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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我不是她!

宮鎖珠簾 于正 10882 2018-03-16
這個男人的吻,就像猛獸吞噬獵物一般,甚至在啃吻中咬破了她的嘴角。 “唔……”蓮心這時才想起來掙扎,然而,掙扎卻換來了他更猛烈霸道的佔有,近乎瘋狂地掠奪強佔著每一寸屬於她的美好。直到此刻,他收斂起來的全部冷肅和涼薄才一併在她的唇上釋放,就像是終於找到了細小的出口,決堤而出。 “告訴朕,你回來了,對麼?告訴朕……” 蓮心被迫貼向那堅硬的身軀,仰著臉,無助地承受著他強悍的索吻。想搖頭,眼淚卻是順著眼角簌簌滑落。 微涼的冰潤,讓他瞬間有了些清醒。抬起眼,他替她擦了淚,又輕啄上那雙若幽泉的眸子,舌尖上是微鹹的味道,“四年了,四年間朕逼著自己不去回憶、不去想,你到底對朕下了什麼蠱,四年依然不能忘……”他說罷,再度覆上她微腫的紅唇,用舌描繪著美好的唇形,細細碎碎地淺啄輕吮,輕柔得彷彿她就是這世上最珍貴的瑰寶。

蓮心的眼淚就如斷了線的珠子,浸濕了她和他貼在一起的衣襟。她的雙手使勁推拒,在他強勢的牽制下,卻盡數成了徒勞。 直到他饜足地將額頭抵在她的額上,她啜泣著,聲音沙啞地哀求:“皇上……奴婢不是八福晉,奴婢只是一介待選的秀女……” 他是將自己當成了八福晉郭絡羅·晴川。在王府時她就曾聽二嫫說過,讓皇上傾心相戀的女子,只有八福晉一個人。而他此時抱著自己、吻著自己,眼前看到的、想到的、耳鬢廝磨的女子,恐怕都是那個明艷亮麗的女子。可即便是再深的眷戀、再難以割捨的癡纏,“她”也是他的弟媳啊!如此逾越禮教和倫常,卻是為世間禮法所不容的。蓮心淚眼矇矓地搖頭,掙扎著發狠地去推他。他卻愈加輕柔了,輕柔卻帶著不可違逆的力道。

“皇上……” “噓——”就在這時,胤禛伸出兩指,輾轉揉捏在她兩片柔軟的檀唇上,止住了她後面的話,“朕知道,你不是。你不是,你誰也不是,你只是朕的熹妃、是朕的妻子……” 十一月初九,乾清宮傳出召命:鐘粹宮秀女鑲黃旗鈕祜祿·蓮心,惠賢孝善,端麗淑雅,敦和良謹,特此晉封為熹妃,賜承乾宮。 后宮為之震驚,眾妃嬪為之嘩然。 初十日,有懿旨自壽康宮出,隨後就是一併賞賜之物:東珠十二串、妝緞十匹、金字緞十匹、宮緞十匹、裡紗五匹、紡絲五匹、綿綢五匹,有烏拉貂皮二十、裡貂皮二十,另翠鑲金裡扳指一對、翠嵌珠寶蜂紋耳環一對、金嵌珠寶桃蝠簪一、銀點翠嵌藍寶石簪一、碧璽松鼠葡萄佩一、桃紅色碧璽瓜形佩一。

宮人們連著幾日往承乾宮裡搬的,不是綾羅綢緞就是珠寶首飾。不僅是壽康宮勤太妃那兒,乾清宮也有諸多賞賜送過來,風光之榮盛,無人能出其左右。各宮翹首以望,再不是簡簡單單的艷羨和嫉妒兩個詞可以表達——魚躍龍門,只是一瞬間的事。 然而自清一朝,從未有過如熹妃封賞這麼快的例子——從秀女到妃嬪,一步登天。壽康宮表現出的極大熱情尚在情理中,這次的旨意卻是暖閣那邊發出的。從不對選秀上過半分心思的皇上,究竟是如何得知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又是為何如此青睞? 宮里人聽說她的並不多,可細數下來,最近一段時間內,宮闈裡的大小事端,好像都有她若有似無地參與其中——雲嬪倒台、婉嬪殞命,和碩懷恪公主殤逝……又聽說,她曾險些被送到景陵去看守墓地,最後卻被皇上選中,安置在承乾宮。不可謂不是奇緣。

蓮心坐在明黃錦緞的床榻上,難以抑制的苦澀和淒楚從心尖兒冒出來,直酸澀得陣陣痙攣。自己或許是第一個沒經過侍寢就得到封號的后妃,可今夜就要完成那最後的一步,不是麼?她並未懵懂無知的少女,她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真的就要進宮闈了,從此生活在這朱紅宮牆內,成為后宮中妃嬪之一。這麼快,快得簡直像是一場夢。 而那些夢的開始呢,卻不在這高牆大院的深宮裡…… 青山迢迢,河水潺潺。 夕陽的餘暉透過雲層投射在一片碧水石灘上,清凌凌的河水,在微風的吹拂下,泛著溫暖而迷濛的橘色。黑色礁石露出頭,露出一片片或濃或淺的綠色青苔,小蟹順著岩縫爬上來,又被漫上來的河水沖回去。 灘岸上,有的採珠女嬉笑著織補漁網,有的則背著裝滿了蚌殼的筐子,哼著歌從河灘上走過,光著的腳丫踏起一排排水花。那些仍在水下的採珠女,宛若輕靈的游魚踏潮而來,手指靈巧地穿梭在岩石縫隙中,分開纏繞的水藻,捕捉著一枚一枚或純白或彩紋的大蚌。

這時,美麗的少女抓著一個大珠蚌,從河中破水而出,“採到了,我終於採到了!” 清脆的笑聲,激起一連串的回音,落日光輝灑在她濕漉漉的髮絲上,宛若點綴著碎碎的金。少女臉上的光彩,是雲霞都要為之失色的燦爛,周身帶起飛濺的水花,晶瑩而奪目。 河灘上的採珠女們一聞聲,紛紛圍攏過來細看。 少女涉水徐徐地走上河灘,抹了一把臉頰上的水珠,朝著岸灘上幾個翹首望著她的採珠女,興奮地揚了揚手,掌心握著的竟是一枚碩大的珠蚌。待她小心而仔細地撥開蚌肉,裡麵包裹著一顆瑩白的珍珠——碩大而圓潤,溫潤且飽滿,在夕陽下閃爍著動人的光澤。 “天啊,這麼大的珍珠!我在這裡十幾年也沒遇見過。” “這得值多少銀子,快讓我好好瞧瞧!”

採珠女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逐水而居地勞作了一輩子,都不見得遇到這麼價值連城的寶貝,然而一個經驗尚淺的小姑娘竟然採到了。採珠女們圍在她身邊,都不禁流露出艷羨的表情,“蓮兒,你的運氣真好!” 少女揚眉一笑,明媚的臉龐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在河灘討生活的人都信奉一句話,若誰能在河灘中採到一顆最大最圓的珍珠,並且對著它許下願望,河神娘娘就一定會保佑這個人心想事成。少女望著掌心中瑩白的珠子,眼睛裡溢滿了笑——有了它,阿瑪的心願就可以達成了吧!還有額娘、妹妹……家裡的一切,都會跟著好起來!一定會的! 她小心翼翼地將珠子收進懷裡,身上藍底碎花的衣褲都已濕透,風一吹,涼颼颼的。腰間的圍裙也被礁石勾破了,濕漉漉的烏絲貼在臉上,髮梢還在往下滴水——整個人顯得十分狼狽。然而她絲毫不在意,邁著輕快的步子,赤足走過砂石堆,彎下腰,用清涼的河水洗去指縫中的沙泥。

“蓮兒,撿了這麼個寶貝,可要賣個好價錢才行!” “是啊。要不就去京城裡的那家寶明齋吧,那家老闆最識貨了。” 採珠女們圍著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少女仰起臉來,露出明朗的笑靨,“可是不賣的,這珠子我要給阿瑪做大用處呢!” 暮色將沉,河灘上飄來淡淡的香氣。那是漁家女在船上燃起了炊煙,星點煙火,瀰漫著烤魚的味道。少女將捲起的褲腿放下,背起肩上的竹簍,朝著河岸的方向走去。 晚霞已經在天邊褪去了那層綺麗色澤,只留下一抹青翳。輕薄的雲層中,微白的月亮露出了輪廓,幾點星子若隱若現,照亮了崇文城門口的一對石獅子。 戌時,長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都已早早地打烊。臨街高矗的角樓裡掛起了燈籠,行人三三兩兩地走過,偶爾還能聽到小販的吆喝聲,在街角巷尾傳得很遠。

她的家就住在南石巷子裡,一戶獨門獨院,門口還有一棵老槐樹。 推開門,院子裡靜靜的。 簡單的四合院,面闊五間,西廂前的晾曬架上掛著剛浣洗好的布簾和布裙,架下還放著擣衣的木盆和木石棒槌,到處是一片皂莢的香氣——哪裡有半分官員府邸的模樣。此時天色愈加沉黯,東廂的一片屋苑卻都黑著,只有書房裡亮著一盞燈。 阿瑪一生清廉,不願與人同流合污,只守著每年微薄的俸祿度日,因此官居四品候補典儀多年,不能被扶正。家中日子清貧拮据,她和額娘平素就做一些簡單的漿洗活計,才勉強夠家中的開銷。額娘十分節省,連蠟燭都捨不得多點一些,傍晚漿洗時總是藉著月色。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多年,阿瑪是個那麼狷介清傲的人,等了半輩子,盼了半輩子,只是期望朝廷能夠知人善任,然而現在卻讓他依靠妻女的勞力過活,如何能受得住?

少女嘆了口氣,正往書房的方向走,忽然聽見裡面傳出的對話。 “老爺,你不要這樣。做不做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壓抑的哭音,含著難以名狀的辛酸。 “現在的世道變了,再不是那個不靠鑽營、不靠賄賂的清明時候。可憐天下寒門之士,縱然飽讀詩書,一朝登科,卻終是比不上那些營私舞弊之人……” “老爺……” “雪心,你跟著我這麼多年,一直沒讓你過上好日子,現在反倒讓你辛苦地貼補家用。與其我這樣一直拖累你們母女三人,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書房裡,安靜了一瞬,而後傳來額娘低低的哭泣聲。 少女在門口靜默地站了一會兒,伸手輕輕推開了門扉。 “阿瑪,額娘——” 簡單的家甚,映入眼簾的佈置,顯得古拙而陳舊。影漆雕紋炕幾和五張擺開的梨花木官帽敞椅,三道雕鏤的花窗。石青色的簾幔微垂,可見內堂的一張三端石案桌,後面是擺滿書的格子架,桌上安置著文房四寶,筆擱都有些舊了,經年磨出了一些斑駁雪花白。

凌柱和瓜爾佳·雪心抬起頭,“蓮兒——” “阿瑪,額娘,我回來了。” 屋內跳躍的燭火,照亮了一張俏麗容顏。原本白皙的臉頰被曬得有些泛紅,略顯凌亂的髮絲,臉上掛著的笑容,有些微微的勉強。到底是女孩兒最美好的年紀,天真爛漫,承歡膝下,終是被家中的窘境耽誤了。瓜爾佳·雪心拉著女兒坐下,眼見著她已然有些粗糙的手指,眼圈更紅了。 “蓮兒,是阿瑪對不住你們……” 凌柱看著母女二人,心頭泛起苦澀,連連搖頭。 “阿瑪,額娘,你們怎麼又說起官職任命的事情了。”鈕祜祿·蓮心拿出一塊巾帕,替雪心抹掉臉頰邊的淚水。 “你阿瑪他心裡苦,額娘知道,都知道……” 雪心兩鬢過早地生出白髮,一身粗布襦裙,簡佩單簪,卻不是一個官家夫人該有的裝束。聽說額娘年輕時,也是京城裡芳名遠播的閨閣才女,因為與阿瑪一見傾心,甘願委身下嫁,從此,便是從千金小姐變成溫良的炊米婦人。 女子本來容顏易老,尤其是這麼多年來一直辛苦操持家中生計,既要照顧阿瑪,又要養育自己和妹妹蓮蕊……蓮心看著額娘眼角的皺紋,鼻翼有些發酸,狠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阿瑪,額娘,你們不用擔心,因為以後我們都能過上好日子了!你們看——” 被錦帕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繡囊,自懷裡取出來,尚且帶著馨香的體溫。少女飛快地將布料一層層揭開,軟綢裡,露出一枚又大又圓的珍珠。 “阿瑪,我們有銀子了,我們有機會了。” 昏黃的燭光中,溫潤的珠子流溢出一抹動人的光澤,雅潔,瑰麗,價值足以傾城的珠子讓整個屋苑都亮了起來,凌柱和瓜爾佳·雪心看得不禁愣住。 “蓮兒,你哪兒來的這麼珍貴的東西?” “是我採來的!” 早出晚歸,風吹日曬,在河灘那邊連續找了好多天,終於讓她採到了河裡面最大最值錢的一枚珠蚌。蓮心高高舉著掌心裡的珍珠,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阿瑪,有了它,就不愁沒有銀子去打點上面那些官員,您就能達成心願了!” 凌柱怔怔地盯著女兒手裡的珠子,面容時而苦澀時而復雜。 “蓮兒,你是讓阿瑪效仿那些鑽營小人,用巴結討好來升官……” 朝廷現在很講究“捐納”,不管是否考取功名,據說只要獻上足夠分量的錢帛,就可在京師或地方換得一官半職——於是,寒窗苦讀,考取功名,一切都成了笑話。而現如今卻連女兒都知道了這官場弊病,可嘆天下百姓還有何人不知! 凌柱露出淒然之色,不住地搖頭。 “老爺,蓮兒也是為了你好……”瓜爾佳·雪心拭了拭眼角的淚,開口試著勸說。 到底是八旗貴族出身的女子,不比一般市井村婦,甚至在時局和情勢上面,亦是識大體、明事理。 “老爺,朝廷裡的人現如今都在同流合污,即使你不趨炎附勢,但擋不住天下那麼多官員。但倘若能夠善加利用這顆珍珠,既是權宜之計,同時也是為了成全大義!更何況,這是蓮兒費盡千辛萬苦找來的寶貝……你忍心就這樣棄如敝屣嗎?” “這……” 就在這時,鈕祜祿·蓮心輕輕地將手裡的珍珠放在案几上,抬起亮晶晶的眸子,“阿瑪,您曾跟我說,凡為官者,就應為百姓謀福祉,為社稷舉賢才,對嗎?” 凌柱面容一整,端肅地頷首,“沒錯。” “那麼您寒窗苦讀十多年,滿腹經綸,卻因為沒有銀子捐納而閒置家中,這不正是朝廷最大的損失嗎……”蓮心的眼睛裡含著一抹期冀,笑靨明媚,“當前朝廷不能夠知人善任,這並不是您的錯,一己之力雖不足以力挽狂瀾,您卻能夠去爭取,去改變。您不屑與貪官污吏為伍,不齒那些蠅營狗苟的行徑,就更該成為廟堂上的一脈清流啊。”婉轉動聽的嗓音,印證著一片鼓勵的心。 凌柱怔怔地抬起頭,看到瓜爾佳·雪心同樣殷切注視過來的目光,忽然無言以對,目光復又落在桌案上猶自閃爍的珠子,眼前浮現的卻是妻子半夜在月色下浣洗、大女兒蓮心忍受冰涼的水下河採珠、小女兒蓮蕊在燈下做刺繡的情景…… 坐困家中,不但無法學以致用、報效朝廷,反倒要靠妻女維持生計!既然如此,何不就姑且試一試呢? 凌柱想到此,不禁一咬牙,道:“你們說得對,失小節,是為了成全大義。我不甘心一輩子當個散官,就一定要邁出這一步!” 屋苑裡的燭火,在這時跳躍了一下,一瞬間,蠟炬成灰。 瓜爾佳·雪心聽言使勁點頭,握住凌柱的手,眼睛裡湧出欣慰的淚水。 佛曰:“人身難得,如優曇花。” 佛曰:“終日拈花擇火,不知身是道場。” 很多年後,當紐祜祿·蓮心站在紫禁城高高的城樓上,俯瞰那一座座瑰麗恢弘的殿宇和樓閣,不禁想,如果當時沒有那般執著和篤定,是不是就不會到眼前的境地…… 那麼她與他,也就不會相遇,更不會走至後來的死局…… 三月暮春的天氣,依然有些料峭。 清晨的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圍繞著暖樹嬉戲追逐。蓮心起來後,先將屋裡拾掇好,然後推開窗,就看見院子裡掛起的一道道幔簾。清新的味道,含著一抹陽光的曬暖,讓早春的氣息也明媚了幾分。 花架下,一個身姿嬌小的少女,正踮著腳,仔細地將手裡雪白的紗簾掛起來。 裊裊婷婷十三餘,荳蔻梢頭二月初。 身上穿著杏黃綿裙的女孩兒,有著一張白玉堆雪的面頰,彎彎笑眼,櫻紅小口,長相甚是討喜。蓮心望著她的背影,含笑道:“蕊兒,你起得可真早!” 被喚名字的女孩兒一回頭,咧開嘴,露出可愛的虎牙,“姐,額娘說你這段時間累壞了,好不容易睡個好覺,叫我不要吵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蓮心走出屋苑,幫她將白紗簾掛到架子上,然後拿過巾絹,替她擦拭額角的潮汗,“瞧你,一頭的汗,待會兒染了風寒,要惹額娘擔心的!” 紐祜祿·蓮蕊撒嬌地吐了吐舌頭,卻看見姐姐一直望著院門的方向,不禁好奇地問道:“姐,你在看什麼?” 蓮心輕輕嘆了口氣,不答反問道:“額娘呢?” 蓮蕊老實地道:“一大早額娘就出去了,說是去長安街上那幾家成衣鋪子轉一轉,好問問有沒有漿洗的活計可以攬到。” 蓮心將目光投向院門口,靜靜地出神。 院門口,那一棵老槐樹遮住了半個街道,因時辰早,並無太多行人經過。倒是那光禿禿的樹幹,尚未抽枝,還殘留著一絲冬日的痕跡,然而僅有的那一絲新綠已初現春意,且不知待到今年盛夏之際,會有何等繁茂的光景。 算算日子,已經過去小半月。半月前,宮中的正四品典儀告老還鄉,候補人選卻遲遲未定,而後吏部的幾個主事恰好因受賄一案被抓去宗人府,朝廷該是要從候補的人裡挑出一個。時至今時,正好逢到頒布新一輪任命的時候。阿瑪早已經將珍珠送到了一位朝廷重臣的府邸,據說是在果親王跟前很有分量的一個人,而這次的任命又是那位果親王親自操刀,想必過不了晌午,就會有結果出來。 額娘她,是不想讓阿瑪看到自己擔心的模樣吧……因為不想給阿瑪造成心理上的負擔,故而在料峭的清早就躲出家門。 風有些涼,帶來一絲花香的清甜。 蓮心知道,朝中規矩是申時兩刻上早朝,因此住在京城裡的大小官員未時點卯的時候就要自家門而出。那些離宮城較近的都是非富即貴,文官大抵坐轎子,武臣則騎馬。而俸祿較少的官員,連轎夫都僱不起,只能在夜色中掌一盞燈,順著長長的街道踽踽獨行。 天還沒大亮,京城裡的各家各戶都還睡著,只有一輪明月遙遙地掛在天際。未時將近,長安街道上,就能聽見嗒嗒的馬蹄聲和嘎吱嘎吱的抬轎子聲。轎夫們披星戴月,行色匆匆,將這些對大清朝來說舉足輕重的官員們一直送到午門前,寒來暑往,風雨無阻。 而阿瑪作為從四品候補典儀,一介散官,只能在午門候旨,並沒有資格進金鑾殿參政。恢弘端偉的太和門,寶相莊嚴的乾清宮,阻擋著一顆拳拳報國之心。隔著九丈丹陛、百丈殿前廣場,聽不見雄辯滔滔的議政,更聽不見慷慨激昂的辯論,只是在臨近亥時兩刻,耳邊會響起一聲傳事太監悠悠長長的唱喏,自遙遠的殿門里傳出,迴盪在紫禁城的上空,一傳很遠。 “退朝——” 唱喏聲落,身著官袍的大小官員自太和殿裡走出,徑自往各自的衙署方向走。雪白的端石路面上,走在左邊的是一應文臣,右邊的則是武官,將相威儀,自官袍和頂戴就一見分明。相熟的幾個官員總會走在一起,有些還在談論朝上的政事,有些則是低聲交換著近日的消息。 “聽說十七爺昨個兒又進宮了,還是為著那個事兒!” 身邊一個官員聽言,問道:“那皇上可是應允了?” “沒有,都是老黃曆了,要答應,早就答應了,還能等到現在。要我說,十七爺這是在瞎耽誤工夫。咱們皇上是誰啊,還能讓別人給挾住了?十七爺是能幹,皇上自然也器重他,但太廟冊封之事非同兒戲,豈是誰想一想,說一說就能准奏的!” “要說十七爺也真是有孝心,為了讓皇上晉封勤太妃為太后,一求就是這麼多年。” “光是孝心有何用,君是君,臣是臣,也不想想,世上哪有臣子命令皇上下聖旨的道理?皇上不應允,也在情理之中。” “噓——” 這時,其中一位官員比劃了個噤聲的動作,“小心說話,趕緊回衙署吧!” 巳時,晨曦的霧靄已經散去,苑中一樹桃花綻放正好。 蓮心已經在樹下佇立很久,花飛滿天,落英繽紛,簌簌落下的花瓣灑在她的肩上、髮梢、衣襟上……她伸出手接住一片,捏在指尖輕輕嗅,淡淡的芳韻,淡淡的花香。 “額娘,阿瑪怎麼還不回來呢?” 鈕祜祿·蓮蕊坐在樹下的小椅上,面前擺著早膳,微微有些涼了,卻誰都沒有去動。她拄著下巴,看到額娘和姐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禁也被這樣的氣氛感染,心裡泛起一些不安。 而就在這時,一道開門聲,將三人的目光引了過去。 “老爺——” “阿瑪——” “阿瑪——” 瓜爾佳·雪心和蓮蕊站起來,臉上溢出笑容,雙雙迎了上前。而蓮心在看見凌柱走進院門的一剎,心卻是陡然沉了下去—— 罷朝後,一應官員都應趕到衙署去進行一日的公事,雖然也有先行返回府宅的,阿瑪卻不該是在這個時候回來。因為倘若果真接到了新的任命,怎麼會不跟著去衙內整理交接之前的文書簿冊呢?現在的時辰正好是早朝剛過啊…… “阿瑪,你怎麼才回來呢?” 蓮蕊湊上去,撒嬌地拉起鈕祜祿·凌柱的袖子。她也知道這次的早朝,關乎阿瑪後半輩子的仕途,甚至是全家的生活,只不過額娘和姐姐都不提,自己也不敢多嘴問出來。 瓜爾佳·雪心走過去,體貼地遞過去一塊巾帕,“老爺,累壞了吧,早膳留了一部分在廚房溫著,要不要現在就拿來一起用……” 鈕祜祿·凌柱直愣愣地一直走到樹下,手裡還拿著上朝時特地準備的簿冊,然而卻是面若死灰,目光呆滯地盯著地面,似乎並未聽見妻子和小女兒的話。蓮蕊在這時扯了扯他的袍袖,不滿地喚道:“阿瑪,阿瑪?” 凌柱直到這時才抬起頭來,煞白的臉色,忽然,卻是仰天大笑,“完了,全完了。朝廷已經下了新的任命,人選卻是一早就內定好的!” 凌柱說罷,腳步一踉蹌,險些沒有摔倒,瓜爾佳·雪心一把扶住他,發出一聲哭腔:“老爺!” 蓮蕊一臉難以置信,驚道:“阿瑪,珍珠呢?姐姐采回來的珠子不是已經送過去了麼?怎麼可以將任命給了別人呢!” “注定如此……看來我真的是沒有這個命,沒有這個命……”凌柱涕淚橫流,搖頭說罷,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都往後倒去。 “老爺,您別嚇我……”瓜爾佳·雪心急得淚如雨下。 旁邊的蓮蕊一跺腳,狠狠抹了把眼淚道:“太過分了,怎麼能平白收我們的銀子卻不給辦事呢,我找他們去——”說罷,衝進廚房,急亂之下隨手拿起了一把菜刀,飛快地往外跑去。 瓜爾佳·雪心想扯住她的胳膊,卻沒攔住,急得大叫:“蕊兒,你要幹什麼,蕊兒!” 蓮蕊不由分說地就往外衝,剛跨出門檻,裙裾一個不慎被鞋尖勾到,眼看就要被絆倒,就在這時,一雙瑩白的手牢牢地接住了她,“蕊兒,你別衝動!” 紐祜祿·蓮心拽著她,不讓她掙脫,“阿瑪的事,是朝廷的決定,非一般人能夠輕易更改。你要去做什麼呢?就算去了,人家又怎麼會聽你的?” 蓮蕊含淚抬起頭,“姐,你那麼辛苦才採到的珍珠,就是為了阿瑪的前程。現在平白便宜了別人,也讓阿瑪把心傷透,我說什麼都要找他們評評這個理!” 蓮心看著小妹,又將目光投向一側怒急攻心、半昏半醒的凌柱,心裡不禁湧起一陣酸楚。倘若就此息事寧人,這口怨氣噎在心裡,不僅是蕊兒,就算是阿瑪和額娘恐怕都很難平復……然而現在卻不是去講理或要回那顆珍珠的時候,更不是像蕊兒這般找人拼命。阿瑪的情況已然不能再拖,這一輪又被擱置,想必後半輩子的仕途多半也要無望,怎麼也要有個說法才行。 紐祜祿·蓮心想到此,拉起小妹的手,“蕊兒,你相信姐姐麼?” 蓮蕊淚眼矇矓地點頭。 “那好,你先將刀放下,乖乖地留在家裡幫額娘照顧阿瑪。姐姐去找他們。” 此時,瓜爾佳·雪心抱著搖搖欲墜的凌柱,滿臉是淚,已經無暇分身。蓮蕊看了看那邊,又看了看蓮心,哭著一跺腳,將手裡的菜刀扔在地上,跑過去一併攙扶起凌柱。 等母女三人手忙腳亂地將凌柱扶進東廂,蓮心又去對街的回春堂請了大夫,已經過了未時。 這個時辰,京城裡面正當市。長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裡面熱熱鬧鬧,仰望二樓隔間,可見到滿座的食客和酒客。臨近街道兩旁擺著小攤,琳瑯滿目的貨品,讓行人目不暇接。一些賣貨郎走街串巷,腳步匆匆,吆喝聲和討價聲不絕於耳。 京師裡的格局一向講究東富西貴,自打清朝進關以來,一直實行旗民分城居住。偌大的紫禁皇城,以一整座無上輝煌尊榮的宮城為中軸,自宣武門以北,內城里四面八方分別鎮居著八旗子弟——正黃、鑲黃;正白、鑲白;正紅、鑲紅;正藍、鑲藍。早在康熙爺在位時,諸位阿哥列班,在紫禁城內城中呈眾星拱月之勢。然而直至當今聖上這一朝,皇子們大多都在幾年前的奪嫡之爭中凋零殆盡,能碩果僅存至今的,已是寥寥無幾。 在內城西北隅,順著風光旖旎的什剎海沿岸,有幾條靜謐悠長、綠柳蔭蔭的街巷。街巷中坐落著一座座王府和花園,高低錯落,疏密有致,一些屬於朝中重臣高官,一些則住著貝勒親王。紅牆灰瓦,明廊通脊,莊重肅穆,器宇軒昂,門口鎮守著威武的石獅子,彰顯著皇家的氣派和尊崇。 果親王府宅前,守衛森嚴。 在被留存下來的幾顆星辰中,十七阿哥允禮,無疑是最璀璨奪目的一位。先帝在時,原本一應皇子的名諱中皆帶一個“胤”字,因為最後由四阿哥胤禛繼承大統,為避其名諱,其他皇室兄弟都一律改成了“允”字。先帝對這位年輕的皇子有著很高的評價,稱其“直樸謹慎,品行卓然”,當今聖上亦是讚譽有加,一直委以重任。 蓮心站在大門口,仰望著頭頂那一塊漆墨匾額,幾個燙金大字,尚樸去華,內斂而奢貴。 “請通報一聲,民女想求見果親王。” 看門的人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問也不問,反手就是狠狠地一推,“哪兒來的不懂事小丫頭,這裡可是堂堂果親王府邸,竟敢跑這兒來搗亂!” 蓮心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手肘磕破了,仍舊揚著頭,“民女是四品典儀紐祜祿·凌柱之女,真的有要事求見果親王爺,煩勞……” 另一個門衛不等她說完,扑哧一聲笑了,“四品?是正的,還是從的。別說你是什麼典儀的女兒,就算是郡主,我們王爺也不是想見就能見的。趕緊走人,別胡攪蠻纏的!”說罷,不耐煩地上前驅趕。 蓮心卻是早就知道想進門不容易,也不惱,只撣了撣裙裾上的塵土,從容地起身,“你們連通報都未曾,怎知道王爺不會見我?” 看門的人啐了一口,“找茬是吧?別以為你是個姑娘,老子們就不敢動你!我可告訴你,待會兒若是衝撞了王爺尊駕,小心抓你進天牢!” “堂堂天子腳下,民女只想求見十七王爺,大清有哪條律例要因此謫罪天牢?你們倘若再不通報,我便自己進去,就不信還沒有個說理的地方!”蓮心梗著脖子,倔強地就要往裡闖。 兩個把守一見,立即蠻橫地阻攔。 就在這時,王府的紅漆大門被打開—— “什麼事,在外面吵吵嚷嚷的?”元壽牽著馬走出來,剛將門栓掛好,就听見門口的爭執聲,不由皺起眉呵斥。 蓮心就抱著雙臂站在門口,手肘磕破了一塊,裙擺蹭了泥,顯得狼狽不堪。一身簡單的衣裙,發間只有一支銀釵單簪,然而卻襯得烏絲更黑,肌膚更白,檀唇輕抿,難掩一抹弱不勝衣的動人。 元壽這時也瞧見了她,不禁疑惑地問道:“你又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果親王府門前……” 早朝過後,王爺要去一趟九門提督衙門,現在門口站著個陌生姑娘,成何體統? 把守的兩人見元壽皺起眉,臉色一變,趕緊過去推搡她,“這是我們府裡的管事大總管,還不趕緊走,在這兒磨蹭什麼呢?” 蓮心被推得一個趔趄,轉過身,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總管大人,民女有要事求見果親王!” 府裡的奴才剛給專屬的馬匹釘好馬掌,嗒嗒的馬蹄聲,就這樣由遠及近。隨著那雙墨雲錦靴踏出門檻,一抹溫潤的嗓音輕輕地響起,“你有何事要求見本王?” 平穩的步履,手裡牽的是一匹棗紅色駿馬,馬匹一身油亮鬃毛,膘肥體健,在陽光下極是惹眼。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卻是這執著韁繩的年輕男子——一張極為年輕清俊的面容,瞳心清淺,映著背後漫天的桃花,更顯得迷離懾人。眼底飛揚著神采,灑脫中帶著暖意。那樣的明媚,足以勝過初升的朝陽。唇畔噙笑,明朗而輕暖,恍若即將召回的一抹春天。 兩個把守在看到他時,面容一怔,畢恭畢敬地彎腰行禮,異口同聲地道:“王爺——” 蓮心抬起頭。 緋紅的桃花,自年輕男子踏出門檻的一刻,隨風簌簌飄來。太陽的光線投射在那一襲月白緞燙染雲紋蟒袍上,泛起濛濛的白霧,他整個人就籠罩在光塵裡,俊美得不可思議。只是站在紅漆門廊前,簡單的舉手投足,卻愈加襯得錦袍盛雪,清俊落拓,乾淨純粹得不染纖塵。 允禮,年輕而尊貴的十七王爺…… 蓮心跪在地上,輕聲而一句一頓地道:“王爺容禀,民女的父親是紐祜祿·凌柱,一直閒置在散官官職上,這次朝廷新一輪的任命,阿瑪原本有機會雀屏中選,卻反倒被才幹次等的官員取替名額。民女聽聞王爺一向愛惜人才,知人善任,故此特來請求王爺做主。”話音落,俯身,深深叩首。 “紐祜祿·凌柱……”他靜靜地看著她,須臾,倒果真想起了這個名字,“你說的是,那個四品候補典儀?” “王爺還記得民女的父親?” 允禮的臉上含著一絲溫然,示意元壽先扶她起來,“我曾看過你父親的文章,確實有幾分才華,只可惜賄賂官員的罪名不小,最終被取消了備選的資格。本王看在他年事已高,已經網開一面並未追究,但再想獲得任命提拔,卻是不可能。念你一份孝心可嘉,還是速速離開吧。” 允禮說完,示意元壽將兩匹馬牽到街道上。 蓮心卻是腳下一晃。賄賂官員? 來之前,她設想過很多理由,卻不曾想竟然會是這樣——不是朝廷包庇的問題,也並非上面的重臣只拿銀子不辦事,而是因為自己的無知和魯莽,才讓阿瑪與任命擦肩而過,而且還險些引來牢獄之災。 “請王爺明察,是民女逼著阿瑪獻上珍珠,那珍珠也是民女採來的,一切都與阿瑪無關!”蓮心有些急,連禮數都忘了周全,衝口而出。 允禮一翻身,利落地騎上馬,“這是朝廷的決定,既已給出詔命,便是定論無法更改。更何況散官亦很重要,如若不知感恩,只懂鑽營,投機取巧,就算是有滿腹的經綸和才華,朝廷也不敢任用。” 棗紅駿馬自府前的街巷緩緩而行,元壽緊隨其後。 “王爺,民女不敢對朝廷的決策有所置喙,但民女的阿瑪真的不是那樣的人,他一生清廉,之所以那樣做是有苦衷的……”蓮心紅著眼圈,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起裙擺追了上去。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阿瑪就這麼擔上賄賂之名,名聲盡毀,前途盡毀! 然而,騎在馬上的人再不多言。 “王爺,求你聽民女一言。只要你肯聽民女說完,哪怕要民女粉身碎骨,亦無怨無悔,王爺……” 風,吹散了一地香塵。有些啞的嗓音,被吹散在風中,瀰漫出一縷淡淡的馨香。 允禮忽然勒住了馬韁,徐徐轉頭,望向含淚追上來的少女。 “額娘為什麼想當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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