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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姑娘可真有福氣!

宮鎖珠簾 于正 9097 2018-03-16
丫鬟偷眼看了一下,肌膚生得可真白。 一桶水,兩桶水……先是沐浴,然後再刮痧,寓意著去垢去毒,貞淨清白。寶閣裡盛著各色花蜜,香膏。每一桶水換下來,都是緋色的紅,彷彿浸染了花香的胭脂。丫鬟們用犀角柄發了狠去刮,原本白皙乾淨的背,頃刻就被刮得通紅。 蓮心扶著木桶邊緣,淚眼婆娑,卻咬唇不出聲。不疼,怎麼洗得乾淨。 等換到第四桶水,幾個丫鬟已經大汗淋漓。蓮心出浴,肩膀的肌膚就像剝了殼的雞蛋,細膩柔軟,身上果真是帶著一股子異香。濕漉漉的頭髮搭在後背,遮住了紫紅色的刮痧痕,水蛇似的妖嬈。 “姑娘,奴婢們伺候您更衣。” 其中一個丫鬟捧來嶄新的旗裝,鋪展開,瑰麗奢華的綢緞,流光四溢。托盤上,是一襲石青色團錦珊瑚彩襦裙,杏色織染雲紋小坎肩,配著一雙月白緞芙蓉紋花盆底旗鞋。等蓮心穿戴好,坐在菱花銅鏡前,再由侍女為她梳妝。

紫檀雕花彩繪鑲寶石的妝奩前,侍女每拉開一間,層層疊疊的抽屜隔角,裡面一格格,一扇扇,都耀出璀璨的珠光色澤——金嵌珍珠耳環,累絲紅寶石蜻蜓簪,銀鍍金串珍珠流蘇,銅鍍金點翠鈿花,桃紅色瓜形佩,鏤空嵌珠石扁方……寶光瀲灩,精緻奢貴,讓人目不暇接。 “這些妝飾……都是要佩戴的麼?” 侍女道:“都是為姑娘專門準備的。但二嫫吩咐過,挑出其中最配姑娘的即可。” 蓮心略一頷首,再不開口。 抿得一絲不苟的髮絲,梳成髻。又為她戴上青素緞面的旗頭,緞面上繡的是雲雀金菊的圖章,鑲嵌五枚珠玉,正中間插著一株純美的趙粉,旗頭上的瓔珞順著耳際垂墜下來,隨著步履翩躚,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侍女挑了幾件華麗的簪飾,再配上一對玲瓏金累絲耳璫,髮髻上十三朵鏤空雕金雲的金約,又在腰間懸掛一枚白玉飛燕佩。

明媚的陽光順著窗櫺靜靜傾灑,泛起一層濛濛的白塵。 踩著一雙花盆底旗鞋,少女穿戴好,佇立在銅鏡前,這時,一側的奴婢揭開鏡前錦袱。但看鏡中人,身姿被華美的宮裙勾勒得端麗而貴氣,周身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光暈裡,眸似秋水,腮若桃花,恍若是那畫中走出來的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這一身旗裝和配飾,都是按照親王嫡福晉的定制,穿在姑娘的身上,可真是好看!” 身側的丫鬟細細打量,不由都露出艷羨的目光,嘖嘖稱讚。 蓮心也怔怔地看著鏡中女子,一時難以分辨,彷彿那並不是自己,而只是與自己神似的另一個人。 半月前,當果親王府的一等管事元壽登門拜訪,她就已知道,世事真的不會那麼便宜和簡單。如同當日的任命文書送到家中,特意提出要呈交給自己一樣,在那以後,總會有人隔三差五地送來一些名貴的衣料和首飾。堂堂十七王爺,僅僅一面之緣,她當然不會痴心妄想到,他果真對她產生何等傾慕之心。

然而她依舊跪在他面前,擲地有聲地許諾:“為報上恩,甘效犬馬之勞。” 那時,他卻像是早就猜到了她會說這些話、會這麼做,靜默不語,只是用一種溫潤而又充滿嘆息的目光看著她,“你果真想好了麼?” “王爺大恩,萬死不足以回報。民女願為奴為婢,從此供十七王爺差遣!” 為奴為婢,難道果親王府還缺一介奴婢麼!然而蓮心明白,從那道任命書送到家裡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沒有選擇。沒錯,是她當初硬闖果親王府,硬要拜見十七王爺,可她只不過是想親眼見他一面,然後將阿瑪的名諱在他面前提及,哪怕無用也好,也是她能為阿瑪做的事。可萬萬想不到,寥寥數語,就能讓朝廷的任命發生改變! 於是,額娘的擔憂成為了現實——倘若不是答應什麼,豈會如此簡單呢。

“本王再問你一遍,可是真的想好?” 當蓮心站在正堂的一刻,彷彿悉數的陽光都投射在她一個人的身上,瞬間綻放出的璀璨光華,再不是美麗和華貴這樣簡單的字眼能用以形容——她從未這般美麗過,更不知道自己擁有這樣的美麗,然而正是這種渾然不覺,愈加讓人猝不及防,只一眼,就足以震徹心扉。 乞求了五百年的夙願,睿智而悲憫的佛,終於讓你在最美麗的一瞬,遇見了我。然而誰都無法料想,竟是這樣的原因,這樣的時刻…… 允禮看著她,那眼神卻是深沉的、壓抑的……有些莫名而難懂。片刻之後,再次重複出那句曾說過的話。 蓮心一直垂著眸。倘若她改口不答應,阿瑪能夠在那正四品的官職上待下去麼,待多久?她不甚明白為何一個王爺會在這件事情上有所掙扎,是她的錯覺,還是難言之隱呢……咬了咬唇,她硬生生忍回去一抹詢問,面色如常,輕聲道:“民女心甘情願,百死而不回。”

朱紅的團花旃毯很軟,跪在上面,膝蓋都不覺得疼。蓮心低著頭,片刻都聽不到頭頂上有任何回音。 隱在袖中的手漸漸地攥成拳,掌心裡早已潮濕一片。有那麼一瞬,她就要迴轉了!那樣的問語,究竟是包含著怎樣嚴苛的條件,以及未來她將要面對的莫測命運?她一概不知。只是在他注視的目光中,為何會隱隱不安…… 倘若他再問一次,自己或許就會妥協。只是,允禮靜默了片刻,朝著她一擺手,淡淡地道:“你先起來。既然是要報恩,以後便在府裡頭安心住下吧,稍後會有嬤嬤負責教你禮數,用心學,本王還等著你來還恩。” “多謝王爺。” 蓮心起身,端莊地斂身一拜。 苑中碧柳如絲,雪白的柳絮隨著微風,飄散進寬敞明亮的內堂,夾雜著莫名的花香。

等府裡的丫鬟引著她離開正堂,堂內安靜了一瞬,然後自那道紫檀木彩繪黑漆十二扇圍屏後,忽然緩步走出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慈祥的面容,皺紋堆疊起一抹的藹然笑意,然而那一雙眼睛,卻是精明而內斂。一生輔佐康熙帝,這是個能在深宮中經久斡旋,而始終屹立不倒的老宦官,足以練就一身洞悉世事、世故圓融的本領。雖然已經出仕,卻是對昔日宮闈了解最深的一個人。 剛才打從蓮心跨進門檻,他的眼睛就一直沒離開過她,甚至此時人影都走遠了,還踮腳張望,久久地不能從驚嘆中回過神來。 “像,真的是太像了!”魏珠拍著手,連聲慨嘆,“倘若當年的那位也站在面前,簡直分辨不出兩個人誰是誰。王爺還記得當年索額圖大人也曾找人假扮過那位,一樣的身段,一樣的相貌,然而氣度和神韻卻是不能相提並論,否則,也不會那麼快就被拆穿。可這一次不同,老奴瞧著,這姑娘除了比那位更年輕,更貌美著幾分,連嗓音都出奇的相似!”

允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本王第一次見到她,也覺得很像。” “可倒是說呢!您別看已經事隔三年,可老奴還清清楚楚記得那位的音容笑貌。嗨,別說是老奴,凡是宮裡頭的老人兒,誰能忘得了那位主子呢?”魏珠咂著嘴,笑得臉上的皺紋都擠到一起,“十七爺,您可是挖到寶了!” 允禮靜默地坐在敞椅上,摩挲著微燙的杯盞,有些出神。 魏珠又自顧自地說了幾句,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卻忽然覺察出不太對勁,抬頭看過去,果然允禮已經走神了,不由好笑地喚了一聲:“十七爺,您這是怎麼了?” 一滴水晶般晶瑩剔透的水珠,靜靜墜在他白皙而修長的指尖——透著清潤的陽光,璀璨迷離,閃耀著一抹動人的光澤。但是,只須臾,那水珠就從指尖滴落,落在紫檀木桌案上,暈開一抹淡淡的濕痕。

允禮低下頭,一直看著那道暗黑色的痕跡。那樣柔弱得不堪一擊的東西,再美麗,一旦墮入泥淖,便是會被玷染得面目全非,甚至,在最後面臨殞滅的命運。 “以一人之事,卻殃及無辜。這樣做,真的對麼?” “十七爺,您不想幫助太妃娘娘冊封為太后了?”魏珠看著他,忽然長嘆一聲。 允禮眼神複雜,“難道皇上會因為一個女人,就更改祖制?” “十七爺怎麼還沒明白呢!別的女人老奴都不敢說,可若是那位,別說是祖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要,咱們的萬歲爺也願意摘下來給她!”魏珠說罷,兀自搖了搖頭。 有著那樣剛烈性子的女子,就像太陽一樣光彩奪目,也是那樣的光芒,曾照亮了萬歲爺一顆晦暗的心。然而,即便是天下女子都足以仰望的榮耀和幸福,又能怎樣?在那位主子看來,始終抵不過那一副若有若無出現在夢中的面容。最終,還是那麼義無反顧地決絕而去。

“十七爺知道麼,如果能換回那位主子,萬歲爺就算是現在把江山拱手讓出去,都在所不惜。區區一道冊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熏暖的風吹進來,然,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允禮轉過頭,握著茶盞的手良久都未鬆開—— 魏珠深深地一嘆,輕聲道:“十七爺,您也知道太妃娘娘畢生的期冀,也不過是那一道冊封。想來那位姑娘的心情,也必是跟王爺一樣。王爺成全了自己,也等同於是成全了她啊……” 蓮心被領著回到自己的屋苑,便再沒瞧見元壽,甚至是那個二嫫。幾個負責教習的嬤嬤之後便到了,與隨身伺候的幾個丫鬟一起,開始講解一些粗淺的禮數。 畢竟是出身上三旗的女子,家道沒落了,但也曾矜貴過。更何況額娘還是大戶之家出來的女兒,自然對女儀和女德精通非常。蓮心一邊學,一邊已經看出,這些所謂府中的禮儀,其實都是宮裡面的——如何穿著花盆底的旗鞋行動自若,如何跪,如何坐,何時該問安,何時該跪安……嬤嬤們以為她學得快,實則早在家裡時,額娘就交過她了。

蓮心只是不懂,為何會教習自己這些宮中的禮數。然而只是短短半月,她就已將悉數的禮儀,掌握了多半。教習師傅們無不誇獎她博聞強記,靈巧聰慧。 而自她進府,就一直住在西側的苑子裡。偌大寢閣,極為敞闊明亮,面開五間,前出廊,簷下施鬥栱,樑枋上,還裝飾著淡雅的蘇式彩畫。窗扉和垂花門都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的,錦底、萬福萬壽的裙板隔扇門,窗櫺上,雕飾著萬字團壽紋步步錦支摘窗。 夜色已至,伺候的奴婢都在堂間裡睡下了,管事的婆子們也早都退出寢房。 蓮心在寢閣裡的床榻上坐了一會兒,發現睡不著,索性推開窗扉,望著天幕中一閃一閃的星辰,靜靜地出神。 寢房的外閣同樣是面闊五間,垂花門,步步錦軒窗。南北各置月亮門,一道擋著輕薄的紗簾,一道垂著琉晶簾,藕荷色的花帳輕綰,將整間閣室分割出不同的光暈,堂閣又和苑中的景緻相通,一覽無餘。 蓮心斜倚著雕花鏤空的窗櫺,閒看苑中花開花落。玉砌雕欄環繞著一道抄手游廊,處處青瓦飛簷,廊腰縵回。順著北面的菱花窗,可見府宅里通闊的蓮花池,璀璨的星輝灑在水面上,影影綽綽,宛若一池碎碎的銀。池面上還有蓬蓬的蓮葉,隱約一抹嫣紅,卻是蓮花半開未開的花苞。 眼前的一切,都恍如一場荒唐的夢…… 倘若從這夢裡就此醒來,她或許還是父母膝下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兒,生活卑微艱辛,卻過得自在安樂。阿瑪,也還是那個狷介執著的阿瑪,懷才不遇,鬱鬱而不得志…… “這麼晚了,姑娘還沒歇著?” 輕然響起的聲音,攪亂了她的思緒。蓮心一怔,順著聲音的源頭看去,卻見在敬亭軒外的抄手游廊裡,元壽打著一盞燈籠,正朝著書房走過去。在他身後,那一抹清俊卓拔的身影,目光注視過來,正靜靜地望著她。 “王爺……” 府宅里,東、中、西三處樓閣呈品字形建造,中間則是蓮花池,大理石的雕欄自西一直環到東,蓮心此時倚著北面的窗櫺,倏爾抬眸,隔著兩道雕欄、一彎蓮花池,視線就這樣與他的碰觸到一起。 遙遙相望。 月簷下的燈亮著,迷離的光暈投射過來,將他的身影拖拽得悠長,蓮心抬著臉,忽然間發現現在已是深夜,似乎於理不合,於是猛地站起身,想要退回去,卻因為動作太大,砰的一下撞在了窗櫺上,然後整個人捂著額頭摔了下去。 元壽扑哧一聲笑了。 “要不要緊——” 說話間,他已繞過正中的回欄,步至西苑的寢閣前。蓮心捂著頭站了起來,苦著臉道:“不……不要緊,是我自己不小心……” 這時,只見他伸出手,輕輕地撫上紅腫的額角,“寢閣裡的窗櫺都是梨花木的,硬得很,明日讓人將上頭一層雕花木樑都撤了,換成軟呢子綢布。” 元壽在一側愣愣地看著,直到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是在同自己說話,連連應聲稱“是”。 蓮心抬臉看著允禮。她不是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儘管也甚少與男子接觸,幫額娘攬活計的時候,卻要經常受那些雇主家公子哥兒的氣。那些京城中的紈絝子弟,又哪個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樣。額娘說,做姑娘時就要懂得如何委曲求全,這樣才能學會討好未來夫婿。 蓮心忽然慶幸出了家門,倘若一輩子只知道乞求別人的疼愛和憐惜,就太可悲了些。 允禮的一個動作、一些話,讓她感到心中溫熱。長這麼大,第一回知道即使面對權貴,也同樣能得到尊重和關懷。 “如果是因為換了地方,睡不踏實,可是得儘早習慣才行。” 靠著一道月亮門,她站在寢閣裡,他扶著雕花木樑站在窗廊外,兩人只隔著一道半敞雕花軒窗。蓮心正在胡思亂想間,聽見他溫然的聲音,不禁抿了抿唇,輕輕地點頭。 允禮幫她將簾子撂下來,又道:“很晚了,明早恐怕還有更多的教習,早些休息!” 蓮心低著頭,須臾,還是忍不住開口從身後叫住他:“十七王爺!” 他回眸,詢問地望向她。 “王爺想讓我做什麼?” 蓮心咬著唇,一抹月色灑在她的臉頰,清韻而動人,“自進府到現在,王爺讓嬤嬤們教我禮數,若是沒認錯的話,那些禮數……都是宮中的……” 為什麼? 她全心為還恩而來,而他一直都沒說,究竟想讓自己怎麼做?又做些什麼呢…… “你想知道?”允禮靜靜地看著她。 蓮心定定地點頭。 月光柔柔地照下來,照在兩人的身上。允禮望著她,目光有些難懂,過了好半晌,就在蓮心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就听他淡淡地道:“跟我來。” 此時月已至中天,風停息了,府邸裡的花樹還在簌簌顫動,淡淡的月光透過茂盛的枝葉,在地上篩下一層安靜的疏影。蓮花池裡,月影朦朧,有一抹清幽的香息暗暗浮動,呼入鼻息,蓮香醉人。 一前一後的身影,漸漸來到中苑裡的一間畫閣。元壽沒跟來,然而月簷下都懸掛著一道道燈盞,順著溫暖的橘色光暈,允禮將她帶到一座畫閣前——半敞的構造,雕花窗櫺都開著,若是素日去看,定要覺得是閒時作畫品茗之所。 推開門,內里布置得清雅簡單。西側有一張暖炕,兩張太師敞椅,那雲腿桌面擺著一套粉底胭脂釉的茶盞,描金的紋飾。炕上還鋪著金心燙紅呢子軟褥,玉石手搭,還有兩階踏腳,用明黃色的旃毯覆蓋著——都不是府裡一貫用的物甚。 允禮帶著她走進去,這才得見內間,卻更像是一個小小的佛堂,沒有供奉佛像佛龕,隻掛著一幅裱起來的畫,上面畫著一個妙齡女子和兩個小男孩兒在草地上嬉戲。陽光輕暖地照在他們的身上,溫暖著兩個小孩子稚氣的笑臉和女子美麗溫靜的笑容。 允禮負手站在畫前,靜靜地看著。 蓮心注意到那畫面裡的背景,是一片富麗堂皇的宮殿,輪廓被筆墨勾勒得很淡,看不清楚匾額上面的字,但那琉璃瓦和簷上獸,卻不是尋常家裡能夠見到的,只有皇宮。 “那畫上的女子,就是我的額娘,勤太妃。”允禮看了半晌,輕然對著她道,“而那兩個小男孩兒,小的是我,稍大的則是皇上。” 蓮心瞪大眼睛看著他。 允禮扯唇,有些自嘲地一笑,“當今皇上的生身額娘孝恭仁太后在他出生時身份還很低,按照宮中規矩,甫一出生的小皇子必須交由皇后撫養,就是當時的佟佳皇后。但那時候佟佳皇后的身子並不好,於是,就在皇上很小的時候,將他託付給了自己的知己心腹,也就是我的額娘。深宮之中最難的就是這個,皇子皇孫,身份驕矜尊貴。若是多疼一些,旁人會說有心攀附,或是心懷鬼毒,故意讓其玩物喪志。但倘若疏遠一點,又會說麻木不仁,怠慢皇室子孫。額娘她……在宮中過得一直很苦。後來佟佳皇后仙逝,跟皇上的情分也沒斷,直到現在,皇上仍尊稱她為'額娘'。” “王爺的額娘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允禮淡淡地道:“這麼多年,她都無怨無悔。可最近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她告訴我她想當太后,不為別的,只為百年之後能夠陪伴在皇阿瑪身邊,與他合葬一起。這是她的心願,我想幫她完成心願,但我幾次上書請旨,可是皇上卻都拒絕了。” 蓮心看著他,輕然開口:“我能為王爺做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半晌,用極輕極輕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道:“我要你進宮,獲得皇上的寵愛,然後幫我額娘爭取到這個冊封。” 苑裡忽然起了風,春暮夏初的風,夾雜著乍暖還寒的氣息,順著雕花窗櫺吹進來,帶著一股淡淡花霧,淡淡的熏香。 蓮心驀然滯住,目瞪口呆地看他,“王爺的意思是,要讓我進宮去選秀?” 半月來一直教習她宮中禮數,除了踩著花盆底的旗鞋走路,更要學會打理旗裝,梳旗頭——原來,都是在為進宮做準備?她因為要幫助阿瑪走上仕途,所以在此時此刻進府;而他,則是要完成額娘的心願,所以給了自己一個天大的恩情。 上天真真開了一個玩笑,同樣的願景,同樣的企圖,在這麼恰當的時間,讓她跟他相遇在一起。陰差陽錯,何其巧合? ! “這件事關乎到你一生的命運,如果你不願,我不會強求……”寥落的幾個字,從他的唇瓣裡吐出。 蓮心低著頭,唇畔一抹苦笑。若是她不問,他要等到何時才跟她說呢? “王爺願意給我阿瑪出仕的機會,現在,又將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選擇擺到我面前,換作任何女子,恐怕都不會後悔吧……” 多少官宦人家,擠破了腦袋也要把自家的女兒送進宮。若能博得品階,莫說是一官半職,與天家結了姻親,那就是皇親國戚,何愁仕途不順,前程不錦呢?而那進宮的女子,得見天顏,命好的話,一朝榮寵,就是飛上枝頭。這是世間女子都夢寐以求的機會。 “你跟她們並不一樣,”允禮聲音沉沉,“你不是一個貪慕榮華富貴的女子。” 蓮心一滯,心底卻是驀然呼嘯起難以抑制的悲傷。然而她仍保持著微笑,面色如常,道:“王爺可否想過,那麼多在旗女子,即使我進宮選秀,也未必一定就被選上。” “如果是你,就一定會被選上……”金胎綠琺瑯長頸瓷瓶裡插著幾卷畫軸,允禮輕輕抽出其中的一卷,徐徐展開在蓮心的面前。 那張畫,有些略微泛黃,像是被撕過的樣子,雖修補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幾道痕跡。畫上的,是一個身著明黃宮裝的美麗女子。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美貌傾國傾城。鵝蛋形的臉頰,一對亮灼若晶石的眸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最引人矚目的,卻是她笑起來的樣子,就像捲軸上畫的,光芒四射,比陽光更加明媚奪目,彷彿鳳凰羽毛,與生俱來的光鮮亮麗。 在畫卷的右下側,還寫著一行隸書小字:“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 “她……”蓮心捂著唇,卻是瞪大了眼睛。 “她是八阿哥的嫡福晉,郭絡羅·晴川。” 八福晉…… 蓮心凝視著那畫像上的女子,久久難以轉開視線。一樣的眉眼,一樣的面容,她這樣站在畫卷跟前,就像是自己在照鏡子一般。她甚至能感覺到畫上女子正朝著她微笑,那般明媚而動人的笑靨,讓她心裡不禁湧起一抹淡淡的溫暖和熟悉。 在市井中早有流言,傳聞當今皇上在登基前,愛慕上了自己皇弟的福晉,也就是弟媳,用盡手段卻不能得。而後因愛成恨,在榮登大寶之時,將這個皇弟賜死,並詔下極惡毒的罪名。 “她現在在哪兒?”素未謀面,僅憑著一卷畫軸,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會十分關心。 “在八阿哥被處死的那一日,她被接進宮中,但之後不久,就病死了。”允禮聲音清淡,提起那段往事,雖未曾親眼所見,卻也記憶猶新,“聽宮裡面的人說,她其實是消失了,就在南三所的一口古井上,化成了璀璨流光,隨風而逝。” 郭絡羅·晴川,曾是紫禁城里傳奇一樣的存在。然而就像以往那些過於美好的事物,總是無法在那朱紅的宮牆之後留存一樣,她,最後還是追隨著傾心相戀的八阿哥,煙消雲散。那段往事,也就從此再沒人敢提及。宮中原本伺候過她的奴才和侍婢,都被驅散出宮,老人兒裡面,除了一個先帝御前的心腹大太監,魏珠,其餘的,大多在奪嫡之禍的餘孽清算中,凋零殆盡。有些人,有些事,也最終成了皇上心中永遠的痛。 允禮對那女子的印象並不深,因為年紀尚輕,而且在那時候,他已經聽從勤太妃的勸告,很早便離開了權力鬥爭的核心,也因此未受波及。 “在王爺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對麼?”蓮心看著他,唇畔漾起一抹苦笑,“因為我的長相酷似八福晉,若是進宮選秀,只會被封賞而不太可能落選。” 外面的花香早就散了,風帶進來一絲月光,打在地面上,泛出一片蒙白而迷離的光暈。 允禮站在光暈裡,目光沉沉,“一入宮門深似海,你可以拒絕。” 蓮心彎起唇角,淡淡地微笑,“王爺已經成全了我的孝心,現在王爺也是因為一片孝心,我如何不能成人之美呢!” 她說罷,朝著他深深斂身。 推開屋門,滿苑的蓮花香息。在蓮心踏出門檻的一瞬,她咬著唇,硬生生將回頭的動作忍了回去。他剛才的那句話,其實只說了一半——一入宮門深似海,卻是蕭郎,從此是路人。 已是四月初,時隔幾日,東廂房裡的花閣都佈置好了。元壽負責一應籌備,府裡從未住過嬌客,哪裡見過還要安置什麼寶架和刺繡的,只是連著兩日,忙進忙出,卻是將幾家繡坊裡的針線都看得精熟。 辰時兩刻,早膳剛過。 昨夜下過一場微雨,蓮花池裡蓬蓬的蓮葉都被打得有些萎謝,唯獨是後苑裡一棵白色的桃花樹,過了花期,依然綻放得很好。蓮心站在樹下,風拂過,那些斜斜低垂的枝幹微微顫動,枝上開滿的團團簇簇桃花,有些花蕊吐芬,有些則還是花骨朵,她輕拈起一枝輕輕地嗅,撲鼻都是清甜的芳香。 二嫫走進月亮門,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倘若換作是尋常的姑娘,再嬌俏,站在那白桃下恐怕都要黯然失色,可隔遠瞧著,那滿樹純白的桃花與花樹下的少女,卻竟是相互輝映,相得益彰。更甚者,分明是因著那一抹柔弱纖細的身影,那株璀璨的桃花樹才增色不少。 二嫫斜眼端詳了一陣,暗道,主子帶進府的這年輕女孩兒,可真夠漂亮的。只可惜,終究是要送到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宮裡頭去。好端端的一個人,將來,又不知將會是怎樣的光景…… “姑娘這便起了,怎不多睡一會兒。” 蓮心轉眸,老邁的女管事已經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 “二嫫好。” 她端莊地斂身,用的便是在府裡學過的禮數。 老婦點點頭,“主子剛剛吩咐老奴請您去繡閣,姑娘這便準備一下吧。” “有勞二嫫。” 身為府裡的一等管事,又是果親王的奶娘,府裡上上下下都要看她臉色行事。被奉承巴結慣了,見到一個不卑不亢的,倒也新鮮,卻不知她是不是在裝腔作勢。二嫫挑著眼皮,不咸不淡地一擺手,示意她跟自己來。 西苑和中苑相隔甚遠,足見王府之深闊。 穿過抄手游廊,順著一彎朱漆雕欄,再穿過寬闊的大理石廣場,可見臨溪高築的一排亭台樓閣。繞過嶙峋的假山,徑直可來到中苑最北側的廂房。每到一處,無不是歇山式屋頂,蘇式彩畫,廊柱粉刷著朱紅色漆,油亮亮,像是隨時都能淌出濃稠的胭脂來。 中側,一間精緻的花閣就坐落在花木掩映中。 四面琉晶簾在風中搖搖曳曳,入耳都是一陣清脆的響聲。內裡一方紫檀木長案幾,案几上是藤木繃子,和幾塊雪白的綢緞。一側還安置著金鏨雕花的熏籠,早有奴婢熏了香料,絲絲縷縷的白霧隨著曳動的紗簾浮散出來,飄飄渺渺,宛若江南浩淼的煙靄。 隨侍的丫鬟掀開紗簾,引著蓮心走上二級台階。 花閣裡,擺放著一座座寶架,寶架上懸掛著長長的繡簾,曲院風荷,梅塢春早,蕉聲夜雨,春山盈雪,百鶴納福……從唐時到明朝,再到專屬清朝的吉祥繡品,無不繡工精細,色彩瑰麗,折射著明媚春光,一道道煞是好看。 “作為女子,外貌體態固然重要,但針黹女紅也不容馬虎。眼前的這些,都是歷朝歷代的刺繡名家遺留下來的傳世之作,每一幅都是珍品,縱然是京城的幾家珍寶齋,都未必尋得到。”二嫫說罷,回頭朝著教習的師父一擺手,卻是對著蓮心道,“不知道蓮心姑娘,可曾學過刺繡?” 蓮心輕輕地點頭。 “那好,請姑娘繡給老奴看!” 話音剛落,即刻有府裡的丫鬟捧著盛滿絲線的笸籮進來。 “二嫫是讓我來繡……” 擺在面前的,是各色絲絛繡線。可見此後一段時間不僅要教習宮中禮數,還有針黹的手藝。 “在這些刺繡名品前,在教習師父面前,蓮心不敢賣弄。”她說罷,輕然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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