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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桃花一簇開無主

桃花亂 侧侧 13311 2018-03-16
天氣漸漸地熱起來了,夏天已經到來,即使朝晴宮有那麼多的花木濃蔭,暑氣還是逼了進來。 午後蟬鳴聲聲,讓人只覺懨懨欲睡。尚訓敬業地在看那些黃綾折子,盛顏陪他坐著,在一邊閒極無聊。 尚訓轉頭看見她奄奄欲睡的樣子,覺得有趣,轉頭看見用來降暑的冰上面雕了瓊樓仙山,當中有兩個人,一是壽星南極仙翁,一是女壽星麻姑。他便把壽星和麻姑掰下來,放在她面前,笑道:“這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 盛顏“撲”一聲笑了出來,說:“怎麼皇上成了個白鬍子老頭?” 尚訓煞有其事地說:“對啊,等我老得鬍子這麼長的時候,你還是這麼漂亮,永遠都和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 盛顏低頭微笑,把那兩個冰雕的小人挪開一點,說:“小心化開了濡濕折子。”

尚訓把冰人丟到下面的冰水中去,雙手濕漉冰涼,乾脆將自己的手往她的臉頰上一捂,盛顏被他突然一冰,驚得跳起來,抓起碎冰作勢砸他,尚訓早把冰水中半浮沉的那些冰屑撈起來,兩個人打起冰仗來,廊下一片濕漉漉,不知是冰還是水,攪在一起亂七八糟。 正鬧成一團,尚訓身邊的景泰跑進庭來,不幸被殃及池魚,冰冰涼涼一塊滑進他的衣領,嚇得他失聲大叫。 雕菰忙過去幫他抖出來,卻發現他後背已經濕了一塊。幸好天氣正熱,景泰倒也不覺得難受,只說:“今日中秋,永頤宮宴席已經準備好了,請皇上降臨。” 盛顏“啊”了一聲,轉頭髮現尚訓的衣服早就被冰濡濕了,不由微微皺眉:“趕緊換了衣服吧?” 尚訓看著她的樣子開玩笑說:“就這樣出去有什麼大不了?反正一會兒就乾了。”

“這怎麼可以,哪有皇上的衣服上有水漬的?”她親自幫他解衣帶,尚訓看著她額上微微的細汗,抬手幫她擦去,轉頭看著外面。 盛夏陽光炙熱,即使這殿內放置了七八塊大冰也沒有用,遠遠的蟬聲此起彼伏,天空藍得刺眼,暑熱深深逼進大殿內。 “都已經是中秋節了,還這麼熱,到什麼時候才能涼快起來呢?” 盛顏說:“等到涼起來的時候,你又會惋惜流年暗轉了。” “是啊,要是這個人世永遠都停留在春天,那該多好。” 盛顏不覺啞然失笑,再也不理他的孩子脾氣了。 歷朝帝王都是春祭日,秋祭月,本朝也不例外。 中秋月圓之夜,宮中賜宴,滿朝文武與皇親國戚齊集永頤宮,后宮的太后、德妃與眾妃子則是在皇后宮中。 待到夜深,尚訓命後局的人提燈送眾大臣以及命婦回去,暗夜中只見幾排燈籠依次排列,緩緩出了宮門,向皇城四散而去。剩下后妃與眾王爺宗室,則隨皇帝到奉先殿祭祀先祖。

后妃先行,在奉先殿的簾內祭拜,而其他人在外面與尚訓一起拜祭列祖列宗。 深夜中,數百盞燈籠光芒輝煌,照得奉先殿上下內外明亮通徹,連隔絕內外的厚密錦簾都在燈下變得稀薄,燈光將內殿人影淡淡照在簾子上。 尚訓在念祭文,盛顏跪在簾內,聽不大懂他在說什麼,她轉頭看自己的身邊,忽然覺得喉口一滯,幾乎唿吸不出來。 與她一簾之隔的人,印在簾上的側面,是她無比熟悉的那一張。 瑞王尚誡。 是的,尚訓和君皇后在最前面,而尚誡和她在之後,所以,他們現在在一起。中間隔斷他們的,不過就是一層錦簾。 她彷彿可以聽見那邊尚誡的唿吸,她低著頭,聽自己的心跳,慢慢慢慢地漸漸沉重起來。 眼角的余光看見簾子微微一動,然後,一隻手緩緩伸過來,指尖觸到了她的裙角,那雙手十指勻長,指甲修得平整乾淨,她知道是誰的。

他的手在她的裙裾上停下,良久,用指尖輕輕撫過。她的眼睛一片模煳,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什麼。恍惚中好像看見前面皇后微微一動,她咬住下唇,輕輕將自己的裙角從他的指下抽走,卻不料他手掌一翻,將她的手準確無比地握在自己的手裡。 三月間桃花的香氣,暗暗襲來。 兩個人,全都安靜沉默,隔著一道厚密卻透光的簾子,他們之間的空氣凝固般悄無聲息。尚訓的聲音在奉先殿內隱隱迴盪,如同遠在千萬里之外。 盛顏抬頭看高高的花窗間隙,明亮的圓月光華如同水銀,無聲洩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只有握著自己的手,穿越了春秋,帶著三月的溫柔氣息。 他是她丈夫的兄長,她是他弟弟的妃子,可此時他們十指交纏,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一陣恍惚,也許有一整個春天那麼長,也許只是一剎那,尚訓說:“嗚唿,望饗。”祭文結束,他們放開了彼此,叩首,輕輕站起來。 如同一個夢幻,轉眼結束。 第二天是晴好天氣,盛顏一早醒來,中秋之後,朝廷例假三天,尚訓今天不用到垂諮殿去。 窗外光線投簾,流雲蝙蝠的窗櫺被陽光印在對面的牆上。她躺在床上,將自己的左手慢慢舉起來,放在自己眼前,慢慢地轉側看著。 尚訓迷迷煳煳地問:“你的手怎麼了?” 她嚇了一跳,急忙將自己的手放回被子去。尚訓見她這樣,反倒清醒了,將她的手從被下拉出來,握著看了半天,然後說:“不好看……太大了。” “討厭……”盛顏將自己的手收回來,用腳輕輕踹了他一下。他一邊笑一邊又拉過她的手,攏在自己掌心,低聲說:“不過據說這樣的手吹笛是最好的。”

她不理會他,他又突然問:“你母親是哪里人?” 盛顏說:“丹陽人,怎麼了?” 尚訓笑道:“昨晚我本想叫你母親過來和你聚聚,後來才想到她沒有封誥,進宮不便。丹陽屬楚地,不如封你母親為楚國夫人,秩同一品,以後再不用你擔心她一人在外了,你們也可以常常在宮中見面。” 盛顏心中感激他,對他微微點頭而笑,但還是說:“我進宮僅半年,母親就一下子加國夫人,恐怕后宮有人多心。皇后親族顯貴,但元妃的親人與我同等,不如先加我們母親為顯榮、正榮夫人,等日後再說。” “嗯。只是委屈了你。”尚訓對她笑道。 盛顏想想自己剛進宮時的莽撞,無奈笑笑,人都是這樣學著長大的。 “不過,阿顏,我們剛見面的時候,你可不懂這些的……那時你單純清澈,真叫人憐惜。”他低聲說。

盛顏詫異地問:“難道皇上覺得我永遠不解世事比較好?” “不……你這樣也很好。”尚訓說著,心裡微微難過,“我只是忽然想,也許無論我怎麼維護,第一眼看見的你,可能也回不來了。” 盛顏不解地看著他:“皇上看見我的第一眼……是怎麼樣的?” 他想著那個專注縫補衣服、如他所想像的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樣的盛顏,再轉頭看看在自己身邊,慵懶嬌豔的盛顏,覺得滿眼迷離,心口微微動盪,不覺低頭親親她的頭髮,說:“其實,你也沒有變,一朵花含苞待放的時候,和開到全盛的時候,總是有區別的。何況你現在,比以前更漂亮。” 盛顏轉頭看他在窗外天光中清秀絕倫的微笑側面,眼神中滿是對自己的寵溺呵護,一時彷彿心湖投石,層層波動,昨晚那些耀眼的燈光,瞬間失去了色彩。

尚訓靠在床上和她說了一會話,景泰已經把今天的奏章搬過來了。宮女們正替尚訓穿衣服,他伸手取過第一封,掃了一眼,忽然笑起來,轉手遞給她看。 盛顏拿過來看,奏摺上抬頭便講:太子少保景仁殿大學士兼管禮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事世襲一等公爵臣章偉勘上言:臣等奉太后懿旨訪本朝顯盛門庭,今事已成,恭呈睿鑑。 皇上得瑞王守茲神器,仰憑堂構,俯暢生靈,酌彼彝倫,道兼文武。唯坤紐方輿,乾張圓蓋,關雎之德宜行矣。 臣等謹奉表恭進者:王氏范陽門閭,高第敏德,譽重朝野,德光州里。姚氏門著勳庸,地華纓黻,永言志行,嘉尚良深。楊氏名門大家,理識清通,執心貞固,孝悌美譽…… 一堆一堆四字語,全都是看不懂的東西,盛顏放下奏摺,訝異地抬頭看尚訓,問:“這是做什麼?”

尚訓笑道:“前幾日母后讓他們留心朝廷中的閨秀,哥哥年紀比我大三歲,到現在還沒有婚配,實在是說不過去。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擬好送來了。” 盛顏低頭再看看,淡淡說:“是嗎?” 尚訓瞧了她一眼,說道:“我說你寫吧。'淑女於歸,宜其室家,此誠皇家之喜。諭:交付禮部斟酌,取上嘉呈仁壽、慈壽兩宮太后太妃定奪。'” 等她寫完之後,尚訓把自己的下巴向她一伸,她伸手幫他把帽子戴好,黃色的絛帶在下巴打個端端正正的如意結。 尚訓轉頭問景泰:“昨日讓你召國子監祭酒傅元籙來講周易,現在是什麼時候?他來了沒有?” “傅祭酒已經在景仁殿等候了。”景泰說。 “太陽都這麼高了,快點過去吧。”盛顏忙起身送他。他把她的肩膀微微一抱,說:“中午過去和我一起用膳。”匆匆離開。

她也覺出他心情不悅,送他出去之後,她回來默然低頭看他授意自己寫的奏摺,淑女於歸,宜其室家,此誠皇家之喜。她看了一會兒,靜靜合上。 中秋雖然已經過了,可是天氣還是澳熱,只等著一場秋雨過後,金風遍地,落葉滿京城。 近午時尚訓派人來叫她,她正想散下心,見樹蔭清涼,便連步輦也不坐,帶著雕菰走去仁粹宮,桂花樹下甜香濃郁,她輕輕迎風搖扇,聽到黃鸝在樹間婉轉的叫聲,滴瀝瀝一聲兩聲,偶爾有風吹過來,身上薄薄的輕容衣服質地冰涼。 雕菰忽然驚叫一聲,原來有很多螞蟻爬成直線,浩浩蕩盪往樹林內遷徙。 “這麼多,怪嚇人的。”雕菰說。 “螞蟻有什麼可怕的。”盛顏說道,“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螞蟻爬到樹林裡去?” 她們往螞蟻的去向一看,原來在一棵楓樹下有極大的一塊牛骨頭,似乎剛剛被人丟棄,螞蟻全都是撲著這塊骨頭來的。離骨頭三步遠的地方,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蹲在樹陰下,認真地看著那些螞蟻。那些螞蟻怕不有成千上萬,黑壓壓一團滾在骨頭上,十分嚇人。 雕菰詫異地問旁邊的宮女:“這是什麼人?怎麼在這裡引螞蟻?” 那宮女也一臉焦急,帶著哭腔說:“是太子殿下。” 盛顏驚訝地打量這個從來未見過的太子。尚訓與自己一樣都是十七歲,怎麼會有個十幾歲的太子?心中疑惑,忍不住走近他看看。 那小孩子抬頭見盛顏站在身邊,裙角衣袂隨風橫斜飄揚,如同神仙妃子一般,他雖然只是個小孩子,也忍不住對她笑笑,問:“你幫我一下好不好?” 他相貌和聲音都還稚嫩,生得眉目如畫,清俊可愛,一身錦繡衣裳光華燦爛,容顏比衣服的金紫顏色還要引人注目。盛顏在這樣的宮廷中見到這般一個小孩子,心中有些喜歡,所以他既這樣問,她就點了一下頭。 他一雙孩子的眼睛如清水般滴溜溜在她臉上轉了一圈,然後攤開自己的手,將手中握著的兩個小瓶子放了一個在她的手心,說:“你從那邊開始,我從這邊開始,我們一起把這個倒在螞蟻的外面,倒一個漂亮的圓,要很端正的那種。” 盛顏看他的笑容清純可愛,不禁接過瓶子,陪他把裡面粘稠的黑色液體倒在螞蟻的外面,兩人各倒了個半圓,湊在一起,天衣無縫,果然非常圓滿。她問他這黑色液體是什麼,他說:“這個是出自蒙狄的,叫黑水,別人弄給我玩的。” 盛顏又問:“黑水是做什麼的?” “做這個的。”他伸手從自己袖口取出一個火折,在那些黑水上一晃,黑水見火就著,火苗立即'騰'地冒起來,螞蟻外面圍了一個火圈,逃不出去,只好爬上牛骨,但牛骨上面有油脂在,很快也燒了起來,大群的螞蟻在火堆上無處可逃,全部化為灰燼。 盛顏看他得意地欣賞螞蟻無處逃生的樣子,不覺對這個漂亮的孩子生起一股淡淡厭惡來,輕聲問:“無緣無故,幹嗎要燒死這麼多螞蟻?” 他偏著頭看她,那雙清水一樣的眼睛微微瞇起來,說:“有一半是你燒的。” 她怔了一下,啞口無言,也不願再看這個小孩子,轉身就離開。但,就在她移步的時候,她聽到那個小孩子在她身後輕聲說:“昨天晚上,瑞王叔和你,隔得不太遠……” 她心口一跳,猛地轉身看他。 他得意地笑著,說:“我認出了你裙上的花紋,從簾子下微微露出了一點。” 盛顏臉色慘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尚訓在念祭文的時候,自然每一個人都是凝神靜聽的,但誰知道,這個孩子竟然會在後面看到了。 身後那個宮女不知內情,牽著這孩子的手,趕緊說:“德妃娘娘請先行吧,殿下,求您回慶安殿去。” 那個孩子惡劣地揮一揮手,說:“德妃再見……這是我們的秘密哦,我對誰都不會說的。” 盛顏看著他離開,覺得自己渾身冰涼。 那個孩子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見她這樣的神情,笑了笑,跑回來又湊在她耳邊說:“放心啦,我真不會對別人說的,不過我以後會有求於你的,你可千萬不能不答應哦。” 盛顏咬住下唇,盯著他不說話。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啦,我年紀大了,娘親又早就沒了,估計宮裡會幫我找個名義上的母妃,我覺得你就不錯,而且我也了解你昨晚的事……以後估計不會太嚴厲地管教我吧?” 原來如此,這孩子是拿這個當脅迫,來讓自己以後不要管束他而已。而且她現在頗受皇帝的寵幸,多個名義上的孩子,這也是朝廷慣例。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當作答應。 那孩子得意地笑著跑回去,對那個惶恐的宮女說:“慌什麼,我只是覺得德妃美麗又可親,想要多說幾句而已。走吧。” 盛顏目送這個小孩子離去,心亂如麻。良久,她用自己的團扇遮住樹葉間稀疏漏下的陽光,沿著林蔭道往前走,黃鸝還在樹頂婉轉鳴叫,鳴聲清脆。 她很快就說服自己,現在自己煩心事不少,如今這樣,也無可奈何,該來的總要來,以後該多籠絡這孩子才是。 她卻不知道,無論現在,還是以後,她永遠淪為這個小孩子的同謀。 八月秋老虎,天氣異常炎熱,幸好尚訓現在居住的仁粹宮臨水而建,旁邊又有無數的高大樹木,暑氣才沒有那麼濃重。尚訓在旁邊看著水中的殘荷蓮蓬,皺眉說:“一轉眼,荷花都已經開敗了,接下來要移到哪裡才好……” 尚訓是不能容忍衰敗的人,他不喜歡看見凋謝的花,總是在宮中把住處移來移去。 盛顏在旁邊無奈地笑著,忽然想到那個太子,問:“皇上和我是同日出生的,怎麼會有個十幾歲的太子?” 尚訓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苦笑了出來,無奈說道:“我剛剛稱帝時,年紀既幼,身體也不太好,攝政王議論要先備儲君,群臣就推舉他的長子行仁為太子。現在攝政王雖已經去世,但我至今無子,又一直藉口身體不好避朝,所以並沒有廢除他太子名位。昨日中秋,慈壽太妃倒是挺喜歡他的,留了他在宮中玩。” 盛顏微微皺眉,問:“是攝政王的兒子?” “嗯。”尚訓看著荷塘,輕輕應道,“這孩子其實挺可憐,他父親去世後,誰都知道他岌岌可危,原本趨炎附勢的人全都不見了,據說在王府還要受下人的嘲諷……阿顏,我們不講這個了,我不喜歡這些事情。” 也許尚訓不廢除行仁的太子名號,是因為攝政王的死吧……盛顏這樣想。 尚訓就湊到她的耳邊,笑問:“說起來,你什麼時候給我生一個呢?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廢行仁了。” 盛顏大窘,用自己的扇子柄敲了一下尚訓的膝蓋,說:“誰像你這麼無聊,專心批奏摺吧。”起身就要離去。 尚訓忙拉住她,說:“不管那些,再留一會兒吧。” “我乏了,回去睡一會兒。”她說。 尚訓回頭叫景泰:“把那張玉石榻移過來給德妃。”景泰應了,一時就設好在廊下。盛顏昨夜睡不安穩,躺在沁涼的玉榻上,馬上就安靜睡去。尚訓卻精神很好,守在她旁邊看了一會兒,輕聲吩咐景泰將景仁殿那本《竹書紀年》取來。景泰趕緊跑去取回來,尚訓拿來翻了幾頁,重又遞還給他,說:“不要這本,把那本毛邊紙的拿來。” 景泰壓低聲音說:“那本毛邊紙的刻本沒有這本好……” 尚訓看看盛顏,輕聲說:“這版紙張薄脆,翻動的聲音太響,擔心德妃會睡不安。” 景泰只好苦命地再跑去換回來。 盛顏依舊沉睡,尚訓安靜坐在她旁邊看書,偶爾游魚在水面上輕輕跳動,極細微的'波'一聲,尚訓抬頭看去,只有微風吹過樹梢,樹葉沙沙作響,盛顏的唿吸輕若不聞。 盛顏醒來後,與尚訓一起喝了盞冰鎮雪耳,就離開了。尚訓讓仁粹宮中的張明懿送盛顏回去,明懿與昭慎一樣都是女官稱號,她是仁粹宮中四品主事。 盛顏與她順著宮外引進來的御河回去,御河並不寬,最窄處只有三四丈,河邊的柳樹垂下千萬條碧綠樹枝,柔軟地在風裡拂動。 盛顏無意中一抬頭,遙遙看見對岸的人,正從仁壽宮方向過來。 他彷彿也感覺到了,停下來,隔河看向她。 兩個人清楚地看見彼此,看見對方的神情。 張明懿隔岸向瑞王尚誡行禮,盛顏也微微低了一下頭。想到昨晚他從簾後伸過來的手,心口忽然一熱,莫名慌亂。 原本這樣一見也就罷了,瑞王卻對自己身邊的侍衛說了什麼,那些人先行離開,他一個人回身過了橋,到她面前說道:“正要請教德妃娘娘一件事情,就是今日批示的,關於我納妃的事情,娘娘身在后宮,不知道可曾聽聞消息?” 張明懿見他們有話說,連忙告退。 盛顏低聲說:“此事……我並不知情。” “怎麼會不知情?今天早上遞到宮中的折子,難道不是德妃娘娘親手批的?”他問。 瑞王去仁壽宮,果然是為這件事。盛顏默默無語,不知道他對自己說這個是乾什麼。 “淑女於歸,宜其室家。你和皇上是在恭喜我了?”他問。 盛顏默然無語,忽然腦中念頭一閃,咬牙就下了狠心,尚訓對她這樣關愛,自己與瑞王又會有什麼出路?如今又出了那個小孩子的事,她還能如何?不如一了百了。 “正是……恭喜瑞王爺。” 瑞王冷笑道:“你現在早已經忘記自己以前說過的話了吧。” 以前的話,哪句話? 你放心,我等你就是。 盛顏默默咬住下唇,是,她說過自己等他,但是現在,兩個人還能如何? 良久,她才低聲問:“天意弄人,命運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你我還想怎麼樣呢?” 他看著她冷淡的樣子,說道:“你既然親自替我許配王妃,我也只好致謝。” “願王爺以後夫妻和睦,白首偕老。”她緩緩說。 瑞王瞇起眼,目光銳利地盯著她,她卻平靜無比,施了一禮,轉身就走。 耳邊黃鸝滴溜溜叫得急促,她走了沒幾步,心裡一酸,眼淚就要掉下來。 就在她抬手掩去自己淚眼的一剎那,瑞王忽然大步上來,自她身後抱緊她,緊緊貼進自己的胸膛。 她與他在宮中相見不多,從來都是假裝不認識,各自避過,卻不料他今天如此失態,盛顏忍耐不住,又覺得全身無力,只能淚流滿面。 旁邊的雕菰嚇得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沒有辦法掙扎,瑞王的氣息在她腮畔攪動髮絲微微顫動。她聞到他衣服上淡淡侵人的味道,沈水香。 她覺得自己也一直都在下沉,不知道要沉到哪裡去。 瑞王尚誡彷彿迷失了心智,在她耳邊低聲囈語:“我早說過我不要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家閨秀,我只要你,僅此而已。” 她的眼淚撲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溫熱的,轉眼冰涼。 “瑞王爺,我是你弟弟的德妃。”她哽咽道。 他彷若不聞,只是顧自喃喃說道:“是我先遇見你,我先想要你,為何我的東西總是會被他奪走?我比他大三歲,任何國事都是我在操心,為何他是皇帝……” 盛顏聽他話語中的怨恨,只是不敢說話。瑞王尚誡,會因為血肉親情容忍尚訓到什麼時候?誰也不知道。 她只能顫聲說道:“今日天氣炎熱,請瑞王爺回府去安靜清心,等冷靜下來就好了。” “不關冷靜什麼事。”他冷冷地說,“該是我的,我一定會拿到手。” 張明懿回仁粹宮時,尚訓正在臨快雪時晴帖,見她回來得迅速,隨口問:“送到朝晴宮了嗎?” 她禀報導:“未曾送到,因中途遇上瑞王爺詢問納妃事宜,故此早回。” 他放下筆,慢慢地說:“是嗎?”盯著字帖好久,抬頭叫道:“景泰。” 景泰忙近前來。 “前段時間,內府貢進來一管笛子,據說是柯亭笛,你去取過來,德妃喜歡吹笛,我去拿給她看看。” 景泰把笛子取來時,尚訓已經等在宮門口,拿過來就走。 當年蔡中郎避難江南,夜宿柯亭,聽到庭中第十六根竹椽迎風嗚咽,聲音卓然有別於其他竹子,他認為是良竹,取以為笛,果然天下竹聲無出其右。傳說它已折在孫綽伎之手,但現在卻呈進了朝廷。 尚訓免了所有侍從,拿著笛子過去找盛顏,只有景泰疾步跟在他後面,眼看前面柳絲如浪,在風中輕輕翻滾,黃鸝的叫聲遠遠近近,似有若無。 垂柳下盛顏淡紫色輕容衣服,風捲起裙角,如同荷葉的邊一般慢慢揚起又慢慢落下,這轉轉折折在尚訓眼中緩慢無比。擁著她的瑞王,天青色便服,下擺是渺碧團龍,兩個人的顏色,分明融化在一起。尚訓覺得他們周身一切都暈光模煳,那是在離他千萬里之遙的地方,是和他沒有關係的世界。 上次的哀求言猶在耳,他對她說,人一輩子開心的時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歡喜得幾年,已經是上天的眷顧。 看起來,她是不會施捨什麼快樂給自己了。 尚訓緩緩轉身離開,禦花園道路曲折,走了不幾步,已經轉彎到一個曲廊。他盯著前面看了許久,問:“前面是哪裡?” 景泰忙說:“是皇后的永徵宮。” 他站在曲廊上,下面是御溝流水,游魚碎石歷歷可數,他站了很久很久,景泰看他身上沒有一絲熱氣,渾如唿吸都已經停止,嚇得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叫道:“皇上……” 尚訓抓緊手中的柯亭笛,只聽到'啪'的一聲,這管千古名笛已經折成兩半。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將斷成兩截的笛子拋入河中。像是對景泰說話,又像是在發誓一般,聲音冷淡到幾乎冰冷:“我和她,從此之後就像這笛子一樣。除非我死,我再也不要看見她。” 景泰嚇得低頭不敢說話。 他看看前面,說:“你去永徵宮對皇后說,德妃最近身體欠佳,讓皇后將她送到雲澄宮養身體去。” “是……”景泰只覺得此時可以離開簡直如同大赦,趕緊就離去了。走到中途,他想起皇上那樣毫無人氣,又覺得心驚肉跳,趕緊抓住幾個宮女內侍,忙吩咐他們先去照應皇上。 皇后聽說要讓德妃一個人去雲澄宮養身子,不覺有點奇怪,尚訓與盛顏感情極好,沒有一天不想見的,盛顏忽然要離開皇城到京郊行宮去,讓她覺得頗為奇怪。猶豫了半晌,她問:“皇上也要到行宮去?” “德妃一個人去。”景泰說。 她心裡不安,但也沒有辦法,只能讓永徴殿的女史擬了旨,取出自己的印信加蓋,然後交給景泰。 人世變化,往往比浮雲更快。尤其是倚仗著君王寵幸而起落的宮廷女子,更是命運變幻,難以預知。 前一日還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盛德妃,第二天就交付了朝廷所有事情,只帶了貼身宮女雕菰前往雲澄宮。 雲澄宮坐落在離京城十數里之遙的紫轂山,依山而建,錯落分佈。行宮之前三里處,立有玉石牌坊,上面有本朝太祖手跡“雲澄霞蔚”,所以宮里人稱這里為雲澄宮。 盛顏下了輦駕,回身四顧。此時正是黃昏,京城靜靜地舖在紫縠山下,秋陽酷烈,雖然已經是傍晚,可四面熱風捲來,天氣如沸。 盛顏不用問,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尚訓遣到這裡。瑞王,他輕易就破壞了自己所有的幸福,或許,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人發現他們的行跡,他還是故意的。 但,她除了沉默,什麼也不能做。 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這裡確實比宮中好,紫縠山有瀑布自山頂傾洩而下,小巧玲瓏的亭台樓閣臨水而設,現在是初秋,整個宮中綠意森森,傍晚時水殿風來,清涼一片。 這一輩子,恐怕要在這裡等到自己滿頭白髮,等到死亡結束一切。 到雲澄宮之後的第一個晚上,她在瀑布旁邊的小閣中,一個人臥著聽窗外瀑布嘩嘩嘩嘩地流著,京城那麼熱的天氣,這裡卻是寒意遍身。她想到自己童年也曾聽過這樣的聲音,在下著傾盆大雨的深秋,屋頂遍是漏洞,她與母親將床移到屋子裡唯一沒有頂漏的地方,相擁著用彼此的身體取暖。 她躺在小閣的玳瑁床上,在黑暗中,低聲對著空氣說,娘,我們微賤時,肯定連做夢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我是朝廷正一品的德妃,我的奉爵比中書宰相還高,我一個人擁有這麼大的行宮,我的人生再沒有任何辛苦,我的面前只剩下老死。 夜色濃重,雲澄宮在陰暗的天色中,只剩下隱隱綽綽的輪廓。 瀑布的聲音,在整座宮中隱隱迴響,即使深夜也依然是不安靜的。 瑞王從馬車上下來,前面正是雲澄宮的側門,他負手站在那裡淡淡地看著。不多久,裡面有人輕輕開門出來,跪拜:“鐵霏見過王爺。” 他微微點頭,低聲問:“沒有人懷疑到你吧?” “應該沒有紕漏。行宮裡守衛本來就少,這次德妃被貶到這邊,新增的守衛又是各隊裡抽調的,以前絕對沒人見過我們這些人,王爺可以放心。” 瑞王示意他起來,然後兩人緩緩步進行宮,一路上只有幾個稀落的守衛,見到他們紛紛行禮,都是瑞王麾下錦衛軍的人。 “她……現在怎麼樣?” “德妃看風景累了,今晚就宿在凌虛閣,靠近瀑布那邊。她處變不驚,也並沒有過分傷悲,如今已經睡下了。”鐵霏低聲道。 瑞王微微頷首,不再說話。 上了瀑布前的懸崖,凌虛閣就在瀑布的腰間,夜晚中更加寒意逼人。瑞王無奈地皺眉想,居然在這麼凶險的地方睡著,也不怕噩夢。 不過,或許對她來說,目前的處境已經是最大的噩夢了,估計也不在乎了吧。 沿著石階直上,到了樓閣之前,輕輕推門進去。睡在外間的雕菰有點醒覺,剛剛爬起來問了一句“誰”的時候,鐵霏已經將她的口摀住,拖了出去。 雕菰驚恐萬分,拼命掙扎也沒辦法掙脫,只能任由他將自己帶出去。 瑞王進了內閣,看見煙羅一般柔軟朦朧的帳子,垂在內堂。瀑布帶起水風無數,從窗縫間漏進來,這些帳子就這樣在暗夜中緩緩地飄搖著,如同雲霧來來去去。 他走進這些絲絹的雲霧中,接近了沉睡中的盛顏。 她睡得安穩,剛剛雕菰的聲音,淹沒在瀑布的水聲中,她並沒有聽到。在珊瑚色的枕頭上,她黑色的濃密長發散亂著,襯托得臉色素淨蒼白,玉石一樣。 他看了又看,似乎從來沒有見過睡覺的人一樣,只是這樣看著,瀑布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嘩啦嘩啦,整個世界彷彿都是動盪不安的,唯有她安靜地睡在這裡,和他身體中靜靜流淌的血一樣溫暖而和緩。 他坐在她旁邊,不覺微微嘆了口氣,俯下身想要叫醒她,卻發現自己叫慣了她德妃,竟一時不知所措。 無法出聲,良久,他將旁邊的宮燈點燃,移了過來,輕輕地執起她的手,讓她驚醒。 盛顏在恍惚的睡夢中,看見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床邊,握著自己的手。燭光波動,她一時分不清是真是假,不覺出於習慣,低低地叫了一聲:“皇上……” 瑞王心下突然有一股惱怒湧上來,他手上不自覺地加大力道,讓盛顏一下子驚醒過來,她猛地坐起來,看清了自己身邊的人,驚愕得睜大了眼,低低地叫出來:“你?” 瑞王放開她,坐在床邊,好整以暇地說:“是我。” 盛顏不知所措地抱著被子,擋在自己面前,看著他,許久才回過神來,問:“不知瑞王深夜到訪,有何要事?” 瑞王看她這個樣子,笑了出來,說:“你已經做德妃做習慣了吧,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一開口還是這樣的腔調……”停了一停,他又說,“以後別這樣說了吧,我不喜歡。” “以後?”盛顏茫然地重複著他的話。 “你想要什麼樣的以後?”瑞王看著她,微笑著問,“你想要一輩子在這里呆著,做你冠冕堂皇又終身不見天顏的德妃,還是跟我離開,做我的妻子?” 盛顏大驚失色,問:“跟你走?” “對,帶你走……就像我們曾經說過的那樣,你,終究還是我的。”他貼近她,對著她,清清楚楚地說,“雖然中間有過一些曲折,雖然你曾經是德妃,但是只要我們都忘記的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瘋了?”盛顏受驚過度,口不擇言,居然衝口而出。 他笑了出來,說:“你就當我瘋了吧,不過,我想你在這里呆下去,也會瘋掉的,你真的願意一輩子就這樣守著這座空蕩蕩的行宮活下去?” 盛顏仰頭四顧,空空的樓中迴響著外面瀑布的聲音,顯得更加幽深。 真的,就這樣被尚訓拋棄在這裡,一生一世嗎?一輩子還這樣漫長,難道要讓這黑暗陰冷的寂寞一點一點滲進自己的身軀,斷送這一生嗎? 她打了個寒噤,慢慢地回頭看著瑞王。 他微笑著,在此時不停波動的燭光中,面容清俊,叫人心動。 他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歡上的人,是她在以前,幻想過想要託付一生的人,是今生今世,第一個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個吻的人。 為什麼兜兜轉轉,如今她已經是朝廷的德妃,如今她即將面對一輩子的寂寞孤獨,如今兩人成了這樣,他卻願意對她說出這樣的承諾。 看她神情低落,瑞王了然地微笑著,重新又執起她的手,說道:“走吧,我許你一世繁華,終身幸福。” “你……是故意的。”她低聲說。 瑞王稍稍一頓,然後說:“對,我是有意的,不過沒想到皇上反應這麼迅速。我還以為他會猶豫一下,或者更遲一點才會想好怎麼處置你。”他笑了出來,“宮裡的消息,果然是傳得最快的,連故意散播謠言都不需要。” 盛顏心中一涼,低聲問:“若這次皇上不是將我貶到這邊,而是讓你我身敗名裂,或者賜死我呢?” 瑞王微微笑著,他涼薄的唇角上揚,看起來五官尤其動人:“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我,我最壞的打算,也就是去尼姑庵中把頭剃得光溜溜的你接出來而已。” 盛顏咬住下唇不說話。 “況且……”他伸手去抱她的肩,低聲說,“就算你被賜死,難道我就不能偷天換日?” 盛顏本來仰著頭看他,如今被他擁在懷中,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她睫毛濃密,在暗影中,長長地覆蓋著眼睛,微微顫抖。在這樣的暗夜中,她皮膚異樣的白,冰雪一樣讓人感覺到微涼,而頭髮又異樣濃黑。黑與白之間過渡的,唯有一點淡淡的紅色嘴唇,柔軟嬌豔。 瑞王看著那一點紅色的唇,覺得胸口的熱氣漸漸冒出來,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擁抱她。他將她抵在床頭,俯下頭去親吻她的唇,嘴角貼上她柔軟如花瓣的雙唇,只覺得身下人身軀微微一顫,但是卻並沒有用力掙扎,她身體柔軟,無力地被他壓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他伸手,撫入她的衣中,像是渴求自己長久以來的夙願一般,他從她的下巴一路吻下去,自她的領口探入,順著她的胸口,慢慢地輾轉親吻下去。 “不……我不能……”她的十指用力地掐著他的背,掙扎著想要推開他。可他雙手往下撕扯,她輕薄的中衣滑落,肌膚頓時呈現在燭光下,光滑如瓷。 她覺得自己身上微微一涼,一時竟不知如何才好。 瑞王伸手抱住她,撫摸著她的後背,手指順著她微凸的嵴椎慢慢地滑下去,直到纖細的腰,他用力地抱緊她,像是要將一朵花擠出甘美的汁液,她根本無法動彈,唯有雙手徒勞地想要拆解他擁抱自己的手臂。但他的手已經順著她的手腕滑了上來,將她的十指緊緊扣住,舉過她的頭頂,將她壓倒在床。 即使縱馬北疆,在昏天黑地的沙塵中廝殺時,瑞王也從未覺得自己的血流得像此時這麼快,血脈中的血行太急促,讓他開始微微喘息起來,他親吻盛顏的脖頸,感覺到她的血隱隱遊走在皮膚下,他心口有莫名其妙的血流湧過,感覺彼此的血脈可以流到一起,像是兩個人使用著同一顆心一般,像是連唿吸都可以相通。 盛顏覺得害怕極了,她緊閉上眼不去看,可身體的感覺不能騙人,她的唿吸卻依然還是漸漸沉重起來了。 他的手,緩緩順著她的腰下來,撫摸著她的大腿內側,那摩挲的感覺在她的雙腿間來來去去,讓她渾身癱軟,身子漸漸灼熱起來。 可,就在這時,盛顏眼前,一剎那間閃過了桐蔭宮雪也似的大片梧桐。 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也,沒有機會了。 就算現在委身於他,難道她還能回到干淨單純的,大雨中,桃花下,那樣的以前嗎? 她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可以忘記以前,忘記她曾經是他弟弟的枕邊人。 她想,他也是吧。 她的牙齒狠命一咬舌尖,那腥甜味在口中瀰漫的同時,疼痛也剎那間在全身一激。她憑藉這一剎那的靈光,用力將自己身上的瑞王推開一點,低聲說:“不要強迫我,我……不喜歡你。” 瑞王身子一僵,沒料到她會在這樣的時刻,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兩個人衣衫不整,凌亂地喘息著,互相看著對方,卻都不發一言。 良久,瑞王才看著她,微微冷笑出來:“不喜歡我?” 她將頭偏向一邊,不說話,只有胸口起伏,唿吸紊亂。 他將她的肩扳過來,讓她正視自己,大怒:“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我不喜歡你,你也……不是真的喜歡我,不是嗎?”她看到他眼中的怒火,有點驚懼,但依然還是一字一頓地說了下去,“你只是,因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又被自己的弟弟搶走,所以覺得不滿,覺得不開心,所以固執地想要奪回來——即使我不是一個東西,我是一個人!”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瑞王尚誡暴怒地摔開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夜涼如水,外面瀑布的聲音還在嘩嘩作響,山中水邊的夜晚,寒意逼人。她只覺得剛剛的狂熱自身上退去,身子竟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我不會跟你走的。”盛顏繼續說道,“你這次要是將我帶了出去,妃嬪私自潛逃是死罪,必定會牽連到我娘,我……不能逃。” “你不是潛逃,你是死了。”瑞王抬起下巴,示意外面的瀑布:“恩寵有加的德妃,突然被貶到行宮,以後就等同於一個活死人,也沒有再回宮的可能了。所以誰也難保你不會因為痛苦悲哀,半夜跳下瀑布自盡……而且,這瀑布一路流出行宮,匯入外面的湍急長河,屍身找不到,那也是很自然的。” 盛顏默然無語。良久,她整好衣服,赤腳下床去,推窗去看外面的瀑布。 窗戶一開,夜風就夾雜著水霧,驟然飄進來,她全身白色的衣服被風吹得橫斜飄飛,直欲飛去。 瑞王看著她沉默凝視著瀑布的側面,忽然覺得自己有點隱隱的驚懼,他走過去,將她的手腕握住,說:“這麼冷的風,還是別開窗了。”伸手將窗子關上了。 盛顏抬頭看他,低聲說:“你說得對……如果我就這樣留在這裡,我真的會變成一個活死人,我……不想一輩子就這樣。” 瑞王了然地微笑著,拖著她的手腕,帶她回身在桌邊坐下,暈黃的燈光透過宮燈外薄薄的紗射出來,照在她的臉上,就像明珠在日光下蒙上一層燦爛光芒一般,美得令人不可直視。 他盯著她,凝視好久,忽然在心裡想,她說的,到底是否正確呢? 他真的是因為不甘心永遠被弟弟搶了東西,所以想要奪走他喜歡的人嗎》但,大雨中,桃花下,她與他的弟弟毫無關係的時候,他依然鄭重地,向她求親,那個時候,他是真的第一次下定了決心,要和一個女子,相守一輩子。 而且—— “你曾口告訴我,你是以為進宮會遇到我,所以才會進去的……你,也是喜歡我的,不是嗎?” “那個時候,是的……”她沉默著,望著忽明忽暗的火光,良久,又輕輕搖頭,說:“但現在我不會跟你離開的,就算死,我也只能死在這裡。” 瑞王臉色一沉,緩緩地問:“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是你弟弟的妃子。” “那又如何?我會好好保護你,永遠不會有你以前認識的人看到你,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瑞王妃的真實身份,只要你我都不提起,我們……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一些事,就當那一次你並沒有進宮,而是順利地嫁給了我。” 他聲音如同耳語,溫柔殷切。 “阿顏,連我都不在乎,你還有什麼好在乎的?” 盛顏的身體微微戰栗,對於現在的她來說,他的表白,不能不算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可是,她依然抬頭看著他,搖頭:“不,我不能。” 瑞王靜默不語,唯有氣息沉重起來,因為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的請求,依然被她這樣冷淡拒絕,他未免有點惱怒。 不過,他很快又笑了出來,說:“我想,是你還對尚訓有幻想吧。不過沒關係,再等幾個月,等你知道了一個人呆在這裡的感受,到時候我再過來看看你是否會改變主意。” 昏黃的宮燈陡然一暗,他已經站起來,轉身走了出去。 盛顏坐在煙雲一般的層層帳幔中,看著風將紗帳吹起,彷彿她周身全是煙霧來來去去,讓她的雙眼,看不清自己前面的一切。 只有窗外瀑布的聲音,依然在嘩嘩作響,整個世界的孤寂,似乎全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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