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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流水桃花空斷續

桃花亂 侧侧 10695 2018-03-16
盛顏大病了一場,第二天便開始發高燒,喃喃說胡話。尚訓守在旁邊,低頭仔細去聽,卻什麼也聽不清。她全身燙得厲害,藥石無效,看人說話都是迷迷煳煳,一見風就全身驚冷。 尚訓雖然想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守著她,但很快局勢就緊張起來。如朝廷所料,瑞王到北疆稍作休整之後,馬上就以清君側為名,起兵直朝京城而來。 “凌晨時接甘州刺史報,兩日前瑞王已經逼近威靈關,威靈關是甘州第一天險,若是被攻下,恐怕……瑞王軍就要南下了。請皇上定奪,京中是否出兵增援。”兵部尚書尹華雄奏報。 “甘州是西北重鎮,當然不能坐視不管,只是北方附近的將領或者曾是瑞王麾下,或者與瑞王有所交往,如今人心浮動,不宜派遣,不知如何是好啊。”中書令君蘭桎皺眉說,“只有看看南方的將士如何了。”

“若從南方調集兵將,又恐不熟悉北方事務,過去之後不適應氣候,到時候兵力受挫,怎麼作戰呢?”尹華雄質問。 君蘭桎理直氣壯:“能抵擋得一陣,總是好事,何況我看瑞王倉促起事,必不能久,到時朝廷與之和談,未必不能成功。” 但眾人皆知,瑞王在北方一經起事就獲得云集響應,恐怕不能持久的是朝廷吧。尚訓也知道君蘭桎是三朝老臣,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他一直與瑞王為敵,北方將領與他也是嫌隙頗多,所以無論何時都不會希望北方將領得勢,即使是危在旦夕。 兵部尚書尹華雄被君蘭桎氣得一時無語,尚訓問:“既然君中書保舉南方將領,不知可有中意的人選?” 君蘭桎趕緊說:“臣正有一人,絕對沒有問題。那就是以前是攝政王左膀右臂,後來瑞王得勢之後,被遷往南方平定占城的鎮南王項原非。”

說到此人,眾人倒是紛紛附和,只有尹華雄猶豫道:“但項原非在占城苦戰兩年多,也未見什麼功績,此次回朝,是否能有建樹?” 君蘭桎一口承攬:“項原非本就是一員猛將,又被瑞王貶斥,自然有不共戴天之仇。占城氣候濕熱,暴雨沼澤無數,確實並非他所擅長,他本就成名於北疆,與瑞王自然可以一敵。” 商量來去,也找不出更好的人,於是兵部下調令,將項原非調回北疆,鎮守蘭州。 兵部在垂諮殿徹夜協商,佈署安撫北面的軍隊,君臣都在那裡一夜不眠。直到天色濛濛發亮,議定了將項原非調回,方才散去。尚訓來不及休息,走到朝晴宮去看了一回盛顏,雕菰回禀說昨夜一夜出了不少汗,現在已經安睡了,身體的熱也退下去了。 尚訓這才安心。他讓雕菰留在外面,自己進去看盛顏,她已經醒來,安靜靠在床上發呆。窗戶大開著,她全身呈現在陽光中,通體明亮,燦爛到沒有一點血色,在逆光中幾乎是個玉人一般晶瑩。

尚訓心裡忽然湧起濃濃的依戀來,輕聲叫道:“阿顏。” 她抬頭看他,微微扯起嘴角,叫他:“皇上。” “還好嗎?”他在他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 “還好。”盛顏勉強笑一笑,閉上眼睛,靠在他的肩上,唿吸平靜。 她消瘦很多,皮膚蒼白,氣息微弱,如同紙上的美人一樣單薄。尚訓伸手去撫摸她的肩膀,輕聲說:“阿顏……” 盛顏應了一聲:“嗯?” 他卻只是想叫一聲她。於是兩個人都沉默,不說話。窗外雲流風靜,盛顏聽見他很輕很輕的唿吸聲,原來他勞累了一夜,此時熬不住,在她的懷裡睡著了。 整個世界平靜極了,連啼鳥的聲音都沒有,只有他們兩人,依靠在一起。 盛顏輕輕伸手,將他抱在自己懷裡。 等她這場病過去,新年也到來了。

元日,皇親國戚和命婦們照例進宮來覲見后宮的太后、太妃和妃子們。皇后與貴妃、德妃自然一起出席。 盛顏在病後第一次出內殿,看見外面的梅花,無數艷麗的花朵都已經零落成泥。她覺得陽光太強烈,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尚訓伸手替她遮住陽光,在旁邊問:“你身體還虛弱著,不如這次別去了?” 她緩緩搖頭,說:“我已經好了。” 酒宴設在嘉魚殿,皇后為人端莊,於禮節細處一絲不苟,十二龍九鳳珠翠冠,紅色霞帔大袖衣上繡著織金龍鳳紋。盛顏陪在她的旁邊,雖然也是罩著霞帔,但依禮制頭上戴的是九枝金花,衣裳是胭脂色,裙裾十二幅,不用滾邊,只在裙幅下邊二、三寸部位綴以刺繡作為壓腳。稍一走動,裙角就像水紋波動,顏色在燈下如暈黃月華。她原本就是極美的人,此時雖然病後消瘦憔悴,但是在一室珠玉的輝煌照射下,渾如明珠生潤,全身都蒙著淡淡晶瑩光芒,即使處處注意不逾禮,但皇后盛妝站在她身邊,還是相形見絀。

這一殿的人,心裡都想,怪不得皇上對盛德妃鍾情如此,的確是天人之姿。 皇后和貴妃給尚訓敬酒之後,盛顏奉上酒杯。他接過酒,輕輕握一握她的手,微笑著輕聲道:“幸好你不戴鳳冠,這樣真美。” 她低頭抿嘴而笑。 朝廷現在風雨飄搖,所以雖然宴席紛沓,尚訓還是只喝了幾杯酒就提前離開了,留下幾位妃子繼續主持。 君皇后看著盛顏一臉疲倦的樣子,便俯身過去,低聲問:“你身體還未大好嗎?” “多謝皇后關心,我只是大病初癒,還有些疲憊。”盛顏說道。 “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皇后問。她正在猶豫,外面忽然景泰進來,對盛顏說:“德妃娘娘,皇上有事召見呢。” 她趕緊點頭答應了,站起來剛到外面,後面有人匆匆追上來,問:“母妃,你身體不好嗎?”

盛顏聽出是行仁的聲音,這個孩子自從上次在宮裡養好病然後被趕回自己的府邸之後,她的宮裡一直變故頻生,所以也很久都沒有見他了。現在聽到他叫自己母妃,她才想起自己已經有個孩子了。 她慢慢回頭,看見行仁朱紫色的錦衣。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體格單薄,在夜色中,穿著深色的衣服,看起來就像要淹沒在黑暗中一樣。只有那張端正漂亮的小臉,叫人疼愛。 她微微點頭,低聲說:“最近好點了,我近來倒是沒聽到太傅和講讀官們來說你了,唸書是否用心點了?” “有啊,我很用心,一直在努力。”他趕緊說。 盛顏淡淡一笑,伸手摸摸他的額頭,說:“以後也要聽話才好。” 兩個人說著,盛顏忽然覺得臉頰上一涼,抬頭一看,雪又慢慢地下起來了。

突如其來的雪下得無聲無息,整個宮裡都漸漸變成白色,寒意逼人。 行仁看到盛顏的鬢髮上沾染了雪花,凝在髮絲上,在宮燈的光芒下閃爍著一點點碎水晶一樣的光芒,不由得抬起手,握住盛顏的雙手,叫她:“母妃……我聽說父皇的傷還沒好,你每天都要替他換藥,現在你要是也病倒了可不好,一定要注意身體。” 盛顏微微點頭,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輕聲說:“雪下得好大,你先回殿裡去吧。” “不行啊,母妃。”他忽然笑出來,又再次握住她的手,耍賴一般地問:“我的壓歲錢呢?” 盛顏這才想起,她回頭看雕菰,雕菰趕緊從懷裡拿出金錢,用紅紙包了,遞給盛顏。盛顏接過,轉交給行仁,說:“雖然已經過了年,這壓歲錢遲了點,不過也算個彩頭吧。”

“我就知道母妃完全忘記我了……”他不滿地說,從她的手中抓起紅包,又趁機摸了摸她的手,說,“母妃,你的手好冷。” “我近來身體不太好,當然比不上你們小孩子。”她終於甩開他的手,不悅地說。 “是是是,謝謝母妃,我走了……”他拿著紅包,轉身就跑。 盛顏和雕菰看著這個小孩子在雪地裡跑走,他一身的朱紫色衣服在雪地裡顯得分外顯目,像鮮血的痕跡凝固在白雪中,觸目驚心。 仁粹宮的暖閣裡,掛著厚厚的錦帳,密不透風,下面的地龍燒得暖和,盛顏一進去,就覺得自己整個人要融化了般,暖暖的無比舒服。 尚訓看見她進來,微微點頭,招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盛顏趕緊問:“皇上不是說有事嗎?是什麼事?” 他低聲說:“並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想著那邊喧嘩,你一定會疲倦,所以早點叫你回來。”

她微微笑起來,坐在他身邊。尚訓看著她鬢邊融化的雪珠子,問:“外面已經下雪了嗎?” 她點頭,說:“剛剛下的,還挺大。” “是嗎?”尚訓與她攜手,到窗邊掀起簾子一看,果然,整個天地都已經是一片碎玉瓊瑤。殿外的枯枝上落的積雪被地氣熏熱了,雪化在樹枝上,又被風凍上,讓所有的樹都包著一層晶瑩剔透的冰,被彩色的宮燈一照,恍如玉樹瓊枝遍布,光芒輝煌,艷麗無匹,整個乾坤就像是琉璃世界一樣。 兩人被這種奇異的景色震懾住,不由得站在窗前看了多時,直到尚訓捂著胸口咳嗽起來,盛顏才想起他身上有傷在身,趕緊拉著他回去坐下,暖閣內溫暖,所以尚訓穿的衣服比較並不厚,他咳嗽時,竟好像又不小心震裂了胸口,她趕緊小心翼翼地解開他的衣服,看到裡面繃帶已經被血浸得斑斑點點,不由得皺眉道:“太醫院這些人在幹什麼……”

“去年秋天留下來的舊傷,一直都沒有養的痊癒,前幾天又被瑞王所傷,本來好一點的傷口,又被撕裂了,哪有這麼容易養好的。”尚訓懊惱道。 原本傷口上敷的藥已經被血浸濕,當然是不能用了。尚訓與盛顏自感情複合之後,兩個人親密無間,幫他換藥的事情幾乎都落在她的身上,宮里人都知道,所以景泰趕緊去旁邊取出藥來,遞給盛顏。 盛顏取過旁邊的蛇油倒在藥上,將藥揉得濕潤了,黯淡的藥香在她面前散開,微微苦澀。她用自己的手指在藥上按了按,將它理平整,輕輕敷在他的傷口上,幫他包紮好,低聲說:“這藥再敷下去,可要停幾天了,不然的話皮膚哪裡受得了,讓他們弄點擦的藥粉來。” 尚訓微微點頭,眉目間頗有煩惱的神情,拉著她的手,長出了一口氣。 盛顏知道最近朝廷十分棘手,便問:“不知前幾天說要調鎮南王回來,這幾日可曾到了?” 尚訓皺眉道:“人倒是已經到了,不過現在在天牢裡呢。” 盛顏大驚,忙問是怎麼回事。 “他帶了自己的部屬和兒子項云寰,駐紮在京城之外三十里。君中書代朕去勞軍,誰知這個項原非看朝廷空虛無人,竟然就地還價,說自己鎮南王這個名號恐怕不能服眾,不肯接收朝廷的十萬大軍,也不願開撥隊伍,要朝廷封個實號。” 原來鎮南王雖然號稱為王,卻是虛號,並沒有封地,他要求朝廷封個實號,是要弄一塊自己的封地,分疆列土了。 盛顏驚怒,問:“這還得了,怎麼可以!” “當然不可以,本朝從來就沒有諸侯王的製度,連瑞王,也沒有自己的封地,他有什麼資格要挾朝廷。”尚誡怒道,“今日傳來消息,不但威靈關不保,連蘭州也已經陷落,得了,他也不必去增援蘭州了,朕直接派人送他進了天牢。” 盛顏猶豫道:“如今城外還有他帶來的大軍,將主帥打入天牢,恐怕不妥?” “管不得了,他也是自恃朝廷不敢動他,所以才敢大搖大擺入獄,這還是給我們臉色看呢。”尚訓說著,似乎是過於激動了,忽然一下子摀住胸口,嘴角一口血湧出來,顏色烏紫,頗為嚇人。 盛顏趕緊抱住他,急問:“怎麼了?” “胸口……麻癢癢的痛……”他氣息不穩,勉強說。 “你的傷口裂開了,還是不宜動怒,先別想了。”盛顏安撫他。 他皺起眉,正要說什麼,卻突然一口氣噎在喉口,臉色發青,頓時倒了下去。盛顏大驚,撲在他的身邊,連聲急問:“怎麼了?” “胸前……傷口這裡……”他艱難地指著自己的胸口。 盛顏怔了一下,趕緊將他剛剛敷上去的藥一把扯掉,可以已經來不及了,尚訓的胸口已經變成一片黑紫,傷口血肉翻起,觸目驚心。 這藥裡,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被人下了毒。 盛顏立即回頭叫景泰:“快去召太醫!” 景泰轉身疾奔出去,盛顏聽到他在殿外因驚慌而顯得格外尖銳的聲音:“快,召太醫,快……” 但即使是這麼怪異的聲音,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了,在驚慌失措中,她正回頭看尚訓,猛然間只覺得脖子一緊,尚訓用無力的手扼住她的脖子,唿唿喘氣,顫聲問:“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盛顏大腦一片空白,她艱難地搖頭,說不出話來,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尚訓只覺得自己的胸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心裡知道自己已經活不了,去年秋天,他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時候,曾經徹底地了解死亡。現在,也許他非走不可了。 只是面前這個女人,她給自己的藥中下毒,一臉無辜的驚慌,這樣看著自己,就像是她放走瑞王時一樣,滴水不漏,真叫人害怕。 他手上加勁,死死地扼住她的脖子,他的臉在劇痛和死亡的催迫下,已經扭曲了,他將自己的耳朵湊在瀕臨死亡的她的耳邊,低聲說:“就算死,你也要和我死在一起……因為,阿顏,我不能把你留給別人……” 盛顏胸口疼痛,她已經唿吸不到空氣,因為視線模煳,眼前只剩了一片昏黃。 去年秋天,他曾經面臨死亡。他問她:"我死後,你打算活多久。 那個時候,她沒有勇氣跟著他去,因為她心裡,還有另一個人。 但現在,她和那個人已經沒有關係,她已經在心中發誓用自己全部身心來愛面前這個人——世上不都是這樣的嗎?鴛鴦不獨宿,蝴蝶定雙飛,愛的人死去了,另一個人,也要跟著他而去。 一輩子,一生,就這樣了。 她這樣想著,感覺到自己胸口劇痛的窒息,她的脖子好像要折斷了,她神情已經開始恍惚。但是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將自己的手撫摸上尚訓的臉,她眼淚從眼眶中不斷地跌落,但是她的嘴角,艱難地浮起一絲笑容來,她顫抖著唇,輕聲說:“是……尚訓,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和你一起。” 只這輕輕一句,她已經竭盡全力,嘴角的鮮血湧出來,鮮紅的珊瑚色,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這溫熱的鮮血,滴落在尚訓的手上,他這才像是突然醒悟過來一般,他看著面色青紫的盛顏,她臉上滿是眼淚,卻向自己艱難地微笑。 因為這微笑,讓他全身的暴戾,瞬間煙消雲散。 “阿顏……”他低低地叫著她的名字,不知不覺地,鬆開了自己按在她脖子上的手,用力地抱緊她,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肩上。 盛顏驟然唿吸到新鮮空氣,頓時大口地喘息起來,可還沒等她恢復過來,便覺得胸口溫熱,她伸手一摸,全是烏紫的血跡——是他身上的血,染得她胸前一片濕漉漉。 她拼命地抬手,想要用自己的衣服按住那個傷口,可是沒有用,她只弄得自己雙手上全都是他的血。她怔怔地看著,忍不住痛哭失聲。 尚訓卻只緊緊地抱著她,低聲問:“阿顏……你……恨我嗎?” 她咬緊下唇,良久,顫聲說:“我……若我一開始遇到的是你,而不是瑞王,那該有多好。” 尚訓不知不覺,也流下眼淚來,他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發間,覺得胸口的疼痛已經過去了,全身都是暖融融的感覺,像是泡在溫水中一樣,無比舒適。 她是願意跟自己一起生死相許的人,在他死前,終於知道這一點,真是他此生最大的幸運。 “我,唯一恨的是瑞王尚誡。”她彷彿受了夢魘,喃喃地念著,“這個人若是不在世界上,該有多好……如果從來沒有這個人出現,我們該有多好……” “阿顏……”尚訓慢慢地開口,低聲說,“他要讓我死,現在成功了。他要讓你的母親死,也成功了。但是他唯一沒有做成功的,是你最終還是,愛上了我……”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露出微笑來,“他……真可憐,對不對?” 盛顏感覺到他的手慢慢地滑下來,他擁抱著自己的雙手,沒有了力氣,垂落在床上。 太醫們趕到的時候,尚訓已經昏迷不醒,他胸前的藥,確實被人下了毒,毒藥直接刺激到了心脈,奄奄一息。 “這個毒……好像和當年攝政王暴斃在宮裡時中的,是一樣的……”太醫院的人戰戰兢兢地說,“龍涎,是歷來皇家處置宮人和重臣的毒藥,沾唇便必死無疑,而皇上如今是傷口碰到,毒藥又被其他藥物抑制住,所以一時並沒有奪去皇上的性命,只是……” 當年攝政王在宮中暴斃,難道不是瑞王尚誡下的手嗎? 盛顏手握成拳,她的指甲,緊緊地嵌進掌心的肉中。 半年來一直傷病纏綿的皇上,如今陷入昏迷,雖然在太醫們的極力搶救下,他終於沒有停止唿吸,但連意識都失去了,與死亡,又有沒有什麼兩樣。 太醫院所有人殫精竭慮,試盡各種辦法,希望讓皇上醒過來,都告無效,最後只能戰戰兢兢地告知皇后和德妃,皇上近日不可能甦醒,唯一可以寄希望的,就是奇蹟,或者,一直等待下去。 可等待,誰知道能等到什麼,也許等到的,是他生命衰竭,終於再也沒有睜開眼的一天。 沒有人認為是巧合,所有人都知道兇手是誰—— 在這個,局勢動盪,天下不安的時刻,皇上變成這樣,唯一得利的人,只有正向著京城步步進逼的,瑞王尚誡。 防衛司的人開始著手調查仁粹宮那些藥中間的經手人。但,雖然將太醫和殿內的內侍和宮女全都嚴加查問,卻沒有查出什麼。 而朝臣們可說是最煩惱的人,他們商議著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君王倒是還有,可是中毒極深,恐怕一時半刻醒不來。而太后被移到西華宮去,已經遠離了朝廷,如今宮裡剩下的,只有一個皇后,兩個妃子。 中書令君蘭桎率先向著女兒君皇后拜請,說:“太子年幼,雖然可以代行監國之權,但還請皇后從旁協助,輔助太子主持政局,掌管朝政,待皇上醒來,再作打算。” 君容緋靠在宮女的身上,哭得幾乎暈厥過去,勉強搖頭,說:“本宮和貴妃,對這些事全都一點也不懂,只有德妃與皇上親密,有時還會代擬一下詔書……而且德妃才是皇上欽點的太子母妃,如今自然是德妃輔佐太子,垂簾主持朝政,我只願在宮中替皇上祈福,願皇上早日醒來。” 元貴妃也在旁邊跪禀皇后說,自己願意跟隨皇后,不問世事,此後天天年年服侍皇上,為皇上祈福。 君蘭桎無奈於女兒的無能,轉頭去看盛顏。 她坐在椅上,怔怔出神,盯著屋頂的藻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言不發。她臉色蒼白,可是目光卻並沒有渙散,和普通宮中女人天塌下來的反應不同,她至少,還在想著事情,還比較鎮靜。 君蘭桎在心裡想,以前皇上在的時候,對盛德妃是格外眷顧的,誰知他駕崩之後,卻是盛德妃的反應最為平靜,看來,這個女人也許是薄情寡恩,不好對付。 想到這樣的女人,即將介入朝廷,君蘭桎覺得有點頭痛,對他來說,一個像女兒一樣軟弱無能的人掌握后宮,實在是朝廷的福氣,可也沒有辦法,他只好率領一幫朝臣,轉向盛顏,請她主掌朝政。 其實,雖然號稱主掌,但也不過是在皇帝不省人事、太子年幼的時刻,做這個皇朝政權的傀儡。 但,她雖然明白地知道這一點,卻還是點頭,答應了他們。 在昏迷不醒的尚訓的病榻前,她接過玉璽,終於對著群臣們,說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話——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定要將逆賊尚誡,碎屍萬段!” 為了這一個理由,在宮中其他人惶恐驚慌的時刻,她咬著下唇,忍住哭泣,和群臣商議太子監國的禮節,催促內局趕製衣冠,理出太子長住的宮殿,頒發太子代監國詔書,讓全國寺廟祈福,並大赦天下…… 一夜,無數的事情都要她去做。 她在疲於奔命的時候,眼前發黑,絕望地希望自己快點倒下,再也不要管這些。她本來,應該守著昏迷的尚訓,靜靜地等著他醒來。她本來,只需要和別人一樣,流著眼淚,祈禱著自己的丈夫睜開眼,與她緊緊擁抱,人生圓滿。 可這世上還有一種悲哀,叫做現實,逼迫著她,一步步走下去。 為了,她抱著昏迷的尚訓時,浸著鮮血的誓言。 一夜哭下來,所有人的眼睛都腫得跟桃子似的。盛顏讓人將皇后和貴妃扶回去歇息,又令人將嘉旒殿收拾出來,讓行仁暫時居住。 不是不想甩手一個人哭,只是沒有辦法,現在滿宮就只剩下她,皇后和貴妃這樣怯弱,太后也不行了,染上了重病,只剩下她一個,還在撐著宮裡的一切。 她一個人在殿內,疲憊與悲傷幾乎要淹沒了她,但她還是支撐著,走到尚訓的床前,握住他的手,看了一看他。 他眉眼清秀,平靜睡著。如同未曾見識過世間風雨的嬰兒,他不在這個紛繁世界,他現在,在另一個安靜的地方做著香甜的夢,開心如意。 盛顏自己的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靜靜地唿吸著。 “尚訓,你一定要,早點醒來……因為,我真不是那個人的對手。” 她說著,怔怔出了一會兒神,又喃喃地說:“可是,誰能是他的對手?” 這世上,再沒有那麼殘忍無情的人了吧。 對老弱婦孺,對自己的親弟弟,都能下這麼狠手的人,誰能是他的對手。 怨恨,與必然失敗的絕望,讓盛顏覺得自己就像是垂死掙扎的一條魚,正在岸上,徒勞地抽搐著。 可,雖然知道再怎麼掙扎也沒有用,卻還是不甘心,就算是能阻止他一步也好,她也絕對不會放過機會。 不過,她在后宮聽政的事情,進行得也算順利。 本來她便只是傀儡而已,小事她不管,大事她管不著,她唯一的責任就是管教行仁。而行仁這個頑劣的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現在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所以居然也乖起來了,對她還算得上很恭敬,每天早晚來請安,朝廷上議事的時候,他雖然不耐煩,但是被盛顏訓斥過兩次之後,以後也就乖乖地坐在那里當擺設了。有時候朝廷上吵得死去活來的時候,盛顏在御座後面,會看到行仁正襟危坐在龍椅上,手中悄悄玩著一隻蟲子。 盛顏很頭痛,但也暗暗地,有一種羨慕他的情緒。這個孩子,似乎真的感覺不到,朝廷岌岌可危,大廈將傾。他活得沒心沒肺,高興快活,像個普通小孩子一樣。 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盛顏確實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該去往何方。 瑞王在西北方的勢力非同小可,而且又得到外族的協助,如今北方各州都已經蠢蠢欲動,皇帝中毒昏迷後,對局勢更是雪上加霜,各地都對於朝廷的孤兒寡母沒有信心,企圖投誠瑞王者不在少數。今日又傳來壞消息,兩淮督軍因為阻攔瑞王左翼軍而被斬殺。 君蘭桎舊事重提,又提到項原非,如今朝廷已經無可奈何,盛顏雖然號稱是執政德妃,但是在朝廷上並沒有屬於自己的真正勢力,所以在朝廷上爭議出結論之後,她簽了詔書,冊封項原非為楚王,以後楚地儼然一個國中國,再也不必納稅,但是每年朝貢,朝廷有事,需領兵助戰——而現在,就是朝廷需要的時候,他應該幫助朝廷去對抗瑞王。 行仁看看聶菊山擬好的詔書,抬頭問她:“母妃覺得呢?” 她低聲說:“這不是我們可以做主的。” 他“哦”了一聲,也沒什麼大反應,接過印在詔書上蓋下。 刑部尚書拿著詔書親自去提人,朝廷裡的人結束議事,各自迴轉,心裡都暗暗鬆了一口氣,畢竟,這下子總有一兩個月可以偏安了。 盛顏回到宮中,行仁也跟了進來,問:“母妃,是不是朝廷真的已經很糟糕了?” 盛顏心想,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但是又不能說,在她的心裡,暗自還是希望項原非能支撐一段時間的——而且,若是瑞王真的攻陷京城的話…… 到時候,尚訓可怎麼辦呢? 所以,若真的是這樣的話,她不能殺了他,就自殺吧。 這樣想著,她竟覺得心裡輕鬆起來了,於是便笑起來,對行仁說道:“也不算很糟糕,你放心吧,你是正式冊封的太子,瑞王再怎麼樣,也不過是個亂臣賊子。” 行仁點點頭,突然又盯著她問:“母妃,如果瑞王來了,你說不定,也能過得很好的……因為他喜歡你。” “別胡說八道!”她立即怒道。 行仁被嚇了一跳,訥訥地看著她,小心地叫她:“母妃……” 她感覺到自己的失態,按著胸口,長長地吸了好幾口氣,才鎮定下來,然後說:“你別胡思亂想了,現在,我們和瑞王勢不兩立。以前……以前的一切,都是錯的。” 行仁不明就里地點頭,用一雙清澈的眼睛,怯怯地看著她。 她嘆了一口氣,叫他:“皇上……” 還沒等她說出話,雕菰從外面奔進來,說:“娘娘,君中書和刑部李大人求見,說是朝廷極要緊的事!” 盛顏心裡隱隱覺得肯定是項原非那邊的事,不知道朝廷做了這麼大讓步他還有什麼要求,頓時煩躁起來,轉身就領著行仁出殿去見他們。 君蘭桎還算勉強鎮定,刑部尚書卻是雙腳打戰地站在那裡。看見盛顏和行仁出來了,刑部尚書一個趔趄就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微臣失職,微臣死罪……” 刑部尚書是趙緬叛逃之後剛剛頂替上來的,以前是刑部左侍郎,盛顏明白他戰戰兢兢的心情,便問:“是項原非又要提什麼要求嗎?你們商量一下,能讓步的就滿足他就是了,如今還有什麼辦法。” 刑部尚書卻說不出話來,君蘭桎也跪下了,低聲說:“項原非……死了。” 盛顏大驚,臉色大變,問:“怎麼回事?” 刑部尚書結結巴巴地說:“微臣也不知道啊……項原非一直在獄中好好的,等朝廷封王的詔書一下,我們趕緊迎他出來,誰知就在他出獄的時候,獄卒中突然有人衝出,一刀正中他的左肋……我們已經抓拿下那個獄卒了,可是他卻……卻說……指使他的人是……” 盛顏怒問:“是誰?” “請德妃和太子殿下恕微臣無罪。”君蘭桎說。 盛顏點頭,問:“是誰?” “那個獄卒說……是盛德妃命他下手的。” “豈有此理!”盛顏唿的站起來,氣得全身發抖,“我一直在宮中,什麼時候和刑部天牢的人有接觸?” “臣等當然知道,這人定是隨口污衊,可是項原非的兒子項云寰卻不知為何,已經早早得到消息,知道了他父親喪身於天牢,如今他已經兵圍京城,要……” 盛顏看君蘭桎說到這裡,不敢再說下去,便冷笑問:“要殺我以洩憤麼?” 君蘭桎搖頭,低聲說:“他起兵造反了。” 盛顏心中煩亂無措,這真是內外交困,瑞王還沒有收拾掉,居然這邊又出這樣的么蛾子。 她在煩躁中,又想到一件事,項云寰這人,她曾經見過一面的,在那年春天,大雨中,囂張跋扈地拉著瑞王尚誡,差點要了她的命的人。 而她和瑞王的邂逅,似乎有一半,要歸功於他。 記憶未老,昨日猶在,彷彿是那朵桃花還在她的鬢邊一般,她慢慢地抬手,想去摸一摸自己頭上的花朵,一伸手,卻只摸到冰冷的點翠鳳釵。 她咬住下唇,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才艱難地擠出一句話:“我要親自去天牢一趟,定要把那個獄卒好好審問清楚!” 刑部靠近城牆,盛顏在下鑾駕的時候,清清楚楚地聽到城外的喧嘩聲,是正在調兵遣將的聲音,馬蹄聲和士兵的吆喝聲合成一片,早就把附近的居民都吵醒了。 “兵部已經召集士兵準備守城,雖然朝廷曾經召集過十萬大軍,但是實際上只徵招到八萬多,而且還全都是在城外,目前在京城內的只不過有三千防衛司,五千御林軍,恐怕難以和外城的兵馬里應外合對抗項云寰。”君蘭桎在她身後說。 盛顏看看驚慌失措站在街上仰望外面的百姓,默然地轉頭,到刑部裡面去了。 京城如果就此陷落,會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像她和母親一樣,失去親人,掙扎在寒夜中? 但,誰知道呢……也許他們會過得更好,也許全天底下都會感謝瑞王平定九州,從此結束這混亂的局勢…… 她不知不覺感到絕望,最近她頻繁地感到自己絕望。 尚訓會怎麼樣?他能不能醒來?可即使他醒來,局勢又會變怎麼樣? 天下大亂,四方動盪,這一切,竟然全都在春日中,桃花下,她曾經遇見的那個人手中。 天牢內依然陰暗。盛顏進內去一看,一股血腥味淡淡飄出來,被嚴刑拷打的那個人已經不成人樣,看來刑部的人是不忌憚用任何手段來拷問出罪魁禍首的。 看見她走進來,那個掛在刑架上已經奄奄一息的人,慢慢地抬起眼來看她,扯開嘴角,用力露出一絲猙獰的笑,說:“盛德妃,你吩咐小的幫你辦的事,小的已經辦妥了……” 盛顏現在沉浸在悲哀絕望的感情中,竟然也不太憤怒了,只是開口問:“我是何時何地吩咐你的?你叫什麼名字,是做什麼的,我怎麼不知道?” 他低下頭,呵呵地笑起來,說:“你靠近一點,我告訴你……” 盛顏猶豫了一下,看到他的手腳都被牢牢鎖定,動彈不得,於是慢慢地走過去,問:“你要說什麼?” 他伸長脖子,湊到她的近旁,低聲說:“瑞王……讓我代為向你問候。” 她愕然地睜大眼睛,急問:“什麼?” 他卻大笑起來,如同瘋狂,片刻之間,噴出一口鮮血,立刻氣絕。 刑部的人趕緊衝上來,撬開他的嘴巴一看,無奈地回頭看著盛顏,說:“已經咬舌自盡了。” 盛顏卻聽若不聞,她木然地轉身離開,回到宮裡去。 他成功了,舉手之勞,讓朝廷唯一可以倚仗的力量,就這樣成為了另一股威脅。 已經是正月了,元宵剛過,京城卻一點氣氛都沒有,朝不保夕的感覺,深深地壓抑在京城上空。 她陪著昏迷的尚訓,在床榻邊坐了一會兒,抬頭看見外面,落光了梅花的樹枝,還沒來得及長出葉片,光禿禿的枝頭,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中,根根直立,蕭索無比。 她走出去,在沒有一點生氣的庭中徘徊了好久。黃昏暗紫色的夕陽下,她一個人來回走著,恍惚覺得是去年春日,滿樹桃花紛亂,那個人——那個她現在最恨的人,在樹下靜靜地看著她,微笑。 時光真殘忍,才不到一年,如今,人事已非。 要是當初,沒有遇到他,該有多好。 那個時候,她又怎麼會想到,如今她活著的目的,就是與他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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