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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別痴心妄想

宮鎖珠簾 于正 9258 2018-03-16
押轎的都是清一色侍女,動作有條不紊,訓練有素。待轎帘掀開,從裡面走出來一位宮裝佳人——年約二八芳齡,身上穿著一襲紅緞芙蓉團花繡的旗裝,抹雲穿蝶的小坎肩,銀線滾邊,袖口和裙擺是雪絲妝緞,繡了淡雅花瓣,胸前戴著一串翡翠鑲金的長命鎖,手腕上各佩戴一串碧璽,腰間懸墜瓔珞。 把守的隨扈都認出來人,忙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來迎接,“奴才們給表小姐請安,表小姐萬福!” 面頰若滿月的少女,踩著一雙紅繡緞芙蓉花盆底旗鞋,舉手投足,貴氣逼人。她雙手輕挽,未開口,倒是身畔伺候的丫鬟一挑眉,脆聲道:“你們府裡的兩位大總管呢?二嫫不在,元壽總管總在吧!” 看守都知道這是玉漱姑娘,尚書府千金跟前最得寵的一等侍婢,點頭哈腰地道:“回姑娘的話,已經去通報元壽總管了,說話就到。”

話剛落地,元壽就出來了。 快步走下台階,等走到宮裝少女的跟前,雙袖一撣,恭恭敬敬地單膝而跪,單手撐地,道:“奴才給表小姐請安!” 少女睨著目光,淡淡地開口,聲音像是淬了花香的清露,“元壽大總管,別來無恙。” 果親王府裡不常有女眷,所謂的表小姐,只是一個稱謂。府裡的人都曉得這位的身份——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的掌上明珠,紐祜祿·嘉嘉,正宗的鑲黃旗,比起勤太妃娘家那些算得上親戚的女孩兒們,嫡出的身份不知高貴著多少,是府裡的嬌客。 元壽行完禮,恭恭敬敬地將其請進府裡。 隨行而來的有一堆丫鬟婆子,還有諸般日常用物,光是首飾衣裳就裝了兩大箱,是些茶具、食具,以及諸多起居備品。剛一進府,玉漱就朝著下人們擺手,輕車熟路地領著她們往東苑的方向走去。

“表小姐,王爺還沒回府呢。您看這……”元壽底氣不足地擋在前面,面露難色。 宮裝少女依然保持著端莊優雅的姿態,疏淡地挽著手,半晌不語。 玉漱掃了一下面前的人,卻是涼涼地道:“怎麼,大總管的意思是——王爺不在府裡頭,就要將我家小姐趕出去了,是麼?” 元壽一聽,臉即刻就垮了半邊。沒錯啊,東西都帶來了一大車,總不能不讓住吧。 “聽說,王爺這府裡頭住進來一位姑娘?”紐祜祿·嘉嘉扭過頭,淡淡地問道。 元壽一聽,頓時感到口苦,“表姑娘說的是……蓮心小姐……” 這時,玉漱抱著雙臂,略帶嘲弄地道:“現在外面的人誰不知道,王爺前個兒日子帶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把整個京城都快逛遍了。街頭巷尾都在傳,王爺對這女子上心得很,怕是將來要娶作福晉呢。總管大人,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兒?”

“這……” 就在元壽犯難之際,吱呀一聲府門的開啟聲驀然在身後響起。元壽一聽,知道是王爺回來了,趕緊逃也似的跑過去迎。 嘉嘉也順著聲音望去,瞧見朱紅門廊上出現的一抹盛雪身影,唇畔隨即綻開淡淡的笑靨。等他走近,輕然斂身,端端莊莊地道了個萬福,“嘉嘉給表哥請安,表哥吉祥。” 允禮將馬韁交給下人,看到是她,道:“你怎麼來了,事先也不知會一聲?” 紐祜祿·嘉嘉咬了咬唇,卻面容未改,端柔地道:“是阿瑪的意思。阿瑪說,表哥剛被封為鑲藍旗蒙古都統,一人之力,掌管三旗軍務,起初恐有什麼事顧及不到,特讓嘉嘉過來給表哥做一些分擔。” 她是鑲黃旗嫡出的獨女,又曾在御前伴讀,儘管只是一個女孩子,卻是精讀四書五經,學富五車,尤其是在八旗軍務方面,知之甚詳。

允禮沒說話,看到苑子裡的一應物甚和幾個伺候丫鬟,清淡道:“先把東西拿進去吧。你的屋子剛換了掛簾,你且先去瞧瞧,若不喜歡就讓府裡的婆子另換新的。” 嘉嘉斂身行禮。倒是身邊的玉漱一聽,隨即露出得意的笑容,即刻擺手讓一眾人收拾東西往東苑的方向走。 在這個時候,二嫫正陪著蓮心在屋苑裡練琴。 一曲未畢,就有丫鬟進來禀報:“蓮心姑娘,王爺回府了,請您過去呢!” 蓮心撩撥琴弦的手停下,正猶豫著要不要先把這一曲練完。二嫫抿抿嘴,一擺手,讓她這就去,並且吩咐丫鬟抱著琴也跟過去。 中苑一側建造了幾座花園,此時正值濃夏,園內的花卉盛放正好,薔薇、海棠、芍藥、木香、繡球,奼紫嫣紅,競相綻放。府裡有很多珍奇的花品,都是由江南移植過來,別是一番花團錦簇,香韻繽紛。蓮心挽著裙裾,自花叢中姍姍而來,一抹纖細身影,宛若穿花之蝶,俏麗靈動。

通報的丫鬟走在前面,一直將她引到中苑和東苑之間的抄手游廊,繞過一道朱紅的廊柱,眼前豁然開朗,在石子路的盡頭,是一座堆砌得很高的涼亭,足有五層台階,就矗立在花海之中。 蓮心走上去,允禮正坐在石桌前。 “怎麼還把琴拿來了?”允禮將擱在石凳上的外袍拿開,搭在一側的雕欄上。 蓮心未坐,只輕聲道:“剛在二嫫那兒練琴,二嫫說,讓把今日新譜的曲子給王爺檢查。” “取名字了麼?” 蓮心搖搖頭。 允禮吩咐丫鬟將古琴放在石桌上,石凳有些矮,很自然地就將自己的外袍墊在上面,然後示意蓮心坐下來彈給他聽。蓮心看著石凳上疊得很平整的錦袍,有一瞬的猶豫,允禮卻拉起她的手,將她拉到石凳前。 等落了座,纖纖素手,就在琴弦上撥開瞭如水音色。

她並非慧根深重,自然做不到在短短幾日內,就將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好在她用心,又懂得音律,二嫫教得上心,勤加練習,簡單的曲子已是信手拈來。 陽光格外的明耀,蔚藍色的天空沒有一朵雲。一曲畢,允禮側著身,讓她將剛才彈奏的曲子再彈一遍,其間時而打斷,然後親手示範著一些指法。幾次之後,蓮心再彈,果然要好過從前。 紐祜祿·嘉嘉來到小亭時,蓮心剛將一首曲子完整地彈完,允禮伸手撥了一下琴弦,給她講最後一段的技法。此時的陽光正好,樹梢的花香正好,亭子四周的輕紗被挽起,陽光在兩人身上耀出一抹迷離的光暈,相配得宛若天造地設。而伺候的丫鬟和小廝則低眉垂眼地站在花海之外,像是生怕打擾到亭中的人,只隔遠等著伺候。

一庭靜謐。 “表哥!”嘉嘉是被這琴聲引來的,瞧見這光景,咬著唇,不由輕喚出聲。 蓮心抬起頭,亭下一位面生的女子。 褪下來時的宮裝,紐祜祿·嘉嘉此刻換了一件藕荷色開襟紗裙,上面是銀絲雲錦小坎肩。腰帶上掛著一枚玉蝴蝶,玉質通透而溫潤,煞是名貴。她頭上也沒綰髻,梳成了簡單的麻花辮,順著右耳搭在肩膀上,烏黑的劉海柔柔地舖滿額頭,襯出一對大大的眼睛,檀唇施朱,面頰艷若桃李。 “剛剛元壽在找你,說是武城兵馬司裡來人送了一封公函過來,應該是都察院查辦鑲藍旗佐領的一些事情。”嘉嘉淡淡地開口,眼睛只看著允禮,像是一側的人根本不存在。 允禮略一皺眉,“這都是三日前的事了,怎麼才想起來發公函。”說完,伸手輕輕一扶蓮心,側開身,似乎是讓她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

“待會兒讓丫鬟將琴抱回去,你寫好琴譜,就放到我書房裡。” 允禮說罷,向花海裡的一個小廝招手。那小廝隨即小跑著過來,允禮吩咐了幾句,就走下小亭,順著石子小徑朝中苑的方向走去。那冷傲端美的少女也跟著一併走了,轉彎時,似有意無意地回眸,看了蓮心一眼。 “姑娘,這里風涼,不如我們先回屋吧。”這時,伺候的丫鬟走上來,將一件輕紗蟬衣披在她的肩上,輕聲道。 蓮心輕輕地點頭,問道:“剛才的人是……” 丫鬟一邊抱起石桌上的古琴,一邊老老實實地道:“那是主子老師的女兒,嘉嘉表小姐,素日不常來府裡,這回卻聽說帶了一大堆的伺候奴才,像是要住上一陣子。” 嘉嘉…… 蓮心想了一瞬,卻是對這個名字並不耳熟,但能猜得出,她應該就是鑲黃旗中,最顯赫的一支,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的掌上明珠——紐祜祿·嘉嘉。

允禮在往中苑走時,嘉嘉並未真的跟來,正廳裡來議事的都是都察院的要員,更有九門提督的幾個人,雖說是滿族風尚,不拘小節,但一介女眷拋頭露面,仍舊不合規矩。廳堂外,元壽在紅漆遊廊裡來回踱步,遠遠地瞧見他的身影,才鬆了口氣。 “怎麼不是你過來通報?”跨進門檻,允禮朝著在場的官員頷首,一邊壓低聲音詢問元壽。 元壽苦著臉,小聲道:“幾位大人前腳進門,表小姐剛好從南苑出來。奴才本來是要親自去找爺,可表小姐問罷事情,就讓奴才到議事廳來等,說是親自找爺過來。” 允禮聞言沒說話,到主位上坐下。這時,其中一位綠袍官員將簿冊遞了過來。 屋苑裡,蓮心坐在琴案前撥著琴弦,悠悠曲韻,穿透了輕簾紗帳,穿過窗櫺上綻放正好的丁香花蕊。不時有一兩隻飛蝶嬉戲追逐,彷彿是聞著琴音,飛到她的周身,縈繞不去。

她在彈,彈完一曲歇手翻看譜子,然後再彈,最後一曲彈得最是婉轉動聽。苑中偶爾有三三兩兩的婢子經過,駐足的一瞬,只聽得如痴如醉,卻沒人懂曲中之意。 辛苦最憐天上月, 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彈奏到動情處,連幾道滑音都來不及多想,就自然而然地順了下來。蓮心粲然一笑,反手而撥,按照允禮剛才教的指法,果然能將音調更好地處理下來。 這曲詞,還是前朝武英殿大學士的長子所寫。據說,那是一個皎如清月、妍如桃花的男子,一生命運多舛,仕途坎坷,卻留下了很多傳世之作,多流傳於坊間,被京城中的文人雅士所津津樂道。 蓮心閉上眼,指尖的琴音若行雲流水,淙淙流淌而出,鼻息間彷彿聞見了桃花淡淡的香氣,那唇畔的笑意,還未來得及綻開,已然靈韻動人。 就在這時,有叩門聲響起。 伺候的丫鬟聞聲,從寢閣裡出來,過去開門。蓮心在這時頓住手。 “蓮心小姐在麼,我家小姐來看你。”清脆的女音,在門廊裡響起。 蓮心起身,抬眸而望,紅漆廊柱一側站著一個月貌綺顏的佳人。 “奴婢拜見表小姐,表小姐萬福。” 紐祜祿·嘉嘉踏進門檻,看了一眼朝自己行禮的侍婢,示意她先起身。然後吩咐跟來的丫鬟等在迴廊外,自己進了內閣,四面環顧了一下,便將目光投射在蓮心的臉上,“我是尚書府的紐祜祿·嘉嘉,你就是表哥帶進府的那位姑娘,蓮心吧?” 說起來,她們算是本家。同樣是鑲黃旗,同樣姓紐祜祿,然而身份卻是有著天差地別的距離。嘉嘉是族裡頂頂尊貴的女孩兒,與生俱來的優渥和驕矜,連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貴氣。 “表小姐安好。”蓮心輕然斂身,朝她行了個禮。 紐祜祿·嘉嘉點了點頭,挽著手,走到雕花窗櫺一側,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父親,是正四品典儀,紐祜祿·凌柱,這次新扶正的官員。因為我阿瑪是這次負責考核的人,所以我同樣知道,你父親的任命,其實是你請求表哥的結果,對麼?” 開門見山的一番話,讓蓮心有些發怔。 “是王爺他知人善任。阿瑪他……能得到王爺賞識,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那你留在府裡做什麼呢,是要以身相許麼?” 並非質問的語氣,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就像是在敘述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蓮心驚詫於面前女子的冷傲和鎮定,她有著跟自己一樣的年紀,姣好的面容,宛若銀月堆雪,光徹照人。然而這樣的年紀,卻有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睛,透著冷漠和涼薄。 這或許並非第一次見面,蓮心始終記得年幼時,族裡逢上祭祀,小孩子們都要在族裡的宗祠外面,觀看薩滿法師跳驅鬼舞。那時候,阿瑪在族裡亦並沒有什麼地位,她遠遠地站在後面,望著族裡那些衣著華麗的女孩子們,一個個踩著漂亮精緻的花盆底旗鞋,走進宗祠。既驕傲,又威風。以至於後來跟族裡親屬都斷了來往,她仍是對當年的情景記憶猶新。 然而未等她作出回答,紐祜祿·嘉嘉睨著目光,冷淡地道:“我跟表哥,雖無婚約在身,但我阿瑪是表哥的老師,皇上十分欣賞表哥的才幹,曾幾次跟阿瑪提起,希望能締結姻親,所以我跟表哥的婚事,是遲早要辦的。就算你待在府裡,也不會有結果。” “表小姐誤會了。”蓮心沒想到她想到了這處,搖了搖頭,輕聲道,“王爺對我並無其他。我只能算是王爺手中的一枚棋子。” 紐祜祿·嘉嘉略一蹙眉,“棋子?” 屋內有三兩隻流蝶盈盈飛舞,縈繞著窗櫺上的花卉。窗櫺下,僅隔著一道雕欄,便是偌大的蓮花池,陽光柔柔地灑在水面上,泛起一片瀲灩的光澤。 那抹光暈投射在蓮心的側臉,明晃晃,有些過於刺眼了,顯得迷離而不真實。蓮心轉過頭,抿著唇道:“嘉嘉小姐可知道王爺的額娘,也就是勤太妃想要被冊封為太后的事情?將來等到選秀之日,我就會進宮,為勤太妃完成冊封的心願。” 紐祜祿·嘉嘉越聽越不明白,疑惑地看她,“你是說,你要進宮?” 蓮心輕然頷首,“我的作用,就是為王爺達成對勤太妃的一片孝心。所以,王爺會暫時留我在府裡,學習宮中規矩和一些技藝。等課程完畢,我就會離開這兒,回家中準備選秀事宜。” 原本,沒有打算這麼早離開的。蓮心在心裡苦澀地想。然而,即使不是現在,也遲早都是要走,不是麼?就算她不為自己想,也要為阿瑪考慮啊…… “你說的可是真的?”紐祜祿·嘉嘉久久地凝視著她,仍是將信將疑。 蓮心輕聲道:“半句不敢欺瞞。” “我沒想到,你竟然是到宮裡面去選秀的。那裡可不是個好去處。阿瑪說過,能進去的女子若沒有足夠的家世所倚仗,可都是要被人欺凌,不會過得很好。” 蓮心低著頭,並未說話。 鈕祜祿·嘉嘉看著她半晌,淡淡地調開目光,“不過既然你不會留下來,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只是表哥那個人,我還是知道的,總是太過溫和善良,即使是無關的人,無關的心思,也不懂得拒絕別人。你不要想太多。” 蓮心靜靜地佇立在窗櫺前,“表小姐放心。對於身份,蓮心分寸自知。” 鈕祜祿·嘉嘉似沒想到她會這麼說,目光難懂地望著她的背影,片刻,還是搖了搖頭,道了句“叨擾了”,便轉身離開了西苑的寢閣。 蓮心獨自站在窗櫺邊的花影裡,就這樣一直很久。 苑裡的花都開了,滿園香氣。濃夏的光陰徐徐展開,照徹一地的荼蘼芳菲,那隨風簌簌飄落的花瓣,宛若一場繁華的香夢,卻道花開不是真。 自從玉漱進府,就一直跟在紐祜祿·嘉嘉身邊伺候。直到昨日嘉嘉在書房裡幫允禮整理一些文書,睡得晚了,要在寢閣裡補眠,讓她不用繼續伺候,這才尋了空,來到下人的屋苑處。 隔著兩道迴廊,連片的廂房就在府邸的西側。 雖說是下人的住處,但這一間卻很是體面,比不得前苑的氣派和堂皇,卻別有一番敞闊通亮。玉漱推開門,屋裡面沒人。內外被雕花屏格分割成兩間,外間的擺設極其簡單,四把官帽敞椅,一張檀香木桌案,案上擺著一座西洋鐘,卻不是尋常地方能看見的,非是賞賜之物不可。 玉漱坐在桌案前,十分新奇地把玩著那西洋鐘,鐘擺一搖一搖,隔著玻璃罩,夠不到裡面,只能聽見滴答滴答的指針走動聲音。 半晌,二嫫跨進門檻,走了進來。 “舅媽——”玉漱放下西洋鐘,趕緊起身,甜甜地喚了一嗓子。 二嫫沒料到屋裡有人,驚了一瞬,看清楚來人的模樣,不由抿嘴搖了搖頭,“你不在東苑好好伺候表小姐,跑這兒來做什麼?” 玉漱討好地湊上去,拉住二嫫的胳膊,“這不是想你了麼,多時不曾瞧著,想見見舅媽啊!” “只會耍嘴皮子,說吧,有什麼事兒?” 玉漱張望了一下,見四下里無人,悄聲道:“朝廷馬上要選秀了,我想跟舅媽借銀子打點一下,萬一有出人頭地的一天,一定不忘舅媽的大恩。” “你想進宮?”二嫫皺著眉頭看她,“可你是上三旗的包衣,根本沒資格去選秀。假造身份,罪涉欺君,是要殺頭的!” 玉漱使勁拽了一下她,“這我當然知道。可舅媽忘了,我阿瑪也曾是鑲白旗參衛,後來因為把守不利,才降了旗籍。表小姐說,如果我想,就讓我阿瑪官復原職。這樣的話,我就算是半個在旗秀女,倘若舅媽肯借銀子打點,何愁沒有資格進宮選秀呢!” 二嫫搖頭,“不是我不幫忙,只是我並沒有太多盈餘,如何能接濟於你?” 玉漱怔了怔,臉色一變就要往外走,卻被二嫫一把拉住,“幾句話受不了就要走,憑這樣的性子就想進宮出人頭地?” 玉漱頓住,不甚明白地看她。 “銀子呢我是沒有,但主意我倒是有一個。”二嫫彎著眼角,笑得高深莫測,“你跟在表小姐身邊那麼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既然她這麼贊成你進宮選秀,沒理由連打點的銀子都不出一點吧。你是她身邊的心腹大丫鬟,有些事情,想必不用舅媽教你。” 玉漱愣愣地抬頭,瞬間有一個想法在腦子裡劃過。 掐算著日子,離選秀之期還有三個月。琴棋書畫,如今,這四樣技藝中,只剩下最後的一樣“畫”。剛剛教習師傅一直對著她搖頭,畫工這一樁,不知為何,無論是工筆還是寫意,總是找不到精髓,簡單的人物山水,描畫得甚為呆板。 蓮心將狼毫筆擱在玉石筆擱上,對著面前的宣紙嘆了口氣。 已經是第幾張了?畫了多少,就廢了多少。教習師傅連連嘆息,伺候的丫鬟換了一個又一個的水丞,而自己的胳膊已經練得又酸又疼,總是無法令人滿意。 “是不是我真的沒有天賦呢?”雪白的宣紙上,勾勒出墨竹的輪廓,深深淺淺的痕跡,卻顯得雜亂無章。蓮心一直低頭看著,喃喃自語地小聲道。 “你寫得一手簪花小楷,娟秀雅麗,怎麼會不懂作畫呢!” 清淡的嗓音響在身後,不知何時,允禮已經走進屋苑。剛才打發走伺候的奴婢,教習師傅也不在屋裡,只有一個蓮心獨自拿著毛筆一筆一筆地畫,太過全神貫注,以至於連他進來多久都不知道。 “王爺吉祥。”蓮心斂身,朝著他行了個禮。 他伸出手,虛扶了一下。等她起身後,才輕暖地道:“何時變得這么生疏了。之前就與你說過,在府裡見到我,用不著行禮。” 蓮心低著頭,輕聲道:“是王爺多般體恤,但規矩還是得講的。” 允禮看著她半晌,沒說話,只繞過桌案,站到她身側,看著桌案上的宣紙,問道:“你畫的是墨竹?” 蓮心點點頭,“剛剛工筆師傅讓畫的,不知為何,卻怎麼也畫不好……”她說到此,想到他正好在這兒,便輕聲引開了話茬,“學習了幾月,現如今在技藝教習之中,只剩下了'畫'一樣。我覺得,即便無法做到精熟,只憑藉其他三樣,或許也能夠通過初選。王爺,選秀之日在即,我想我是不是應該……” “'畫'很重要。” 剛想藉故告辭的話,一瞬間,被硬生生截在口中。蓮心沒聽懂,怔怔地抬眸看他。 “'畫'很重要。”允禮始終看著桌案上的畫,像是並未留意到她的表情,也沒聽見她的話,只是拿起那筆擱上的狼毫筆,沾足了墨,然後將筆遞了過來,“我派人打探過,在宮裡負責秀女初選的,是一個叫鑫安的大太監,他平素沒有別的愛好,只喜歡工筆劃,收集歷朝歷代的名品佳作無數。我可以為你在宮中打點好一切,可唯獨是這個人,是莊親王的心腹。” 蓮心聽得似懂非懂,只愣愣地看著他手中的筆,直到那濃墨眼看就要滴落在宣紙上,才反應到要接過來。 “工筆劃著重線條美。一絲不苟,是工筆劃的特色。'用筆有簡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精細者',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允禮說罷,伸出手,從後面握住她執筆的手,“來,我來教你。” 陽光靜靜地灑進來,鋪滿了雪白的宣紙。 蓮心還來不及反應,允禮就已經握住她的手,修長的手指,白皙、指骨分明,微彎的手臂環著她,彼此分明相隔,卻又靠得如此之近。 “作畫時最應保持心靜。只有心裡想著所畫的景物,這樣落筆才能做到精準。”允禮說罷,手腕輕輕一帶,一下下點畫出墨竹的葉脈。 初夏明媚而溫暖,隔著窗櫺,幾片桃花悄然而落。陽光靜靜輕灑,桌案前的兩個人,周身都籠罩著一片白濛濛的光暈。光暈裡,他握著她手的力度剛剛好,不至於捏疼她,又恰到好處地牽引著她手裡的筆。側頭而視時,溫熱的呼吸剛好吐在她的耳畔,蓮心低著頭,臉頰有些紅了。 “要保持著放鬆,你的手太過僵硬。” 他的另一隻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只是很簡單的接觸,然而,此刻允禮的手正拄著桌案,這樣的姿勢,就像是將她整個環抱在懷裡。蓮心咬著唇,耳尖開始有些發燙,試著讓雙肩放鬆下來。 “這樣對麼?”她口音細細。 允禮“嗯”了一聲,“之前畫不好,不僅是因為手法,而是因為教習師傅只知道教你技巧,卻不知這意境並非憑空所想。你未曾見過墨竹,如何能畫出其神韻。” 說話間,又是幾筆勾勒,幾筆描繪。狼毫筆沾滿了墨,徐徐劃過的痕跡,暈開了一片清雅的竹林。筆上的墨汁也剛好揮灑了個乾淨。 宣紙上,已然成畫。 在這時他輕輕放開握著她的手,卻並未挪開距離,只側著頭,靜靜地看著剛畫好的作品。兩人靠得這般近,蓮心甚至能聞到他衣料上熏的淡淡香料。 “剛才的手法,你可都記住了?”他輕聲問她。 蓮心訥訥地點頭,允禮低頭看著她,他高出她很多,頎長的身軀在她頭頂覆蓋下一片陰翳,薄唇微抿,弧度優美的下頜,那氣息似有若無地掃過蓮心的鼻尖,微微的熱。 大概是陽光有些刺眼,蓮心就站在他跟桌案之間的狹小空隙裡,眼睛彎成一個月牙,纖長的眼睫簌簌顫動,兩片好看的檀唇,卻微微抿著。允禮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府邸門口,初次見到她時,也是像這樣抿著唇,仰著臉看自己……那般倔強而柔美。 靜了一會兒,蓮心忽然輕輕地開口:“王爺的畫技精湛,想是學很久,也不及其中一分。” “既然如此,你就更應該好好將這工筆劃法學會。”允禮將宣紙拿起來,對著陽光,上面的墨竹宛若鮮活,一株株都栩栩如生起來,“這樣的話,你就可以將周遭景物,悉數都描畫在紙上。” 蓮心垂著眼,低聲道:“可選秀之日在即,二嫫說,與其花時間學這些枝枝蔓蔓,不如多想想怎麼討人喜歡,如何在眾佳麗中脫穎而出。” 她是憑藉著跟八福晉一樣的長相,才能夠進宮選秀的。然而若是通過初選,接下來她又該怎麼做呢……那是一個被兩位傾世男子同時戀慕的女子,宛若一株奇葩,轟轟烈烈地綻放在寂寂宮闈,會有著怎樣的秉性、怎樣的性情?而她果真像傳聞中說的,最後化作了一抹流光,消失在了宮闈中麼? 想到這裡,蓮心不禁輕輕問道:“八福晉……是個什麼樣的人?” 允禮靜靜地看著她,“我當時年紀尚輕,只記得,那是個足以跟太陽爭輝的女子。”他說完,伸出手,將她滑落的髮絲抿到耳畔,“而且,你並不用刻意去學誰。在我看來,即使長得跟她如何相像,你就是你,獨一無二。” 陽光下,那一襲素淡儒雅的雪緞,衣袂擺動,白得有些刺眼。他清雅俊美的面容,瞳心淺淺,眼底流轉的清淡光華,似有在笑,又似無笑,卻含著很溫柔的感覺。 蓮心抬眸,不太確定地睜大眼睛看他。 卻見他只是注視著桌案上的畫卷,唇角微彎,露出一抹極淡極淡的笑紋,“更何況,哪一個才是最好的,有時候不用比,遇見了就會知道。” 將近三月的時日,堆疊起來並不算很長,很多姑娘自小便學些詩詞曲賦、書畫器樂,蓮心算是半路。然而請來的教習師傅,好些都是宮裡的老人兒,教得很上心,蓮心學起來也並不枯燥乏味。反而是圓了荳蔻年華時,對族裡同齡女孩子羨慕的一個夢。 師傅們對她都讚賞有加,閒暇時,就索性容些時辰,任其自行打發。 巳時,屋苑裡陽光正好。 嘶——繡針刺進手指,疼痛感隨之而來。蓮心吮吸著指頭,這已經是第三次扎到手指,血珠泛出來,幸好沒有沾染到羅帕上。 在屋裡伺候的嬤嬤正拿著衣衫,在熏籠上過著香,其中一個聞聲,探過頭來,道:“姑娘怎的一直恍恍惚惚,再這麼紮下去,沒等進宮,十根手指頭就全被扎壞了。” “是啊,也不知道姑娘是在想誰,竟想得這麼入神!” 幾個嬤嬤說罷,都輕笑著看過來。蓮心有些赧然地咬了咬唇,將套著繃子的繡緞放在笸籮里,拿著巾絹擦拭血跡。 她坐在東窗前的暖炕上,背對著門口,風順著迴廊輕柔地吹進來,帶著一股清芬的花香,同時還夾雜著淡淡的熏香味道。允禮在這時跨進門檻,伺候的嬤嬤看見他,忙放下手里東西,斂身行禮。 “王爺吉祥!” 蓮心捧著羅帕,聞聲回眸,正對上允禮的視線。 這個時辰該是早朝剛剛結束,若是平素,都是要到五城兵馬司去巡查,或是在九門提督衙門與兵部的官員議事的。可是已經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甫一下早朝,便會回到府裡,然後恰好出現在她的門口。若說是檢查她規矩練習得如何,或是修習女紅的進展,又未曾見他問起一句。 只是府裡的廚娘都很開心,因為一向不常在府裡吃午膳的主子,連著幾日都親點了菜餚。巳時一過,廚房裡就已經炊煙四起,然後就是濃濃的米香味道。 蓮心起身,剛想朝著他行禮,又想起他之前一再明令禁止的話,就只輕然頷首,算是見禮。 允禮走進來,隨手撥弄了一下格子架上的垂簾,側眸時,注意到她手裡攥著的巾絹,上面沾著淡淡的血點,不由道:“怎麼,又傷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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