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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沒長眼

宮鎖珠簾 于正 9343 2018-03-16
李慶喜嚇了一跳,在他進門之前,趕緊拿袖子擋住身後的錦屜,朝著他一行禮,“奴才給蘇公公請安。” 蘇培盛是敬事房正四品的總管,官銜至宮殿監督領侍,負責掌管整個內務府的事宜。內務府各司各院的太監和宮人都要聽從他的調度,並管轄三大殿的日常起居。位居中宮宦官之首。與那些在宮中苦熬多年而不得升遷的老太監總管相比,未至而立之年,年輕氣盛,亦年輕有為,仕途正是如日中天。 門檻邊的太監們見到他,都不敢吃了,梗著脖子,噤聲垂首。 蘇培盛沒理旁人,只閒閒地看了李慶喜兩眼,而後似笑非笑地道:“這兩天,咱家聽聞李公公的眼神兒可是不太好,怎麼也不找個大夫給瞧瞧?” 李慶喜一怔,沒聽明白,“奴才的眼睛沒問題啊,蘇公公是聽哪個嚼舌根子的說的?”

“眼睛好使,怎麼總是跑錯地方呢?明明是在都虞司里當差,卻見天地往敬事房裡跑,還把后宮妃嬪的綠頭牌當成是都虞司記錄的筆桿子,想怎麼使就怎麼使。這要是一不留神傳揚了出去,李公公總管的位置就別想了,項上人頭保不保得住可就看萬歲爺的心情了。” 蘇培盛一點情面都沒留,說罷,就讓身後的太監過去將錦屜取過來,然後一把翻開正中央的牌子,上面寫著武瑛雲的名字。 李慶喜的臉色登時就變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蘇培盛睨著目光,將雲嬪的綠頭牌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扔了回去,“咱家倒是眼拙了,沒想到都虞司的人攀高枝兒都攀到咸福宮去了。咱家自小就在主子身邊伺候,主子什麼心思,做奴才的還能不知了?這幾年,為什麼宮裡有的娘娘得寵,有的娘娘失寵?倘若都是仰仗這一塊小小的綠頭牌,你可就太小瞧皇上身邊的我們這些人了。”

“公公恕罪,奴才知錯了。奴才今後一定以公公馬首是瞻……” 蘇培盛哼笑著看他,“咱家可不敢收你。你現在的主子是雲嬪娘娘,矜貴得很呢,可也別以為拜了牆頭,就能隨便在敬事房裡撒野!回去告訴你們主子,萬歲爺最厭惡的就是這些個裝神弄鬼的伎倆。咱家看在她的面子上,對你網開一面,可若有下回,咱家定不輕饒。” 李慶喜滿頭是熱汗,聞言,連連叩頭,“謝蘇公公恩典。”說完了,三步並作兩步,面朝里戰戰兢兢地退著往外走。 “慢著,這就想離開?” 蘇培盛驀然叫住他,然後慢悠悠地踱步,一直走到李慶喜的跟前,才抬出手,臉上還是笑瞇瞇的,卻在下一刻,甩手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 李慶喜被打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捂著腫紅的臉,又是驚愕、又是恐懼地看著蘇培盛。

“蘇公公,這……” “咱家饒了你的一條命,現在又給了你一張臉。怎麼,你拍拍屁股就想走人?當咱家是什麼!” 李慶喜一怔,轉瞬卻是想起了什麼,自己就抽了自己一個嘴巴,然後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出了幾張銀票,上面蓋著燙紅大印,一水兒是寶成錢莊的票號,“是奴才不長眼,奴才該死。這點心意,是奴才答謝蘇公公不罰之恩。公公大恩,奴才當牛做馬,不敢忘記。” 蘇培盛掂量著手裡的銀票,臉上笑意盎然,“這些可都是你賄賂咱家的證據,同樣也是你偷換名牌的罪證,咱家留下了。你以後好自為之,倘若再被抓到,可別怪咱家翻臉無情。” “是,是,是……奴才記住了。” 李慶喜三拜九叩地道完謝完,夾著尾巴就灰溜溜地離開了敬事房。玉漱站在西窗旁的桌案前,將所發生的事悉數看在眼裡,直看得瞠目結舌,下意識地將懷裡的繡袋握緊。

直到這時,蘇培盛才轉過頭,一臉笑容可掬地看過來,“咱家教訓奴才,讓小主見笑了。” 玉漱有些尷尬地道:“領侍大人諸事纏身,是我有所叨擾……” 蘇培盛不以為意地笑笑,“其實小主的意思,咱家明白。照理說,這個忙,咱家是不能幫的,但小主既然是婉嬪娘娘身邊兒的人,咱家不能拂了面子。這樣吧,下個月初三,皇上會在御花園閱看兩個旗的秀女,屆時,咱家會將小主安排進去。際遇如何,可就要小主自己把握了……” 玉漱沒想到他說得這麼直接,一聽完,馬上取出繡袋,揭開上面的絲絛,就要往外面掏金子。蘇培盛一把按住她的手,仍舊是笑瞇瞇地道:“小主這便傷感情了。所謂來日方長。等將來小主扶搖直上,不忘咱家的情分,也就得了。如何還能讓小主破費?”

玉漱以為他是在客套,又讓了讓,卻道是蘇培盛果真不收。就有些不懂了。剛才李慶喜私動綠頭牌,被他捉住,無非是狠敲一筆竹槓;現在她主動送上金子,反而怎麼都不要? “公公大恩,玉漱沒齒難忘。” 蘇培盛笑意融融地點點頭,命身側的小太監將她送回去。 玉漱回到屋苑時,其他秀女都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聊天,瞧見她跨進院子,其中不知道是哪一個,忽然抬高語調,高聲道:“呦,攀高枝兒的回來啦?” 玉漱臉色一僵,怀揣著繡袋,理也不理就往自己的屋裡走。這時,那廂又有一個聲音叫住她:“這麼急著走幹什麼?心虛了呀——” 旁邊的少女杵了她一下,煞有介事地笑道:“你可小心點兒,人家現在是婉嬪娘娘跟前的紅人兒。以後做了娘娘,身份不可同日而語,我們可都要向人家磕頭呢!”

蓮心捧著新繡好的宮樣走出里屋,一眼看見玉漱回來,就要迎上去,卻被另一個屋的秀女給攔住了,“我說,你還巴巴地往前湊什麼啊?她有了那麼好的倚靠,都不提攜你,犯得著麼?” 蓮心一怔,正好在這時,玉漱腳步不停地與她擦身而過,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將頭埋得低低的,眼睛有些紅。 蓮心蹙起眉,甩開拉著她的秀女,也跟著進了屋。 門扉在身後被關上,外間的床鋪收拾得很乾淨,玉漱低著頭,一聲不響地坐到榻上,拿出一塊藍花方布,便開始收拾東西。 蓮心走過去,一把拉住她,“你這是做什麼?” “我要搬出去,反正西廂裡還有別的屋子空著。省得留在這裡,連累你也讓她們一起說!”玉漱說罷,眼淚就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她自己伸手去抹,誰知道落得更多了。

蓮心一嘆,“何必跟她們一般見識。婉嬪娘娘待你好,她們自然會嫉妒。你不理會也就得了,這樣為難自己是何苦?” 玉漱紅腫著眼睛,抬眸看她,“蓮心,你會不會怪我?” 蓮心溫和地一笑,撫著她的髮際,輕柔地道:“傻丫頭,若你得勢,我替你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怪你?只是,你才剛得罪了雲嬪,現在又跟婉嬪走得這麼近,我有些擔心……” 玉漱握著蓮心的手,將頭靠過去,依偎在她的身側,“我知道。因為早前你跟我說過禦花園裡,婉嬪娘娘設計陷害雲嬪,正好說明她們其實面和心不和,一直交惡。所以我想,婉嬪拉攏我,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要跟雲嬪作對。但蘇公公已經答應我,會將我的名牌安排進下一次的選核中。” 蓮心有些訝然,“蘇培盛?”

玉漱點點頭,“是婉嬪娘娘讓我去找他。如果這次我能脫穎而出,博得品階,就再不用留在這裡受她們的窩囊氣了。” 蓮心望著她的神色,臉上露出一抹擔憂。 初三,是個難得的好日子。 風清日朗,那蔚藍的晴空裡,飄著一絲輕薄的悠雲。陽光透過雲彩,肆無忌憚地曬在地面上,曬得方磚石火辣辣的發燙。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那些新刷過紅漆的迴廊和廊柱,油亮亮,紅得彷彿能隨時流淌下來胭脂一樣。 靜怡軒裡,安置著一道黃花梨壽字龍紋彩繪黑漆十二扇圍屏,圍屏前,敞椅和紫檀木小方桌都擺好了,桌上擺著白玉浮雕荷葉瓣盤,盛著四季鮮果,盈盈可愛。 巳時剛至,一隊宮裝麗人順著石子小徑走來。雙挽手,笑臉輕勻,隨著步履翩躚,搖曳的裙裾宛若花中之蝶,帶來一股香風陣陣。這些都是要被皇上閱見的秀女,從屬鑲白旗和正紅旗,由敬事房的太監抽取其中名諱靠前的十五人,以作待選。

小軒裡的敞椅都還空著,封秀春領著秀女們走到石子步道上,排成一列。統一旗裝旗頭的少女們噤聲垂首,雙手交疊,靜靜等候。 而此時此刻,幾個答應和常在則在咸福宮的正殿裡坐了很久,直到武瑛雲裝扮好了,一行幾人才踏出殿門,朝著禦花園的方向走去。 選秀其實是一檔很繁重的事,重重篩選,重重考核。其間的家世背景、關係人脈,不管是哪一樣,錯漏一樁,都有可能要得罪人,招致麻煩。此前的兩次,都是勤太妃親自主持,這回卻因為前幾日的陰雨天,腿腳犯了舊疾,所以就落在了武瑛雲的肩上。 “連這麼重要的事,都託付給雲嬪姐姐,可見咱們萬歲爺有多麼寵幸姐姐呢。” “就是,單是看這一樁,就已經比過了那婉嬪。” 身側,幾個答應和常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武瑛雲聽在耳畔,抿了抿嘴,並沒言語。 閱見秀女這等事,依照族裡規矩是大事,但在皇上眼裡卻不見得有多麼重要。這番交給了她,怎麼寵幸倒是無從說起,打發她來代勞倒是真的。否則堂堂皇后尚在儲秀宮安坐,如何就輪到自己了? 武瑛雲想到此,不禁想起自己參與選秀的那一年。那還是三年前,皇上初登大寶。也是像今年這樣一直拖得很久,倘若不是幾位太妃催促得緊,新一屆的秀女險些輪入下一屆。而挑出來的幾位,也不是皇上親自指的牌子,只是宗親裡面身份比較高的幾位,像她,像李傾婉,甚至是諸多從未得寵過的妃嬪。 自古君王愛美人,可像皇上這般的,卻是如何都讓人猜不透。 武瑛雲一邊想著,幾個人相攜繞過萬春亭,一座半敞的花庭即在眼前。 苑裡的花開得正好,卻怎麼都比不上那些年方二八的少女,明媚鮮妍,月貌花顏,端的是連滿院芳菲都羞煞了。 秀女們站在太陽底下,因時辰有些久,被曬得臉頰微紅。見到走來的一行人,惶恐地連身行禮。玉漱站在比較靠中間的位置,瞧見來的竟是武瑛雲,一愣之後趕緊低下頭。 “本宮今日來,乃是代表著皇上、太妃娘娘。諸位不用拘著,各自依照平時便可。”武瑛雲邁著端莊的步子,手裡執著奴婢送上來的名諱簿冊,從她們跟前一一走過,目光掃了一遍,頷首道,“各位都是旗裡的姑娘,選到宮裡,應該都是能詩會畫的。這樣吧,你們每人出一個拿手的技藝,好讓本宮瞧瞧。” 武瑛雲說罷,走上台階,坐到陰涼的亭子裡。奴婢遞來香茶,她抿了一口,拿著簿冊,一頁一頁地翻看。 這簿冊是幾日前就送到咸福宮的,上面詳細記載著每個秀女的家世背景,還配有小相。武瑛雲此刻再一次細細地翻看,想著既然這是點到自己頭上,推不掉倒也好,索性替自己招攬幾個,裡面若真是有誰展翅高飛,也好記著自己的恩典。 靜怡軒下,秀女們開始準備,幾乎都選擇了安靜的技藝——畫畫,寫字或是彈琴,其中有幾個比較擅舞,可大熱的天兒,跳完定是一身汗,只得作罷。 等到玉漱時,她挑的也是畫畫。 剛將毛筆蘸了墨,就在這時,武瑛雲忽然將手裡的簿冊放下,抬眸道:“你不用畫了,本宮將你選秀的資格剔除,封掌司,明日就送她出宮吧!” 一句話,滿場驚愕。 封秀春忙走到紫檀桌案前,“啟禀雲嬪娘娘,玉漱小主是通過初選才留在宮中的,倘若這麼輕率就送出宮去,恐怕……” “輕率?”武瑛雲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這時,武瑛雲從敞椅上站起身,然後將名諱簿冊遞給封秀春,“你看看上面的記錄。耿佳·玉漱,九門提督府管領耿德金的女兒。我阿瑪還在京城時,曾暫代過一陣京師的布防治安,當時逢上禁衛軍譁變,阿瑪他因此處罰了幾個看守不利的管領。所以我對著個耿德金這個名字,至今仍有些印象。” 武瑛雲睨著目光,居高臨下地看著畫案前的玉漱,“你根本就不是在旗的女子,因為你阿瑪早在五年前就被削掉了旗籍。膽敢偽造冒充,你好大的膽子!” 她說完,啪地一下將簿冊摔在玉漱的臉上。 “雲嬪娘娘,奴婢並非冒充,奴婢的阿瑪已經恢復了旗籍,娘娘明察啊!” 玉漱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連封秀春的臉色都變了,冒充旗籍,進宮選秀,這是多麼大的紕漏?不僅是內務府裡負責此事的一應奴才和宮婢,就連戶部經手的一應官員,都要因此而掉腦袋。 武瑛雲的臉上則露出一抹莫測的笑容,“恢復旗籍?本宮當然知道削掉的身份,有可能因立功而復原。然而本宮想知道的是,你阿瑪的事,可有在宗人府備案過了麼?如果沒有,那他仍舊只是個庶人,而你又是憑什麼進宮選秀的?” 玉漱算是徹底傻眼了,旗籍,宗人府……她是經由紐祜祿·嘉嘉的安排,最終能夠在戶部報上名字。倘若阿瑪仍不是在旗的身份,自己怎麼能得以進宮呢? 玉漱想到此,梗著脖子,高聲道:“娘娘,奴婢的阿瑪的確已經恢復了旗籍,請娘娘明察!” 封秀春也拱手道:“是啊,雲嬪娘娘,此事非同小可。娘娘切莫聽信旁人嚼舌,而錯怪了玉漱小主。” “是不是錯怪,待會兒封掌司遣人去宗人府那邊查查就知道了。本宮倦了,剛才看過一輪,這幾個秀女也無甚出眾,想來品貌上乘的還在剩下的人裡面,擺駕吧。”說完,抬起手,即刻有伺候的奴婢搭著她的手。 靜怡軒下,在場的十幾個秀女都忍不住哭了出來,封秀春還想說些什麼,其中一個在咸福宮伺候的侍婢走上來,朝著她道:“秀春姑姑,在事情沒查清楚之前,這位玉漱'姑娘',想來是不能再住在鐘粹宮了,還請秀春姑姑妥善安置才好。” 當蓮心等人知道玉漱的事情,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東西廂房裡的秀女都唏噓不已,並沒有人給玉漱說情,都道是她一個人,連累了此次閱看的其餘十四人。好不容易輪上機會,卻平白地失去成為后妃的資格。 “姑姑,玉漱她要被送到哪兒?” 封秀春正命令宮婢收拾著玉漱的東西,回過頭,看到還有一個秀女站在這裡,不禁愣了一下,而後淡淡地道:“暫時收押在北五所,等事情查清楚之後,酌情處理。” “秀春姑姑,可玉漱她是無辜的啊,”蓮心拉著她的胳膊,語氣急切,“姑姑明鑑,對待選的秀女來說,若想要瞞過戶部旗籍的身份,是多麼大的一件事!玉漱她出身尚且低微,家境又寒薄,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能耐呢?” 封秀春的面色有些複雜,望著她,片刻不語。這番話,她自然是知道,然而命令是雲嬪下的,她一介奴婢,豈能有置喙的餘地? “蓮心小主,玉漱小主的事……並非一兩個人的力量所能及。奴婢勸您一句,在宮裡邊,不該管的事還是不要管的好。” 北五所乃是關押歷代廢妃的地方,是冷宮。雲嬪只說暫時將她關押在那兒,可沒人知道這個暫時是多久?比起辛者庫來說,已經是恩典。 封秀春不再說什麼,轉身讓奴婢將東西拿出去。 “秀春姑姑……”蓮心忽然跪在她跟前。 “小主這是做什麼?” “我知道,一旦進了北五所,玉漱的前途就毀了。不僅再不能參與選秀,從今往後想走出這道宮門都很難。她還那麼年輕,姑姑難道真的忍心看著一個還未經歷世事的女孩兒,要在那終年看不見人煙的冷宮裡面,度此餘生麼?” 封秀春一滯,片刻,卻是嘆了口氣,“蓮心小主,你先起來。蓮心小主以為,這件事情查清楚了,玉漱小主就能平安無事?”封秀春扶著她的胳膊,苦笑著搖頭,“即使最終查明玉漱小主果真是恢復了旗籍的,然而,從內務府到戶部,再到宗人府,這麼一來一回,少說也有半月之久。而奴婢剛剛接到通知,太妃娘娘要從明日開始,讓宮中的妃嬪輪流主持選秀的事,每日安排二十人。小主你算一算,半月之後,就算玉漱小主回到鐘粹宮,又能怎麼樣?也是已經錯過了選核的機會。輪入下一屆,又是三年的時間。” 蓮心腳下一晃,險些摔倒。 玉漱…… 咸福宮在西六宮的最北側,隔著一道禦花園,正好與景仁宮遙遙相望。 但相對於景仁宮的氣派和堂皇,咸福宮卻略遜一籌。正殿僅是面闊三間,黃琉璃瓦廡殿頂,前簷明間安置扇門,其餘為檻窗,室內井口天花。前有東西配殿各三間,硬山頂,各有耳房數間。 兩宮東西兩側的位置和比照,宛若裡面住著的兩位女子,同年進宮選秀,被封為同等品階,從此便注定糾纏一起,爭斗在一起,不死不休。 武瑛雲坐在寬敞的寢殿裡,桌案上擺著燉盅,她捏著一枚纏枝瓷羹匙,舀了一口荷香蓮子露,入口即化,齒頰留香。 “你是本屆的秀女,年紀應該超不過二八,哪個旗的?” 堂下的少女跪著許久,她方才悠悠地開口,香露嚥下喉一些,尚有餘含在嘴裡,隨著輕婉的嗓音吐出,一字一句,呼氣如蘭。 “回禀雲嬪娘娘,奴婢族姓紐祜祿,賤名……蓮心。” 武瑛雲聽到那姓氏,睨下目光,端詳了她半晌,輕笑著搖了搖頭,“倒是可惜了,倘若你的家中不是破落了,恐怕等你進宮之後,比本宮的地位還高著呢。” 蓮心朝著她叩首,“奴婢卑賤命數,萬萬不敢有何種念想。娘娘才是萬金之軀,豈是尋常女子能夠望其項背的。” 武瑛雲一笑,“你倒是很會說話。知道本宮為何讓你過來麼?” 蓮心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那隱在袖中的手因緊張,攥得有些緊,手心裡滿是潮汗。 武瑛雲將羹匙放在粉彩小碗裡,將蜷在炕床上的腿放下來,搭在玉石腳搭上,即刻有伺候的奴婢給她捶腿。 “那日在御花園,假山後面的……是你吧!” 蓮心猛然抬頭,瞪大了眼睛看她。 武瑛雲的臉上染了一抹笑,俯下身,掐了掐她的下頜,“本宮再不濟,也還是看得見那樹梢上掛著一隻紙鳶的,可惜,像婉嬪那樣精於算計的人,卻偏偏忽略了近在眼前的東西。還有你,真是不該啊,目睹了那樣的秘密之後,還要將紙鳶拿回去。你可知道,如果你不拿,本宮或許就不知道是你了。” 蓮心咬著唇,眼睛裡透出一抹懊悔。 沒錯啊,粗糙的手工紙鳶宮裡本來就少見,順著一查,想查出來並不難。當時她只一心想著要讓玉漱開心,卻忘了,那東西很可能要給她們兩個招來殺身之禍。 “娘娘,奴婢對天發誓,那天的事情,奴婢未嘗向旁人透漏半分。”蓮心貝齒輕咬,咬出的是幾分哀求和淒楚。 “本宮當然知道。否則,你以為依著婉嬪的性子,若是聽到一絲風言風語,還會留你到現在麼?”武瑛雲輕輕放開她,然後將雙手對頂在一起,雙肘搭在雲腿桌上,“但本宮當日被她擺了一道,倘若不是僥倖,恐怕此刻已經身在冷宮。本宮咽不下這口氣。所以現在,本宮有件事想讓你去做。” 武瑛雲說完,讓一側的奴婢將一瓶藥交給她。 “這是……” 雕花纏枝的小瓷瓶,胭脂釉色,拿在手裡,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甜味道。 武瑛雲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嗓音定然,“本宮要你,去接近婉嬪。” 她一直都知道,打從自己在花庭裡給過那些秀女下馬威,李傾婉就開始拉攏她們。尤其是那個耿佳·玉漱。善意也好,歹意也罷,面前的少女,就是在鐘粹宮裡跟耿佳·玉漱最親近的人,盡人皆知。而現在,耿佳·玉漱被關了起來。 她太了解李傾婉的脾氣和秉性,如果此刻有人因此去求她,李傾婉斷然不會置之不理,卻不會真管。只會明面上將求情的人留在身邊,以示仁慈寬厚。 “而你一旦接近婉嬪,就等於有機會接近小公主。到那個時候,你就要讓這瓶藥發揮最大的效果。” 蓮心捏著藥瓶的手陡然收緊,有些愕然地抬眸,“娘娘的意思,是讓奴婢去……” 武瑛雲留意到她的神色,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本宮不是想要你害小公主。畢竟本宮尚無所出,更何況,也沒必要去謀害一個格格。” “奴婢資質鄙陋,承蒙娘娘錯愛……”蓮心朝著她俯首,低聲道。 事已至此,她自知已無法推拒,然而這一刻,心裡卻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即便不是毒害,也是一樁算計。像這麼諱莫如深的事,雲嬪卻是撇開心腹之人,偏偏找的是一個僅有幾面之緣的秀女。 武瑛雲彷彿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淡笑道:“這件事,非由一個沒有勢力背景的人做不可。否則李傾婉絕對不會讓一個宮裡的老人兒,隨便接近小公主。”她說罷,眸底閃過一抹幽然的笑意,“本宮一向很有耐心,放長線,才能釣到大魚。而且你放心,事成之後,本宮自然會在閱看中將你留下。屆時若有機會得見皇上,本宮也會保下你。此後平步青雲,飛上枝頭,就會是一朝一夕的事。” 蓮心聽到此,心思一動,“娘娘,奴婢想……” 武瑛雲忽然抬起手,止住了她後面的話,“本宮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求本宮放了耿佳·玉漱。對麼?” 蓮心使勁點了點頭。 武瑛雲唇畔一抹笑,像是正等著她的這個意願,後面的話也隨即一字一頓地吐了出來:“可若本宮讓你選呢?救人和飛升,你只能選擇一樣,又當做何結論?” 蓮心毫不猶豫地道:“奴婢只求娘娘饒過玉漱。” 這樣決絕的回答,沒有一絲矯情和取捨。武瑛雲目光一滯,有些難以置信地盯著她,連眼眸都不眨一下,很想從她的眼睛裡找到哪怕一點兒的後悔和遺憾。然而,沒有。那樣清澈而誠摯的目光,好像自打她進宮之後,就再沒看見過了。 武瑛雲望向窗外,目光漸漸變了,變得滄桑而幽遠,半晌,幽幽地道:“你放心,事成的那一日,就是耿佳·玉漱走出北五所之時。” 蓮心離開咸福宮時,已經過了酉時。 夜色靜靜地瀰漫上來,輕柔的月光宛若雪紡,灑在御景亭的飛簷上、堆秀山間、延輝閣的雕欄下。走過兩重門廊,順著朱紅宮牆一路往西,便是靜謐的御花園。敞苑大門已經落了鎖,一側的角門還可穿行,蓮心輕輕推開門扉,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 秀春姑姑說過,入夜後不能擅自走動,否則會得到處罰。而倘若被衛戍宮城的參領和侍衛撞見,當成是刺客,則是會被亂箭誅殺。 偌大的園裡此刻靜極了,只有淡淡的月光照亮了石板路。路面上鋪著七彩流光的石子,在月光下閃爍著瀲灩的光澤。蓮心一路走,盡量踮著腳,不發出一絲聲響。心想著幸好不是穿著旗鞋,否則這麼黑,非摔倒不可。 等繞過堆秀山,穿過絳雪軒最東側的角門,就有回到鐘粹宮的小路。蓮心加快了腳步,眼看就要跑過那一側的假山,忽然伸出來的一隻手,將她一把給拉了過去。 禦花園里居然有人?蓮心驚嚇得欲直接呼叫,可驚呼聲尚未發出來,對方就用手摀住了她的嘴。 “唔……” 蓮心直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在那人的懷裡死命地掙扎。可對方卻緊緊摟著她的腰肢,將她禁錮在假山和自己之間。 “是我。” 清淡的聲音輕吐在頭頂,是再熟悉不過的嗓音。蓮心驀然一愣,反應了好半晌,才難以置信地抬眸——這個位置,這個角度,剛好背著光,身前人的整張臉都籠罩在一層陰翳裡。然而,她還是即刻就認出了他。 十七王爺? 皇宮禁地,深夜闌珊,他怎麼突然會出現在這裡呢? 她瞪大了眼睛,將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拿下來,然後趕緊左右看過,見四周並無人,才略微鬆了口氣。 允禮幫她把微亂的髮絲抿到耳後,輕聲道:“兩個月了。” 蓮心沒聽清楚,不由怔怔地發問:“什麼?” “兩個月了!”他靜靜地註視著她,眸色輕暖而專注,“足足有兩個月,我沒有見到你。” 蓮心的臉頰倏地紅了,低頭攥著裙角,口音細細,“因為我進宮了啊,而且王爺也要在宮裡準備祭祀的事,自然就見不到。” 兩個月,從她回到家中準備進宮待選,一直到初次選核,然後就是等待複選。說起來,真的是已經很久。 允禮輕輕挑起唇角,眼睛裡含著笑,只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卻是不說話。蓮心低著頭,他的呼吸溫溫的,輕拂在發頂,兩個人此時挨得很近,他的手還攬在她的腰上,蓮心背後靠在假山上,動了一下,小聲吐出幾個字:“硌得慌……”說完,赧然地咬了咬唇。 允禮驀地笑出聲,將她輕輕一帶,離開堆秀山一側。然後拉起她的手,兩個人徐徐走到絳雪軒旁邊的迴廊裡。 “這段日子,在宮中一切可都好?”他扶著她的肩,示意她坐在紅漆側欄上,自己則坐在她的身側。巨大的廊柱擋住了兩人的身影,從下面絲毫看不出端倪。 蓮心點點頭,“在府裡學過的規矩和技藝,在宮裡面又重新溫習了一遍。只是每日都要上早課,教習師傅念叨得有些煩。” 允禮撫了撫她的烏髮,“那有沒有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情?” 蓮心攥著裙角的手指頓了一下,須臾,輕輕搖了搖頭,“選秀期間,只有教習和訓導,其餘便是女孩兒之間的相處,平素幾乎不常見到外人。”她說罷,又給他講了一些平素的小事。 允禮低著頭聽,聽得很認真。 都道是深宮險惡。秀春姑姑經常說,能從鐘粹宮裡走出去的女子,容貌是第一步,才情是第二步,但更重要的卻是手段和機心。她初入宮闈,涉世尚淺,不願捲入是非的心思,僅是想想,卻終究難以辦到。然而都是胭脂堆裡的事兒,如何做,但求對得起自己的心,何必讓他擔憂呢…… 講完一些事,她忽然想起來問他:“對了,王爺怎麼知道我會走這條路的?”剛剛他所待的位置,恰好正對著東側角門,應該是在迴路上等她。 允禮伸出手,將落在她發間的花瓣摘下來,手指觸著髮絲,輕輕癢癢的感覺。 “你忘了,我一直讓小安子跟著你?” 簡單的一句話,讓蓮心的心裡不禁湧入暖流。她抿著唇,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翹。大多進宮待選的秀女都是無依無靠,可她不僅有玉漱這個知心人,平時走到哪兒,總是有一個小影子護著,讓她覺得格外安心,就是不知道現在那個小安子是不是還在某個角落裡。 這時,就听他又低低地補充了一句:“不過現在這裡只有我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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