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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給你一個機會

宮鎖珠簾 于正 9034 2018-03-16
幾日前的壽康宮暖閣裡,熏香正好。 那時有宮女提著暖爐進來,徐徐升騰起的暖煙,驅散了早春料峭的寒氣。勤太妃就坐在西窗的炕上,一襲無色雲石青袍掛的錦緞宮裝,紅織錦壽字緞的面料,眉眼含著慈笑,舉手投足都是一股子雍容端莊的皇家味道。 “我始終記得第一次在御花園裡見到你皇阿瑪的那個早晨,他朝我伸出手,微笑如水的樣子。”已然老邁的太妃回憶起少女時的往事,滿臉幸福的味道,分外動人。 “然後呢?” “然後,額娘當時就在想,無論是風霜雨雪,還是安寧晴好,都一定要長長久久地陪伴在這個男人的身邊,陪著他分享每一分喜怒哀樂。所以皇兒你知道麼,額娘想被封為太后不是要跟誰爭什麼,更不是貪戀慈寧宮那個位置,只是希望百年之後,有資格跟你皇阿瑪合葬在一起……”

那時的陽光,就如現在一般明媚靜謐。 沐浴在陽光下的女子,眼角已經滿是妝容遮不住的皺紋,然而那樣的笑靨,卻一樣溫柔而美麗。 他記得自己也是這般堅定而倔強,握著她的手良久,擲地有聲地道:“額娘放心,既然這是額娘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做兒子的一定要幫您完成,就算是要粉身碎骨,也無怨無悔!” 街上,開始飄起了柳絮。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凝視著孤單佇立的少女,眸光深深,又彷佛是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人,眼底雋永的是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情緒。 “你真的願意為了你阿瑪,就算是粉身碎骨都不怕?” 如雪的柳絮落在他的衣襟上,微風中,月白緞的衣袂輕輕揚起,更顯出一絲遺世獨立的味道。蓮心咬著唇,頃刻,使勁點了點頭。

“既是這樣,本王倒真是要看看你的決心。” 允禮說罷,看向一側的心腹管事,吩咐道:“把你胯下的馬讓出來給她。” 元壽不甚明白,還是依言下馬。 “不用這麼看著本王,”允禮將馬頭掉轉,用目光給她示意著城門的方向,“你如此的執著,本王就給你一個機會。前面不遠就是德勝門,出了那道門,是寬闊的土道,一直通往北郊樹林。只要你能夠騎著這匹馬在那裡追上本王,本王就听你說。” 蓮心怔怔地看著元壽遞過來的韁繩,“王爺,這……” “怎麼,怕了?”允禮居高臨下地俯視,抿唇一笑,揚眉間卻是意氣風發,“怕,就不要說狠話,粉身碎骨並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到的!” 說罷,忽然揚起馬鞭,狠狠抽打在馬身上,再不管身後的人,朝城門口策馬奔馳。

清朝的天下是在馬背上打下的,按照滿蒙一貫的習俗,八旗女子向來能騎擅射,甚至是識兵習武,不比中原弱不禁風的漢家女,慣養在閨閣裡。然而歷經幾代,居住在關內許久的八旗貴族,已經容納和效仿了漢風俗,一些草原的習性早已褪去,現如今很多貴族子弟都已不知兵,更遑論是女子。 棗紅駿馬的馬蹄,踏起一路飛揚的塵土,就這樣在眼前瀟灑地絕塵而去。蓮心愕然看著那一抹身影就這樣逐漸消失在視線中,甚至不容自己考慮,不禁十分懊惱。然而狠狠地咬唇,不服輸的女子一咬牙,也翻身上馬,跟著追了上去。 她已經好久沒騎過馬。只記得小時候總是阿瑪帶著她,不厭其煩地教授著馬術,但她那時膽子很小,總要阿瑪牽著馬韁,一圈又一圈地走完,才肯練習。

阿瑪,阿瑪…… 蓮心想起那個狷介又固執,總是板著臉,卻默默地疼愛著她、包容著她的父親。雖在不惑之年,卻因懷才不遇,過早地兩鬢斑白,鬱鬱憤懣。即使有再多的懼怕,也統統消失了個乾淨,顧不得騎在馬背上顛簸得如何厲害,隻死死地攥著韁繩,在棗紅駿馬的後面緊追不捨。 無論如何,她都要為阿瑪爭取到這個機會! 穿過德勝門,兩個人一前一後飛馳在北郊樹林小路上。自眼前飛快掠過的是樹枝和樹葉,甚至看不清究竟跑到了何處,可這樣仍是趕不上前面的人。他並沒有因為她是女子,就刻意放緩馬速,反而勒緊了韁繩,策馬奔馳。 眼看就要被落下,蓮心咬緊牙,使勁夾了一下馬肚子,“駕——” 一聲嬌喝,胯下的馬吃痛,嘶鳴了一聲,開始急速狂奔起來。

風,在耳畔嗖嗖地刮過。青絲飛揚,宛若一道潑墨雲霞。少女的臉上含著一抹決絕和堅定,眼睛只看著前面那白衣錦緞的身影,一直跑進生長著低矮灌木的林蔭小路里,也絲毫沒有讓馬減慢速度。 眼看就要追上了! 蓮心的眼睛忽然變得很亮很亮,單手挑著馬韁,另一隻手高高地舉起,似乎想要去摘那棗紅駿馬的頭冠。可就在纖細的手指碰到那馬的鬃毛的剎那,忽然,自己胯下的馬前踢高高揚起,一聲響亮的嘶鳴,整個人就被狠狠拋了出去。 “啊——” 樹林裡的景物在眼前飛快地倒轉,蓮心認命地閉上眼睛,想著摔下馬,然後被馬蹄踏在身上究竟是怎樣的痛楚——粉身碎骨!看來很多事情果真不能輕言,這麼快,自己曾說過的話就要在身上驗證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還來不及反應,就有一隻有力的手臂摟住她的腰肢,將她飛墜的身形穩在懷裡,然後,耳畔響起一聲輕輕的嘆息,“騎術不好,也能這麼無所顧忌。是因為你阿瑪得不到官職,你就不要活了麼……” 蓮心睜開眼睛,允禮已經在跟前了。 那廂,棗紅駿馬已經喘著氣停在樹下,而她的馬卻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年輕的王爺攔腰抱住她,近在咫尺的距離,讓她有機會一直看進他淺若琉璃的眸心,折射著林間陽光,熠熠奪目。 “謝……謝謝王爺……”穩住身形,她喘了口氣,驚魂未定地道。 “還能說話,就證明沒有事。”允禮輕暖地一笑,在說話的同時輕輕放開了她,然後將散落在地上的一枚銀簪撿起來,交還過去。

蓮心卻沒有接,扶著樹干支撐住顫顫巍巍的身體,腿還有些軟,卻反是朝面前的男子伸出一隻手——拳頭里攥著一團緋紅的東西,已然被捏得發蔫,待手指完全舒展開,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緋紅色的絨花,正是拴在棗紅駿馬額冠上的配飾。 “王爺,民女做到了!” 蓮心的氣息不勻,胸臆還有些喘息,然而略顯蒼白的臉上,含著一抹笑靨,有些狼狽,但那樣的神采,甚至比林間的陽光更加燦爛。 允禮一怔,“你——” “王爺,民女做到了,請王爺不要食言……”蓮心走上前一步,斂著身,端莊而堅定地揖禮。 清風拂來,少女身上藍底碎花紗裙上的瓔珞輕輕曳動,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 允禮靜靜地望著她良久,頃刻,牽過馬韁,卻是一笑道:“本王說過,如果你能在北郊樹林裡追上來,就听你說下去。然而,這裡已經過了山坡岔路不是麼……擅闖王府已經是於理不合,本王念在你愛父心切,並不予追究。你還是走吧!”

很多事情即便再盡力爭取,在大是大非面前,仍舊無法改變初衷。私相授受的行徑,足以證明一介官員的秉性,即使她再怎麼孝感動天,他也不能因此在國法面前容情。 “王爺,民女追上來,只是想問您一個問題!” 林間,風忽然靜了下來。 錦靴只是往前邁出一步,腳步頓住。 “你想問什麼?” “民女想問,一個人空有滿腹才華,卻報國無門,在世風日下的現實面前,如果不隨波逐流,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蓮心仰著頭,目光灼灼晶亮。 “該走正道。” “正道?”蓮心對著他的背影一笑,卻是搖頭,再搖頭,“王爺可知道,阿瑪他……走這條正道已經走了十幾年,可是每一年都因為沒有銀子貢獻給上面的官員,而得不到任命。王爺說起正道,可在朝廷昏暗的那十多年裡,您去了哪呢?您為什麼沒有出來給天下的寒門子弟主持公道?阿瑪已經沒有多少年去耗費,現在從善如流,您卻又讓他回去走正道……”

“朝廷或有宵小,卻不是如你所言,暗無天日,無法無天。”允禮轉身,正視著她的眼睛,“如果朝廷上下皆因你所言沆瀣一氣,普天下的清流又開始因噎廢食,會達到怎樣的田地?” “既是如此,王爺就要放棄那些曾經在等待和堅守中苦苦掙扎的人了麼?” 蓮心垂眸看著腳下飛落的花葉,貝齒咬著唇,咬出的是無限哀婉和不甘的神色。 允禮一滯。 “民女不識家國大事,但正如王爺所言的正道——阿瑪他已經在無望中等待十幾年,從躊躇滿志的壯年一直等到白髮蒼蒼的老年。倘若,他真是那中飽私囊、投機鑽營之輩,斷不會一直等到此時,對麼?所以民女懇求王爺,不要因為一件事就抹殺他的才華,給他一個公平的機會,也給天下無數寒門子弟一個機會……”

隨著蓮步輕移,裙裾下,露出一雙刷得發白的繡鞋,鞋頭磨損,顯得很是寒酸,然而步履堅定,話音落地,纖柔的少女單膝跪在他面前。俯首的模樣,帶出淡淡的英氣,竟是頗有幾分滿蒙女子進關前的風貌。 “你可知,普天之下有多少懷才不遇之輩,終其一生,都無法達成心願。”允禮看著她半晌,忽然抿唇輕輕一笑,“你阿瑪卻是有一個好女兒。” 風息,葉動不止。 婆娑的樹影灑了一地,映襯著陽光那一抹獨有的橘色光輝,愈加明媚而溫暖。已經到了申時兩刻,正是九門提督府的校尉出城巡視的當口。時辰被耽擱了下來,年輕的王爺也未動氣,只目送著那一道纖細的身影離開北郊古道。 直到這時,元壽才從林蔭深處走出來。 早在蓮心騎了他的馬之後,他就趕緊回府裡又牽了匹馬,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趕上兩人,只是不敢打擾,不遠不近地跟著,同時也將對話都聽在耳裡。 “各處送來的禮都還在老師的府上麼?”允禮一直注視著蓮心離去的方向,並沒有回頭,只淡淡地朝著身後的人道。 元壽點了點頭,道:“前些時候,小李子還過來禀告說,尚書大人推舉官吏之前,各處的禮物就都堆在儲物房裡了,動都沒動。後來尚書大人要將那些東西扔進后海,就更沒碰過。想來過兩天就要統統清理掉,小李子特地來問問爺的意思。” “回去後,你過去一趟,將紐祜祿府上送去的珍珠揀出來,送還回去。其餘的東西,就照老師的主意辦吧。” 元壽一怔,不由遲疑地道:“那關於新的任命……” 他才知道送過來的禮品還有歸還的道理——那麼,這姑娘來請求的事兒,是不是也要對禮部官職的核選產生影響。 “正四品的典儀原本就有兩位同時任職,明日,你便將調動簿冊送到老師府上讓他過目。然後,將紐祜祿·凌柱的名字也加上吧。” “主子真要幫她?” 允禮聞言,眼底流轉出一抹笑,“你認為不妥?” 元壽沉默著片刻,低聲道:“奴才不敢。只是主子心智過人,怎會猜不出那姑娘該是早知道主子會在戌時兩刻,離開府邸去九門提督衙門,所以才故意在門口跟門衛發生爭執……” 雖然不比皇帝九五之尊,憑藉果親王的身份,卻也不是尋常百姓說見就得見的,尤其,又是落選官員的家里人。那姑娘不僅是得見其人,而且爭取到將自己的意願和祈請一一闡明的機會,怎麼能不說,還是有些心機的呢! “爺一向最痛恨那些貪官污吏,尤其是天子門生,更應潔身自好。可這一次,為何單單要偏幫她……”元壽眼底透出一絲擔心。紅口白牙,口說無憑,誰知道事實是不是果真如她所講?倘若那個凌柱就是個貪贓鑽營之人,主子這麼做,豈不就是攬禍上身! “只是給她一個機會。” 給她一個機會,同時,也是給自己。 允禮望著那曲曲長長的北郊古道,面上在微笑,然而那目光卻漸漸飄遠,變得幽深而迷離,“你難道不覺得,她很像一個人?” 元壽聞言,腦海中忽然閃過幾個景象,須臾,不禁低下頭,慎聲地道:“主子這麼一說,奴才還真是想起來了,主子莫非是想……不過剛才奴才看著,那姑娘一股倔強的勁兒,不僅是跟那個人,跟主子也真有幾分相似呢!” 等蓮心回到家裡時,紐祜祿·凌柱依然昏昏沉沉,神誌不清。回春堂的大夫開過方子,蓮蕊照著抓藥、熬藥,卻是喝了就吐,根本餵不到口中。瓜爾佳·雪心腳不沾地照顧了一下午,凌柱在被褥裡捂出了一身的熱汗,折騰了幾個時辰,總算能夠安穩地睡過去。 大夫說,是氣鬱所致。 常年的情志抑鬱,導致肝失疏泄,氣血不暢。若久鬱不解,則氣滯血淤,成啯瘕積聚。譬如諸多不得志的書生,迂儒拘謹,橫念此事無以自明,輕則氣病及血,衝任不調,重則卻是會因鬱結髮病而死。 母女三人都嚇壞了,片刻不離地一直守了兩日兩夜。凌柱才從最開始的頻頻嘔血,到後來的昏沉嗜睡。隔日,半夜裡已經不再夢囈,湯藥也能餵下去。這樣直到第三日的晨曦,情況終於有了些好轉。 此刻,辰時剛過,滿院的霧靄早已散去了。苑中的幾株桃樹,輕薄的花瓣沾染了露珠,在風中簌簌顫動,一絲絲淡淡的花香順著窗櫺飄進來,令人心曠神怡。 蓮蕊披了件外衣,伏在桌案上,已經疲憊地睡著。瓜爾佳·雪心在銅盆裡擰了毛巾,敷在凌柱的額頭上,轉身抽回手,裙擺被一把輕輕地握住。 “老爺,你醒了!” 凌柱醒了,昏睡咯血了兩晝夜,悠悠轉醒的一刻,睜開眼皮,一眼就看見了瓜爾佳·雪心那憔悴而蒼白的面容——紅腫的眼睛,深陷的眼眶,此刻卻因他的清醒,驚喜得又淌出淚來。 “雪心,是我對不起你們……” 他心裡一酸,扶著身下的床榻,就想支撐著坐起來。然而大病三日,水米未進,哪還有力氣?剛一使力,就虛弱地倒回去。 雪心急忙過來攙扶。 “沒用,我竟然是如此的沒用!”凌柱閉上眼睛,有淚水順著眼角落下。 “老爺,你不要這樣,”瓜爾佳·雪心的眼圈又跟著紅了,卻硬生生地將眼淚逼了回去,抹了抹眼睛,朝著他露出一個笑臉,“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何必要在乎現在一時。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只要都平安健康,還有什麼是不能捨棄的呢!” “雪心,我不甘心!”凌柱躺在床上,一隻手死死地攥著被褥,另一隻手激動地敲打著床板,“十多年寒窗,十多年苦苦等候,至今卻連一介正品官職都輪不上!這些不都說,只這一次,竟然連累到我們的蓮兒,冒著那麼冰冷刺骨的河水,好不容易採來珍珠,卻因為我的無能,一併損失!讓我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再苟活於世?” “老爺——” “阿瑪!” 瓷器摔碎的聲音,伴隨著幾聲驚呼和哭腔。紐祜祿·蓮心端著藥碗踏進屋苑,看見的就是凌柱搥胸頓足,撿起一塊摔碎的茶盞,要割腕的一幕。 瓜爾佳·雪心嚇壞了,撲過去搶,卻不慎割傷了手指。蓮蕊從睡夢中驚醒,來不及明白髮生了什麼,就看見額娘用流血的手死死地攥著阿瑪的胳膊,鮮血蹭在了衣襟上,染開大片的嫣紅。 紐祜祿·凌柱隨之愣住,過了好半晌,既愧疚又心疼地抱起妻子大哭起來。 “請問,是紐祜祿大人的府宅麼?” 就在這時,屋苑外,忽然響起一道叩門的聲音。 屋裡亂作一團,滿地碎瓷片,湯藥灑了,連被褥都被扯拽下來,紐祜祿·凌柱和瓜爾佳·雪心淚眼矇矓地抬起頭,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蓮心嘆了口氣,趕緊讓蓮蕊去開門,自己則隨後踏出屋苑,一併將幾扇門窗都掩上。 府門外,站著三個小廝模樣的人。 模樣很陌生,卻極是恭順而知禮,修身挺直,舉手投足間,都並非一般市井人家的隨扈可相比。 “你們是——” 紐祜祿·蓮蕊歪著頭,疑惑地打量著他們,卻見其中一個禮貌地朝著她行了個禮,然後拿出一個蒙著紅呢軟布的托盤,交到她手裡。 “我家主子吩咐奴才們將這盒子交還給紐祜祿大人的長千金。” 托盤裡,安置著一枚漆墨錦盒,描繪著鴟吻的紋飾,奢貴而典雅,一看就是皇家之物。蓮蕊年輕單純,不諳世事,就這樣在三人面前心急地打開來看,盒子裡面,赫然是用金絲銀線固定著的一顆瑩潤碩大的珍珠。 “咦,這是不是姐姐采回來的那顆啊?”蓮蕊不禁捂著嘴,驚詫地叫了出來。 這時,另一個人將一卷簿冊交給了她,“我家主子說,這簿冊是給紐祜祿大人的,但同樣要交給大人的長千金。屆時紐祜祿小姐看到,便會知曉。煩勞姑娘代為轉交。” 蓮蕊怔怔地看著面前的三人,不甚理解,卻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來人隨即斂身告辭。 等三人走遠,蓮蕊捧著東西關上府門,這才翻開被藍絹布包裹著的簿冊觀瞧,卻赫然發現,在文書裡面有一行簡單的楷書,寫著紐祜祿·凌柱的名諱,還有新召命官職,以及對應的一切公務,不禁又驚又喜地叫了起來:“天哪,這真的是朝廷的任命書?” 聲音引來了屋裡的兩個人,瓜爾佳·雪心攙扶著凌柱踏出門檻,“蕊兒,你剛才說什麼任命?” “阿瑪,朝廷的任命書下來了,正四品典儀的位置上有阿瑪的名字!阿瑪被扶正了!” 紐祜祿·凌柱難以置信地看著蓮蕊手裡的冊子,那樣名貴的巾絹,燙紅色的簿冊封面,陌生而又熟悉的字體——在想像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物甚,現在就真真切切地擺在眼前,整個人彷彿置身夢中。 “快……快拿給阿瑪看……” 蓮蕊含淚遞過去,凌柱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接過來,拿在手心裡,良久地摩挲,激動得已經說不出話來。 “老爺——” 凌柱緊緊地握著瓜爾佳·雪心的手,相顧無言,俱是熱淚盈眶,“也不知道是承了哪位高官的恩典,一定要好好去道謝,好好道謝。蕊兒,送東西的人可報出來處了?” 蓮蕊想了想,老實地道:“他們只是說聽從主子的吩咐,至於來處,卻是沒提。啊,對了,他們一口一句長千金,應該是在說姐姐,說是這兩樣東西一定要先交到姐姐的手上!” 說罷,“呀”了一聲,捂著嘴道:“我都給忘了,應該先給姐姐過目的!” 此刻,蓮心剛拾掇完屋苑裡的碎瓷片,踏出門檻,正看見相互扶持的老夫妻雙雙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阿瑪臉上的淚還沒幹,卻是滿懷著感激和心疼,而額娘的眼神則是有些難懂,含著淡淡的不安,淡淡的傷感。 “阿瑪,額娘,吩咐送這簿冊來的人,應該就是十七王爺。”蓮心靜靜地道。 紐祜祿·凌柱一愣,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那一位高不可攀的王爺,“十七王爺……果親王?這次負責選核官職的人?” 蓮心含笑點了點頭。 那枚珍珠確實是獻給了負責此次任命的官員,卻不是送給果親王,而是直接送進了十七王爺的老師——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的府上。阿靈阿素有廉名,剛正秉直,凌柱在送禮前也是捏了把冷汗,然而那府上的家丁卻毫不猶豫地收下了,凌柱於是更加覺得寒心和傷痛。然而此時,卻如何都想不到,是果親王親自為自己下了命令—— “老天有眼!總算是有一個慧眼識珠的王爺,也不枉費我十多年的苦守!” 凌柱仰天長嘆,臉上涕淚橫流。瓜爾佳·雪心扶著他,卻是欲言又止地看著蓮心,剛想張口說些什麼,卻見蓮心朝自己輕輕搖了搖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在凌柱昏迷的時候,這個倔強的女兒就曾去找過果親王,瓜爾佳·雪心是心知肚明。而且,朝廷的任命是多麼大的事,怎麼會輕易變動?若果真是因為女兒,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請求,能讓堂堂一個王爺朝令夕改? 夜深時,瓜爾佳·雪心還是來到蓮心的寢房,拉著她的手,良久才擔憂地道:“蓮兒,你老實跟額娘說,你是不是答應果親王什麼了?” 蓮心看著鬢如霜華的女子,伸出手,將垂墜下來的髮絲掖到耳側,“額娘為何這麼問?” “蓮兒,額娘最是了解你。平素溫婉純摯,骨子裡卻有著一股不服輸的堅持,往往是認定一件事,即便再難,也百折而不回。這次,倘若不是你答應那邊什麼條件,你阿瑪的任命書怎麼會這麼輕易地送過來呢?” 蓮心抬起眼,並沒想到平素深居簡出的額娘,居然能有這一份犀利和洞徹,不禁別過眼,避開那道灼灼的目光,“朝廷對官員的核選,該是經過嚴格的審查和考量,之所以有那道任命書,是因為阿瑪的能力和資質在備選之人裡面實屬上乘,累些時日,最終脫穎而出,不應該跟我有什麼關係的。更何況,我確實去找過十七王爺,但那僅僅是求情,我並未答應過什麼,他也未做出任何要求……” “真的?” 蓮心摩挲著瓜爾佳·雪心的手背,上面的肌膚因長年的浣洗,得不到保養,而粗糙皸裂,“額娘要相信女兒。無論如何,那道任命書挽救了阿瑪的性命,同時更實現了他畢生的理想。額娘和蕊兒以後再也不必為別人做漿洗和織補的活計。從今以後,我們全家人都會生活得更好。” 欲明欲滅的燭光,照亮了少女一張俏麗的面頰。那般明媚鮮妍,饒是窗外的一輪皎潔明月,都羞煞得躲進了雲層裡面。然而臉上含著的堅強,卻不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兒該有的。瓜爾佳·雪心鼻翼一酸,輕輕地將她摟進懷裡,眼眶裡的淚抑制不住地淌了下來。 皇親國戚的府宅都建在什剎海的岸沿上,一幢幢面朝著平安大街,清一色都是四合院相套的屋宇,高低錯落的灰牆青瓦,遠近相接的朱紅門樓,均飾以漆柱飛簷,蘇式彩畫及石雕門墩等,營造出樸素淡雅、古拙典範的清朝皇室風采。 街道兩側幽靜寬敞,綠柳成蔭,平素很少有車馬和行人經過,平坦潔淨的路面,連落葉都清掃得規整。暮春的陽光柔柔地灑下來,灑在那些層次分明的青瓦和飛簷上,閃爍起一層迷離的光澤。 當蓮心第二次站在果親王府宅院前,與初次的硬闖已是截然不同。 “姑娘請!” 朱紅的府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露出裡面一座蓮紋屏門影壁,磚雕古獸,用以遮擋住閒人的視線,同時烘托出內宅的氣勢和風貌。元壽親自在門口為她領路,而負責把守的還是之前見過的兩人,看到是她,先是一愣,隨後即刻點頭哈腰,生怕禮數做不周全,有絲毫的怠慢之處。 蓮心綰著裙裾,施施然跨進府宅。 這是在康熙帝后期建築的府第,一部分仍沿用明朝的精良工藝,佈局規整,搭建套間四合院;另一部分則是仿造江南風韻,亭台樓榭,環山銜水,廊迴路轉。元壽引著她走過寬敞通闊的兩道垂花門,走不多時,穿過一道抄手游廊,步至西苑,管事的幾個嬤嬤們早已等候多時。 寢閣兩側是兩道月亮門,中間是雪白的牆。初夏時節,纏枝藤蘿都開好了,大片大片紫色的花海鋪陳得肆無忌憚,蒸騰起一抹濃郁的花香,宛若置身夢境。 蓮心一路走來,始終低著頭,甚至看都未多看一眼,來到幾個嬤嬤跟前,輕輕斂身,行了一個端莊的禮。 “這是二嫫,王府裡的女管事,有何事情都可對她提。” 元壽說罷,便擺手讓苑裡灑掃的丫鬟們都退下。 蓮心抬起臉,面前站著一個面容端肅的婦人,有著跟額娘一樣的年紀,身形也略有相似,但氣度卻是截然不同。微翹的眼角,鼻翼有一顆痣,似乎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二嫫好。” 被稱為二嫫的老婦挑起眼皮,跟著擺擺手,身後的丫鬟和婆子們都紛紛圍攏上來。 都是府裡伺候的老嬤嬤們,此刻細眼打量她,倒是生得好生標致——不知是因走路多,還是羞赧,臉頰微微漲紅,卻越發出落得跟一朵芙蓉花似的;只穿著一身藍底碎花襦裙,單布褲子,腳上穿著舊卻潔淨的繡花小布鞋,只往那兒一站,簡單而乾淨,俏生生得動人。 “難怪爺要領進府門,這姑娘年紀輕輕,已然美得不像話,若再虛長個幾年,還不將城裡的那些個窯姐兒都給比下去了!” 等幾個丫頭將人領進寢閣,其中一個才悄聲打趣,話音落,引得其他幾個嬤嬤呵呵直笑。 元壽皺起眉,呵斥道:“別瞎說!這位以後就是府裡的小姐,是要當格格養著的!都好生伺候著,怠慢一點兒,看主子不擰了你們的腦袋!” 畢竟是府裡的一等管事,一語出,眾人都縮脖噤聲,悻悻地散了。二嫫卻站在原地,臉上是一成不變的不咸不淡的表情。 “那位是何來歷?姓什麼的?” 元壽麵對她,生出幾分恭敬,壓低聲音道出了一個姓氏:“紐祜祿。” 二嫫一挑眉,道:“那可是上三旗的老姓兒了。可我瞧著模樣,卻不像是鑲黃旗裡哪家的郡主。以前從不見爺帶什麼姑娘回來,怎麼,頭一遭,就撿了一位滄海遺珠?” “此事說來話長,連我都摸不清爺的意思。”元壽看了屋苑的方向一眼,“只不過身份來歷比較簡單,是剛提拔的四品典儀的女兒,家世單薄,是上三旗裡早已沒落的人家。” “四品?”二嫫搖頭,區區一個典儀的女兒,就要請進府當格格養著,“按照爺的性子,連平素跟太妃相近的那些個表小姐都不怎麼待見,倒是真有個特別的麼……” 元壽也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 就在兩位管事說話的時候,屋苑裡,幾個丫鬟早已將木桶和熱水都備好了。 薄紗雙面繡屏風後面,寶閣巾絹,香花暖水,熏熱的煙氣徐徐升騰,瀰漫得偌大寢房都籠罩著一層濛濛白霧。門扉在身後關上,蓮心走過去,任由丫鬟伺候她脫衣。 簡單的襦裙和單褲,裡面也一件不剩,蓮心抱著雙肩站在朦朧的水汽裡,纖柔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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