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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翩翩佳人

宮鎖珠簾 于正 9186 2018-03-16
“教習之前,總要先讓刺繡師傅瞧瞧底子和資質。姑娘還是不要推辭吧!” 二嫫展開手,做了個“請”的動作,臉上卻帶著一抹不容回絕的氣勢。蓮心無奈,只得坐到紫檀木案幾前——穿針,引線,然後端起繃子,開始在那雪白的綢緞上刺繡。她的手很巧,在家裡時,經常幫著額娘做一些織補活計,能夠將衣料上很嚴重的破損縫補得不著痕跡。 只是換成是刺繡,光是織補手藝還是不夠的。蓮心取了一色絲線,繡完大半,對著綢緞上繁複的描樣,忽然就犯起難來。 “老奴若沒看錯的話,姑娘用的是湘繡的針法。”就在這時,二嫫的聲音在身側悠悠地響起。 蓮心頷首稱“是”。 “姑娘用的是湘繡手法——滾針,打邊兒,而老奴的這幅繡樣,勾畫的卻是歲寒三友。姑娘看到繃子上的是軟緞,就先選了純絲,後又配以絨線……想是應該要通過顏色的變化來繡出圖樣中綠植、花卉的繽紛效果,對麼?”

蓮心對她在刺繡上的精通甚感詫異,點頭表示贊同。 “那就對了,姑娘只注意到了軟緞,其實卻忽略了這緞子是熟絲織造而成的,質地較尋常軟緞都要來得堅韌。”二嫫撿起一塊料子,給她看,“所以主線用純絲,就會顯得生硬。而且,要完成像這樣繁複的圖籍,用撒針的針法,是不是比一般的齊針要好呢?” 蓮心愣愣地聽完,一瞬間,頓時有恍然之感。難怪一直覺得哪裡不對勁,原來是她用錯了針法。 “我額娘常說,刺繡最講究針法,配色清雅即可,而並不是要在綢緞上填彩——”蓮心想起自己的額娘,眼睛裡漸漸閃耀出一抹神采,“大凡繡品,寬至巨幅,小至絲帕,不論是繁是簡,都最是要精細到針腳。” 額娘還說,針黹之藝,譬如養性——修內方可恆久,否則,表面上即使再亮麗光鮮,終究是經不住推敲和打磨。

“你額娘說得不錯。” 二嫫低下頭,撫摸著繡緞上的圖樣,臉上驀地顯出一絲笑意,“對女紅手藝精熟的女子,必然是蕙質蘭心的。你額娘又能有那般見地,可見更是個練達聰慧的女子。” 蓮心一直對她有幾分敬而遠之,聽了這樣的話,不由抿唇,也跟著微笑了起來。 繃子上圖樣已然半成,針法雖錯了,幾個人都覺得還是應該完成這幅描樣,於是蓮心索性撇開一些丁丁卯卯,信手去繡。教習師父在一側不時指點,這樣練著,幾個時辰的時間,倒也生出幾分樂趣。 等到晌午的日頭上來了,二嫫吩咐丫鬟們好生伺候著,自己有事,便離開了花閣。蓮心坐得有些乏,揉了揉手腕,背輕倚著紫檀桌案。微風輕拂著紗簾,流蘇墜子角兒有些散了,有零星的絲絛飄落,一些落在她的衣襟上。

“聽說戶部的折子已經遞了上去,但等著皇上的御批。這一次整個鑲藍旗的勢力都有所傾斜,若是皇上當真准奏,對京師的穩固而言,可不是件好事情。” “老師是擔心,莊親王倘若將這股勢力收入羽翼,在朝廷中就會更加肆無忌憚?” “萬歲爺的心思,一向都不好猜。這回想讓十六王爺和鄂倫岱兩個人互掐也說不定。老臣倒是覺得,倘若是王爺接任鑲藍旗蒙古都統,也無不可。畢竟皇上現在最信任的,還是王爺。” 腳步聲由遠及近,夾雜著一兩句交談。 蓮心抬起頭,隔遠,就瞧見了一抹月白緞錦袍的身影。 若男子僅著白衣,則會略顯陰柔,陽剛氣不足,然而,映入眼簾的那卓拔男子卻不同,能將那一襲盛雪之色,穿得如此落拓而清俊,修身清剛,隱隱透出逼人之勢的,再不作第二人想。是十七王爺。

自從那日之後,她便再未見到過他。因為自己刻意避著,親王府裡很大,他的公事亦很繁忙,若不想碰見,總歸是有辦法的。蓮心盡量在早朝後和晚膳後留在自己的屋苑,想不到此時午膳剛過,一向要到兵部衙門巡查的人,卻回了府。 蓮心靜靜地看過去,留意到月白緞的衣袂上繡著雲竹的文雅紋飾。他似乎偏是嗜好這樣顏色和緞料的衣服,不同繡紋,不同款式。若將那圖案若換成蓮紋,不知道是不是也能配得上呢……她捏著銀針,不由對著面前的繡樣,比劃了兩下。再抬頭時,碧柳下的男子恰好轉身,也正朝著自己的方向看來。 四目相對一剎,蓮心下意識地縮著肩膀,躲了回去。 然而等她躲在輕薄紗帳後面,又感覺他只是隨意張望,應該沒有看見自己,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小題大做。

蓮心失笑地搖搖頭,靠著桌案,正準備將繃子上的綢緞緊一緊,卻忘記了手裡還拿著銀針,兩根手指相錯,細細的針尖就直接扎進了指頭里。疼痛感一至,嫣紅的血珠同時跟著冒了出來。沾染圖樣之前,蓮心趕緊將繃子換了手,將受傷的指頭咬在唇邊輕啄。這時,就听見背後一聲輕輕的嘆息。 “怎麼總是這麼不小心。”不知何時,允禮已經走進了花閣。 在他的身側,還站著一位花白鬍鬚的老者,頂戴花翎,石青色官袍,上面還綴繡著仙鶴的補子圖案。蓮心認出那是從一品官員的朝服,猜想應該是剛下了早朝,正回府裡議事,不想卻被自己打擾了。不由起身,歉疚地朝著兩人斂身揖禮。 “既然王爺有事,那老臣就先行告退了。”隨行而來的官員說罷,做了個揖禮的動作。

元壽就跟在後面,聽見這麼說,本以為主子會開口挽留,卻見允禮淡淡地點點頭,而後朝這邊一擺手,“你去送老師一下。” 元壽怔了怔,轉瞬一溜煙地跑出去備車。 蓮心聽見了那一聲“老師”,抬眼望向那離開的背影,在心裡想著,他是不是就是阿瑪曾經送珍珠過去的理藩院尚書呢?上三旗中最尊貴的一支,同時,也是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本家人,紐祜祿·阿靈阿。 “你的手怎麼樣了?” 蓮心無意識地“嗯”了一聲,片刻才從思緒中回過神,看到允禮就在跟前的臉,不由想起自己的冒失,抿著唇道:“一點小傷,並不礙事……” “你似乎對這些小傷很不在意。”允禮伸出手,輕輕地將落在她肩上的絲絛摘掉。 “王爺也說是小傷,塗些藥也就不礙事了。”她微微笑著,輕輕往後退了一步。

此時,刺繡的繃子還拿在手裡。允禮像是沒看見她的動作,只是讓她拿繡樣給他看看。 歲寒三友的圖樣,松柏若林,翠竹成蔭——被絲線勾勒得栩栩如生,就只缺幾朵梅花。蓮心在家裡時繡過簡單的小東西,獨自完成這種繁複宮樣還是頭一遭,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二嫫說針腳和配線都有些錯了,應該不是很好看……” 允禮端詳著繡品一陣,點點頭,“是不怎麼好。” 蓮心悶悶地低下頭。 “不過第一天練習,已經算是很出色了。”他一本正經地說完,翻看了一下,眼睛裡流瀉出一抹笑意,“這圖樣繡的是歲寒三友,不過看來看去,好像都只有枝椏,怎麼不見一朵梅花?” 手指的血珠還沒幹,蓮心想了一下,忽然靈機一動,接過繃子,就將自己受傷的手指印在那雪白的綢緞上,一下,兩下——使勁擠了擠,隨著指尖的血珠暈染,白綢上深深淺淺的痕跡,正好就是剛繡好的那一枝墨梅枝幹上,點點緋紅,宛若綻放的一朵朵嫣然梅花,相得益彰。

蓮心唇角微彎,會心一笑。 允禮盯著那繡緞看了片刻,目光落在她臉上——蓮心今日身上穿的是一襲清雅的百褶襦裙,襟前和裙裾上都墜著用五彩珠玉串成的瓔珞,精巧別緻。卸去了旗頭,烏黑的長發只梳成一根麻花辮,露出飽滿的額頭和尖俏的下頜,顯得眼睛更亮,檀唇更紅。此刻低著頭,露出一段雪白後頸,肌膚柔光若膩。 “不疼麼?” 女子不是一向最在意自己的肌膚,倘若留下疤痕,不是很可惜。他在心裡這樣想,不覺就執起她的手,拉到眼前細細觀瞧。上面的傷口很細,被狠狠擠過,略微有些紅腫。 “待會兒讓二嫫給你找些金創藥,塗一塗,別留下痕跡。” 明燦的陽光,透過樹梢間的空隙,輕輕地灑在一襲冰緞錦袍上。沐浴在陽光下的男子,周身都泛著一層如煙白霧,清淺瞳心,彷彿倒映著一彎湖光山色。唇角邊的笑靨,明燦而輕暖,像極了她初次見到他時的樣子。

蓮心抿唇不語,或許是她的錯覺,總感覺他對她是不一樣的,然而心裡卻有個聲音,告訴她不能胡思亂想。自己是遲早要進宮的人,怎麼能對其他男子產生綺念呢…… “其實在家時幫額娘做活,這雙手早就練得百毒不侵了。”蓮心輕鬆地一笑,說罷,輕輕從他手裡抽出手指,“更何況,若是總勞煩二嫫,怕她老人家會嫌我煩呢!” 允禮站在原地沒動,靜靜地註視著她半晌,倏爾,輕然道:“你且先回去準備準備,然後隨我去一個地方。” 回到屋苑,負責照顧她的老嬤嬤還是拿來藥膏,一邊給她塗,一邊咂舌地搖頭道:“凡女孩兒到了這二八年紀,無不是對自己的外在格外上心,哪有像姑娘這樣的。瞧瞧,好端端的青蔥玉指,都紅腫成什麼樣了!” 就算是要討王爺歡心,也不必要這麼糟蹋自己吧……

後面的話,老嬤嬤當然沒敢往外說,只是見多了攀龍附鳳的女子,心裡有數而已。 蓮心坐在敞椅上,只任由嬤嬤塗完藥,又纏了一小圈雪白紗布。 不多時,就有二嫫領著幾個丫鬟走進來,然後吩咐屋裡伺候的人,將托盤里新制的衣裳和首飾給她換上。 “能勞煩二嫫親自過來,看來王爺對姑娘可甚是上心呢!”屏風後面,老嬤嬤伺候著她穿戴,看到二嫫領著丫鬟們離開屋苑後,才對她悄聲道。 蓮心有些失笑,“二嫫她人很好,只是看我孤身一人,才格外照顧罷了。” “她可是我們府裡堂堂的女管事,除了我們王爺,還沒見把誰當回事兒過呢。以前來府上做客的幾位表小姐,哪個不是身嬌肉貴的,見著也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仗著自己是王爺的奶媽,橫豎不將其他主子放在眼裡。” 老嬤嬤她把身上的衣裙除了,取來準備好的衣飾,拿在手裡一抖,華美的料子,在陽光下光彩四溢,“嘖嘖,這是香芸紗吧,出自碧雲坊裡的東西,區區一尺都要二兩金子呢!” 那是一套純白色的長裙,樣式有別於旗裝,略帶著些前朝遺風,裙裾很寬,裙料純白,點綴著一團團淡杏色的花瓣。細細的璀璨金線,在襟口、袖口和裙擺上勾勒出一圈水紋鑲滾,熠熠生輝。再配上一件月白緞小坎肩,嬌美中帶著貴氣。 “姑娘可真漂亮,一看就是有大福氣的人。老奴伺候王爺二十多年了,還沒見他帶哪個女孩子回來過,姑娘是第一個呢!” 蓮心聞言一怔,心底有些莫名的落寞,片刻,甩甩頭,打趣地道:“嬤嬤剛剛還說,府裡住過幾位表小姐,怎麼現在就我一人了!” 老嬤嬤一打臉,啐了自己一口,“瞧老奴這張嘴。姑娘可不要以為我們王爺是皇家子弟,就一定三妻四妾、左擁右抱的,王爺還真不是那樣的人。否則,怎麼現在連個側福晉還都沒娶呢!若是哪家閨女被我們王爺看上,能得到他長長久久的憐惜和疼愛,可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呢!” 蓮心淡笑著應和。 等換好衣裳,老嬤嬤便領著蓮心到正堂裡去等候。果親王府很大,伺候的下人卻不少,一路上,無論是經過的丫鬟婆子,還是隨扈小廝,見到她,都點頭哈腰地行禮,盡量做到禮數周全,不敢有半分怠慢。 巳時兩刻,剛好到了午膳時分。 廚房那邊,婆子們已經煮好了一大鍋香米,濃醇的味道一直飄得老遠。勾人津液。蓮心坐在敞椅上安靜地等,直到允禮踏進門檻,起身朝著他揖禮。元壽就跟在他後面。 “待會兒跟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兒啊?”蓮心抬臉看著他。 “帶你去何福樓吃飯。”允禮簡單地回答,“練習了一上午的女紅,也該餓了吧。” 蓮心剛想搖頭,卻忽然覺得是有些餓了。方才還沒感覺,經他這麼一提,剛才又一直聞著飯香,倒果真是腹內空空。 正巧這時,二嫫走進正堂,請示道:“王爺,午膳已經備好。” “不在府裡頭吃了。待會兒莊親王和鄂大人怕是要過來,你好生伺候著……但若是他們問起來,就說本王陪嬌客出門,要到晚上才回來。” 元壽和二嫫都愣了愣,目光齊刷刷地落在蓮心身上。蓮心抿唇,只是露出一抹苦笑。 “謹遵王爺吩咐。” 這時,允禮朝著二嫫點點頭,又吩咐了幾句,然後就帶著元壽和蓮心出府了。 王府裡的馬車很寬敞,走過平安大街,路面稍微有了些坑洼,然而坐在車裡面卻不覺得顛簸。 窗簾輕綰著,能瞧見街上的酒肆和茶坊從眼前緩慢地倒退而過,耳畔還能聽見小二穿堂吆喝的聲音。街邊擺著一些小攤,食客蹺著二郎腿,坐在長板凳上閒閒地嗑著瓜子。伙計忙著往鍋裡下面,掀開鍋蓋,一股蔥香味兒撲鼻而來。 往常居於市井,卻忙於家事操持,都不覺街市上的貨品多麼琳瑯滿目,商賈行人摩肩接踵,場面何其喧囂熱鬧。蓮心坐在馬車裡,此時靜靜地看,看得有些出神。那廂,允禮靜靜地註視著她,就這樣漸漸來到東城的街道上。 何福樓是京城裡鼎鼎有名的館子,尤其是鰣魚做得一絕。等元壽將馬車停妥,允禮下了車,蓮心撩開幔簾走出來,堂皇的樓閣就佇立在眼前。 “前一陣主子公務纏身,也沒什麼機會帶姑娘出來逛逛。這何福樓很不錯,比起府裡的廚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姑娘在府裡吃過了山珍,這次來要好好嚐嚐海味才行。”元壽一邊說著,一邊扶蓮心走下馬車。 何福樓確實出名,平素招待的都是達官顯貴。尤其是那二樓雅間,據說是專程為皇親國戚準備,市井商賈出手再闊綽,都沒法登上那雕花階子一層。平常日子在這裡吃上一席,要趕上尋常百姓家幾月開銷。若換成是大日子,出入的則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而樓里布置之綺麗奢華,單是瞧上一眼都讓人咋舌。 “十七爺大駕光臨,恕小的有失遠迎。”何福樓的掌櫃親自過來迎接,行過禮,便始終垂著臉,像是不敢多看一眼,引著兩人上二樓。 正是晌午時分,有些附近府衙里的官員也在這裡,穿著便服,埋首在席間大快朵頤,只露出油光鋥亮的額頭。西側圍著折扇屏風,裡面大概有嬌客。送菜的伙計輕手輕腳,生怕有半點唐突。 允禮未帶親隨,只有一個元壽跟著,然而三人的到來,還是引起了不小的注意。 拋開元壽不說,走在最前面的兩人,同樣身著一襲白衣錦緞——男子清俊優雅,卓爾不凡;一側的少女則是櫻唇紅潤,春水明眸,溫靜而端美。輕暖的陽光眷戀般在周身縈繞不去,兩人比肩而行,美得不像樣子,金童玉女也不外乎如是。 蓮心有些不自在,因為投射過來的目光,大多都盤旋在自己身上——她並不知道,十七王爺允禮在京城裡是出了名的豐神俊朗,年輕有為,深得閨閣小姐傾慕。然而弱冠之年尚未婚配,身邊更從來沒有女子出入,此次公然帶著一位姑娘,是很稀奇的事。 她稍稍落後一些,卻不想他走到樓梯前,朝著她伸出手,“小心腳下。” 一樓滿堂的食客,在此刻都伸長了脖子,男的都盯著十七王爺,眼珠子都差點落下來,女的則是恨不能用眼睛在蓮心身上燒出來個窟窿。 誰不認得堂堂十七王爺呢!在他身邊的女孩兒是誰?瞧著面生,只是那麼周到的呵護,看得出果親王對她倒是格外在意。 蓮心臉頰微熱,在愣神的當口,就見允禮輕輕執起她的手腕,拉著她走上了二樓。元壽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那邊,掌櫃的抱著菜譜也跟著走了上來。 等兩人落了座,雅間只剩下一個元壽和等著上菜的掌櫃。 “想吃什麼?” 蓮心搖搖頭,表示讓允禮做主。 “這裡最出名的就是那道'酒釀蒸鰣魚',其餘的,照舊就好。”允禮點完菜,抬眼看了掌櫃一眼,“另外再來一壺清酒,剛溫就好。” 考究的紅木方桌,上面擺著粉彩方花底茶杯。小廝捧上來新沏好的西湖龍井,元壽取了兩隻杯盞,頂級的香茗,就這樣只做燙杯之用。 “王爺經常來這裡?” 他側著頭,正端著茶盞嗅著香氣,聽她這樣問,稍稍湊近了些,低聲道:“這裡是莊親王名下的產業。” 蓮心啞然失笑。 平素看著那麼沉穩安靜的人,原來,也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別人上府裡叨擾,他便來人家的酒樓蹭飯吃。不過這麼看來,那莊親王委實不是個討喜之人,否則他也不會特地找個藉口避出來。 等伙計將菜餚端上來,撲鼻的香氣早足以讓兩人食指大動。先是三道冷盤,然後是三道熱盤,主菜當然要在中檔才被端上來。蓮心對這道“酒釀蒸鰣魚”早有耳聞,伙計端上來時,卻發現不是用瓷碟盛放,而是一方紅木嵌金銀絲橢圓盤——圓盤中央,糖醋燙過的魚肉,一顆顆裹在雪白的魚骨上,橘紅若珠玉,噴香撲鼻。 允禮給她夾了一筷子,放在碟裡。自己也夾了一口。 蓮心一嚐,魚肉鮮嫩可口,齒頰留香。 “果然是名不虛傳。” 她很喜歡酸甜的味道,因此吃了許多,一直到這道菜吃掉大半,卻發現允禮只是在上來的時候吃了一塊魚肉,之後再沒動過,覺得十分不解。 元壽站在對面,留意到她的神色,輕笑道:“主子向來不喜甜食,也不喜酸。平素那些廚娘做菜,可是連醋都不敢多放一滴呢!” 蓮心聞言更有些疑惑,因為每日送到屋苑給她的菜餚,卻都是酸甜口味的。 “春日鰣魚何日歸?六月帶雪寒,三千里路到長安。”允禮抿了一口清酒,淡聲道,“其實並不用等到六月。四月清明前後,肥美的鰣魚就已從江南運到了京城,專供何福樓烹製,鮮嫩非常。” 蓮心愣了愣,不甚明白他的話,卻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曾在閒談時,跟二嫫提起的一首詩——“六月鰣魚帶雪寒,三千江路到長安。堯廚未進銀刀膾,漢闕先分玉露盤。” 二嫫當時還取笑她,面上看著溫溫靜靜,其實倒看不出是個饞嘴的姑娘。她還記得這段閒談,是在一次練習規矩的空當兒,他怎麼會…… “無意間聽到的。”允禮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只端起一盞酒杯,緩緩啄飲。 蓮心抬臉看他。原來,他以為自己想一嚐鰣魚之鮮,所以才特地帶她來這兒的麼?她卻根本沒吃過鰣魚,只是在那時想起在河邊採珠的日子而已…… 酒過幾巡,允禮時而給蓮心夾菜,時而自斟自飲,自己卻並未吃多少。何福樓的每一道菜都做得十分精緻,菜餚羹湯恰到好處地舖滿盤盞。 就在這時,在樓下忽然停了一輛馬車,引起不小的喧囂聲。元壽探頭一望,正看見從馬車裡走出來的人,低聲朝著允禮道:“主子,好像是十九爺。” 允禮皺了皺眉,須臾,像是想到了什麼,轉眼,對蓮心道:“你且先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起身的時候,又頓了一下,望向樓外什剎海的方向,“這裡的景緻很好,用過午膳,不用走動,就能將半個京城的風光收進眼底。要是覺得悶,就看看風景。” 蓮心輕笑,朝著他點頭。 允禮走出雅間,元壽也跟著出去了。 門簾被放下,偌大小間裡只剩下她一個人,蓮心從敞椅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便倚著玉砌雕欄,探出半個頭去,眺望遠近相交的旖旎風光。 何福樓的樑柱甚高,在二樓上不僅可見長安街上繁華的店鋪和攤位,還能瞧見那些鱗次櫛比的樓宇和房屋,而最美的,則是遠處一泓煙波浩渺的什剎海,遠遠地,還能望見與天相接的濛濛水線。溫潤的空氣自海面上吹來,彷彿就拂在臉上。 蓮心看著眼前勝景,獨自打發著餘下的時光。 直到雅間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元壽撩開門簾,允禮走進來。 “得過些時辰再走了。”他似有無奈,說話間,重新落座。 蓮心不解地看他。 元壽接過話茬,道:“姑娘有所不知,剛才來的是十九王爺,最是胡鬧得緊,平素尤其嗜好美貌的女子。若是讓他給纏上,想是沒一兩個月都脫不開身。” 果親王府的馬車也停在何福樓前,讓同來的十九王爺看見了,必是要上樓來尋他。性情這麼喜靜的一個人,又身為兄長,卻要先親自過去客套。這份周到的心思,卻是真真難得……蓮心抿唇,心裡有溫暖的感覺湧上來。 那十九王爺大抵是個急性子,吃完一頓,火急火燎地就走了。樓上的三人目送著那輛奢侈得不像話的馬車離開,才起身下樓。 馬車是不能再坐了,索性是沿著街道緩步而行。蓮心看出是相反的方向,不由問道:“不回府麼?” “跟二嫫說過要等晚上再回去,想來府裡也是不會備晚膳了,不如吃完再回去。” 他說完,還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蓮心卻只當是玩笑話——這個時辰回去,別說是晚膳,就是再做一頓午膳都是可以的,一大幫丫鬟婆子,還能讓堂堂王爺餓肚子不成。 “那接下來要去哪兒呢。” “先去添置幾樣東西,然後去喝茶,聽戲——京城裡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平時忙著公事,現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不如都去逛逛。” 逛? 蓮心頓時啞然,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即將進宮,不由覺得在市井裡多走走也是好的,於是點點頭,跟著他往前走。 所以這樣在吃完何福樓的佳餚後,就去長安街上的幾家鋪子裡,買了一些胭脂和首飾,然後在梨園聽了最有名的幾個段子,又到寶恆茶齋裡喝了一壺西湖龍井……一直到夕陽西墜,在九品齋裡喝了最出名的糯米松香粥,夜色瀰漫上來,一行人才緩緩地順著平安街往回走。 掌燈時分。 府裡的琉璃燈盞都高高地掛起,一片氤氳的光線投射在地面上,溫暖的橘色,照亮了直通府邸的石板路。把守見他們回來了,忙打開府門。繞過屏門影壁,府邸裡靜悄悄的,只有兩旁扶疏的花葉,無風自動,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允禮將她送到西苑外。 “逛了一下午,早些休息。” 蓮心仰頭看他,“嗯”了一聲,如銀的月色灑在一張雪玉臉頰,彎彎眉眼,純然靜美。 允禮站在朦朧的月色裡,就這麼目送著她的背影,直到身後的人繞過紅漆廊柱,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側。 二嫫已經在兩人身後看了很久,自然將一應對話都聽在耳朵,此刻看著自己主子的神色,不由嘆了口氣,“這位蓮心的姑娘確實很不錯,沒有尋常百姓的小家子氣,也不會恃寵而驕,像一些貴族格格那般既任性,又跋扈……”二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裡已經沒有任何人的影子,然而卻不妨礙她的視線,“而且老奴看得出,王爺對她很不一樣。” 允禮未動,也未說話。 二嫫低頭看了看地面,復又抬首,“王爺知道,老奴並不是個多嘴的人。但不得不說一句,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一個合自己心意的人實屬不易,太妃娘娘知道王爺的一片孝心,也就夠了,其他的,還是應該遵照王爺的心意。想來娘娘跟老奴一樣,都不希望王爺將來後悔。” “奶娘放心,既已決定的事,就不會動搖。”允禮轉過身,淡然地道。 二嫫看著他,又是一嘆,“王爺,二嫫不是想要阻止您什麼,而是不得不提醒一句,再這麼下去,王爺恐怕要痛苦而不自知了……” 蓮心在完全掌握了宮中禮數和針黹女紅的手藝後,府裡又請人教她曲樂音律,甚至是舞藝和器樂。 她從不知道進宮選秀,要事先準備這麼多,要精通這麼多。琴棋書畫,詩詞曲賦,都是閨閣千金擅長的東西,儘管在家中時跟額娘學過一些,卻都只是皮毛,若說信手拈來,還差著一大截。 而五月初二,等教習師傅一一到位,她終於明白,單是靠著容貌,是不足以通過初選的。只有在初選中,被內務府的人挑中,才有機會在接下來的選拔中,得見天顏。至於她酷似八福晉這一點,也只有在最後的選核裡才能派上用場。倘若在最初的幾道篩選中被剔除,一切都是無用。 五月初六這日,果親王府卻是一早就開了門。 每年在這個時候,雲南新採摘的新茶都要供奉進京。宮裡頭往往會留下大半,其余佳品則是要分賞給親王貝勒,少些還會留給得寵的官員。 元壽是早得到消息的,清晨開了門,就有內務府的太監一車一車往府裡頭運東西,有些是雨前新茶,有些則是雲南織造的寶器和綢緞,都是皇上賞賜的。早上天還沒亮,裝載的車乘就從宮裡的蒼震門出來,一路順著東筒子長街,運到平安大街上來。賞賜的王府不同,分量也不同,這兩年無一例外都要屬果親王府的最多,也最豐厚。尤其是這一回,果親王剛被任命了鑲藍旗蒙古都統,風頭正盛,惹得其他幾位親王無不羨慕。 “這回十七王爺可威風了,身兼三旗,可是佔著少半個京師的力量,跺一跺腳,連整座皇城都要抖三抖了!” 剛下早朝,文武百官踏出太和殿,順著由雪白大理石鋪就的坡道走下來,通過一道縱深寬闊的殿前廣場,午門即在眼前。內外金水橋上都把守著皇家衛隊,三三兩兩的官員經過時,有些不忘壓低聲音,避諱著旁的耳目。 “誰不說呢。可見萬歲爺有多麼重視這個皇弟。” “皇上也是覺得欠著勤太妃,欠著老十七的,要不怎麼會連連封賞?可也正是如此,勤太妃就更不可能被冊封為太后。早前就听說,暖閣那邊兒又將請旨冊封的折子給退回來了!” “噓,你們看,那不是十七王爺麼!” 在允禮回到府邸前,元壽已經將宮裡賞賜的東西安置好了。 倘若換成是其他府宅,一下子接到這麼多賞賜,定要供奉起來,早晚三炷香,以謝聖恩。然而東西進了府,元壽就即刻悉數將寶器和綢緞堆放在西廂裡,之前好些都蒙了塵,來不及擦拭,又有新的落上。府裡下人提也不敢提,就是生怕說出來給主子添堵。 未時,一輛純銀頂紅呢素帷轎子停在了王府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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