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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戲劇性的人生改變

宮鎖珠簾 于正 9274 2018-03-16
玉漱攤攤手,輕鬆地笑道:“入宮一趟,內庭、北五所、辛者庫……待得越久好像就越倒霉,貌似是我的八字跟這宮裡不合,再待下去說不定小命兒都沒了。正好趁著雲嬪娘娘的恩典,若是你想離開,我就跟你一道走算了。反正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甩都甩不開了。” 她是為光宗耀祖而來,一心躋身宮闈,好為阿瑪博得更好的前程,同樣明白,凡事強求不得的道理。蓮心拉著她的手不為別的,只為她這份難得的豁達,不由跟著微笑起來。 她們跟著宮婢們相攜走出廣儲司,剛跨出奉先門,玉漱就“呀”的一聲,摸著腰間的繡囊,卻是玉墜子不見了。那是進宮前她額娘給她去廟裡求的,開過光,不見得有多貴重,卻是她在宮裡面唯一的念想。 此刻晌午已過,辛者庫那邊還有大堆的布帛要洗,午後還有宮婢去取。若是現在盼春過去瞧見院裡沒人,一定是要責罰的,玉漱和蓮心她不敢動,其他人卻必要遭殃。

蓮心朝著那些宮婢輕聲道:“你們先回去吧,我跟她回去找找。” 其餘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也實在是沒法跟著留下,於是點點頭。囑咐她倆兒多加小心,可別亂跑亂闖,衝撞了其他殿裡的主子。 玉漱貓著腰順著來路往回找,都急紅了眼睛,“一定是剛剛幫著搬緞料的時候,不小心給刮掉了。可別讓那些個見錢眼開的小太監撿去,不然肯定是要藏起來不還了。” 蓮心讓她寬心,也瞇著眼,仔仔細細尋看著每一寸地方。就在這時,她忽然瞥見草叢裡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定睛細看,卻見那青綠色的飛燕墜子就隱藏在青青碧草間,星星點點的,是紅色的絲絛閃出的光澤。蓮心的臉上漾出喜色,就要過去撿起來,這時,一襲白錦緞蟒袍的身影驀地映入了眼簾。

廣儲司是內務府管理內府庫藏的地方,分別設置了銀、皮、瓷、緞、衣、茶六庫,在內宮裡面管著最多的雜事,平素總能見到太監忙進忙出,身份尊貴的主子卻不常來。 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允禮已經彎腰將那玉墜子撿起來。明媚的陽光灑在那一身冰絲雪緞上,泛起濛濛迷離的光暈,彷若夢境。 蓮心渾身一僵,怔怔地望著面前的人。相隔十多個日夜後的乍然相遇,在煙靄明光中他的周身籠罩著朦朧的光暈,清雋溫雅的俊顏顯出幾許倦容。清淺瞳心,此刻卻浸染上或濃或淡的幽然,彷若深泓暗淵,唇瓣緊緊抿著。在瞧見她的這一刻,他就愣住了,眼底沉澱出一抹難懂的哀殤,似無奈又似幽怨。 “你怎麼在這裡……” 堂堂果親王,哪裡這般形於色過?蓮心隱在袖中的手攥緊,指甲陷入柔軟的手掌中,有一種衝動生生讓她就此離去。然而玉漱的墜子還在他的手裡,蓮心面容凝了凝,給他揖了禮,淡淡地道:“啟禀王爺,那東西是奴婢的,懇請歸還……”她低著頭,刻意避開他的視線。

“幾日光景,你已經恨著我了麼?”他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很輕,掩不住的蒼茫蕭索,彷彿風一吹就散了,再不留半點痕跡。 蓮心死死地咬著唇,只是斂身。 允禮孤單地站在原地,唇角挑起一抹苦澀,“那天我讓小安子給你帶了話、帶了東西。蓮心,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她下意識地撫上腰際的墜袋,彷彿那裡面就裝著滿滿的紅豆。那一天,正是他大婚的日子,與另外一位出身尊貴的千金。莫道平地起波瀾,只是故人心,變了舊時景。若他果真在乎,若他真心憐她,又豈會連一句解釋都沒有?既已娶別人,苦衷也好,無意也罷,她亦會另嫁別人,何道多言相思,都已是徒勞。 允禮深深凝視著她,把手裡的玉墜輕輕遞過去。微瑕的玉質,閃爍著迷離的光澤。

蓮心淡著眸色伸手去接,在握住玉墜的那一瞬間,他卻沒有放手。兩人各自攥著玉墜子的一邊,墜子不大,兩人的手指輕觸在一起,冰涼的觸感隨即流淌進了心扉。僅靠一枚玉墜牽連的距離,卻是近得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氣息,略帶溫熱的熏香味道,亦如熟悉中的感覺。 “放手!”她使勁去拽卻拽不開,從他握著玉墜的指尖透出來的力道,輕微而含著不容違逆的堅持和執拗,最後使她不得不抬眸與他對視。眸光相觸的一瞬,他眼底蘊藏著濃得化不開的殤和悲,就這樣直直地撞入她的心扉。蓮心的眼睫一顫,那些抑制不住湧上來的酸楚和委屈,頓時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我做不到。”他攥緊了那玉墜,眼中含著的是近乎絕望的深沉。 “可你已經把手放開了!”蓮心陡然鬆開手背過身去,眼淚卻在那一刻無聲滾落。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她跟他之間存在著無法逾越的鴻溝,可她願意相信——王府時光雖短且長,他淡淡的關心、淡淡的寵溺,他的溫柔、他的珍惜,難道都是假的麼……如果他當時說他後悔了,他還是想幫勤太妃完成心願,她會幫他,可為什麼要欺騙…… 蓮心辛酸難抑,再不想留在這裡,邁步斷然而去,允禮卻從身後一把拉住她,“蓮心……” 他喑啞地吐出她的名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只用手緊緊地攥著她的手腕,強行壓抑的情緒,彷彿是要用傾注在手指的力道將所有的話向她傳達。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蓮心甩開他的手,斂身退到一側,卻是襲香領著幾個奴婢親自來廣儲司為小公主挑選褂緞。玉漱在那廂找玉墜子時,已經先遇見了她們,行了禮,被襲香一併叫上,此刻走至外院,瞧見垂花門前的允禮和蓮心,不由驚了一下。

“十七王爺吉祥。”襲香禮數周全地朝著他道了個萬福,想起今日是皇子、皇妃進宮請安的日子,卻不知怎的,十七王爺獨自繞到了這裡。 蓮心的眼皮有些腫,低著頭啞啞地道:“奴婢給謙貴人請安,貴人萬福。” 襲香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就在這時,玉漱在她身邊“啊”的叫了一嗓子,嚇得她一個激靈,“奴婢剛剛就在找玉墜,想不到卻是讓十七王爺撿到了,當真是罪過得很。這墜子是奴婢的額娘給奴婢的,並非偷取,懇請十七王爺不要怪罪我們!”玉漱說完,趕忙過來拉著蓮心一起跪下。 玉漱的言下之意,是允禮錯認蓮心偷了宮裡的飾品,故此在質問。蓮心眼睛紅腫,該是哭過了。 襲香有一瞬間的恍然,拈著巾帕,含笑道:“王爺,這兩個原是鍾粹宮的待選秀女,犯了錯被罰到辛者庫做勞力。雖然莽撞些,但本性純良,妾還是知道的。還望王爺看在妾的份上,不要追究了吧。”

允禮幽深的目光落在蓮心身上,凝視了很久,“是本王錯怪了你,起來吧。”很輕很輕的嗓音,帶著三分凋零的落寞。 襲香聽在耳畔,心尖兒就是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心道在進宮前就听聞十七王爺是京城諸位皇子間的翹楚,此一見,果真是姿容出眾、儀表堂堂,不知道要讓多少女孩兒揉碎了芳心呢。 這時,玉漱已經扶著蓮心站起來,然後恭恭敬敬地伸手去接允禮遞過來的玉墜,卻見他一眨不眨地註視著蓮心,眸似幽潭,含著欲言又止的失望和酸楚。玉漱飛快地看了襲香一眼,見她正朝著身側的奴婢吩咐著什麼,並未留意這邊,心里頓時鬆了口氣,而後不禁又替這兩個人感到惋惜。 “啟禀王爺、謙貴人,奴婢等要即刻趕回辛者庫去,請恕奴婢等告辭。”玉漱適時地斂身。

襲香原本也不打算在廣儲司待太久,只是為了挑選幾匹宮緞,聞言,擺了擺手讓她們離去。 允禮看著蓮心不僅刻意迴避自己的視線,更是頭也不回地走掉,心頭一緊,從未有過的酸楚和失落竟是瞬間填滿了內心。 襲香在廣儲司挑選了好半天,選好其中幾匹宮緞,就領著一眾宮婢施施然回殿裡了。其實雪緞和妝緞都是宮裡面用來做衣料的緞子,很普通,哪裡用得著親自來挑呢?廣儲司的緞料都是統一的宮廷織造,從織製到漂染,無不是精細到極致,織成的布帛無論質地、尺寸、顏色,具是相同。襲香非要走這一場,就是想在太妃娘娘面前,多攢一些撫養小公主的資格和資本。 自從雲嬪被貶到北五所後,襲香就再也沒去看過李傾婉,更不用說還會給她說情。以前總是將饒恕和釋放李傾婉的話掛在嘴邊上,現在她卻連一個字都不再提,只將全部心思放在如何討好小公主的事情上。

此時,勤太妃正坐在敞椅上喝茶,是宮裡儲備的雲南進貢的普洱,味道香醇。有宮婢倒掉第一杯,再沏上水而後倒入碗裡,悠悠香氣沁人心脾,碗中的茶色成磚紅色,剔透晶瑩。 “本宮這兩天一直在想小公主的事情。她一日日大了,哀家年事已高,沒有太多心力照顧她,該是有個年輕的宮妃代為照料才是。本宮想來想去,應該沒有人比婉嬪更加適合的人了,畢竟她是惠寧的親生額娘。” 小公主已經被賜名愛新覺羅·惠寧,正式記入宗室玉牒,待及笄成人後,便要封為多羅格格,可見皇上和勤太妃對宮中唯一一位公主的寵愛和封賞之重。 襲香正坐在對面拿著小錘一點點鑿著核桃,聞言,手頓時停了下來,“太妃娘娘是想放了婉姐姐?” “哀家是有這個打算,不過總歸是犯過錯的人。謙貴人,哀家想听聽你的意見。”

陽光很足,透射進來有些刺眼。奴婢將窗上的垂紗放下來,襲香注視著她們的動作,瞇起眼,目光又回到手裡的核桃上。 “太妃娘娘要赦免婉姐姐,妾自然是讚成的。”她未抬頭,剝出一小塊核桃仁,碼放在小碟裡,“可自從出了雲姐姐的事,妾的心裡就總是難安。先是生身額娘置女兒的生死於不顧,再後來暫代額娘又壞心腸地投毒,一來一回,最難受的其實就是小公主。她現在還小,不至於造成什麼陰影,將來若是大了,再出現類似之事,恐怕好好的女孩兒都要生出鬱結了。” “你也不贊成……” 襲香聽到那個“也”字,不禁心頭一動,繼續道:“妾不敢有任何置喙。只是覺得,倘若婉姐姐出來之後能痛定思痛、改過自新便罷,倘若不能,再去找一個人代為照顧小公主,恐怕就是很難的事了……” 孩子一旦大了,自然會對身邊照顧的人產生依戀和依賴。皇子是生來就要被儲秀宮撫養的,於是在皇女這邊就多了幾分憐惜和縱容。親生額娘尚在,總不好讓旁的后妃代替撫養,勤太妃就曾經是暫代額娘,並且一手將當今皇上撫養長大,其間情由,她比任何人都懂。 襲香的一番話顯然是讓她產生了共鳴,勤太妃撫著手背,輕聲道:“你說得沒錯,婉嬪已經犯過一次錯,險些讓哀家的小惠寧喪命,哀家不能再冒這個險。” 襲香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只想著如何一心一意去妥善處理那小妮子,若論輩分,她可是自己的外甥女呢。 沒錯,李傾婉是她的表姐,同樣是后宮的妃嬪,且有著比她更高一級的品階和家世。而更重要的是,李傾婉擁有一個自己永遠都難以匹敵的獨厚條件——是愛新覺羅·惠寧的生身額娘。永遠身在北五所便罷,倘若將她重新請回宮裡,不是給自己添堵麼…… 表姐放心,就算表姐一直關在北五所,妹妹也會代為照顧小惠寧的,畢竟那是皇家的女兒。從表姐的身邊轉到雲嬪的手裡,很快又會到我的長春宮裡面,我會比你們都更妥善地安置她。不像表姐,連一個額娘都當不好,直到將自己弄入冷宮。 襲香出現在北五所的時候,已是隔日的晌午。她剛到,看守的嬤嬤就送飯過來,一個簡單托盤上面擺著粗瓷碗盛的粥、兩個饅頭和兩碟小菜。 “婉嬪姐姐只是一個人,吃得了這麼多麼?”襲香睨著目光,不咸不淡地看了送飯的嬤嬤一眼,“太妃娘娘是個勤儉之人,若是看到北五所裡面都如此浪費,恐怕是要堵心的吧?” 那嬤嬤一哆嗦,這謙貴人的態度不知怎麼來了個大轉彎,急忙點頭哈腰地賠罪,並領命下次定將膳食減至一半。 李傾婉坐在雲腿桌前,冷冷地旁觀著她的一言一語,直到托盤擺在桌案上,才拿起筷子夾了兩口小菜,可真咸。 “你借我的手得以進到宮城裡博得品階,現在不僅不知感恩,反而落井下石。姨丈生的好女兒,果然是寡情絕義、六親不認,在這一點上,我是自愧弗如。” 從頭至尾,倘若沒有軍師在背後指點,從最初的接近雲嬪、成功地離開鐘粹宮,到後來住進咸福宮、利用小公主引起勤太妃的注意、引雲嬪進入圈套,一系列的籌謀看似簡單,實則精準得環環相扣,任何一個細小環節的疏漏,都可能導致襲香這個剛進宮闈的人失足而落、萬劫不復。然而李傾婉畢竟是在宮裡面浸泡出來的娘娘,對付人的種種手段也都帶著明顯的宮闈痕跡,沒有幾年宮中歷練是絕對想不出來的。正是如此,讓襲香深刻地感受到了李傾婉的手段和機謀,深知其厲害,更加不能放虎歸山,為自己帶來後患。 “表姐曾經跟我說過,后宮裡面多的是精於籌算智詐的女子,想要安穩地待下去,必定要夾著尾巴做人。我做到了,而現如今,我將這句話原原本本地送還給表姐——北五所是個安生地兒,雖清苦卻不至於難捱,若是表姐安安心心地待著,我自然會念及親戚之情,對錶姐的日常起居多多加以照拂,如若不然……”聽說先帝在位期間,北五所裡就曾走過水,景祺閣至北被大火毀於一旦,更是殃及到裡面的幾位廢妃,不是麼…… 襲香不再多言,撣撣裙裾,給了李傾婉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就施施然地跨出了屋門。留下身後的李傾婉一動不動地捏著茶盞,手指徐徐收緊,瞇著的眼睛裡浮出一絲陰鷙和怨恨。 宮裡面的畫師定期要給待選秀女畫小像,鐘粹宮裡面仍有諸多未被輪上閱看的秀女,都是一些旗籍中身份地位偏低的。轉眼已經進宮三四個月,做夢的同時又感覺到甚是無望,臉對著如意館裡的畫師,都擺不出笑模樣,其他人站在一側,更是連連嘆息。 封秀春也沒忘記玉漱和蓮心,叫上了她們兩個畫了像,即使不能呈到乾清宮,也能留作存底,萬一哪天魚躍龍門也好留個念想。只是跟雲嬪約定的兩個月之期早已過去,此時雲嬪被打入冷宮,身邊便是連個伺候的宮人都沒有,誰去辛者庫傳這個旨呢?她們兩個人貌似被無限期地留在了那裡。 十月初五這日,有更多的掛緞和鋪毯被送到了辛者庫,連縫縫補補的活計都增加了許多,更有許多製作醬醋和餌餅的雜事堆了過來。 玉漱剛從鐘粹宮畫像回來,便驚訝地發現,此幾日下來,連殿裡的一些待選秀女都活潑了許多,無時無刻不見描眉畫目、梳妝貼紅,惹得宮殿裡到處瀰漫著濃濃的脂粉香味兒,於是好奇地探問,卻道是皇上要回宮了。 十月初七,歸期即準。 原本暑熱之際正好是到熱河行宮避暑納涼的時候,可自從當今聖上登基至今,還沒有哪一年去過,都是在酷暑難耐的乾清宮或是暖閣裡面捱過一季又一季,政務堆積如山,便是連木蘭圍場都免了。只有當各地來使進京覲見,才會偶爾在行宮裡接待,一併處理政事,而後並無逗留地回到宮中。 自從九月中,御駕一行去熱河行宮接待蒙古來使,至今已有半月之久。勤太妃想念得緊,又擔心時日已長,皇上遠離京城無法自顧身體,特地命御膳房新制幾道補品,等著皇上回來好好補補身子。又擢命將乾清宮裡的物件擺設更替一新,日日熏香灑掃,無處不精細。 隨著歸期已至,城中百官身著品服頂戴,在午門前列隊相迎。有太監穿插其中,不斷囑咐著何處跪、何處退,何時行禮、何時啟事,種種儀法不一。更有百姓臨街簇擁歡迎,兩側具是鮮花著錦、鳴鑼開道,等到明黃的旗幡先行而來,緊接而至的皇家車隊威武雄壯,跟在兩側的是皇家衛隊,銀鎧戎裝、鮮衣怒馬,好不威風。 蒙古來使哪裡見過這般盛況,只坐在雕木懸寶的皇家車乘裡面,便足見其泱泱大國之威、盛世榮昌之景,直看得目瞪口呆、仰慕而自鄙。 且不提廟堂上諸事,單是宮城裡面已是佈置得榮錦非常,宮人們緊張而忙碌地準備著,各處宮殿妃嬪更是翹首以待,只是不知最初的恩典能落在誰的頭上。可讓她們失望的是,皇上一回到宮中,先是命人安置了蒙古來使,而後便扎進了西暖閣,徹夜批閱奏章,等到暖閣裡的燈盞熄滅,天都大亮了。 而隔日,更有一道諭旨讓宮裡諸人出乎意料——婉嬪被赦免了,從北五所裡得以回到景仁宮。 襲香此刻正側坐在軟榻上喝著補品,聽到宮婢的禀報,猛然嗆了一下,手裡的燉盅更是脫手灑了一身。奴婢們手忙腳亂地幫她擦拭,卻是被狠狠推開。 “你們可有聽錯?皇上真的讓婉嬪回宮了?” 胸襟前一大片污跡,滾燙已然不自知。襲香目露陰狠,難以置信地瞪著面前的宮人。 “千真萬確,是奴婢親眼看著蘇培盛蘇公公拿著聖旨去北五所裡接人。景仁宮像是早得到了消息,清理灑掃得乾淨。奴婢回來的時候更是聽說,冰雁也從浣衣局裡放出來了。” 襲香彷若無力,整個人跌在軟榻上,怎麼會這樣…… 景仁宮裡面已經熏好了香,冰雁拿著銅箸劃撥著雕花銅爐裡面的香餅,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回過身去,在瞧見自家主子的一刻斂身而拜,豆大的淚珠卻是簌簌滑落,“娘娘……” 李傾婉輕挽雙手,簡單髮髻,已經很久都沒正經梳洗過了,散發著一股酸腐的味道。僅是一件粗布麻衣,卻彷彿身著麟華鳳袍,李傾婉端著神色、端著步子,等跨過門檻,堂皇富麗的殿堂,彷彿如隔世般闖入眼簾,猶如夢中。 “奴才已經命宮人們將殿裡打掃一新,灰塵蒙不住雙眼,娘娘此番重回殿裡,奴才在這兒給娘娘道喜了!”蘇培盛笑容可掬地說完,撣了撣雙袖,煞有介事地單膝跪地。這是宮中官品最高的太監、宦官之首,然而李傾婉微仰著下顎,卻是受了他的這一拜。 “想當初,奴才跟著皇上進到宮裡面,弄錯了玉碟,險些有發配之禍端,全因著娘娘在皇上跟前求情、死命回護,才得以保全。奴才這番算是報答了娘娘的聖恩,而後橋歸橋、路歸路,娘娘可要好生走得穩當才是。”蘇培盛說罷,朝身後招了招手,須臾,有太監領著一個小女孩兒跨進了門檻。 “大妞兒……”李傾婉在瞧見小公主的那一刻,眼淚刷的一下淌出來,上前抱住朝自己跑過來的孩子,緊緊摟進懷裡,再沒法端著禮數,失聲痛哭起來。 “娘娘,皇上說娘娘所犯之罪過,本不應該草草了事,但念及惠寧公主年紀尚幼,需要母親在側的份上,特地網開一面。皇上他希望娘娘能從此安安靜靜地待在景仁宮裡面,恪守婦道,盡撫育教導之責。” 李傾婉摟著女兒,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片刻,跪在地上,朝殿門的方向深深叩首,“臣妾定當潛心悔過,不負皇上厚恩。” 等李傾婉在殿裡沐浴更衣、梳妝妥當,就帶著小公主去暖閣、壽康宮處一一謝恩。 進宮三年,享受過尊崇、領略過奢侈,再堂皇的宮殿、再美的勝景,已然無甚感覺,便是那宮城中的一磚一瓦,都看遍了、看厭了。然而此番在北五所裡走過一遭,就像是再世為人,該收回的恩惠已然收得,接下來便是有仇報仇了。 隔日,恰逢幾位公主進宮來給勤太妃請安。都是出嫁了的皇女,雖不是皇上的嫡親妹妹,卻仍享受著榮盛的待遇,悉數住在京城裡面。其中身份最高的一位,卻是先帝的養女、恭親王常寧的嫡長千金,也是唯一一位並非帝后親生卻被御賜固倫封號、比皇后之女地位更高的親王府格格、固倫純禧大公主愛新覺羅·康雅。 她是所有皇室宗親中年紀最大的一位公主,很多人都說,正是因為有她的來臨,康熙帝的幾位阿哥和格格才得以降生、得以平安長大。因為在她進宮之前的幾位皇子、皇女都夭折了,禮部算了八字,將這位小格格選進宮,自她成為皇帝的養女兩個月後,榮妃的固倫榮憲公主就降生了,一年之後,皇太子、端靜公主、誠隱親王奇蹟般地相繼降臨人世。是她將意想不到的福氣帶進了紫禁城,皇室香火才得以延續下來。 她是先帝跟前最為矜貴的大公主,更深得已故孝莊太皇太后的喜愛。到今一朝,皇上也待其為嫡親阿姐,諸般封賞,從不曾有半點怠慢。 此時的御花園中,襲香正領著宮婢採集新鮮花瓣。她的身前站著一個奴婢,不知在細細禀報著什麼,襲香側耳仔細聽著。 幾個歸寧的公主正從壽康宮出來要往西六宮去,正好經過禦花園,遠遠地瞧見那一抹艷麗的身影。襲香跟前的奴婢已經禀告完畢,退至一側,襲香的手隨意拂過面前的一簇花草,卻被上面的倒刺刮了一下,不見血卻生疼,皺著眉收回手。 “回去將府裡的那些牛乳都清理一下,小格格大了,並不需要那些東西。”康雅側眸,朝著身側的奴婢吩咐著。 “是。” “內務府送過去的緞料也要好好檢查清楚,本宮這次去了一趟熱河行宮,剛跟隨額駙回到京城府裡,不想有人以次充好,折了威嚴去。皇額娘也吩咐,今後小格格的用度都要慎之又慎,不可馬虎。” 襲香聽到身後的嗓音,轉身去看,就瞧見一隊身著明黃宮裝的麗影姍姍而來,眼睛閃了一下,不自覺地就要躲開。然而這時再想回身躲避已是來不及,等到那一行人走至近前,她才斂下身,心不甘情不願地朝著她們行了個禮,“妾見過諸位公主殿下們,萬福金安。” 都是皇室的女兒,中間更有幾位是蒙古皇族的公主,而她身為宮中妃嬪,論輩分是嫂子、長輩,只因為她們尊貴的身份,仍是要見禮。 眾位公主一向以康雅為尊,都沒說話。康雅將目光移過來,好似才看見她,挑著眉,竟是不出言讓她起身。襲香彎著膝蓋,腿窩處已然撐不住,咬著唇,自己就站了起來。 “如今有人仗著聖眷隆盛,不將本宮放在眼裡,哲珍妹妹你說,本宮是不是該罰她?” “康姐姐此話,央卓倒是不以為然。若說聖眷,恐怕宮裡面任何一位妃嬪都入不了我們皇帝哥哥的眼。只是區區一介貴人,怎敢稱得起隆盛?” “是啊,真不知道倚仗的是什麼?” 身側的奴婢烏爾莎聞言,捂唇輕笑,道:“不自量力的人比比皆是,心比天高,殊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過是跳梁小丑,自取其辱罷了,主子們要是當真去理她,還真是給她長臉了。” 一言一語,罵人不帶髒字,卻是字字戳進了襲香的心窩。饒是底氣不足,那跋扈的性子也忍不住了,襲香斷然上前,揚起手狠狠給了烏爾莎一個巴掌,“大膽賤婢,竟敢在本宮面前放肆!” 烏爾莎被打得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抹著嘴角的血痕,仰臉卻是笑著看她。 襲香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就被扇了一個耳光。啪的一聲脆響,臉頰上頓時火辣辣地疼。她難以置信地捂著臉,瞪著身前的人,“你敢打我?” 那位公主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像是沒聽見她的話,甩手又給了她一巴掌,這一下下手更重,直將她打得一個趔趄,摔了出去。 “在康姐姐面前也敢動手,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論品階,我們幾個比你高著不只一點半點,你一介卑賤嬪女,也敢在堂堂皇室公主面前說放肆?” 風靜了,禦花園中只剩下花葉顫動的聲音。 此時此刻,康雅踩著花盆底的旗鞋,居高臨下地走到襲香身前,彎下腰,用一種悲憫而殘酷的目光看著她,就像是看著踩在腳底的卑賤螻蟻,“如果你還想在宮裡面待下去,就給本宮收起你那不可一世的表情。本宮不是皇后娘娘,更加不像婉嬪小弟媳,能寵著你、容著你。這裡是皇宮,有太多人比你更尊崇、更矜貴,只要動動手指,捏死你就跟捏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從沒人敢在宮裡說這樣的話。 襲香張著嘴,眼睛裡露出驚恐莫定的神色,卻是嚇得再不敢說話,只跪在地上,不顧尊嚴地使勁磕頭。 未時,御膳房和小廚房都已將做好的膳食送到各殿裡面,然而襲香卻已然沒了胃口。離開禦花園,她並未回到長春宮,而是一路往西,直直衝進了景仁宮。 “是你讓那個公主到我面前發威的,是不是?”襲香闖進殿門,一把推開阻攔的奴婢,卻沒站穩,歪著身子一撞,呼啦一下將寶閣架上的瓷瓶都掃落在地上。 此刻,李傾婉剛給小公主餵完粥,拿著巾帕給小公主抹了抹頭上的潮汗,就轉身打發伺候的嬤嬤先將小公主帶下去。彷彿沒瞧見地上的碎瓷片,只是不咸不淡地抬起眼,瞥了襲香一眼,“哦,原來是謙貴人啊,瞧瞧本宮這眼神兒真不好使,都沒看見你進來。” 怀揣著滿腔怒火而來,卻是打進了一團棉花里,撒不出、消不掉。襲香的慍怒憋在心裡,直憋得火氣亂撞。 “對了,你說的是哪位公主?固倫純禧大公主?”李傾婉詢問地看著她,而後悠悠道,“本宮勸你可要小心啊,在背後這麼說,若被公主殿下聽見,可是沒好果子吃的。” 襲香死死咬著唇,“表姐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可是親戚,你知道我一向都是最尊重你的……” 後面的話還沒說,李傾婉就斷然抬手打斷了她,“別叫得這麼親熱,在宮裡邊兒,妃嬪之間向來都是以姐妹相稱的。謙貴人這般亂攀親戚,若被有心人聽了去,豈不是讓本宮也百口莫辯了?” 襲香知道她這是在諷刺她陷害雲嬪的事,不禁暗暗咬牙,臉上卻堆出一抹生硬的笑容來,“表姐此話卻是不對,妹妹以前一直以表姐為尊。那段日子是受了蒙蔽,表姐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啊。” “如果本宮剛才沒看錯的話,謙貴人是來興師問罪的,怎麼又改成認錯討好了?”李傾婉哼笑著看她,“不知道謙貴人可還有別的事麼?沒有的話,還是回去吧。待會兒大公主要過來看本宮和小惠寧,若是不想留下來討人嫌,謙貴人倒是可以再待一會兒。” 襲香喉頭一哽,再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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