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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東風有意揭簾櫳

桃花亂 侧侧 9323 2018-03-16
九月金風透重衣,十月草枯鷹眼疾。 那年十月,京城以西八十里外山林中,皇家禁苑的圍獵開始。十月初旬便由管圍大臣先行布圍,嚴禁任何人進入圍獵地區,御林軍跑馬清人,以防有樵夫藥客進入。整整十六座山頭,全部封鎖。 十月中,查山中確實再無人出入,各衙門預備圍獵事宜。嚮導官兵大臣前往所經之地,熟悉地形。兵部擬定隨行人員及御林軍扈從。行前一日,以秋獵告奉先殿祭天奉祖。 十月十五,尚訓騎馬出宮,武官引扈隨行,文官跪送出宮。 先帝不喜弓馬,尚訓登基後又一直推說自己年幼體弱,所以秋獵已經停止了十來年,這次行獵是二十多年來的盛事,滿城人都津津樂道,認為尚訓帝年歲漸長,如今已經開始接管朝廷,身體也漸漸好起來了,這次可能就是一次預先宣告,以示自己以後對朝廷的信心。

緊隨他之後的,除了瑞王尚誡,還有太子行仁,以及君太傅的兒子、皇后的哥哥君容與等人。 出城之後,漸行到狩獵之地,休息一夜,十月十六,秋獵正式開始。 秋天的碧空明淨如洗,雲朵的顏色淺淡,長長逶迤在遠山頂上。 平原上只見眾騎飛馳,圍捕獵物。君容與站在尚訓身後盯著天地交際處看看,等到遠處一圈煙塵滾滾泛起,他興奮地叫出來:“來了!” 尚訓站起來,等那些塵煙再近一點,就可以看出馬前驅趕而來的是驚惶逃竄的野鹿和獐子,間或有幾隻野羊。 這邊圍著的騎手也將馬一催,沖向中心。包圍圈立即縮小,那些動物驚見前面也有阻攔,逃在前頭的收勢不及,轉身太快,硬生生撅了膝蓋倒在地上。只見包圍圈中一片塵土滾滾,動物隳突叫囂,混亂一片。

君容與獻上弓箭,請皇帝先獵。尚訓覺得這樣打獵很無聊,但是照例定要皇帝先獵過,其他人才能開獵,他取過弓箭,朝一片塵土中胡亂射了一箭,一隻鹿'呦'地一聲倒地,隨行官要去這樣的混亂中拾獵物,尚訓叫住他,說:“昔年成湯網開三面,今日這樣恐怕把這裡的野物獵絕了,叫他們散了。” 傳令官馬上傳令下去,讓他們自行散獵,看誰的獵物最多,傍晚行賞。 尚訓在隨行宮女端過來的盆中慢慢洗手,看尚誡足尖在馬鐙上一點,翻身上馬,他叫道:“皇兄。” 那匹馬本已起步,尚誡將韁繩一帶,蓄勢待發的馬立即人立起來,在空中長嘶一聲,硬生生停住。尚誡在馬上並不下來,只是俯身問:“皇上?” 尚訓卻一時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此時長空中一聲鳥鳴,尚訓抬頭去看,一對白色的大鳥在空中飛翔。

“這是天鵝,要飛到南方去了吧。”尚訓問,尚誡應了一聲,君容與以為皇上要天鵝,舉起攜帶的弓箭,朝那對天鵝射去,'休'一聲正中一隻天鵝的翅膀,只聽那隻天鵝悲鳴一聲,急劇下墜跌落在草原上。 隨行官立即縱馬上去,在馬上俯身起落,將天鵝撿在手裡,大聲說道:“君右丞之物。”文書官趕緊記上。 只剩下另一隻天鵝在天空中嚇得上下驚飛,驚慌失措。 尚訓淡淡說:“這兩隻鳥一起飛到南方去,要相伴過冬,可現在只剩下它一隻,以後只影孤單,真是可憐。” 尚誡聽他這樣說,抬頭看著那隻驚飛的天鵝,忽然想起了那一句“願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 這一隻天鵝,失卻了伴侶,以後只影孤單,千山萬水,真是無法活下去。

他忽然伸手抽出弓箭,瞄準那隻倉惶驚飛的天鵝,弓弦震響,一箭穿心,那隻天鵝淒厲哀鳴,也從空中一頭墜到地上,立時氣絕。 他放下弓箭,淡淡說:“現在它們在一起了。”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周圍太陽曬在草葉上的香氣,被淡淡的血腥味侵襲。 時近中午,開始鳴金,但大家都在山中酣興正濃,好久才陸續看見幾個人散散跑回。眾人正在猜測今天會是誰的獵物最多時,忽然有人指著遠處山崗叫道:“紫鹿!” 一般的鹿都是紅棕色或黃褐色,但那隻鹿的顏色卻異常濃烈,居然是紫檀色的,頭頂的角高大神氣,站在山頭上看著這裡。 尚訓此時抄起弓箭,帶頭就衝了上去。 那隻鹿轉頭就跑,尚訓緊追上去。近衛御林軍連忙跟隨上去。 一幫人消失在山林中。

此時正是正午時分,太陽的光線熾烈地照在方圓數百里的起伏平巒上。秋天,在全天下都是一樣的。漫山遍野的葉子,艷紅,金黃,灰黃,即使還有綠色,也已經暗沉。 永徴宮被驚動時,已經是凌晨了。棠月惶急地叫醒正在睡夢中的皇后君容緋。皇后年輕愛睡,有點不開心地睜開眼睛。 她聽見棠月嚇得語無倫次的聲音:“皇上……皇上回來了,娘娘趕緊去看看吧……” 君容緋看看外面的天色,愕然問:“怎麼現在回來?” “我聽說……是皇上在圍獵時中箭,現在在清寧宮,娘娘快點去吧……” 君容緋披衣起身,想想現在必定會見到大臣,雖然事態焦急,但禮不可廢,於是將常服穿好,罩上霞帔,掛了墜子。理好頭髮戴上鳳冠,穿上雲頭錦鞋,係好黻黼大帶,然後詔鑾駕起行。

等她到清寧殿的時候,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已經來了。她問了大哥君容與,才知道皇上去追一頭紫鹿時,忽然樹叢中有支流箭射過來,正中皇上胸口。隨行太醫雖取出了箭頭,但已經傷到肺了,現在還在昏迷中,一唿吸口鼻就有血湧出,恐怕是不行了。 君容緋過去看了看尚訓,他在一殿的燈光下蒼白冰涼。她嚇得用手絹捂著臉,坐在床前無聲地哭出來。 忽然,她看見尚訓口唇微微動了一下。她忙跪下,湊前去聽,開頭幾個字模模煳煳,聽不出是什麼,後來他連著說了好幾遍同樣的一個詞。 君容緋凝神屏氣地聽著,良久才聽出來,在氣息奄奄的尚訓口中,與血一起湧出來的,是'阿顏'兩個字。 她抬頭看四周驚慌無措的眾人,看這個殿內的燈火如同霜雪,明亮而冰冷。

她回頭對自己的大哥,京城防衛司右使君容與說:“去雲澄宮,詔盛德妃。” 君容與到達雲澄宮時,天色已經通徹明亮,雲澄宮守衛驗看了皇后令信,帶他到了凌虛閣。在瀑布飛瀉的小樓邊,他看到站在懸崖上看瀑布的盛德妃,這裡下臨無地,唯有水花亂飛,如同春日的點點楊花。 他跪下說道:“京城防守司右丞君容與見過德妃娘娘。” 瀑布邊水聲如雷,在四周的山谷中隱隱迴響,他的聲音顯得微弱,盛顏沒有聽清楚,回頭問:“什麼事?” 他抬頭看她,在背後的水風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雲霧一般獵獵飛揚,背後無數楊花不斷開謝。瀑佈在下流,她恍如緩緩上升,君容與一個恍惚,彷彿她正在羽化成仙。 他不敢多看,慌忙把頭低下去了。

盛顏以為他聽不見自己說話,走近一點問:“是皇上……要見我嗎?” “皇上在秋獵遇險,太醫束手無策,如今只想見德妃娘娘一面,請德妃娘娘立即回宮……”他低頭說。 盛顏聽他這樣說,知道是危急了,怔了一下,立即奔出去,雕菰緊跟著她出去,卻只見她在門口腳一軟,跪倒在一地的冰霜中。 雕菰撲上去抱起她,才發現她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勉強被人扶著坐到車上,她的手冰涼,微微顫抖。雕菰伸手去摸摸她的額頭,發現一點溫度也沒有,駭得連忙縮了回來。 一路上車馬顛簸狂奔,到京城時太陽已經升起,路邊的秋霜化成露水,晶瑩透亮,在陽光下幻出五彩顏色。 從南華門進去,清寧殿就在眼前。 盛顏踉蹌撲到尚訓的床前,皇后在旁邊看她鬢髮凌亂,一身素白,不覺微微皺眉,低聲說:“皇上還好。”

尚訓現在倒是平靜了,十幾個太醫折騰了半夜,血總算止住,但他唇色暗青,全身冰涼,眼看只剩最後一口氣息在等待她。 她的眼淚潸潸而落,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尚訓微微睜開眼看她,也不知道對她是應該怨恨還是應該難過。 他艱難地伸手出來,盛顏忙握緊他的手指,她因為哭泣而氣息噎塞,握著他的手,雙膝一軟,跪在了他的床邊。 他嘴唇在動,盛顏將自己的臉貼上去,聽到他說:“阿顏……”聲音低啞,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她將自己的臉埋在旁邊的被上,他卻用力抬起手,撩開她的頭髮,靜靜地看著她,眼睛裡悲哀莫名。 許久之後,他才低聲問:“我死後,你打算再活多久?” 她跪在地上看著尚訓,不知道該怎麼說,良久才顫聲說:“皇上萬壽無疆……”

他忽然止住她,低聲說:“不用說了……我不想听。”他神情怨恨,眼神冰冷的看著她。 盛顏默默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尚訓看著她好久好久,他的意識開始模煳,只在朦朧間看見窗外的陽光,淡淡照進來。在清寧殿一室的黑暗中,只有盛顏是明亮的。 恍惚眼前幻覺,他看見盛顏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艷陽迷離,她在如煙似霧的豔紫色藤花中,彷如散發出熾烈光華,容光流轉。 是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到現在,他卻連她最細微的神情都還清楚記得。 他緩緩鬆開自己的手,將眼一閉,用力對景泰說:“送她回去……回朝晴宮去。” 離開清寧殿,被外面的風一吹,盛顏想著剛剛他的話,才忽然明白過來,尚訓是想讓自己跟隨他而去。 我死後,你打算再活多久? 可是,他說出了口,卻又不願聽到自己的回答。 但,即使她剛剛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真的會願意與尚訓一起沉睡在陵墓中嗎? 御林軍的人在嚴密審查當時圍獵中的人,但因為弓箭上沒有特殊標記,而且當時射獵的人群也很亂,所以一時沒有頭緒。 而上綬局的人已經開始商量擬制尚訓帝的讚書,因為擔心在龍馭之後再發詔書會忙亂。 太醫們在一起商議傷勢,卻開始辯論三七與白芨哪個應該佔多份,既而開始爭執。 尚訓,彷彿被遺忘在清寧殿的黑暗中。 我死後,你打算再活多久? 現在我要永遠離開了,你會怎麼樣度過自己的一生? 尚訓只覺得自己面前的黑暗漸漸淡去,奪目的光亮照亮了他全身。他想,自己是要走了,與這個世界告別了。人是最善忘的動物,他現在不帶她走,不久之後,她就會徹底遺忘自己。 在他孤零零睡在地下的時候,尚誡會成為萬人矚目的,盛顏的所有者。 死亡,這般可怕,失去一切。 尚訓心中痛楚悲慟。他逐漸喪失意識,只有一個念頭始終清晰—— 不要一個人在黑暗中永遠被人遺忘,不要盛顏在別人身邊幸福,若上天願再給他一天,他一定要改變自己,改變一切。 那天下午,尚訓奇蹟般地甦醒過來,在喝了幾口粥之後,他又沉沉睡去。太醫號脈之後,詫異地發現他的脈息居然強起來了。在時而昏迷,時而甦醒七八天之後,他開始讓景泰扶他下地,從清寧殿慢慢走出去。 眼前是長風迥回,天高雲淡。他恍如重生,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仰望天際,良久,他才淡淡閉上眼睛,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盛顏在朝晴宮呆著,除了等待,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尚訓恢復後,也沒有來找她,甚至,也沒有人來告知她一聲,連尚訓的身體情況,都是雕菰在外面打聽到,再回來告訴她的。 可盛顏,只能在心裡感謝尚訓對她這般寬容。他看見了她與自己的哥哥相擁,他從死亡中掙扎過來,人的一生,其實常常都是被某一剎那改變的,改變愛情,改變性格,改變命運。 一個人由秋到冬,日子緩慢流轉。實在寂寞得沒有辦法了,盛顏就和在宮外時一樣,開始刺繡。她用了四十多天時間在一匹二十丈長的白綾上細細臨摹八十七神仙圖,然後準備用自己以後幾十年的時間慢慢繡完它。宮中的女人,最需要學會的,不是勾心鬥角,而是,如何排遣寂寞。 伏案刺繡是非常累的事情,她有時候一整天就繡一隻眼睛,反復挑絲線來調整眼睛的神采;有時候十七八天也繡不好一個面龐。她詫異於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紅,暈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卻偏偏有這樣動情的神態。 有時候身邊宮女在灑掃時會議論說:“知道嗎?原來皇上將太后移到西華宮去了。” 西華宮在宮城西角,靠近冷宮。堂堂太后被移到這裡,於禮是不合的。 另一個宮女詫異問:“為什麼?” “據說是因為刑部的人到現在還是查不出刺客,太后懷疑那一箭是瑞王放的……”說到這裡,盛顏在旁邊低聲呵斥道:“胡說八道。” 她嚇得趕緊住口,怯怯地說:“是……是太后這樣對皇上說,被旁邊的宮女聽到了……” 盛顏怔怔好久,才問:“皇上怎麼說?” “皇上一開始寬慰太后,到後來太后說得重了,他就生氣了,他對禮部的人說,瑞王是他唯一的至親了。” 尚訓這樣,是直接點出太后不是他的親生母親的事實了。盛顏難以想像溫和寬厚的尚訓會說這樣的話,但,其實她與尚訓,現在是宮中最疏遠的人,她又怎麼知道,他如今變成什麼樣。 她想人是很容易改變的,她和他,都變得很快。 月影下,落花中,吹笛到天明的過往,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也許是太累的原因,她每一夜都睡不好,躺在床上感覺自己隱隱酸痛的腰和脖頸,窗外夜鳥振翅飛起,嗚咽而鳴。 偶爾想起以前與尚訓在一起的時光,她就伏在枕上微微笑笑。尚訓對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一個女人曾經這樣被人愛過,也算幸運。 還有瑞王尚誡。他輕易就改變了自己的一切,他是天底下第一個讓自己心動的人。無論變成怎麼樣,至少他曾經說,嫁給我吧。 於是她心平氣和接受一切,安然睡去。 某一夜大風唿嘯,凜冽無比,在整個天地間隱隱迴響。尚訓睡下好久,忽然驚醒過來。側耳傾聽,外面風聲很大,彷彿世間上一切東西都在這淒厲的風聲中消失了,所有來去通通不過是場夢幻。 守夜的宮女都已經熟睡,他一個人出了殿門,看外面風中月色圓滿,月光如同水銀瀉地一般,明亮逼人。景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覺醒,過來在他身後說道:“皇上,現在是三更天,回去繼續安歇吧。” “我第一次和她在桐蔭宮,也是這麼圓滿的月亮。”他緩緩地說,自言自語,如同夢囈。 景泰不敢出聲,只能說:“皇上明天去看看德妃娘娘吧。” 尚訓卻默然,在廊下又看了一會月色,然後終於又說:“我想她……”話一出口,又沒了下文,彷彿所有思念都被風聲吞噬,“可是我不想看見她。” 景泰不明白他想些什麼,只能跟在他的身後,跟他向朝晴宮走去。風聲紊亂,月色下的依稀可見宮牆參差,碧瓦流華。 春日梧桐,秋夜桂花,時光就這樣在風間流走了。 他依然愛她,可是他再也不想看見她。 他倚在朝晴宮牆外,靜靜地用笛子吹了一曲《臨江仙》,他們初見時一起吹過的曲子。月色花影中,笛聲幽幽暗暗,如同暗流。 在這空曠的宮廷之中,所有事情都已經成空,背叛過兩次,生離死別過一次,怨恨紮根,不肯原諒,唯有這笛聲還和當初一樣,這花和當初一樣,這月色與當初一樣。 盛顏披衣起床,側耳傾聽這笛聲,良久,她伸手取過自己枕邊的笛子,慢慢走出去。一庭的樹在大風中如同流雲,搖動不定。樹葉被風捲上高空,在月光下像淚珠一樣光芒閃一閃就消失,誰也不知道會落在何方。 她走到高牆邊聽著尚訓的笛聲,他近在咫尺,僅僅一堵高牆,就阻隔了一切。 風聲中笛音細細,似斷似續。盛顏背靠在牆上,抬頭看眼前寒涼月色,這麼廣袤的人世,這麼微小的距離,一牆之隔,他們永遠也回不去。 她將笛子湊近口邊,和了那一曲《臨江仙》。 仙呂調,纏綿悱惻。被狂風遠遠帶走,和過往一起,散落在這一夜。 牆內牆外,兩處落淚。 尚訓胸口血氣翻湧,他胸前的傷口尚未痊癒,傷及心肺的那一箭,總有一天斷送他的性命。 他咳得站立不住,傷口迸裂,滿衣襟都是淡淡的血,景泰駭得說不出話,只能扶著他,哽咽道:“這里風大,皇上趕緊回宮吧。” 尚訓卻抬頭一笑,靜靜說:“你怕什麼。” 狂風唿嘯中,過了良久,他才又低聲地,詛咒一般地說:“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兩人都後悔,生不如死。” 看著他唇角沾了鮮血的扭曲痛恨的臉,景泰微微打了個冷戰。 第二天在垂諮殿,尚訓卻沒有任何異樣,彷彿昨夜並沒有那一場笛聲,他也沒有發過那伴著血的誓言。 在看奏摺的時候,景泰進來禀報說:“綦王府的人過來了,說是有要事禀告皇上。” 綦王府中住的,就是那個被忽視的太子,原攝政王的兒子,行仁。 尚訓不願意理會那個孩子,但停了一會兒,還是點頭說:“讓他進來吧。” 綦王府的老總管進來,跪伏在地上請罪,涕淚橫流。尚訓不免又問了一遍什麼事,他這才顫顫巍巍地說道:“太子殿下每天只喜歡玩螞蟻,常常逃課在王府中找螞蟻,昨日鄭少師斥責了太子一頓,太子懷恨在心,將有皇上名諱的御書手跡放在椅上,少師一時沒有覺察,坐了上去,太子以大不敬罪名逼他跪在庭中請罪,少師年邁,跪了不久就昏迷倒地了,至今還未醒。臣不敢隱瞞,只能速來向皇上告知。” 尚訓一直心裡不清淨,也不願意理會這個頑劣的小孩子,只說:“以前太子雖頑劣,卻還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如今年紀大了,越發不懂事,卻不知道要如何處置?” 殿內大學士聶菊山趕緊說:“以臣之見,管教孩子總是女子比較擅長,或許請太后太妃出面比較好?” 瑞王尚誡在旁邊淡淡說道:“說起來鄭少師的確是自己失察,而且朝中攝政王舊臣頗多,一時之間恐怕難以決斷,還是以後再說吧。” “他不尊年老師長,折磨老臣,怎麼可以這樣輕描淡寫?”尚訓本來也不在意行仁的事,但見尚誡反應如此,心中不由得惱怒起來。 瑞王依然冷淡,說:“先看鄭少師身體如何,若是他沒什麼大礙,那即使處罰行仁,恐怕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什麼效果,若皇上不喜歡行仁的話,不如等他出了不可收拾的大事之後,再革除他太子的名號吧。” 聶菊山立即附和道:“王爺說的正是。” 尚訓冷笑不說話。他明知是應該早點找個藉口將這個太子給廢掉,但又覺得不願意附和尚誡的主意。 他示意景泰先去看看鄭少師的病怎麼樣,不久景泰回來禀告說:“太醫去看過鄭少師了,扎了針後少師終於清醒了過來,但還是口角歪斜,口齒不清,太醫認為安心將養個一年半載,或許能起床走動。” 知道鄭少師撿回一條命,殿中幾人,倒微微有點遺憾。 “還有……”景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麼?”尚訓問。 “殿下說,太后太妃那裡他不去,除了德妃娘娘,他是誰的話也不肯聽的……” “簡直是豈有此理。”尚訓心裡陡然惱怒起來,臉上反倒笑了,說道:“既然如此,盛德妃最近在后宮也沒什麼事情,不如太子就交給她吧。” 景泰應下,心想,若是太子真的認了她做母妃,出事後自然會牽連到她,以後肯定不好在宮中處身,雖然目前似乎是顯耀,可長遠來看,估計不是好事呢。 而瑞王也自然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居然像是沒聽到,只專注管著自己的事。 盛顏聽說皇上居然讓她管教太子,微微詫異,但她如今這樣的處境,竟然已經不在乎了,只願意多點事情,即使是讓自己煩惱的,也好過終日淒惶無聊。 她讓內侍到太子府上,叫行仁過來。誰知過了很久,內侍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娘娘,你還是過去看看吧,太子一進宮就生氣了,不肯過來呢。” 盛顏微微皺眉,站起來跟他出去,等來到角門的金水河邊時,盛顏才看到行仁無聊地坐在河邊,看著裡面一個女官在水中摸東西。現在已經是初冬,天氣寒冷,樹木凋零,池上漂浮著零星的落葉。 盛顏覺得詫異,宮中能做到女官的人,一般都是經歷兩三朝的,她平時遇見了也要打個招唿,怎麼這麼冷的天氣,居然到這裡來摸東西? 她看那女官全身濕透地在水中顫抖,便站在迴廊內問:“是什麼東西掉到裡面去了?這麼冷的天氣就別找了吧。” 那女官回頭說:“多謝德妃娘娘,奴婢馬上就找到了。” 盛顏這才發現這人原來是吳昭慎,她剛進宮的時候,不識宮裡規矩,吳昭慎指點了她很多,是她在宮裡認識的第一個人。所以她未免詫異,問:“昭慎怎麼在這裡找東西?快點上來,要真是什麼要緊的東西,等一下叫幾個年輕內侍下去吧。” 旁邊行仁說道:“我就要讓她下去摸東西,你要多什麼事?” 他聲音還稚嫩,可那股惡劣的囂張,聽在耳中說不出的討厭。盛顏帶著怒氣瞪了他一眼,這小孩子眉目清俊,一身錦繡重紋的衣服,襯得他尤其漂亮,只有一臉神情叫人討厭。 盛顏便問:“為什麼要叫她下水去?” 他笑嘻嘻地說:“誰叫她惹我不高興,現在她下去,我就高興了。” 此時吳昭慎直起身子,手中拿著一個金子的小玩意爬上岸來,她全身泥水,冷得嘴唇都瑟瑟顫抖,把那玩意遞給行仁,顫聲說:“殿下,找到了……” 行仁抬眼看了一下,伸手一下打掉她的手,眼看那小東西又脫手飛出,無聲無息落在泥水中。 “怎麼回事啊,連東西都拿不住?”他笑瞇瞇地問。 吳昭慎臉色慘白,卻只能再次爬下荷池。 盛顏也不再管吳昭慎,隨意地在旁邊的欄杆上坐下,示意行仁過來,然後問:“你書念到哪裡了?可念過了?” 行仁有點詫異她這樣視若無睹樣子,但也只能說:“是,念過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說說是什麼意思?” 他才沒興趣回答,一邊瞥著水中的吳昭慎,一邊問:“你說什麼意思?” 盛顏伸手在他的肩上狠狠一推,行仁猝不及防,嘩啦一聲摔倒在金水河中,河水雖淺,但他慌亂中怎麼也爬不起來,在河底淤泥上滑倒好幾次,嗆了幾大口水,才終於抱著塊太湖石站了起來,他全身上下都是泥漿,頭髮狼狽地搭在額頭上,被初冬冰冷的水一激,他頓時嘴唇烏紫,眼睛怨毒地從頭髮後瞪著她:“你……你敢!” 盛顏坐在池邊欄杆上看他,皺眉問:“我敢?是你自己跟皇上說只聽我的話,難道現在我連管教你一下也不敢?” 行仁打著顫大叫:“你……你八月十五那天……” “太子殿下,請謹言慎行。”盛顏提醒他,“第一,我現在等於是你母妃,你與我現在關係不同,我要是出了什麼事,對你這個宮裡沒人的太子可算是致命打擊。第二,你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若是再造母妃的謠,在宮中引發什麼議論,我不信你還能安然無恙。” 行仁想不到她這樣說,一半是氣的,一半因為被水驟然冰到,臉色發青,全身顫抖,牙齒咬得格格響。 “皇上已經將你託付給我了,以後你就要聽母妃的話。”盛顏微微偏頭看著他,笑道,“從今天開始,我找幾個能幹的侍衛過來,讓他們監督著你。你若要處罰別人的話,他們會讓你先去做——我保證他們一件也不會漏下。” 她回頭對幾個禁宮侍衛說:“我看今天天氣也不錯,把吳昭慎請上來,讓殿下在水里多玩一會兒,什麼時候摸到東西什麼時候起來吧,殿下要是自己想出來的話,你們把殿下再請回去就是了。” 那幾個侍衛面面相覷,其中只有一個官階稍高的入殿侍衛低頭說:“遵娘娘懿旨。” 她對他微一點頭,發現是個長相英俊的少年,雖然皮膚微黑,但眉目過分端正精緻,反倒有一點不染脂粉氣的漂亮。她覺得這個人有點面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又一想,這麼年輕就能入禁宮,恐怕是皇親或哪位大臣的孩子,可能平時見過也不一定。 吩咐他們好好管教太子,她轉身便離開了,根本不理會行仁在背後的怒罵。 回去之後,盛顏喝了一盞茶,又繡了一會兒花,留在金水河邊的雕菰才跑了回來,大口喘著氣說:“太子……太子凍暈過去了,現在鐵霏把他拉上來,找了鄭太醫。” 盛顏“哦”了一聲,手中的針依然穩穩地在繡著仙人飄飛的衣帶,等繡了十來針之後,她才問:“鐵霏是誰?” “是新來的那個侍衛,他父親就是以前赫赫有名的西北鐵將軍,十年前戰死之後,鐵霏就進新柳營了,現在剛剛到宮裡,已經是入殿侍衛。” 盛顏抬眼看一看她,微微笑了出來。 雕菰頓時臉紅起來,結結巴巴地問:“娘娘……你笑什麼?” 盛顏笑道:“沒什麼,你今天剛剛跟他見面,打聽得倒仔細。” 雕菰趕緊辯解:“哎呀,不是啦,他以前在雲澄宮就是守衛啊,只是娘娘沒有留意而已,我剛跟你到雲澄宮的第一天晚上,居然有小賊進來,還是鐵霏救了我呢。” 小賊……要是瑞王知道自己被說成小賊,不知道臉上是什麼表情?她想到這裡有點想笑,但是再想到瑞王,不覺心裡又一沉。 如果當時一念之差,她跟著他到了他的身邊,現在會怎麼樣呢?會遇見什麼,發生什麼,現在又開心還是不開心呢? 但人生沒有如果,一切都已經是無奈了。 她裝作不知情,問雕菰:“那天晚上發生什麼了?怎麼會有小賊進來?” “哎呀,我可被嚇死了,就是不敢對娘娘說啊……那天晚上有人進來,我剛剛被驚醒,結果一下子就被摀住口鼻,帶我到了旁邊的廂房,我還以為我死定了,沒想到那個人那我丟在那裡,就出門去了,過了好久我才被鐵霏發現,幸好沒出事,我也不敢聲張……” “是吧,還好他湊巧發現了你……”盛顏淡淡地說,也不在意,繼續低頭繡花去了。這時鄭太醫也過來了,禀告她說:“太子殿下受寒了,喝了藥湯之後,要趕緊捂一下汗才好。” 盛顏點頭,看見他身後被鐵霏扶著有氣無力的行仁,漫不經心地說:“雕菰,把棲霞閣收拾出來,讓太子休息。” 雕菰趕緊領著鐵霏過去了,盛顏又問鄭太醫:“太子殿下沒什麼大礙吧?” “太子寒氣侵體,可能會病一場,要好好休養才好。”鄭太醫憂慮地說。 盛顏說道:“不礙事,讓這孩子吃點苦頭也不是壞事,凡事我擔著。” “是。”鄭太醫鬆了口氣,趕緊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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