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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隔簾消息風吹透

桃花亂 侧侧 10021 2018-03-16
瑞王尚誡以謀逆罪投入天牢。 “據說瑞王爺是不成了……”雕菰去探聽消息回來,悄悄說:“皇上那一刀傷了他的肺,而且刀上還淬有劇毒,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了。還有啊,原來昨晚開始君防衛就帶人埋伏在宮裡了,就是為防瑞王的兵馬呢。” 盛顏卻並沒有吃驚的樣子,只是木然抬頭看她,雕菰一見她的神情,嚇了一跳——她臉色灰白,全身沒有一點熱氣,幾乎與死人無異。 “娘娘……”她驚惶地扶著她的肩,正要勸她躺下休息一下,卻不料門口有人奔進來:“德妃娘娘,皇上召見,請速到仁粹宮。” 盛顏看著那個人,竟半天看不出是誰來。雕菰急了,用力在她的肩上一掐,她這才清醒過來,認出來人是景泰,這才恍恍惚惚站起來,跟他過去。

才到白玉石的殿基下,抬頭看見尚訓站在上面看她,他身體剛受重創,又站在背陰處,臉色蒼白如同冰雪。盛顏心裡陡然湧起一陣驚駭,才邁上一步台階,就腳步虛浮,跪倒在玉石台階上。 她覺得自己臉上冰涼一片,伸手一摸才發現全是眼淚。尚訓慢慢走下來,將手伸給她,輕聲問:“怎麼了?” 她抬頭看他,這個原本無比熟悉的人,現在她卻已經全然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她覺得自己有點畏懼,看了他好久,才顫抖著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手冰冷,她也是。 他已經長大,應該到了朝政交替的時候。現在剷除朝中的最大勢力,他做得天經地義,難道不是嗎? “朕手臂無力,已經無法寫字了,德妃替我擬詔吧。”他說。 明明,他的樣子,並不比自己虛弱。她在心裡這樣想著,但也只能含淚去取過旁邊的筆墨,把自己的眼淚就一點一點磨進墨里。

用筆蘸起就著眼淚磨出的朱墨,她提起筆,微微顫抖著看尚訓。 “瑞王謀逆,此誠……”他講到這裡,喘了一口氣,看看盛顏的神情,冷冷一笑,說:“不講廢話了,你就寫瑞王謀逆,十惡不赦……念其皇家血脈,賜……獄中自裁。” 盛顏握著那隻朱筆,手腕顫抖。尚訓在旁邊看著她的筆遲遲不落下去,心裡血潮翻湧,不知不覺胸口的傷又發作,血湧在錦衣上,開出大團鮮紅花朵。他臉色灰白,與死人無異,外面天色陰沉,陽光已經退去,他神情愈發冰冷,聲音僵硬:“盛德妃,你難道沒有替我寫過詔書?” 盛顏在這昏暗的傍晚天光中,迷迷煳煳想起那一日的桃花,整個春天,全都沉澱在那一天的桃花上了。他在自己耳邊低聲說,不如你嫁給我吧。 不如你嫁給我吧。

願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 一切都是命運吧。大雨中的初遇,三生池上那一個吻。她為了對他的承諾,奮不顧身來到這個宮廷,然後,讓他死在她親手寫的詔書之下。 瑞王謀逆,十惡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脈,賜獄中自裁。 她用眼淚磨的朱墨,用自己親手寫的字,送他離開人間。 尚訓看過她寫的詔書,讓景泰取玉璽印上,他心事已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椅上,勉強說:“都城之外,瑞王各部已經蠢蠢欲動。雖然朝廷嚴密封鎖消息,但周近的駐兵已經趕赴過來。兩淮督軍因為阻攔京左將領,被暗地斬殺……你看,他的兵馬這麼快就已經到達京畿,說明他早已經部署好一切,恐怕這幾日就要顛覆我朝,所以若此次我不趁早冒險下手,過幾天死的人就是我。”

“皇上……”盛顏低聲問,“瑞王把握朝政這麼久,可以說是根深蒂固,這一次雖然擒住了他,但恐怕他的勢力在朝中難以根除,這一次殺了他,若不能退兵反倒激起國家異動,絕非朝廷之福。不如皇上將瑞王分封到邊地也就算了……” 尚訓冷笑道:“一旦縱虎歸山,朝廷才真會大亂,到時首先死的就是你我。” 他說著,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湊近來抱住她的肩,低聲問:“而且你認為他這樣的重傷和劇毒,還能活著出天牢嗎?” 盛顏任由他冰涼的手抱著自己,咬緊下唇。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她才低聲說:“是……皇上說的對。” 她心裡冰涼一片。 告退之後,盛顏一個人在朝晴宮中徘徊,看著太陽微微西斜,顏色亮黃,京城的亭臺閣榭如同鍍上一層金色,這金色卻是稀薄暗淡的,如同年深日久,黯然褪色。

盛顏駐足在日光下,看著滿目蒼涼的冬日景象,良久,才叫雕菰過來說:“跟我去西華宮一趟。” 在走出大殿的時候,她轉頭,看見了筆直站立在那裡的鐵霏,便隨口說:“今日宮中不太平靜,也許會有瑞王的殘部垂死掙扎,我如今剛剛招惹了瑞王,擔心出事,你……也跟我一起來吧。” 鐵霏點頭稱是,跟著她和雕菰一起去了。 太后看見她過來,驚愕不已。太后已經今非昔比,后宮的人都知道尚訓因為與她不和而將她安置在這裡,並且削減了她的用度,宮中的人勢利,見她已經失利,也就不大搭理,她每天也就是吃齋念佛而已。今天德妃居然會過來,她很是驚訝,忙叫自己身邊最親近的女官迎出來接她進去坐下。 “恭喜皇上和德妃順利剷除逆賊。”太后說。

盛顏向她行禮,低聲說道:“那都是祖宗之福,上天庇佑。” 太后身邊人送上茶來,兩人一起喝茶,說了一些佛經故事。盛顏忽然想到一件事,轉頭對雕菰說:“去把庫中那本《維摩詰經》取過來。” 這本古刻版維摩詰經正是以前太后百求不得,被尚訓私藏在她那裡的,現在看見,太后真是愛不釋手,抱著就不捨得放下。盛顏便說:“我平時也就是隨手翻翻,太后若是喜歡,就請放在身邊看看吧。” 太后笑著點頭說:“既如此,本宮就笑納了。”親自捧著書到旁邊櫃子邊去,那裡放的都是她珍視的東西,盛顏在旁邊看著。太后將其中一個雕鏤精緻的瑪瑙釵拿起來給她看,說:“這是先皇賜給我的,我現今老了,再也用不起這樣鮮豔的首飾了,只有你配用,不如就給了你吧。”

“多謝太后。”她忙道謝,恭敬接過。 太后畢竟老了,精神不比以前,說了沒幾句話,有點疲乏的樣子。盛顏趕緊起身告辭,帶著鐵霏和雕菰離開。 走出西華宮,前面是青磚的宮道,濃密的馬尾松夾道栽種,覆蓋得里面不見天日,昏暗一片。 盛顏在前面走著,而雕菰和鐵霏在她的身後,三個人一起走著,就在快要走出這條宮道的時候,盛顏突然停了下來,對雕菰說:“太后,很快就能從這裡出來,重新入主仁壽宮了。” 雕菰詫異地問:“娘娘怎麼知道?” “你沒看到,太后的令信還在剛剛那個櫃子中嗎?那是可以自由出入宮禁、京城、天牢的鳳符,這麼重要的東西皇上都沒有收回,卻將太后遷到這裡,只是在現在局勢下為了不讓太后受驚……或者,也為了消除瑞王的警戒心吧。”

“……原來如此。”雕菰應和著。鐵霏卻沒有說話,只是專心致志地聽盛顏繼續說話。 盛顏說道:“但即使有了鳳符,要進天牢可以,要提瑞王出來,那是萬難……除非有皇上手書,才可以將瑞王帶走,那幾乎等於是不可能的。” 雕菰趕緊說道:“是呀,天牢禁衛森嚴,怎麼可能有人敢呢?娘娘不要擔心了吧。” 盛顏默默地出了一會兒神,然後說:“不過,皇上之前朝政都交給瑞王掌管,所以有一個代行諭旨的印信,放在天章閣文華齋的印箱內,以備不時之需。如今朝中盡知皇上傷勢嚴重,這印信要是蓋在聖旨上,說不定天牢的人會被騙過去……” “放心吧,娘娘,倉促之間,瑞王的親信不可能有人知道的。”雕菰看她神情緊張,趕緊說。 盛顏點頭道:“那倒是……”

她說到這裡,轉頭看向鐵霏,說道:“我總是放心不下,你回去幫我去天章閣看看,是否有什麼動靜……問就不必了,免得被人發覺。” “是。”鐵霏點頭稱是,轉身極速離去。 盛顏看他去得這麼迅捷,這才覺得自己後背的冷汗一下子全都冒了出來。她抬手,略微擦了擦自己額頭的汗水,低聲叫道:“雕菰……” 雕菰趕緊答應。 “我們,去天牢看看。”她仰頭看著堆滿將化未化的白雪的馬尾樹梢,輕聲說道,“去……見瑞王最後一面。” 雕菰嚇得急忙道:“娘娘,這……這怎麼可以?皇上會動怒的!” “我管不了這麼多了……”她低聲說,“反正,我們都活不了多久了。” 本朝天牢設在刑部,盛顏雖然是宮中嬪妃,但她剛剛助皇上擒下妄圖謀逆的瑞王,是此事的大功臣,所以刑部的幾位長官都不敢阻攔。

盛顏到天牢之後,刑部尚書趙緬趕緊從裡面出來叩見。趙緬是瑞王在朝中最為倚重的臂膀之一,他以前在刑部做小官時,因為得罪權貴而差點送命,是瑞王力排眾議提拔上來的。在他整肅下,刑部典獄森嚴,但他在朝中也是樹敵頗多,此次瑞王生死攸關,他來看看也是理所應當。 盛顏淡淡說道:“皇上詔書已經下了,賜瑞王獄中自裁。稍后宮中聖旨到來,你今晚可斟酌行事。” 趙緬叩首答應,心想,士為知己死,我在朝中已無立足之地,以後下場必定淒慘,不如隨瑞王而去。只是這個德妃娘娘外表這樣溫柔和順,想不到卻能與皇上定下如此險著擒下瑞王,真叫人看不出來。 盛顏再說了句“你先退下吧”,便向內走去。 雖然外面還未到黃昏,但越往裡走,裡面越是黑暗,大白天也上了火把照明。 瑞王尚誡被囚在最裡面的一間密室,三面石壁,前面是兒臂粗的鐵柵欄,帶著腳鐐鐵銬,插翅難飛。 看見她到來,他緩緩站起來,兩個人隔著鐵柵看著對方,不知能說什麼。 他身受重傷,又中毒頗深,在獄中熬了這一會兒,臉頰立即有了陰影,只有一雙眼睛,依然銳利如鷹。 最後是她開口問:“瑞王爺還好?” “拜你所賜。”他低聲說,聲音嘶啞。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與皇上設計拿下了瑞王,她已經無從爭辯,慢慢在外面踱了幾步,低聲說:“瑞王爺的兵馬來得好快,如今已經在京城之外,想必是早有準備?” “尚訓也準備得不遲。”他輕描淡寫,“今日去宮中之前,我早已接到密報說,宮城異動,而且,在你的宮外,也覺察到不對。但我還是進去了,還以為幾個防衛司的人不足為亂,還能趁這個時機師出有名……”說到這裡,他忽然抬頭對盛顏一笑:“不過雖然早有防備,我卻還是漏算了一點。不相信你也會想要我的命,是我最大的失誤。” 密室中不見陽光,兩人的容顏都在跳動的火光下明暗不定。 在一片凝固中,尚誡冷笑問:“德妃娘娘經此一場功勞,必定重新得到皇上的寵愛了,我先在這裡恭喜你了。那麼殺我的詔書已經下了嗎?” “下了……而且,是我親手寫的。”她一字一頓,用力說。 尚誡長長出了一口氣,說:“沒想到我是死在你的手裡。” 盛顏用力咬著下唇,拼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她聽到尚誡冷冷地說:“盛德妃,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盛顏出來的時候,刑部尚書趙緬正在外面恭敬守候。她低聲對他說:“今晚遲點,好好送他上路吧。”她聲音此時微微顫抖,竟似控制不住自己。 趙緬驚疑不定,看她轉身出大獄,牆上跳動的火光將她身體拉得忽長忽短,波動不定。她身子太過纖細,竟似要消失在火光中一般。 從刑部離開,已經是黃昏,太陽剛剛落下,月亮就已經升起。圓月缺了一塊,從枯樹梢頭看去,分外冷清。 鑾駕從街上經過,所有的人都羨慕遠望。 是,誰不羨慕她?她是當朝德妃,她是太子母妃,她幫助自己的丈夫除掉了朝中最大的障礙,普天之下的女子,誰能比她更尊貴? 只是這人生,畢竟不是以地位來計較幸福的。 回到宮中,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 一個人在深深的宮牆之內徘徊,周圍一片死寂,只有風聲不知世事,間或唿啦啦刮過,驚醒沉思中的盛顏。她抬頭看看四面,神情平靜而疲倦。 未來也沒有什麼好怕的,現在已經是她最壞的時候。 雕菰走近來,有點焦急地說:“娘娘,鐵霏到現在還沒回來,是不是派人去找找看?” 盛顏搖了搖頭,沉默一下,卻又說:“你叫個內侍去稍微問一下吧。” “是。”她答應了,又說,“夜風這麼冷,雪還沒化呢,娘娘還是回去歇息吧。” “不用了。”她淡淡的說,“我再等等。” 雕菰不明白她在等什麼,又不敢問,也只好先退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看月亮漸漸西斜,景泰奔到朝晴宮,在外面對雕菰急聲說:“快請德妃娘娘,朝廷要事,皇上召見她。” 雕菰心裡一驚,趕緊進內來,看見盛顏還站在那裡發呆,也不知道為什麼,雕菰悚然驚出一身的汗來。 “娘娘,皇上召見。” 盛顏如臨大赦,臉上卻現出微微的笑意來。她點頭說知道了,卻並不著急,慢慢進殿內換了一身青色衣服,對著鏡子看了許久,又換了一身黃色裳裙。雕菰見她鬢邊有一點亂發,想要替她攏上,她卻制止了。 來到仁粹殿,君容與就在旁邊。尚訓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說:“這麼深夜讓你起來,不知道會不會有所不便?” “並不會,但憑皇上吩咐。”她說。兩個人都很客氣。君容與在旁邊看著他們,沉默不說話。 “瑞王逃出城了。”尚訓說。 盛顏愕然問:“天牢防衛森嚴,怎麼會?” “刑部左丞剛剛過來說,宮中有個侍衛拿著鳳符和代行朝政的手書來提瑞王,茲事體大,他們本不敢交人。但刑部尚書趙緬卻一力承擔下來了,並且與那位侍衛一起押送瑞王進宮。但卻在半路上,三人失去了踪跡。” 盛顏默默地聽著,臉上不知是喜是悲,尚訓注意著她的神情,見她滴水不漏,微微一頓,便繼續說下去:“君防衛去城門看過了,趙緬已經帶了幾個人用禁宮的鳳符出城了。守衛以為是與外面的兵馬有機密事,不敢阻攔。瑞王就這樣逃脫了。” 盛顏聽著,低聲說:“這可如何是好……” 仁粹宮中燈火通明,照著她惶急的容顏。她在燈光下目光與尚訓對視,有驚慌與後怕,就是沒有心虛。 尚訓見她這樣的表情,便又說:“這樣重大的機密事,居然就這樣功虧一簣。德妃認為該如何?” “自然是盡快追趕,或許能來得及也未可知。”她說。 尚訓微微點頭,轉身對君容與說:“讓沈牧謙帶人去捉拿他,趕上了格殺勿論,有功之人均可連升三級,另加重重賞賜。” 盛顏在旁邊說道:“沈牧謙以前是瑞王麾下將士,後來累軍功被瑞王提拔到這個位置,假若他像趙緬一般,恐怕於朝廷不是好事,不如勞煩君防衛走一趟,相信君防衛不會令我們失望。” 尚訓看向君容與,他年少氣盛,立即領命,轉身奔出。 殿內安靜下來,又只剩下尚訓和盛顏兩個人。 遠處傳來低低的宮漏聲,已經是深夜了,尚訓看著盛顏,突然柔聲道:“這麼晚了,霜冷雪滑,不如你就在這裡睡下吧,我……傷口有點疼,你在我身邊的話,我也許能好一點。” 盛顏聽到他溫柔虛弱的言語,心中覺得微微觸動。她答應了,抬頭看他,在宮燈的燦爛光華下,他臉色蒼白,疲憊之極。 她難過得幾乎流下眼淚來,可在心裡,又有點如釋重負。 尚訓將他傷成那樣,他也把尚訓弄成這樣,如今她借別人的手放走了那個人,也算是,還了他那一吻的情意。 從今以後,瑞王尚誡,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再也不見了。 她這樣想著,內心不覺輕鬆起來。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掛心那個人了,只有眼前這個人,是她的丈夫,她應該要一生一世好好相愛的人。 她上前去,伸手握住他的手,說:“天色已晚,早點休息吧。” 尚訓點點頭,猶豫了一下,伸手緊緊抱住她,低聲說:“阿顏……無論如何,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盛顏將自己的臉埋在他的懷裡,眼淚模煳。 她卻看不到尚訓的表情,他怨恨的目光盯著她的頭髮,緊緊地咬住下唇。而盛顏卻以為他只是因為身體不適而唿吸沉重,小心地將自己的身子從他的懷裡脫出來,輕聲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他閉上眼,笑了一笑,低聲說:“之前,在西華宮,我去向母后詢問鳳符的下落,母后對我說,今天,只有你去過她那裡。” 盛顏驚詫地怔了一下,忙說道:“我只是因為瑞王那件事所以心神不寧,才找母后談論佛法。太后只賜了我一支瑪瑙釵,我走的時候,也沒聽說母后那裡的鳳符出事……此事與我,絕無任何關係。” “後局去查了內宮侍衛名錄,據說那名去天牢提取瑞王的侍衛,是盛德妃身邊的人。” “侍衛?難道是……是鐵霏?”她愕然問,“難怪今日黃昏後就不見了他,我還派了個內侍去到處問呢,這沒想到……這人居然會是瑞王那邊的人?” 尚訓伸手撫上她的臉頰,低聲說:“瑞王對你始終有覬覦之心,只是我想不到他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安排了一個人在你身邊。” 盛顏說道:“內局實在太過馬虎了,居然沒有查清楚,以後要小心才是。” 她雖這樣說,但也知道即使盡力不留下痕跡,但尚訓也一定並不會太相信自己,抬頭看他的表情,誰知他卻只是點頭贊成,說:“你說的對……我們先歇息吧。” 盛顏抬頭看見他冷淡的神情,不知怎麼,覺得這個一直對自己溫柔呵護的人,即使他口口聲聲說,我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忘記,但,他也已經有了改變,變得令人畏懼,再也不是她可以依託的人。 她默不作聲,只希望,以後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地讓他知道自己真的已經下定了決心,再也不會回首從前。 就在這個時候,她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刺痛,她轉頭一看,窗外的天色已經漸漸亮起來,晨曦灑在尚訓的身上,他側面明亮,面容的曲線起伏盡是金色。 天邊的朝霞漸漸染成暈紅,光芒萬丈的朝陽下,尚訓靜靜地看著她。 一切如此平靜。 只這人,是她以後的一生。 初春即將到來,梅花開得極盛,花瓣落得無休無止。 盛顏獨自一人坐在花中,看著自己手中的文集,讀到“江南四月,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一句時,有一片花瓣無風自落,輕輕掉在她手中的書上。 她拂去書頁上的梅花,忽然悲從中來。抬頭看天空,一隻無名的小鳥在碧藍的天空中橫掠而過。 落花,融雪,藍天,飛鳥,四周靜謐無聲。這個世界,美麗到這樣空蕩。 她將自己的額頭抵在膝蓋上,聽著自己平靜的唿吸。 雕菰從外面進來,說:“德妃娘娘,君右丞與京城防衛司的輕騎兵馬回來了。” 她慢慢說:“是嗎?”放下自己手裡的書站了起來。 “娘娘怎麼不問他有沒有追上呢?”雕菰問。 她淡淡說道:“君容與怎麼可能追得上瑞王爺。” 尚訓聽說瑞王逃脫,知道這一下縱虎歸山,將來定是心腹大患,不過木已成舟,也並不責怪君容與,只是說:“終究是追趕太遲了,無可奈何。” 反倒是君容與,心中悔恨不已。 “此事,朕知道罪責全在一個人,但是現在還沒有辦法抓到她的把柄,而且,朕也沒有辦法下狠心治她的罪……”尚訓淡淡地說:“所以,有一件事情,你悄悄替朕去辦了。” 君容與忙說:“謹遵聖旨。” 尚訓示意他近前來,然後低聲說:“城東丁香巷盛宅,四個人,一個活口也不要留。” 君容與並不知道盛宅住的是什麼人,領命正要走,尚訓忽然又猶豫,說道:“你……等一下。” 他站在那裡,忽然想起那一夜盛顏與母親在廚房裡的低聲對話,在她家吃的粗糲綠豆糕,還有,中秋後的那一天,他們在初晨陽光中醒來,盛顏偎依在他的身邊時,兩個人商議著進封她母親的名號,那時的盛顏,臉上帶著孩子一樣依戀的笑容。 這以後,她再也看不見自己的母親了。 他未免覺得心裡難過,但,終於還是揮揮手說:“去吧,你記得,這是瑞王在逃離之後,傳消息吩咐留在京城的殘部代他殺的。” 君容與恭敬行禮:“是。” 他在出殿之後,並沒有去考慮對方是什麼人,一心只想著,如何才能讓人知道這是瑞王殘部做的事情。 他換了便裝到城東去看了看盛宅,觀察了裡面的四個人,一個衰弱婦人,一個丫頭,一個應門兼做雜活的下人,還有一個廚子,老弱婦孺,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等到天色昏暗下來,他私下里指了孑然一身沒有任何親人的馬威和前幾天被人揭發欺行霸市、卻還沒有來得及處理的張大,讓他們不必準備,立即跟他到城東去。 因為最近朝廷中事情頻發,所以街上已經宵禁。君容與一行三人到城東的時候,還只有二更左右,但街上已經沒有一個行人。君容與到丁香巷,找到白天已經看好的盛宅門口,抬手敲門。 應門的那個中年男人,口中抱怨著,披衣起床來開門,還沒等他看清面前的人,已經被人一刀砍斷脖子,撲通一聲倒地,血流不止。 君容與冷靜地讓馬威收了刀,示意他到旁邊的廂房,將那個廚子割了喉嚨,然後三人到正屋去,睡在外間的丫頭驚醒,迷迷煳煳地爬起來正要開口問的時候,張大為按住她的脖子,一刀砍了下去。 丫頭的屍體倒地的時候,盛顏的母親在內間聽到了,她在裡面聽著外面的聲響,疑惑地問:“小梅,摔倒了?” 君容與壓低聲音,對馬威和張大為說道:“把那幾個人的屍體都拖到柴房,記得去廚房把豬油菜油什麼的都拿來。” 那兩人點頭,到外面去了。君容與冷靜地走到內間去,摸出自己腰間的匕首。盛顏的母親正從床上下來,月光斜照在積雪上,外面進來的人,手中匕首閃出雪亮的光芒。 她驚唿一聲,下意識地往後躲,後面卻是床的踏腳,她一下就倒在床上,驚恐地看著面前人。 君容與趕上去按住她的嘴,他訓練有素,殺人極其順手,匕首向著她的脖子落下去的剎那,他看到了手下這個中年女人的眼睛,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恍然大悟,盛宅,這個年紀的女人,估計,她是盛德妃的母親吧。 窗外積雪的光芒,將化未化,點點如星。 在這點點明亮中,君容與忽然想起,他在雲澄宮,第一次看見盛顏的時候。在背後的水風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雲霧一般獵獵飛揚,背後無數白色水花不斷開謝。瀑佈在往下流,她恍如緩緩上升,在他的恍惚感覺中,彷彿她正在羽化成仙。 原來皇上懷疑的人,是盛德妃。 但,只是一瞬間的遲疑而已,他手中的匕首,畢竟還是落了下去,劃破了黑暗,紅色的血,由她的脖頸斷口處,噴湧而出。 他出去的時候,馬威和張大為也已經過來了。 “已經將屍體都擱在柴房了,屍體上全都潑上了油,應該能燒得乾淨。”他們說。 君容與點頭,說:“做得好,把裡面的那具也拖出來吧。” 兩人把盛顏的母親也拖出來,一起放到柴房點燃之後,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便只覺得背上一涼。馬威詫異地看到張大為倒了下去,他愕然回頭看,君容與便順手給他的胸口添了一個窟窿,他的匕首無比鋒利,吹毛可斷,拔出來的時候,只有淡淡的些微血跡。 他看著一地的狼藉,再看著自己身上的血跡,不由得皺起眉。 抬頭看天色潔淨,夜幕中繁星無數。積雪的寒氣中,隱隱透著冷淡的梅花香。 梅花香,同樣也瀰漫在盛顏的宮裡。 這是平常的一個冬夜,已經快要到小年了,盛顏和雕菰商議著宮裡除塵的時候要躲到哪裡比較好。 “還是躲到禦花園過一天算了,不然的話,呆在殿內又要被染得一身塵土。”雕菰說。 盛顏無奈地問:“但是躲到禦花園可要吹一整天的冷風哦,你這個丫頭最怕冷了,難道願意去?” 雕菰抓抓頭髮,然後說:“說得也是。” 盛顏看她有點無精打采的樣子,知道她依然為了鐵霏的事情在耿耿於懷,便伸手去摸摸她的臉頰,微笑道:“沒什麼大不了的,雕菰,我明天就讓皇上幫你找個朝里最有前途的少年俊才,把你風風光光嫁出去。” “哎呀,討厭啦娘娘……”雕菰滿臉通紅,“我現在才不想呢!能一輩子服侍您就是我的福氣了。” “傻瓜……”她笑著,恍惚出神,“我以前在家裡的時候,也對我娘這樣說過一模一樣的話,我知道這是口不對心的。”說到這裡,她停了好久,又低聲說,“若是可以的話,小年那天,我能回家像以前一樣幫我娘做糖瓜,那該多好。” “阿顏。”忽然有人在殿門口叫她。 盛顏回頭一看,趕緊站起來,迎了出去:“見過皇上。” 雕菰趕緊去倒茶,尚訓待她奉茶退下之後,才拉著盛顏坐在自己的身邊,凝神看著她很久,才輕聲說:“阿顏,我有話對你說……” 盛顏抬頭看他,他咬住下唇良久,慢慢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說:“阿顏,命中註定,我們不能強求,你聽我說,不要太難過。” 盛顏茫然不知所措,只覺得心裡驀的一陣驚慌。她看著尚訓的神情,不自覺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尚訓低聲說:“你娘去世了。” 她驚得一下子站起來,連絆倒了椅子都不自覺,想問什麼卻無法出聲,臉色剎那間變得灰白。 尚訓扶住她,她全身沒有一點支持的力氣,眼看著就倒了下來。他低聲在她耳邊說:“剛剛,你家起火了……京城防衛司發現了兩個兇手逃竄,在擊殺他們之後,才在他們身上搜出了瑞王府的令信……也許,瑞王他是記恨你,所以在逃出城之後,還命人去殺你的母親。” 他聲音低暗:“我不該讓你捲進來的……以至於殃及你的親人……” 她目光渙散,盯在他的臉上好久,可是眼前是一片昏黃,所有東西都影影綽綽只存在一個輪廓。 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她心裡有聲音這樣說,她想要反駁,可那聲音卻越來越強,漸漸匯聚成漩渦,在她腦中吶喊迴盪——你殺了自己的母親,你親手殺了自己的母親! 她自作孽,如今報應轉眼來到。 她忘記了自己是擒他的人之一,忘記了自己的母親就在外面,忘記了瑞王是什麼樣的人! 她若不救他,他怎麼會有機會殺她的母親來報復她? 尚訓抱著她,覺得她身體冰冷,他微微有點害怕,扶著她到床上去。握著她的手,在旁邊輕聲勸解她:“阿顏……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你節哀順變。” 盛顏肢體冰冷,而尚訓的懷抱是溫暖的,他抱著她坐在床上,輕聲安慰她。她心中痛慟,只覺得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幸好還有尚訓在她身邊,溫暖寬容。 她將自己的臉埋在尚訓胸前,痛哭失聲。 她的眼淚滲進他胸前的傷口,昨日剛剛開裂的箭傷碰到苦澀的液體,周圍的肌肉抽搐一般疼痛,他疼得受不了,將自己的頭埋在她的發間,用力咬住她的頭髮。但,他嘴角上揚,冷冷地微笑。 無論如何,如今她已經和自己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再也不可能背叛自己了。 接近半夜,尚訓見她哭泣漸漸停下,才叫雕菰送了薏苡粥進來,勸她吃點東西。外面蟲聲已經稀落,春寒料峭侵人,他替盛顏擁著錦衾,一邊慢慢用勺子舀著粥給她吃。燈光下只見她眼睛紅腫,已經快睜不開了。他心裡想,哭成這樣,可真難看。 可是,即使這樣難看,他還是覺得心口溫暖。畢竟,她就在自己身邊,這次,是真的永遠逃不開了。 吃完粥,喝茶漱口。薏苡有安神的作用,再加上盛顏哭泣倦怠,不久兩個人都開始迷迷煳煳,即將睡去。 在恍惚間,盛顏聽見尚訓在自己的耳邊,低聲呢喃:“阿顏,我們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 她轉頭看他,尚訓的面容在簾外的微光中模煳刻出一個輪廓來。他五官優美,輪廓精緻,本就是一個風華出眾的美少年。 睫毛長長罩在他緊閉的眼睛上,顯得他神情柔軟,氣韻溫和。他睡在那裡,平靜如同不知世事的孩子,她的枕邊人,是無論如何都是會包容自己的人。 她覺得胸口氣息波動,又是感激又是難過。母親去世了,她已經沒有親近的人,此時孤苦無依,只想這一輩子就這樣與他相守。 她輕輕將他的手握住,兩個人十指交纏,暗夜中周圍一切悄無聲息。 她終於忍耐不住,眼淚又再次簌簌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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