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桃花亂

第4章 第四章風透香簾花滿庭

桃花亂 侧侧 8415 2018-03-16
春天很快就過去了,京城裡開得邪魅一般的桃花,終於逐漸開始稀落。 四月,一年中最好的天氣。 盛顏在宮裡過得很好,安靜,緩慢,花團錦簇。 可她總是習慣性地在天還未亮時早早睜開眼,心裡隱隱一驚,想今天家裡不知道還有沒有米麵柴火,夠不夠自己與母親熬過今天——但看到自己身邊的人,又只好暗自失笑。 她已經不是那個要擔心生活的盛顏了。現在的她,是宮裡競相奉迎的大紅人,尚訓帝以身體不好為藉口,常常不去上朝,大臣也已經習以為常。他總陪在她身邊,連皇帝的元妃,尚訓十一歲時配的第一個妃子,看見她都要客客氣氣,叫她一聲妹妹。而太后雖不很喜歡她,但知道皇帝讓她住在離桐蔭宮最近的朝晴宮,她也只是稍微不悅,隨他去了,自己轉身就去唸經。

太后一心向佛,皇帝身體不好,攝政王已經去世,剩下朝政,全都落在瑞王尚誡的手中。 瑞王尚誡。 天還沒有亮,她睜著眼看外面燭火紅紅地跳動著,吞吐著夜色。 “你嫁給我吧。” “你放心,我等你就是了。” 言猶在耳,自己的身邊卻是另一個人。 或者他很快就能夠找到另外的人來代替自己——他自然是很快就能找到一個出身寒微卻更加美麗的女子來報復別人的。 而自己,也能在別人的身邊活得好好的。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來,怕挨到身邊人,他卻早已經伸手攬住了她的腰,低聲問:“怎麼又醒得這麼早?”她微微一怔,只好將身子一縮,朝向另一頭睡。 他卻湊上來,吻著她的脖頸,輕輕慢慢,像小孩子在撒嬌一般,那雙手順著她的手臂滑上去,與她五指交握。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錦羅帳中,熏了異域沉香,煙霧在鎏金博山爐花枝交纏的空隙中裊裊糾纏升起,聚了散了,誰知道是融為一體了,還是消失了。 只這身邊人,是她的一生。 花神廟中那一簽,清清楚楚說: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夫妻恩愛,吉。 天色漸漸明亮,外面有內侍輕手輕腳進來,盛顏披了茜紅的一件薄紗衣,掀開羅帳,光著腳走下床,低聲問內侍:“什麼事情?” “禮部尚書在外面,等著皇上親試今年舉人。”他壓低聲音說。 她點頭,讓他出去,旁邊的香鼎還在緩緩吐著煙氣。她隨手把擱在虯口中的火箸拿下來,掀起爐蓋,撥了一撥灰,香氣陡然濃郁,一室幽深。 尚訓這才稍稍有了點精神,坐起來問:“現在是什麼時候?”

盛顏過去打起簾帳看了一眼,重新再坐上了床,說:“日已出了,是該起來啦。” 他點頭,伸手去摸摸她肌骨冰涼,輕聲說道:“現在天氣還涼著,以後不要穿單衣就這樣下去。” 她應了一聲,又聽他說:“以後還是應該把這些事情都交給皇兄才好,反正朝廷裡什麼事情都已經交給他了,再偏勞一點也無所謂。” 她看他在透簾來的陽光下笑得舒緩的平靜容顏,想起另一個人眼中不自覺流露出的怨恨,不覺低聲問:“皇上這麼信得過瑞王爺嗎?” 他漫不經心地說:“朕的哥哥嘛,朕不相信他,還能相信誰?” “畢竟你是皇帝啊。”她勸道。 “這樣多好,朕落得清閒,反正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管起來實在煩人。”他這樣說。 她心裡詫異,想,這個人生在這個皇宮裡,怎麼會這樣去相信別人?

他看她的神情,伸手去摟她的肩,笑道:“天底下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朕一定會相信皇兄。”看她默然無語的樣子,他又低頭親親她的臉頰,說:“朕十歲登基,朝政都在皇叔的手中,去年,有十幾位大臣提出讓朕親政,皇叔在朝廷上逼朕給那十幾個朝臣定下謀逆罪名,朕沒有辦法,不得不應允,回宮後……”他猶豫了一下,她知道必定是與瑞王有關的事情,便在旁問:“回宮後瑞王怎麼說?” “皇兄對朕說,現在攝政王逆心已露,不能再姑息下去。”他講到這裡,臉色微微一白,似乎想起了什麼可怖的事情,到現在還在後怕。 良久,他才轉頭看盛顏,喃喃說,“後來皇叔在宮中暴斃,他的血就濺在朕的臉上……朕心裡,心裡真是……皇叔對朕,其實也不是不好的,朕小的時候,他到宮裡,總是帶一些宮外的精巧玩意過來哄朕……所以皇叔去世後,朕因為心裡難受,大病了一場,到現在還是沒有養過來。”

她幫他拿了衣服過來,聽見她這樣說,卻突然插上一句:“皇上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怔了下問:“什麼?” “皇上身體不好,氣虛力弱,可是吹笛子時卻氣息綿長,毫無殆滯,這笛子吹得還不好麼?”她笑問。 他聽到這一句,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拉著她倒在床上,緊緊握著她的手,說:“沒錯,我是怕了這朝廷,不願再過問了。”頓了頓,又說,“皇兄比朕年長,又通曉政務,攝政王死後,朝廷裡的勢力全是傾向他的,朕既沒有辦法與他抗衡,自己也不願在這位置上呆著,常覺得這天下應該是他的才對。” 她默然無語,把自己的臉貼在枕邊,想起那人清峻的容顏,的確是比眼前人更像一國之君。又聽到他說:“等將來朕把病裝得嚴重點,就說自己實在不堪勞累,然後退位給皇兄,到時你和我,什麼都不做,每天就彈彈琴,看看花,生生孩子……”

“什麼叫生生孩子?”她又窘迫,又羞惱,使勁搥搥他的肩,說:“快點出去啦,那麼多人在等。”轉身不再理會他。 他笑著在她耳後輕輕說了句“等我回來”,馬上就出去了。 尚訓到雍華殿時,禮部的人已經在了,連瑞王也已經在等待。 其實也並沒有他什麼事,禮部早已經擬好入選的人,主試是瑞王,他只要最後欽點就可以。 在間隙,尚訓問尚誡:“皇兄,我朝可有剛入宮的女子就進封妃嬪的前例?” 尚誡說道:“曾有過,在高祖朝時,永安王的女兒奉詔入宮,便封為貴妃。” 尚訓忙問:“假若朕很喜歡一個女子,她父親只不過官至天章閣供奉,這有什麼辦法嗎?” 天章閣供奉。瑞王剎那間知道了他所說的人是誰。他默然無語,看著自己手上那些士子的名冊,好久才說:“不知道。”

尚訓覺得他口氣與平時不一樣,微微有點詫異。 “我只幫皇上過問朝廷的事情,這些后宮的事情,我不能插足。”他淡淡地說。 尚訓點頭,說道:“既然如此,也沒有關係。反正她在宮裡時間還有很長,慢慢來罷了。” 瑞王什麼也沒有說,等到所有人試完,點了新的吏部與禮部侍郎,兩人起身。尚訓上御輦的時候,聽到瑞王在後面說:“皇上想要的話,規矩也不是不能改。我去與太后商議一下看看是否可行。” 他一隻腳已經在凳上,聽到這話,驚喜地回頭問:“真的?” “嗯。”他應了,便再無其他言語。 “那真是多謝皇兄了,朕等皇兄的好消息。”他像個小孩子一樣拉住他的手,笑道。 目送御輦離去,尚誡轉身就走,只覺得心裡像是堵著一堆東西,也說不出什麼感覺,只是想著她在桃花樹上的微笑,自己在樹下看她,現在想來,還是不知道美的到底是人,還是花朵。

她對他說,你放心,我等你就是了。 言猶在耳,卻不知有些人本就不講信用,她終於還是選擇了進宮,又被自己的弟弟遇見。 就算是太后的懿旨,若她真的愛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推辭宮中的宣召,不是嗎? 他的貼身侍衛白晝,在旁邊低聲說:“王爺臉色似乎不是很好,要先去休息嗎?” 他想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難看,默然了許久,他終於說:“白晝,我現在,心裡真是難過。” 白晝忙躬身說:“王爺是現在天下第一人,理應開心快活。” 他淡淡冷笑,白晝聽到他緩緩說:“天下第一?事事稱心如意,一切盡為所有的人,並不是我。” 盛顏在女貞樹下設了一張睡榻,尚訓回去時,她正在樹陰下午睡,一身都是綠意蔭蔭。 尚訓制止了要去叫醒她的宮女,自己拿了一本《春秋繁露》在旁邊看著,初夏時節,天氣漸熱,他覺得微微困倦,不覺也倚在旁邊睡著了。

在恍惚中,只覺得有人在自己的身上輕輕搔著癢,他一時驚了起來,揮手道:“盛顏,好癢……別鬧……”睜開眼卻看見盛顏還在榻上睡著,此時才被自己驚醒,剛剛睜開眼。 他詫異地看看旁邊,盛顏支起身子,笑道:“你啊,一定是坐在這裡,被女貞子的花掉進領口了。”尚訓才發現自己和她的全身都落著細細的白花,她將他的領口拉開一點,幫他把裡面的花拿掉。 她的氣息輕輕唿在他的脖頸處,和落花一樣茸茸觸人。 綠蔭生晝,微風徐來,簌簌聽到花開落的聲音。 他忍不住伸手到後面想要抱住她,誰知剛剛觸到她的肩時,門口的宮女就來報,太后讓盛顏過去壽安宮一趟。 盛顏猶豫地看著他,低聲說:“不知道什麼事情。” 他知道太后不喜歡她,便挽起她的手,說:“我陪你一起去吧。”

到壽安宮前,他停下來,仔細看了她全身,伸手將她額前掉下的細發抿到耳後去,然後低聲在她耳邊笑道:“你今天真美,母后一定喜歡。” 她低頭一笑,跟在他身後進去。 太后看見盛顏進來叩拜,便放下了佛經,賜了她座,旁邊還有元妃在,盛顏向她行了禮,等宮人送了茶上來,盛顏忙再跪下謝過太后。 “剛剛瑞王過來見過了本宮,說起皇帝春秋已盛,但是后宮空虛,恐怕不利於本朝開枝,現在皇上未立皇后,甚至連四妃也沒有,於禮甚是不合,他請本宮再為皇上物色幾個合意人選。” 尚訓明知太后既然叫了盛顏過來,必定是要有她的事情,口中說:“還請母后斟酌,孩兒聽母后的意思便是了。”一邊卻暗地伸手過去,在盛顏的手心裡輕輕撓了一下,盛顏將自己的手一縮,不理會他。 太后似乎沒有看見,顧自在那里數著佛珠,良久才慢悠悠說:“瑞王說,盛微言當年是名滿天下的才子,卻由於些微小事受了牽連,導致一生流離顛簸,現在獨女進宮,朝廷是該示之以恩典,顯我朝憐才之心……” 盛顏想到自己父親去世時,那一夜的大雪。當時有誰記得他?現在冠冕堂皇拿來做藉口。 又想,難道她遇上的人,其實並不是瑞王?又或者,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是誰?這樣為自己說話,他到底,到底是為了什麼? 心裡糾結成一團,太后的話也聽得不分明了。直到尚訓撞撞她的手臂,她才回過神來,聽到太后問:“盛顏,以後你可要好自行事,約束己身,為后宮做個表率。”她忙跪下磕頭,說:“謝太后恩典。” 元妃向她道了喜,太后看看盛顏的樣子,便抬手說:“你就先退下吧。” 她拜謝了出去,一到太后看不見的地方,尚訓就一把抱住她,開心地說:“盛德妃,這封號真好。” 盛顏才知道自己受封德妃,元妃是尚訓的原配,肯定是受封貴妃,以后宮中除了她之外,就是盛顏了。她愕然,說:“但是,但是我恐怕擔不起……”“放心,有朕和皇兄替你撐腰,有誰敢說一個不行?”他笑問,摟著她的肩,“德妃娘娘,朕今晚去你那裡好不好?” 像個孩子一樣的皇帝。她無奈地點頭,對他笑笑。 宮中來祝賀的人絡繹不絕,都知道她是受了極大恩典所以一步登天的,羨慕者有之,妒嫉者有之,巴結者也有之。連有些朝臣也有禮物送上。瑞王是皇帝的哥哥,自然更是不能缺。但宮人送過來,說是瑞王的賀禮時,盛顏猶豫了一下,說:“就放到庫房去吧,不必打開了。” 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就這樣深深鎖進了朝晴宮的庫房中。她想這樣也許比較好,何必讓心裡難過。 四月末,尚訓帝同日立德妃,貴妃。禮部擬定好妃後的名號,朝中議定儀注,擇吉日行禮,遣官告祭太廟,頒旨詔告天下,工部製好金冊、金寶,分送兩宮,而盛德妃的冊寶則在半路被皇帝撞見了,他順手接過去,親自送到她的宮裡,自己給她宣讀立妃冊書,等讀到“盛氏女出身書香,贊理得人,群情悅豫”時,他停了一下,看看跪在地上的她,暗暗好笑。盛顏在宮裡幾乎不與什麼人來往,哪來的'得人''群情'? 又想,她一個人在宮裡會不會很寂寞?自己不在的話,不知道她會做些什麼? 看盛顏的表情淡淡的,並沒有大喜的樣子,他心裡覺得有點異樣。 在承遠宮賜宴,后宮所有女官都在,盛顏坐在皇帝右邊,貴妃在左邊。等結束了宴席出去,天色也逐漸暗下來了。 盛顏回到朝晴宮,剛剛坐下,尚訓就來了。她忙起身去迎接他,問:“怎麼到這裡來了?貴妃那裡呢?” “朕讓她好好休息,她也累了。”他說。 她低聲埋怨道:“她是你的元妃,現在封號也比我高,皇上今天還是先去她那裡吧。” “沒關係,貴妃不會在意這些,她是個極好的人。”他漫不經心地說,伸手就去脫她的衣服。盛顏忙把自己的身子一躲,避開他的手。不料他卻纏著她,一邊把她壓在床上,細細親吻她,一邊伸手解她的衣帶。儀服繁複,好半天才褪下外裳。他此時吻到她的耳邊,輕聲笑道:“換衣服,我們出去。” 盛顏怔了一下,問:“出去?” “來穿上這個。”他把自己帶來的衣裳給她,自己也脫了外衣,換了平民的衣服。 她被他帶著出了宮,看到外面一片暗紫,京城裡的所有一切都只在黃昏顏色中留了剪影。 尚訓將她的手牽住,說:“我們去你家。” 她詫異地看他,他微笑道:“今日你成了我的妻子,我總要去見見你娘吧?”盛顏沒有料到他是因此帶自己出宮,雖然心中歡喜感動,但總覺得不妥,拉住他說:“我家在郊外,現在入夜了,不宜皇上出行。” “你難道不想念你母親嗎?”他不由分說,拉著她就走。旁邊是舟橋的夜市,周圍熙攘的人群中,誰也沒有註意這一對人,只有內宮的侍衛,遠遠地跟著他們。 他們是從宮城東華門出來的,而盛顏的母親住在城南郊,走過去應該很遠。他卻不跟著她去郊外,硬拉她走到城東的一座宅院裡。她抬頭看大門邊寫的“盛宅”二字,知道尚訓一定是幫母親換了家宅了,向他感激一笑,問:“皇上怎麼沒有提過?” “在這裡別叫我皇上。”他微笑道,“何況我不過隨便吩咐了一句而已。” 母親沒想到皇帝居然會陪著女兒來這裡,一時間亂了手腳,慌忙跪下叩見。尚訓倒是很客氣,扶起她說:“在這裡何必還要拘禮?我是來見岳母了。” 下人奉上了茶,母親不敢在旁邊呆久,就說自己要替盛顏做喜歡的茶點去,馬上就退下了。 “我娘做的綠豆糕,味道和別人的不一樣,等一下你也嚐嚐。”盛顏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皇上在這裡,娘都不敢和我說話了,我去廚房幫她的忙。” “那我怎麼辦?”他委屈地問。 她在門口回頭一笑:“皇上坐這裡喝茶就好了啊。” 尚訓看她滿心歡喜的樣子,便點了點頭,心裡想,她與母親分開了這麼久,自然是有很多話要說的,畢竟盛顏也只有十七歲,離家這麼久,自己怎麼能剝奪她們獨處的機會? 但一個人坐在這樣的正廳上喝茶,夜已經遲了,只覺得一片冷清。他終於忍耐不住,站起來就出了門,外面已經下起了細細的小雨。 他站在簷下問門口的侍僕:“廚房在哪裡?” 那侍僕並不知道他是皇帝,只當他是客人,指著旁邊說道:“就是側旁那間小屋。” 尚訓走近廚房,聽到母親在教盛顏:“豆沙不要放太多,不然就膩了,這個團太大,放不進模子去的……阿顏,宮裡有這樣的東西嗎?” “有的,宮裡什麼都有。”她低聲說,將揉好的豆沙嵌到綠豆麵中,再放到模子中壓成型。 他本想進去的,但這廚房內一燈如豆,顏色昏黃,她低垂的側面,在黯淡的光線下,使得一切都靜謐無聲,他想自己進去之後,就會打亂了這平靜,不如就在這裡看著盛顏好。 就像一個普通的丈夫看著妻子為自己準備宵夜,心裡暖暖溫溫的。 “娘也不知道你當初為什麼要進宮去,可是,現在看來,皇上對你是極好的,娘就放心了。”母親說。 盛顏低頭沉默不語,良久,尚訓聽到她說:“是啊,皇上是極好的。”她聲音輕細,也聽不出是喜是憂。 尚訓心裡突然有點憂懼,怕自己再聽下去,盛顏會說出自己不喜歡的話來。那還不如,就不要知道。 他轉身馬上就離開了。 雨並沒有下大,還是不緊不慢地,在無風凝固的黑暗中銀絲一樣條條垂直。 盛顏端了綠豆糕過來給他時,發現尚訓正坐在廊下,燈籠的光在他背後照過來,他的臉暗暗的。 她走上前將手中的盤子遞到他面前,笑問:“皇上要吃吃看嗎?” 他伸手取了一個,微笑問:“是你做的嗎?” “嗯。”她專注看著他。尚訓吃了一口,味道很甜,並不是他喜歡的口味,綠豆磨得不夠細,入口有點粗糲。 盛顏在旁邊坐下,笑吟吟地問:“怎麼樣?” 於是他就把整個都吃下去了,又伸手拿了一個,說:“很好吃。” 兩個人坐在廊下,偶爾一陣風,把雨絲斜斜飄進來。尚訓看她在風中微微打了個寒噤,便站起來,摟住她的肩,說:“這里風大,我們還是回去吧。” 盛顏與母親再說了幾句,夜已三更,眼看要宵禁,尚訓攜了她的手要離開,母親看看雨,說:“拿把傘回去吧。” 她轉身回房去,拿著一把傘出來,說:“其他傘都舊了,只有這是在老房子那邊搬家找到的,這麼精緻,不知道哪裡來的。” 盛顏抬頭一看,赫然正是瑞王留下的那把傘。她心頭猛地一撞,心知這傘不能給皇上看見,正要讓母親換一把,誰知尚訓已經漫不經心地接過來,說:“就這把吧。” 尚訓幫她打著傘,在空無一人的街上,雨極細極細,落在傘面上悄無聲息。兩個人,一把傘,尚訓把她拉到自己的懷裡,護著她不讓雨絲沾到。 盛顏偷偷抬頭看他,他卻只是低頭朝她微微一笑,什麼也沒有說。 她不能表現出什麼奇怪的反應來,而且,只要那個小小的後局印製不被發現的話,怎麼可能會和瑞王聯繫到一起?只是一把傘而已。 路並不遠,有宮中的侍衛在後面尾隨著,也沒有人敢來盤問,很快就到了宮門口。兩人回到朝晴宮,尚訓將傘合上,隨手就放在了門外。 那一夜盛顏睡下好久,依然覺得背後冷汗直冒。她聽著自己枕邊人均勻的唿吸聲,無法入睡,又不敢起來,只怕自己稍稍一動,一向睡眠不深的他就驚醒。 聽外面的雨淅淅瀝瀝,她只覺此事恐怖之極,門口放的彷彿不是雨傘,而是只斑斕猛獸,一個不慎就會撲上來張開血盆大口。 一直到天色漸亮,她才慢慢起身,尚訓也習慣了她的早起,翻了個身繼續睡覺。她先出去看了門口的傘,還放在那裡,趕緊低聲吩咐內侍送回家去,這才放下心來。回身在梳妝台前坐下,讓身邊梳頭的宮女替自己打理。 已經是德妃了,所以今天的妝也分外隆重,九鬟蟠龍,翡翠勻壓,長釵步搖,整個人幾乎都淹沒在飾物的光華中。 尚訓醒來坐在床上看她這樣打扮,皺眉道:“今日是冊妃後第一次去母后那裡,就隨便容忍了,不過下次若再這般打扮,朕先把你這個梳頭的宮女攆出去,把頭髮插得跟棵樹一樣丫丫杈杈,真是難看。” 盛顏雖然心情煩悶,也不禁扑哧一聲笑了出來。那宮女忙跪下請罪。 他示意盛顏過來給他穿衣服,一邊說道:“起來吧,你不知道德妃絕世美貌,大堆的珠翠反而淹沒了她的光彩?” 盛顏低頭微笑不語,尚訓湊到她的面前,把肩給她看,今日沒有朝事,穿的是便服,她伸手幫他係後背的帶子,雙手繞過他的頭,像是擁著他的頸一般。 尚訓看到她的唇就在自己低頭可及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將她抵在床頭,想去親吻她,她卻將頭一偏,把手放開,說:“好了,我也要去給太后請安了。” 尚訓只好有些悻悻地站起身來,那宮女拿起金絲編織的絛條,要替尚訓系上時,看到上面結的玉佩,微微詫異地咦了一聲,仔細多看了一看。 尚訓便問:“怎麼了?” 她有點疑惑地說:“這玉佩,剛剛還在娘娘的盒中,怎麼突然……” 盛顏轉過眼看見那九龍糾纏的玉佩,心口猛地一跳,立即說道:“你看錯了,我怎麼能有龍型佩呢?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尚訓漫不經心,笑著看一眼盛顏,並沒有說話,那宮女只好低下頭,捧著那燙手山芋不敢說話。 “你快點去給母后請安吧,免得說你第一天就怠慢。”尚訓一邊示意內侍進來,一邊關照盛顏,“下輦的時候慢慢走,昨夜下了雨,只怕路滑。朕就不一起去了,被宮里人撞見,她們又要生心。” 盛顏點點頭,再看一眼那宮女,轉身遲疑地出去了。 剩下那宮女替他系腰帶,他等她結好後,才問:“那個玉佩,是怎麼樣的?” 那宮女慌得一抬頭,對上他冷冷的目光,如直刺進她心臟般,她的膝蓋不由自主一彎,就跪了下去,結結巴巴說:“是……是不一樣的……” 他走到殿外,看盛顏的車輦已經遠去,再回身走到她的身邊,站在她的旁邊看她瑟瑟發抖的樣子,突然抬頭叫外面的人:“連頭都梳不好,實在沒用,拖下去什麼時候打死了什麼時候丟出去!” 幾個內侍立即上來拉住她的雙臂,往門外拖去。 那宮女當即嚇得涕淚橫流,哀叫出來:“萬歲饒命,是……是一樣的……” 尚訓示意其他人都先出去,只留下這個宮女。他把絛條上系的玉佩拿起來,問她:“你是否見過同樣的九龍佩?” 那宮女重重磕頭,聲音在磚地上乓乓有聲:“是……奴婢,奴婢曾經在德妃娘娘那裡見過一模一樣的,所以……奇怪萬歲爺是什麼時候拿回去的……” “你看仔細了,真是一模一樣的?”他再把這九龍佩看了一眼,問那宮女,他聲音顫抖,臉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哀苦,一雙眼睛裡卻迅速蒙上了水霧。 那宮女連連磕頭,說:“是的,就放在第二個小妝盒的最下面。” 他頓了好久,沒有說話,宮女也不敢抬頭。過了良久,他沉重的急促唿吸漸漸平緩下來,彷彿恍惚著,聲音飄散在殿內:“你把那個玉佩拿出來,給朕瞧瞧。” 那宮女忙踉蹌著爬過去,將那個妝盒裡的東西倒出來,把裡面的小格子打開,拿出一個玉佩來,捧到尚訓面前。 他卻並不伸手去接,看著那玉佩,他再熟悉不過的。以前,父皇將這一對分給了自己和瑞王,說,兄弟相親,是皇家之幸。 兄弟相親,皇家之幸。 尚訓盯著玉佩許久,終於把臉別開,說:“放回去吧。”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喑啞虛脫。 原來她在宮外喜歡著的人,是瑞王。 她悄悄藏起的傘,九龍佩,長久以來那些深夜,她在自己身邊夙夜幽嘆,原來是為著他。 又想,他的皇兄,既然將九龍佩給了她,對她自然是極重視的,卻為何讓她來到自己的身邊,又力爭讓她成為德妃? 難道她在宮裡,接近自己,是瑞王的授意? 他轉身出了朝晴宮,不理會任何人。身後的內侍一直追著他,他卻越走越快,在重重的宮門中,他一個人疾步遠離盛顏住的地方,到後來,簡直是在拔足狂奔。內侍驚惶已極,最後終於開口叫道:“陛下,您,您這是怎麼了?” 聽到這一句聲響,尚訓才恍如突然醒悟過來,腳步緩下來,站定在某一處白玉階上怔怔出了好久的神,頭頂是雨後高天,白雲飛卷如絮,風在高大空曠的殿宇間流動,轟鳴在他的耳畔。 他良久良久,只說了低低一句:“朕現在……心裡,真難受。” 除此,再沒有任何言語。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