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唇瓣上,笑靨迷離地道:“你如果覺得對本宮有愧,就要竭盡全力幫本宮做事才行……徐佳·襲香比本宮年輕,本宮身邊需要一個比她更新鮮的血液來重獲活力。蓮心,本宮更加看好你,也更想要倚仗你,千萬別讓本宮失望才是啊……”

走出景仁宮,已是酉時一刻。蓮心剛退出來,就瞧見一抹明黃宮裝的麗影走了過去,身後簇擁著成群的奴婢和嬤嬤,宛若眾星拱月般,排場很大,應該就是婉嬪口中的那位純禧大公主。 蓮心走回辛者庫,一路上耳畔迴盪的卻都是婉嬪的那一句句話。約定的兩月之期已到,此時的宮中卻是另一番光景,雲嬪被貶謫到了北五所,婉嬪反而得到赦免,重新回到景仁宮。 “什麼,婉嬪要把你留在她的殿裡?”玉漱瞧見蓮心失魂落魄地回來,以為是被宮裡面的奴婢欺負了,就將她拉進屋苑裡面。等蓮心將事情說完,她結結實實地被嚇了一跳。 “這麼說來,便是要像當初襲香那樣,躋身后宮?”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襲香的魚躍龍門,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倚靠雲嬪的幫助通過閱看,然後在敬事房那裡掛上綠頭牌,一旦被皇上點中,緊接著就是侍寢,而後經由雲嬪和幾位太妃在乾清宮裡的請旨,被封賞品階,成為后妃之一。

“婉嬪娘娘說,我是下五旗的秀女,就算回到鐘粹宮裡面,也遲遲不會輪上閱看。雲嬪倒了,就連出宮的念想都無法達成,若是不想在宮裡面苦熬到下一屆的選秀,不是家裡有人進宮提出請調,就必須通過閱看和復選。” “那你是怎麼想的?”玉漱拉著蓮心的手,低聲問。 蓮心低著頭,心頭湧上一股股苦澀。如果換做平時,晉封為妃光宗耀祖,這樣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必定連阿瑪都能跟著一起升遷吧?家裡的額娘和小妹,也會因此生活得更好。 然而進宮前,倘若不是在王府裡待過那一段時光,她豈會知道原來世間還有一種讓人甜到心裡的體貼和關懷。那隻是發乎情、止乎禮的相處,點點滴滴,卻都彷彿融上了縷縷春光,在不經意間就已經牽動了所有心神,放不下、忘不掉。

月夜,刺繡堂;何福樓裡,他的清淡笑靨;他領著她逛遍京城的大街小巷……還有那日送來的紅豆。這些早就應該忘記的往事,自從她去過壽康宮的那日後就再不曾提起,更從未刻意去想。然而在每每夜深人靜時,總是會出現在腦海裡,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這個機會對每一個進宮選秀的女子來說都極為難得,我知道,可我不願意,真的不願意……”蓮心的嗓音有些啞,紅著眼眶,將臉頰埋入雙膝裡。 玉漱心疼地扶著她的肩,“你會有這樣的想法,都是因為王爺,對麼?” “你知道麼?倘若我真的進了景仁宮,倘若我博得品階,就真的再沒有機會了……”眼淚奪眶而出,蓮心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啜泣出聲。 她記得那個清俊溫雅的男子,如何輕輕執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個吻;她記得他跟她說話,眼眸會變得很亮很亮;她記得那種只有在面對她時,才會淡淡流露出的寵溺和溫柔。

自從在內務府外見過一面,她知道他曾頻繁地進宮來找她。因為每一次勤太妃都會提前將她帶走,不讓他見到她,而後或許他也知道了有人在阻隔,終於在一日的晚上故意留在府裡,而讓親信之人進宮找她。 當元壽瞧見她的那一刻,立刻掉下了眼淚,“蓮心小姐,奴才找您找得好苦。” 她卻背過身,硬是不去看他。 “蓮心小姐,主子他真的是有苦衷。”又是這句話,她摀住耳朵,已經膩煩得不想再聽,可元壽卻跪在她跟前,字字如泣,“您知道麼?主子之所以娶嘉嘉小姐,不僅是為了救尚書大人,更是為了保全您……太妃娘娘知道您被責罰進辛者庫後,就一直不同意主子再跟您來往。後來又發現蓮心小姐的長相,跟皇上曾經戀慕的八福晉極其相似,更是一心阻止。太妃娘娘說,倘若主子不娶嘉嘉小姐為嫡福晉,就要將您一輩子留在宮裡面。”

她當時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奴才也是自宮裡出來的,深知太妃娘娘言出必行。主子怕您受到傷害,就跟太妃娘娘約定,以娶嘉嘉小姐過門為條件,給您留出側福晉的位置。主子大婚那日喝得酩酊大醉,被奴才扶進房裡,嘴裡還一直叫著小姐的名字。奴才自小跟在主子身邊,從來不曾見他這般。蓮心小姐,主子真心喜歡著您,他是有苦衷的。” 一字一句敲打在心底,她咬著唇,攥緊了雙手。 蓮心——她還記得他在身後孤單地低語——我是有苦衷的。 …… 老天真是開了一個大玩笑,讓明明不可能的兩人遇到一起。如若勤太妃果真允許自己做他的側福晉,又何必一次次強硬阻攔,連見面都不許? “那日我站在迴廊裡面,遠遠地看見他焦急尋找的樣子,我知道他在找我,我真的很想衝出去找他,可我不能。因為太妃娘娘說,吏部的官員就在不遠處,如果被瞧見私通秀女,就會毀了他的一世前程。”蓮心的聲音變得飄忽不定,彷彿風一吹就散了。她望向院子裡的花架,眼神蒼茫而幽然,“你知道麼,我明白有些事情已經註定不可能,可我捨不得他……”

玉漱的眼淚刷的一下落下來,抹著眼睛,哽咽著將她摟進懷裡,“或許事情還有轉機呢,或許王爺去請求,勤太妃就會鬆口了呢?” 蓮心撫著她的手,唇邊的笑靨彷彿天邊的悠雲那麼輕、那麼淡,“沒用的,因為八福晉的緣故,太妃娘娘認定我會給王爺帶來禍患和災難。而且嘉嘉小姐已經是嫡福晉了,太妃娘娘又怎麼會讓人去破壞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姻親呢?” 或許從來不見也好,也省得情思縈繞;若是不熟也好,就不會這麼顛倒。原來這麼快,一切就都要結束了,至此再無瓜葛。 十月十二,臨近勤太妃的壽辰,宮中開始緊張而忙碌地籌辦著。宮裡面一位太后都沒有,從來都是將勤太妃當太后一樣尊著,奉其為中宮之首。而勤太妃向來是主張節儉的人,倒是不甚在意怎樣辦,只是早前乾清宮格外下了旨意,特地從戶部撥出銀子來,囑命要隆重操辦。

宮裡的妃嬪並不多,儲秀宮有一位皇后,往下連妃都沒有,然後就是嬪。嬪原本還有兩位,而自從雲嬪被打入冷宮後,也只剩下一個婉嬪。再往下是安貴人和一個新封的謙貴人。常在和答應各五人,卻都是閒置在殿裡面不召幸的,不可謂不冷清。倘若像前朝一樣佳麗三千、百花爭艷,每逢太皇太后或是皇上的壽辰,光是各宮獻上的壽禮都讓人眼花繚亂。而每一次的壽宴,都變成了妃嬪們展示自身的競技場,哪個新穎別緻,哪個特別出挑,總會成為宮裡面一段時間內的話題。這一朝的后宮反倒是因為人少,想要出類拔萃又不雷同,卻是更難。 此刻,黃花梨桌案上擱著五花八門的小擺件,碧玉鏤雕龍鳳“福星高照”牌、百字呈祥翡翠璧、白套玻璃花卉雜寶紋鼻煙壺、銀胎琺瑯花卉雜寶紋水煙袋、犀角鏤雕花木人物槎杯、紅白瑪瑙蝙蝠桃樹花插……一件件,全都是價值連城。 奢華精貴是有了,可每年宮外進貢的器物都不知比這些珍貴多少倍。皇上又很孝順,得到些新物件總不忘給壽康宮送去,相比之下,倘若送這些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冰雁站在案前仔細選看著,挑來揀去,將一扇金“大吉”葫蘆式掛屏挑了出來,遞給一側坐在敞椅上的李傾婉。 李傾婉卻搖了搖頭,表示不甚滿意,“今年給勤太妃準備的禮物,都在這兒了?” 冰雁點頭,“都在這兒了。而且奴婢也去各宮瞧過,準備的物件好像除了金銀器皿,就是古玩字畫。倒是儲秀宮那邊兒,皇后娘娘親手繡了一副'雙鹿賀壽'的雙面湘繡,足足用了兩個月,該是馬上繡好就要裱起來了。” 李傾婉擺弄了一下手裡的掛屏,金燦燦的又輕又薄,卻鏤空雕刻著九百九十九個“吉”字,當真是巧奪天工,精妙無雙。可惜,跟皇后親制的繡品相比,又顯得沒誠意。 皇后娘娘也是個實心眼兒,自己做了什麼,從來也不知道掖著藏著,哪像那些殿裡的,明面上擺的是金銀珠寶,送出的卻又是其他東西。 “聽說皇上昨兒去壽康宮了?” 冰雁頷首道:“皇上從熱河行宮回來,帶了好些特產,蒙古來使也進貢了羊腿和糌粑,皇上都送到太妃娘娘那兒了。” 李傾婉拄著胳膊,若有所思地望著地上。壽宴在即,皇上必定很想讓勤太妃開心,倘若此刻能讓勤太妃開懷,就等於同時取悅了皇上,倒是個一舉兩得的事情。 此時,蓮心捧著剛做好的繡品進來,剛跨進門檻,就看見了桌案上的各色擺件,不覺眼前一晃,入眼處無不金光璀璨。 “娘娘,都繡好了,您且看看。” 李傾婉見她朝自己行禮,頓時感覺到有些無力。分明是好好的一個秀女,就算選不上后妃,若是許配給親王貝勒,也是金貴傲雅。自己讓她進殿裡來,明明就是想給她機會通過閱看,然後引薦給皇上的,可她卻非要以奴婢的身份留下來。起初自己也以為她這是以退為進,可試過幾次,她偏就是沒那心思,真是讓人喪氣得很。 “果然很精緻,莫說是其他宮人,就算是廣儲司那邊,怕是都要自愧弗如了。”李傾婉拿起其中一件仔細端詳過,不由有些驚嘆地嘖嘖稱讚。 要不是皇后娘娘的雙面湘繡珠玉在前,索性也讓她繡一副算了,只恨自己早想不出那心思。 蓮心謙恭地斂身,“娘娘謬讚了。” 李傾婉嘆了口氣,“原本我們應該以姐妹相稱,你非要尊一句娘娘,我都拿你沒辦法。現在倒是有件事棘手,正好你來了,也幫著出出主意。”她說罷,用目光示意著桌案上的賀禮,“都是給太妃娘娘賀壽用的,可我怎麼看都不覺得哪一件能送出去,你也去挑一挑。” 蓮心回過身,看見冰雁正犯愁地拿著簿冊,“論身份、論地位,太妃娘娘無疑是全天下最尊貴、最富貴的女人,要想給她備一份滿意的禮物,可不是很容易的。蓮心小主,奴婢將頭都快想破了,也沒給娘娘想出好點子。” 李傾婉對蓮心青睞有加,作為隨侍奴婢的冰雁,起初對她略有敵意,但相處幾日下來,蓮心和善大度,性子又不討人嫌,倒是個好相處的。 蓮心抿唇想了想,“不知道還有多少時日?” “還有十來天吧。原本是定在十月二十二辦壽宴,後來又改到二十八那日。剩餘時間很少,還得早做準備才是。” “娘娘……奴婢一人之力,恐難肩負,能否……”蓮心低著頭,欲言又止地道。 李傾婉瞅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本宮知道你想說什麼,耿佳·玉漱,對麼?” 自從蓮心進了景仁宮,無一日不想著要將玉漱也從辛者庫裡弄出來,就算在這邊得了什麼吃食,也不忘第一時間送過去。西六宮跟辛者庫相隔不算近,一來一回,總要跑得滿頭大汗,真不知這是怎麼個想法。 “你自己願意進來做奴婢,未必其他人也願意。”李傾婉在這時抬起手,阻止了蓮心開口,“就算你想不出好主意,本宮也不會讓她進殿裡來。莫說本宮有一位小公主在,身邊之人要慎之又慎,就算她沒有歹心,本宮也不喜歡她。” 蓮心請求的想法,再次被噎了回去。 李傾婉看著她失望的神色,又是一嘆,“這樣吧,若是此次你的辦法好,能讓勤太妃開心,本宮就去跟內務府的管事說,讓她重新回到鐘粹宮。” 蓮心露出一絲喜色,忙斂身而拜,“謝娘娘大恩。” 因繡品縫製得很好,冰雁拿去讓嬤嬤配在宮裝的圖籍上,然後就給小公主上了身兒。繡的是百蝶穿花的紋飾,配著小旗鞋、小旗頭,堪堪往那兒一站,小小年紀已是明燦奪目、盈盈可愛。 晌午無事,蓮心便將剩餘的絲絛和繡線整理到笸籮里面,悉數都碼放在格子架上。她住在景仁宮的西配殿,有著專門伺候的奴婢和嬤嬤,除了不領月例,規制都按照妃嬪待遇,一絲不差。李傾婉願意這般傾心待她,並且不甚計較她執拗的心思,蓮心從心裡往外感激著。 蔚藍天際,飄浮著一抹輕薄的雲彩。跨出門檻,順著朱紅宮牆一路走,繞過毓慶宮、奉先殿和皇極殿幾處,自錫慶門而過,就是南三所,再往更荒僻的地方走,就可見辛者庫的大牌樓,一盞茶的時間可到,可若是踩著花盆底的旗鞋,則要足足走上半個時辰。 宮人們遠遠地瞧見是她,招呼都沒打,就趕緊走開,很像是避之唯恐不及。蓮心不由感覺有些訝然,再往裡走,就能聽見木杵敲打布帛的擣衣聲。西苑北小屋正好是自己曾經和玉漱一起住的地方,她挎著食盒踏進院門,就瞧見一個單薄的身影,正費力地拿著斧頭劈柴。 “玉漱……”連食盒都來不及放下,蓮心就三兩步跑過去,只因看見她的臉上滿是淚痕。等走近了,卻發現那拿著板斧的手紅腫不堪,指甲都磨掉了,手背上更是長滿了水泡。 “都這樣了,你怎麼還幫著做活兒呢?”蓮心又氣又急,小心翼翼地將斧頭從她手裡拿下來,細細去看,腫脹的手上竟是遍布著裂紋。三日前她還來過,還是好端端的,怎麼短短時日就變成這樣了? 玉漱沒料到她來,趕忙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將手背到身後,“才晌午,你如何就過來了?” “是不是若我沒撞見,你都不准備與我說?”蓮心略帶責備地看著她,眼圈卻是紅了。 玉漱低著頭,心裡的委屈上湧,酸楚地搖頭。 “蓮心姑娘可來了,自從你到了景仁宮婉嬪娘娘那裡,玉漱可沒少受罪。” “是啊,那個謙貴人隔三差五就會來一次。吩咐做那,吩咐做這,還故意將洗好的掛緞掀翻在地上,或者將水桶裡的水澆到玉漱身上……” 在旁邊浣洗掛緞的宮婢聽見她們說話,不禁紛紛道了出來。 原來不是幫忙,根本就是分配給她的活計…… 蓮心看見角落裡摞得小山似的柴火堆,尚等著劈好,並且碼放起來,鼻翼就是一酸,“你怎麼從來都沒跟我說呢?” “本來就是那謙貴人自己有病啊!”玉漱扯了扯唇,寬慰地硬是擠出一個笑臉,“婉嬪娘娘將你接進景仁宮裡,她看不過眼又嫉妒不得,只能用這些上不了檯面的手段拿我撒氣。我不跟她一般見識,你也別放在心上呢。” 怎麼能不放在心上?蓮心咬著唇,苦澀地搖頭。 就在這時,院外響起一陣腳步聲,卻是徐佳·襲香帶著三個奴婢來了。每個奴婢都捧著厚厚的緞帛,雪白的料子,上面不知沾了什麼,一塊黑一塊青的。 “呦,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攀高枝兒的回來探望姐妹了。”襲香也沒想到會碰見蓮心,臉色僵了僵,隨即就露出一抹足夠高貴的微笑,“怎麼,景仁宮裡的風景不好,還要在辛者庫裡面閒步麼?” 院中的宮婢見狀,都紛紛朝著她斂身,“謙貴人吉祥。” 蓮心和玉漱也朝著她行了個禮,襲香邁著碎步悠然走過來,上下打量了一下蓮心,嘖嘖開口,“果真是不一樣了,想來婉姐姐那兒水更加養人,讓一個小小的秀女都生出冰肌玉骨來,煥然一新啊!本宮險些都要不認識了。”她說罷,朝身後睨了一眼,“還愣著做什麼,不將緞料拿過來作死啊?” 弄髒的緞帛自然都是給玉漱準備的,蓮心看到玉漱的手腫成那個樣子,竟然還要沾水,不由道:“娘娘,玉漱的手受了傷,能不能暫時將這些料子交給其他奴婢……” “本宮的旨意,難道還要你一個小小秀女來置喙?”襲香厲聲喝了一句,轉眸來看她。 玉漱使勁拉了拉蓮心的袖子,讓她不要跟襲香爭執。蓮心扶著她的胳膊,卻是卑微地斂身,“娘娘息怒,奴婢萬死不敢。只是玉漱的手已經生了泡,浸水之後就會化膿,若是在浣洗布帛的時候,不慎將膿水沾在上面,卻是要傳染的……” 蓮心的話說得襲香一哆嗦,泛出噁心來。可她頓了頓,卻是笑了,“你以為小小的伎倆,就能讓她逃過這些活計?本宮偏不讓你如意!來啊,將緞料給她送過去,兩日之內必須洗完,且上面不能留一點污跡。兩日之後,本宮就會來驗收,倘若洗得不讓本宮滿意,等著挨板子吧!” 成堆的緞料能洗完都是奇蹟,且要還以雪白的顏色……宮婢們聞言,都露出同情的神色。 襲香說罷,卻是甩著錦帕趾高氣揚地離去。靠近誰不好,偏偏是那個婉嬪,偏偏是她的表姐。她待她們兩個不好麼?現在反倒是吃裡爬外,與她作對。 “娘娘請留步!”身後,陡然響起一道嗓音。 襲香頓住腳步,回眸。樹梢篩下的陽光在那少女的周身籠罩上一層迷離的光暈,單薄的身姿端然而立的模樣,卻難掩一身素雅和清美。 在容貌上,襲香還從未覺得有人勝過自己,就算是出身同樣高貴的鈕祜祿·嘉嘉。然而此時此刻,或許是疏影的光線折射,淡淡的光影中,少女的一雙眸子若幽泉般清凌凌,穿過無數浮光掠影而來,像是能勾魂攝魄一般。 襲香甩甩頭,按捺下心底生出的異樣之感,哼笑道:“怎麼,想強出頭麼?”她說罷,輕步走了過來,微仰著下顎,眼底眉梢都是不可一世的神色,“想多管閒事,也得先弄清楚身份才行。你現在可還不是后妃呢,等你抱著婉嬪的大腿睡到乾清宮那張床上,再來跟本宮說吧。” 襲香的話,既刺耳又難聽。玉漱憋紅了臉,再也忍不住,衝上去就想跟她理論,卻被蓮心一把拽住。玉漱回頭看她,卻見她的臉色淡淡的、溫溫的,也不像動氣的樣子。恍惚間,就見她上前一步擋在自己身前。 “娘娘,您似乎忘了一件東西。”蓮心抬起眼,臉上含著一抹似有深意的表情。 襲香一怔,轉瞬,卻是哂然地看著她,“你在故弄什麼玄虛,本宮忘記什麼了?” 蓮心保持著語調,檀唇輕啟,幽幽吐出了四個字,“黃花杜鵑。” 只是花的名諱,一月前,卻不知在宮闈裡面掀起怎樣的波瀾。襲香的臉色登時就變了,下意識地往四周看,見除了玉漱外,其他人都低著頭,這才稍稍安心,卻是目光陰森地盯著蓮心,“你可要小心自己的話。” 在咸福宮的整件事情上,旁人或許並不知情,蓮心卻是一清二楚。只要這消息走漏一星半點,依照勤太妃的性格,恐怕不僅是要將雲嬪從北五所放出來那麼簡單。 蓮心將聲音壓得低低的,拱手斂身的卑微模樣,更是在央求和祈請,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娘娘放心,只要娘娘大發慈悲放過玉漱,不再找她的麻煩,奴婢自然會守口如瓶,將這個秘密一直帶進棺材裡。” “你可要說到做到才行。”襲香說罷,恨恨地轉過身,朝著身側的奴婢擺手道,“將這些緞料都拿走吧,以後也不要將任何活計交代給她。倘若讓本宮發現她的一雙手,沾了任何勞作的東西引起感染,定不輕饒!”她的話是衝著院落那邊喊的,正監督宮婢釀造醬醋的盼春自然聽在耳裡。 蓮心和玉漱雙雙走過來,朝著她斂身,“奴婢等謝娘娘恩典。” 轉眼壽宴之日在即,各殿都在籌備著賀壽的禮物,卻是藏著消息,並不透露給他人。 這日,勤太妃在大佛堂裡誦經,由皇后烏拉那拉·貞柔在一側陪著。皇后的身子不好,一貫深居簡出,因著臨近勤太妃壽辰,特地來大佛堂抄寫經文三日。等她抄寫完畢,堂內的木魚聲止,片刻後,即有伺候的嬤嬤攙扶著勤太妃走了出來。 “皇額娘今日延長了半炷香的時辰,可有心得?” 人如其名,皇后烏拉那拉氏是個端靜嫻雅的女子,不甚美,卻有個足以匹配的家世和出身。宮中妃嬪甚少,中宮之務又多由幾位太妃代勞,她因此並不常管宮闈的事,只是在祭祀、過年等諸多大場合,才會穿著一襲石青色鳳凰朝袍出現在皇上身邊。其餘時刻,不是在儲秀宮裡面靜養,便是來這大佛堂抄寫經文。 勤太妃瞧著她,臉上露出一抹慈藹的笑容,“門口風涼,往哀家這邊坐坐。” 烏拉那拉·貞柔溫雅地抿唇,“皇額娘,貞兒哪兒有那麼嬌弱。貞兒瞧著皇額娘有些倦了,不如我們去外面走走,今日和風煦暖,天氣頗好。想是過了十月,就難得見到這樣的光景了。” 勤太妃點點頭,由嬤嬤攙扶著跨過殿門檻,烏拉那拉·貞柔陪在一側。一行人順著大佛堂的後殿,徐徐漫步到西三所,穿過春花門,紅漆畫棟的雨花閣即在眼前。 這裡是宮中數十座佛堂中最大的一處,南面明間開門,屋頂南北為捲棚頂,東西為歇山頂。屋頂覆著綠琉璃瓦,屋脊和屋面剪邊為黃琉璃,簷下採用白瑪曲孜、獸面粱頭的裝飾,屋內天花裝飾為六字箴言及法器圖案。滿蒙一族信奉薩滿教,進關後接受漢室文化,同時也將佛教引入宮城,而這一處則獨具濃郁的藏式風格。 佛香氤氳,蓮花紋福字大銅鼎裡面燃燒著火炭,滾滾的熱浪,連著升騰起的菸絲都變得縹緲。嗅著那股線香獨有的味道,煙氣裊裊彌散開來,卻是有人正在殿裡面熏香祈福。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一道童聲自殿裡面傳出,嬌滴滴、奶聲奶氣的。 字字句句不禁讓勤太妃心中一動。走至殿門前,就瞧見李傾婉扶著小公主,母女倆跪在明黃金心燙絨的團墊上,雙手合十,正朝著佛祖悲憫而睿智的面容虔心祈福。 “仰望神像有靈,憐我忠摯之心。一祈佑大清江山福祚綿長;二祈佑皇上帝業錦繡;三祈佑皇額娘身體康健、萬壽永昌。”從外面只見到母女二人的背影。 輕煙迷離中,這一瞬竟是跨越了流年,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花信之年的女子帶著兩個兒子,也是這樣跪在雨花閣的佛堂前,怀揣著真情,為那個高高在上的男子誦經祈福。 “好了,現在小惠寧要去點上三支線香,這樣佛祖就能收到我們的心願了。”李傾婉扶著女兒站起來,自己仍跪著,指點她如何點香、上香,如何拜、插。小女孩兒踮著腳,將線香插進香爐裡,然後回到額娘身邊,撒嬌地依偎在她懷裡。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