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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攀龍附鳳

宮鎖珠簾 于正 9210 2018-03-16
蓮心遞給她一方羅帕。 玉漱抽泣了兩聲,紅腫著眼睛,喃喃地道:“我想進宮,並不是為了攀龍附鳳,也不是想當什麼娘娘,而是想讓我阿瑪揚眉吐氣,即使不當管領,女兒進宮選了秀女,哪怕是小小的常在,也再沒人敢看不起他了……” 輕暖的陽光灑在地面上,蓮心望著面前的玉漱,不禁想起家裡固執而狷介的阿瑪,想起自己。原來,對待雙親的心情,不同的人竟也能夠這般相像。 “我也想做一個能讓阿瑪引以為驕傲的女兒,然而只有保全自己,才能承歡膝下。倘若你因為偷竊被定罪,不但幫不了你阿瑪,反而會讓你的阿瑪傷心,不是麼……”蓮心伸出手,輕輕覆在玉漱的手背上,柔軟的嗓音,帶著一股安撫的力量,“為了你阿瑪,更應該做個善良的姑娘。”

玉漱怔怔地抬眸,面前的少女,臉上含著溫潤的微笑,彷彿春日里的暖玉,瑩潤清透,質地無瑕。她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一念恍惚間,似有春雨徐徐流淌進心田。 按照宮裡的規矩,凡屬宮城外人,包括皇室貴冑,一應朝臣、命婦,若未得宣召,一律不能擅自進皇宮大內。因此,那些已搬出皇宮多年的阿哥和格格,若想回宮一趟,總要先遣人報備到內務府,得了腰牌,方可在內宮行走,並且不能逗留太長時間。 辰時兩刻,太和殿裡剛下了早朝。諸多朝臣自寬大的門道下來,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巨大的殿前廣場,走過內金水橋,穿過把守森嚴的太和門,即能看見通往宮外的午門。有些官員腳步匆匆地往外走,有些則是慢條斯理地邁著方步,三三兩兩,順著甬道一直走出皇宮。

允禮告別同行的幾個官員,繞過雪白的大理石雕欄,徐徐走下丹陛石階。隻身穿過中右門,順著朱紅的宮牆一直往北走,經過繁花正盛的慈寧花園,再往東,壽康宮即在眼前。 壽康宮在慈寧宮的西側,中間隔著兩道圍牆和一條寬敞的甬道,院內東西兩側為廊廡,折向南與慈寧門相接,北向直抵后寢殿之東西耳房,後面則是寬敞的後殿。 正殿壽康宮居中,前後出廊,黃琉璃瓦重簷歇山頂。面闊七間,當中五間各開四扇雙交四椀菱花槅扇門。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階,左右各出一階,台上陳鎏金銅香爐四座。東西兩山設卡牆,各開垂花門。 允禮走過垂花門,殿內暖暖的熏香味道撲鼻而來。 勤太妃此刻就坐在西窗前的暖炕上,雲腿桌案前擺著一盤核桃,一枚枚滾圓飽滿。有奴婢拿著小錘,輕輕鑿開,然後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小碟裡。

“兒臣給額娘請安。” 陽光斜斜地流淌進來,在明黃錦緞的軟褥上泛起一層淡淡的金色。勤太妃抬起頭,看到他,臉上隨即露出慈藹的笑靨,朝著他招招手,道:“平身,過來額娘這邊坐。” 允禮走過去,坐在她對面。勤太妃瞇起眼,端詳著他的五官,那下頜的輪廓愈加明顯,似乎是瘦了,不禁有些心疼地道:“有日子見不到你,旗裡的軍務一定是很忙吧。” 勤太妃說著,一邊將桌案上盛著核桃仁的小碟推到允禮面前,然後朝著身側的奴婢吩咐道:“去,把前兒個伊犁進貢的蜜瓜和香梨給十七爺拿來。” 允禮清淡的眸中,流動著輕暖的笑意,“每次來額娘這裡,額娘都要變著法兒地弄吃食。倘若把兒子的嘴給養刁了,等回到府裡,可怎生是好。”

勤太妃拿著巾絹捂唇,笑著搖頭,“你這孩子。若是喜歡,就將宮裡的人帶出去幾個,每日給你做膳食。” 勤太妃說罷,拉著他的手,靜了片刻,收斂了幾分笑容,一板一眼地看著他道:“額娘有話問你。聽人說,最近老十七你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卻非要人家進宮來選秀,有沒有這回事?” 窗外飄進來的花瓣,落在勤太妃的鬢角邊,允禮伸手給她拂了去,道:“額娘是聽誰說的?” “你別管我是聽誰說的,你先告訴我,是也不是?” 允禮挑了挑唇角,點頭。 勤太妃不輕不重地打了他的手背一下,“真是渾小子,既然喜歡上了人家姑娘,為什麼又要讓她進宮呢?” “兒臣原本打算讓她進宮後,博得皇上的寵愛,然後替額娘討得太后的冊封……”允禮沒想到自己要說的事,竟先被額娘言明了。

“傻孩子,額娘是想當太后,也想在百年之後能常伴你皇阿瑪於地下。但是倘若用你的幸福來換,他朝見到你皇阿瑪,他也會怪我的。”勤太妃說罷,輕輕撫著允禮的肩,“更何況,有什麼能比兒子過得開心、滿足更重要的呢?只要你們兄弟和睦,只要你幸福安康,就是額娘最大的心願了。”勤太妃說罷,推了推允禮的手,“只要在旗的姑娘,即使家世不足,是你喜歡的,同時又喜歡著你,額娘就不會反對你將她留在身邊。” 去找她吧。 茫茫人海中,要遇見一個可心的不容易。尤其是皇親貴冑,倘若能夠拋開那些浮名虛利,傾心相守,才是皇室子孫裡難得的福氣呢。 此刻,熏香的味道漸漸淡了,有侍婢過來將熏籠蓋揭開,添些怡神的香餅進去,燙過火,隨即有細芬的味道散逸出來。勤太妃站在熏籠旁,目送著那道身影,臉上露出慈和的笑容。

“娘娘,奴才是不是太多嘴了。”這時,元壽從屏風後走出來,站到勤太妃身後。 “不,反而是跟過去伺候的人裡面,就數你最懂本宮的心了。”勤太妃溫婉地一笑,目光愈加慈祥幾分,“知道麼,名分也好,榮光也罷,其實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沒有一樣能跟子女的幸福相比。但願老十七他能明白,能珍惜。菩薩保佑……” 明燦的陽光下,勤太妃虔誠地雙手合十,口中默念著經文,為已經走遠的兒子祈福。 倘若不是五城兵馬司來人禀報說有緊急公務,允禮從皇宮裡出來後,此刻或許已經在蓮心家的門外。 旗內的雜事堆積如山,處理下來,就需要大半日的時間。素日里嚴謹的年輕皇子,此刻坐在衙門裡的敞椅上,看著圍繞自己身側、說得唾沫橫飛的吏部侍郎,竟然有些走神。等他說完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要讓人先記錄下來,不禁暗暗好笑。

將手裡的文書整了整,允禮的唇角不自覺地上翹,翻開其中的一頁,穩了穩心神,開始專注處理起公務。 時光悄然溜走,這樣一直到夕陽西下,而後夜色又漸漸瀰漫上來,結束一天的事務,才走出衙門。 街上的行人已是很少,店鋪早已打烊。寬敞的街道上,偶爾還能看見巡城的校尉,提著燈籠,騎著馬經過,見到是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禮。夜晚已經降臨,恢弘的紫禁城開始進入夢鄉。 他自己的府邸坐落在平安里西大街東首路北,然而允禮牽著馬,不知不覺竟然走過了長安街,走到了東城這一頭。那條窄窄的南石巷子,他從未來過,只是聽元壽細細碎碎的禀報中,隱約知道是這麼一個地方,門口還栽種著一棵上了年頭的老槐樹。 月色如水。 那門上的紅漆有些剝落,露出斑斑駁駁的雪花白。門口的拴馬石被琢磨得很光潤,允禮將馬韁系在上面,朝著那大門抬起手,剛要敲,卻發現此刻天色已經不早了。

允禮不覺笑著搖頭,往四周環顧了一圈,索性就在門口坐了下來。 夜色有些涼,清俊淡雅的男子和衣坐在朱紅的門檻前,倚靠著磚牆,仰望著頭頂的一輪滿月。如銀的月光宛若雪紡一般灑滿在街巷裡,連花香都跟著靜謐下來,只有駿馬打的幾聲響鼻。 蓮心沐浴完,只穿著一件荷葉邊的藕荷色襦裙,外頭罩著一件白色的薄紗,長髮披側於肩頭,蓋著被子坐在床上看書。 蓮蕊正拿著個繃子,上面套著雪白的巾絹,坐在床尾繡花。 白日里,阿瑪處理新增加的公務,額娘也一併陪著,都累得狠了,早早睡去。 蓮蕊繡了幾下,捏著繡針的鈍一頭,搔了搔額角,問接下來怎麼落針合適。蓮心教給她的都是之前在果親王府學來的東西,蕊兒甚是上心,也學得很快。

“對了,姐,我剛才進來之前,好像聽到門外面有聲響。” 蓮心捧著書,頭也不抬地笑道:“此時的光景,會有誰來造訪?該不是你將對面回春堂裡搗藥的聲響,錯當了有人吧。” 蓮蕊撅了撅櫻唇,“才不是,好像真的是有人啊,我明明還聽見馬匹的響鼻聲了。” 蓮心不以為意地翻了一頁書,繼續往下看。但不知怎的,眼睛注視著書頁,上面一行行娟秀的楷書小字,都開始變得迷離,連心思都跟著靜不下來了。 夜風順著打開的窗扉,徐徐吹進來。 蓮心放下書,搭了一件披肩,光腳踩著一雙繡花鞋跑到屋門邊。 “姐,你幹什麼去啊?” 蓮心回眸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說完,就推門跑了出去。 蕊兒捧著刺繡繃子坐在床上,沒鬧明白地摸了摸頭,心道不是沒人麼,還去看什麼呢……

簡單的四合院,因為常年失修,牆上的磚坯都有些剝落了,上面的瓦楞殘缺不全,有些掉落下來的,就碼放在牆根邊。西屋一側有兩口井,旁邊的榕樹落下幾片葉子,落入井裡。 牆邊的燈籠,只有一盞還亮著。蓮心藉著月色,踮著腳拉開門閂,輕輕推開了紅漆宅門。 如果不是他常年習武,有著過人的敏捷反應,門扉這樣忽然從裡面被打開,一定會仰面摔倒。然而,耳畔只是聽到吱呀的一聲,門檻外的人就即刻驚坐起。 拴在樹邊的駿馬恰好在這時打了個響鼻,揚著前蹄跺了跺,像是嘲笑主子從未有過的窘相。允禮站起身時,將一隻手背在身後,輕輕咳嗽了一聲。 蓮心卻是沒想到門外果真有人,先是一怔,而後等看清楚這場景,又扑哧一聲笑了,“這麼晚了,王爺怎麼會在這兒?” 事隔幾日,一直都沒見面。自己安安靜靜地在家籌備選秀事宜,而他,則忙於公務,少有閒暇。彼此都說好了,倘若一日沒有答案,就一日不再相見。然而,直到在這花香悠然的月夜,他真真切切地站在這裡,蓮心才知道,原來這段日子以來自己一直都在等,等這樣一個時刻,等他出現在自己面前。 允禮低著頭看她,“你怎麼出來了?” “蕊兒說,聽見外面有響動,我便出來看看。原來,真的有人啊!”蓮心的眸子亮亮的,說完,眨了眨眼,眼底透出一絲促狹,“王爺呢,是準備在這兒待上一夜麼?” 不同於在府中時素日里一絲不苟的髮髻,她此刻穿著一件單紗長裙,長發垂肩的模樣,少了幾分端靜,多了幾許柔順,略帶俏皮的模樣,才真真像個十五歲的少女。 “如果你不出來的話,倒是有這打算。” 他聳聳肩,這時,瞧見她的一縷烏絲跟披肩的繫帶纏在一起,不自覺地伸出手,幫她理順,溫熱的指尖撫摸過她的長發,很柔軟的觸感。 蓮心低頭站著,臉頰有些紅了,“那王爺見過太妃娘娘了?” 允禮點頭,輕聲回答:“見過了。” 蓮心沒開口,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允禮看著她,淡淡地道:“所以我來,是想叫你準備一下,還有十幾天就要進宮了……” 清蘊的嗓音,語氣平直,彷彿在說著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蓮心一滯,過了好半天,怔怔地抬起眼,用複雜的目光看他。 進宮,就是為了選秀……這麼說來,他出現在這裡,只是為了告訴自己一切都沒有改變,他還是要她進宮、選秀,然後順利地成為宮裡的一位妃嬪。 手指留在發間的觸感仍在,只是早已失去了溫度。蓮心嚥下湧起的一抹苦澀,強打著笑靨道:“王爺放心。這件事是……是我之前便對王爺承諾過的。大恩難報,蓮心願意為王爺達成心願。”她說完,朝著他行了個禮,轉身就要往屋裡走。 此時此刻,顧不得什麼禮數,什麼修養,蓮心一刻都不想再待在這裡。可剛邁出步子去,允禮卻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了懷裡。蓮心掙扎,哪裡比得過男子的氣力,有些惱了,氣急之下有些紅了眼眶。 “男女授受不親,請果親王放開民女!” 蓮心說罷,手一甩,急急想要脫開,卻不想被他握得更緊,“皇子挑選福晉,也要通過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還是得進宮去選秀……” 蓮心不想听他說,偏偏聲音穿耳而過,須臾,卻是愣了一下,“挑選福晉?” 允禮不說話,也不鬆手,只笑意吟吟地看著她。 宗人府,選秀,挑選福晉……八旗秀女的選核,每三年挑選一次,由戶部主持,可備皇后妃嬪之選。然而除了充實后宮以外,則也是為皇室子孫做婚配之選。按照滿蒙的規矩,若是給親王、郡王及其後代指婚,都要經過后宮的選秀。品貌才德,貞儀惠賢——選中者,擇其優而留在宮裡隨侍皇帝成為妃嬪,稍遜者則是要賜給皇室子孫做福晉。 “將來等你進宮選秀,額娘就會把你挑出來——” 蓮心耳尖熱熱的,低著頭,一時間驚疑莫定地咬唇。剛才聽他說起選秀的事,就以為是讓她進宮來著,卻是將族裡的老例忘了個乾淨。 “太妃娘娘她……” 允禮輕聲附在她耳邊道:“額娘說,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可心的人不容易。如果一旦喜歡了,就要留在身邊。” 蓮心的臉頰更紅,見自己的手腕還被他握在手裡,輕輕掙了一下,“你剛才也都沒說……” 允禮挑著眉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眼底透出一絲促狹的意味,“又是果親王,又是民女的,你都沒給我往下說的機會。” 明明是他自己說話,故意留半截。蓮心腹誹。但同時,心裡又生出隱隱不安。勤太妃的事,真的不要緊麼…… “我會再安排旁的人進宮,所以選秀的事,不會因此耽擱下來。”他攬著她,輕輕地道。 蓮心揚起臉,有些動容地看他。她怎麼會不懂?以前會挑中她進宮選秀,只是因為跟八福晉相同的長相。其他的女子……若是挑選后妃果真是那般簡單的話,也不會白白等了這麼多年,卻都沒有將皇上的冊封給請下來。 “王爺你等我一下。”蓮心說完,掙開他的手,忽然一溜煙跑回了屋苑。 允禮因為一直注視著她的臉,手上也就鬆了力道。見她往回跑,剛想拉住她,問問要做什麼去,卻是慢了一瞬,只好哭笑不得地在外面等著。 只過了一小會兒,蓮心又出來了。這時,臉頰卻是紅的。 “這個給你。” 她低著頭,不知是跑得急,還是羞的,桃腮宛若掃了一層胭脂。攥著手心,將一樣東西放在允禮的手裡,然後用雙手摀住,意思是不讓他當著面打開,“我是在旗的秀女,倘若僥倖通過初选和複選,王爺便拿著它來找我。”她說完,踮著腳,在他的側臉親了一下,而後赧然地挽著裙裾跑開。 允禮這一回眼疾手快地伸出手,用另一隻手拉住她,沒讓她再次逃走。眸間含著淡淡笑意,瞳心亮若明星,低聲只說出幾個字——“一定要通過。” 蓮心咬著唇,點點頭。 夜幕低垂,皎潔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宛若又輕又薄的白紗,泛起濛濛的銀色。 允禮望著她的背影,撫摸著臉上被她輕輕吻過的地方,就這樣一直在宅門口站了很久。片刻,想起來展開手指,手心裡,竟是一顆圓潤碩大的珍珠,在月光中閃爍著瑩瑩光澤。 六月的蓮花還開得正盛,轉眼就已是七月。 自七月初五開始,內務府就開始忙著籌備祭祀和祭孔的事宜。社稷祭祀禮是“五禮”之一的“吉禮”中極重要的禮儀制度,是對天神、地祇、人鬼的祭祀典禮,吉訓為福,侍奉神明以求得福天賜,保佑國祚綿長。此事按照周禮而因循不改。而祭孔則是早在清朝入關之前,盛京的文廟建成後,太宗即遣內秘書院大學士範文程,致祭於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前,並從唐制,定春秋二仲上丁行釋奠禮。 後來順治帝定都北京,更在京師國子監建造文廟,內有大成殿,專門舉行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並尊孔子為“大成至聖文宣先師”。至這一朝,帝雖未親詣釋奠,卻囑命果親王祭大社大稷往替皇帝行禮,並代祭先師孔子,儀制皆與“臨雍釋奠”同。 國子監就坐落在東城安定門內國子監街上,與孔廟和雍和宮相鄰。而雍和宮又是皇上為皇子時,居於宮外的府邸。素日有兵丁守衛,甚是富麗尊偉。 當今聖上登基剛滿三年,這一年的祭祀儀式又是甫由親王代從,一應事宜操辦得緊張而隆重。而作為代行皇家禮儀的十七王爺,則需要在祭祀前就住進宮中的慈蔭樓,然後每日至大佛堂聽方丈大師講經。上下籌備足月,於八月初八日行社稷禮,然後在初九日,舉行祭孔大典。 在允禮進宮之前,遣人來南石巷子。 自從那日以後,經常有果親王府裡的奴婢和小廝過來送東西,吉祥齋的點心、如意坊的花蜜醇酒、酆慶昇的海貨……就算是何福樓新制的菜餚,都盛在純銀製的盤盞裡,用金胎珊瑚桃式盒裝著,悉數往鈕祜祿家的宅子里送。瓜爾佳·雪心知道其中原委,自然是樂見其成的。蕊兒年紀小,見一下子能嚐到這麼多美味佳餚,隔幾日便守在大門口,眼巴巴地盼著東西送來。 那些街坊巷鄰,都以為是紐祜祿家的升了官,才會有這麼絡繹不絕來送禮的人。看來看去,無金無銀,只有吃食,卻道是這新任的正四品典儀,不貪財愛色,而是個饞嘴的。 臨近黃昏時,長安街上仍是很熱鬧。 街角邊的攤舖裡,掌櫃的正拿著算盤,清點著一日的賬目。隔著幾間茶坊,還有酒肆的伙計,舉著掃把,將匾額上面沾上的灰塵清理乾淨。街道上,糖炒栗子的鍋鏟聲,熱餛飩的叫賣聲,水車緩緩前進的車輪聲此起彼伏。 蓮心挎著一個竹籃,買了些果蔬,拐過街口,就被一間胭脂坊引了目光。 吸引她的卻不是裡面的紅妝,而是那坐在鋪子裡頭的嬌羞女子,面對著銅鏡,吳嬸正拿著五彩棉線細細地給她開臉。 “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 一邊三線彈得穩,小姐胎胎產麒麟。 眉毛扯得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 多多恭喜姑娘你,他朝嫁作美嬌娘。 ” 咿咿呀呀的唱喏,吳嬸一邊唱,手指一邊靈巧地用棉線絞面。少女虔誠地低著頭,輕閉著眼,臉上滿滿是幸福的味道。 這是坊間的舊俗,女子在出嫁前要找上了年紀的婆婆開臉,寓意婚後的吉祥如意,和諧美滿。 蓮心想起在書中看到過的故事。相傳隋煬帝經常微服出巡,暗中命令侍衛攔截迎親轎子,強拐新娘,嚇得百姓迎親時不敢敲鑼打鼓。一個聰明人要娶妻,女方堅持風光出嫁,聰明人便交待媒婆將新娘臉上汗毛盡除,略施脂粉,讓新娘坐在朱紅描金的藝閣上。等迎親隊伍沿途敲鑼打鼓,被侍衛攔截時,推說是迎神會。侍衛看到新娘臉若盈光,汗毛都看不見,以為是天仙而不敢冒犯,便順利放行。 蓮心望著望著,嘴角不禁輕輕上揚。 “這位姑娘,可是將要進宮的……”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蒼然老邁的聲音。蓮心回眸,尋了一下,就發現街角不遠處擺著一個卜卦的攤子,不大,上面掛著一個白布褂子,簡單的桌案上,一個籤筒,幾張宣紙。坐在桌後面的是個花白鬍鬚的老者,正摸著下巴,滿臉慈笑地望著她。 蓮心抿唇,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你是在與我說話?” 過幾日,確實便是宮中選秀之期,凡是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在旗的,都要進宮去待選,是老規矩。其實能猜中,並不足為奇。而且怪力亂神這些事兒,一般都為算命先生謀財之用,更是不可信。於是挎著竹籃,便要離去。 “老朽看得出,姑娘進宮以後,將要得到一段大好的姻緣呢!” 蓮心因這句話停住腳步,歪著頭看他。 “先生連這都算得出來?” 算命老者捋了捋鬍子,得意地一笑,“老朽在這條街上算命,四十多年,從來都沒有出過錯。單看姑娘的相貌,將來不是要做皇后,就是貴妃,富不可言,貴不可言哪!” 蓮心頓時失笑。才剛覺得有些準了,竟然是這些不靠譜的話。 “一切都是命,萬般不由人的……” 邁出步子去,身後,那老者又開始自顧自地念叨起來。蓮心不理他,挎著小籃子往前走,老者搖著頭,像是在哼曲兒一般,字字句句就這樣隨著風飄遠——“倘若不是姻緣,眼前也強求不得;倘若是姻緣,前生注定今世果,莫錯過才是啊……” 夕陽西下。 裊裊的炊煙升起來,京城中的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晚膳。街上的攤子都收拾了,鋪子裡的伙計抱著門板,一塊塊地拼在鋪面外,門閂落鎖。溫暖的橘色光暈投射在街巷裡,三三兩兩的行人踏著落日的餘暉,悠然而歸。 回到家時,宅子裡的門半開著。蓮心剛跨進門檻,就見蕊兒抱著一大摞綢緞跑過來,“姐,十七王爺送綢緞過來了,額娘說,好像都是碧雲坊的料子呢,漂亮死了!你快來看看!” 蓮心將竹籃放下,裡面擺著新鮮的蔬菜。那廂,蓮蕊歡喜地拿著緞子在身上比劃著,樹下的石桌上還擺著幾匹陳色的布料,卻是像為阿瑪和額娘準備的。 “你小聲些,總是收人家的禮物,我們又沒有什麼回贈,怎麼好意思呢?”蓮心抿唇,更是別樣心思。以前還是吃食,現在又是這麼名貴的東西。 蓮蕊的臉上笑意更濃,故意欲言又止地道:“姐姐不領情,可十七王爺卻一直惦記著姐姐呢!人都進宮了,也不忘記吩咐家丁送東西過來。而且剛才那些家丁也說了呀!” 蓮心被她逗得一笑,“說什麼了?” “他們說啊,十七王爺吩咐說,以後都是一家人,多搬些東西過來,省得以後一次性太麻煩啊!” 蓮心嗔怪地道了一句“沒規矩”,低著頭,臉頰卻是紅了。 夕陽漸漸在天際退去了顏色,晚霞宛若一片片瑰麗的花海,悄然綻放,又悄然凋零。彎成一把鐮刀的弦月,已經在陰翳色的雲層後露出了一絲真容,戌時的夜色,正一點點瀰漫而來。 朝廷每三年會選一次秀,由戶部主持,以作充實后宮,或皇室子弟姻親之用。本年,剛好是當今聖上登基的第三個年頭,逢上宮中第一次大選,從上到下自然都是格外上心。 寅時點卯,巍峨的紫禁城,還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靄中。 通往神武門的街道上,早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寬闊明淨的路面上,不時有車夫駕著馬車,順著長街徐徐而來,在照壁一側停了,車簾裡,卻是一個一個身著旗裝,衣飾簡單的妙齡女子。皆是各地挑出的備選之人。 按照規矩,她們都是用騾車被提前送到京城,但看那些車輛的配置,有些是檀木樑的奢華馬車,有些則是簡單木板車乘,足可見車上少女的出身。但比起那些住在京城裡的女孩兒們,都是京官的千金,身份又是不可相提並論。 寅時兩刻,紅漆琉璃門開啟。 一個身著石青色袍掛的大太監從門中走出,身後跟著十餘內務府的奴才,再後便是宮中侍婢,整整齊齊地站在大太監身後。大太監手中捧著一本簿冊,上頭詳詳細細寫著備選秀女的名諱、生辰、旗籍。 按照規定,凡滿、蒙、漢軍八旗官員、另戶軍士、閒散壯丁家中年滿十四歲至十六歲的女子,都必須參加三年一度的備選秀女,十七歲以上的女子不再參加。而因為有病、殘疾、相貌醜陋而確實不能入選者,也必須經過逐層具保,申明理由,由都統諮行戶部,戶部奏明皇帝,獲得允准後才能免去應選的義務,聽其自行婚嫁。那些不在旗的若想參加選秀,是比登天還難,而在旗的若想逃避選秀,亦是自討苦吃。 此時的天剛濛濛亮,蓮心被攙扶著走下馬車,見到前面的眾多少女都按照旗籍站好了。有伺候的奴婢引著她,走到鑲黃旗一族的隊列裡。剛好與鑲白旗挨著,這時,卻看見一側的隊伍中站著一抹甚是眼熟的身影。 “玉漱。” 身著旗裝的少女聞聲回眸,原是迷惑的表情,卻在看清楚後露出了驚喜的神色,“蓮心小姐!” “我不是什麼小姐。到了這裡,都是待選之人,叫我蓮心吧!”蓮心溫和地看著她。兩人挨得很近,一個在鑲黃旗的稍後面,一個則是在鑲白旗的最末端。比起那些家中殷實的,都是落後了一截。 就在這時,一聲趕車的鞭響,又是京城哪個府裡的千金到了。眾人回過頭去,簾幔掀開,只見從裡面走出一個容貌端雅的少女,同樣是旗裝,穿在這位的身上,卻帶出不一樣的氣韻。 足下,踩著月白緞繡花石花盆底旗鞋,她雙手輕挽,走下車後,朝著身後攙扶的奴婢,輕聲道:“你們先回去吧,告訴阿瑪,我已經到了。” 眾位佳麗側目旁觀著,其中好些人都識得她,正是鑲黃旗中極尊貴的一位,紐祜祿·阿靈阿的嫡親獨女,紐祜祿·嘉嘉。只見她被侍婢指引著,徑直越過在場諸人,站在了隊伍的最前面。 等到了辰時一刻,都虞司總管大太監李慶喜清了清嗓子,示意眾位待選秀女安靜,然後翻開手裡的簿冊,開始清點人數——“陝西道台富察·文浩之女,富察·明月——” “在!” “江南織造納蘭·秀吉之女,納蘭·瑾——” “在!” “刑部侍郎董佳·雲書之女,董佳·慧心——” “在!” 這樣一個一個地念下來,被點到名諱的女子,須走上前一步,讓負責核對的太監看清楚容貌。等點到紐祜祿·嘉嘉時,李慶喜放輕了嗓音。嘉嘉出列,李慶喜恭敬地朝著她頷首,以示揖禮。 “還沒等進宮呢,三六九等都排好了,這讓我們以後怎麼自處啊?” “沒看見麼,人家可是上三旗來的。身份不一樣著呢!” “說起來,我還是上三旗。” “等你阿瑪坐到尚書省去,成了萬歲爺面前的紅人,你再來說吧!” 交頭接耳的聲音,在身邊此起彼伏地響起,紐祜祿·嘉嘉離得甚遠,自然聽不到。這些話讓蓮心和玉漱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對視一眼,都是無可奈何地一笑。 正在這時,李慶喜咳嗽了兩聲,然後又翻過一頁,恰好點到了鑲黃旗的最末端,“禮部典儀紐祜祿·凌柱之女,紐祜祿·蓮心——” “在!” 蓮心輕步出列,低著頭,端然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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