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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霧裡煙封一萬株

桃花亂 侧侧 8837 2018-03-16
盛顏在重福宮裡住了幾天,皇帝在祭拜皇陵,還沒有回來。 可越是等待,她越覺得自己慌張。明明自己是與他認識的,可她老是在心裡猜測,不知道那個對她在三生池前笑得那麼溫柔的男人,會怎樣出現在她面前。 而且,她和他相遇的時候,又該說什麼,怎麼說,做什麼,怎麼做呢? 不過無論怎麼思量,見面的日子總會到的。某天她起來的時候,院落中一片安靜,只有吳昭慎在院中,見她出房門來,笑道:“今天早上太后身邊來人告知,允許大家出院子去,四處走走。” 這院子在內宮城,出了院子就是后宮一切,所有人自然都迫不及待要出去看看以後生活的地方。更何況今日皇上一定是在的。 她不知道其他人怎麼都會早早知道了消息的,但也只是向吳昭慎一笑,仔細換了身衣服出去。這件衣服是淡綠的顏色,在這樣的春天裡,一片明媚,也不會太嬌豔。走了幾步,她覺得腰身大了點,但也只好無可奈何地想,回去再把它改一下吧。

正是春天最好的時候,她被宮人引著到禦花園去,看見滿園的花朵開得錦堆一般熱鬧。 “前面就是凌波亭,太后正在裡面聽曲子呢。姑娘可以去見一下。”宮人說。 她跟著宮人朝凌波亭走去,在御花園裡隨便走走看看,假山上薔薇披離,紅紅白白,水面上荷錢出水,小小清圓。春天,在整個天下都是一樣的。 那宮人平時沒有多大活動,不久就崴了腳走不動了,只好指了道路給她。她一路行去,春日中的薔薇牡丹海棠,錦簇花團。 經過一座高大假山時,她看見上面垂下一叢花,高高懸在半空。她站在下面看上去,那花美麗極了,在藍天裡恣意綻放,她不知道是什麼花,只覺得顏色鮮亮,紅艷可愛,不覺站在那裡多看了一眼。等低頭時,才發現有個穿著朱紅色衣服的男子一個人走上來了。

她看那衣服顏色純正,質料是最上好的,細細繡了仿古夔龍暗紋。暗想,這人必定是什麼顯貴身份,所以在這宮裡能自如來去。也許就是瑞王,皇上的哥哥,把持朝政的那個人? 她把身一側,要讓他先過去。 他卻在這假山的小徑上站住了,看著她,低聲微笑問:“你是盛顏?” 他聲音輕緩,聽在耳中如私語一般。她微微一怔,心想,這人可不像傳說中權傾朝野的瑞王。又不知道他與自己搭話是什麼意思,所以只是微一點頭。 “昨日聽吳昭慎提起過你,你和她形容的很像。”他隨口說,擦她的肩走了過去,她將頭抬起來的時候,他卻又回頭看她。 兩個人於是堪堪打了個照面。 他溫潤如玉。 她嬌美如花。 她站在這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艷陽迷離,她在艷麗的紫色花朵下,彷如散發出熾烈光華,容光流轉。

他清秀俊美,即使是穿著這麼濃豔的朱紅色衣服,容顏也不會顯得失色,笑容裡有藏不住的清氣。這是長久在書本中浸潤沉澱出的氣質,周身有如蒙著煙氣般。 盛顏不覺將皇帝和他一比,在心裡暗自思忖,也是一時瑜亮。 一個內斂卓爾,一個出塵風華。 她忙將臉轉過去,盯著崖上那朵花,心裡還是有點慌亂。 他於是笑了一笑,回身走過來,抓住崖邊一株粗大的紫藤,試了試假山上的落腳處,爬了上去。 盛顏站在下面看他採到花,慢慢爬下來,卻不料腳一踩空,幾乎摔下來,她一時情急,伸手去扶住了他的腰。他低頭看了她一眼,小聲說:“沒事。”她才醒悟過來,迅速收了手退開,一張臉紅得無處可藏。 他把手中的花遞給她,盛顏看那紅色花朵躺在他的手中,放著淡淡的微光,她凝視著他的手,卻不敢伸手去拿。

整片假山上都是紫藤,她全身被籠在藤花的茵茵紫意中,他看著她,只覺身邊彷彿驟然微涼生起,拂面清風。 他微笑著,居然將她的手拉過,輕輕把花放在她的掌心中。 她臉一紅,將身子往後縮了一下,握著花就匆匆走到前面去了,再也不敢回頭看他。 來到凌波亭,叩見過太后,報了自己名字。太后本有點興趣,著意多看了她幾眼,待看到她不合身的衣服時,微微有點不悅,示意她起來後,回頭問宮女:“怎麼皇上還沒有來?” “皇上走到一半,突然沒了興致,就甩了我們走掉了。”那宮女忙說。 太后不置可否,她早就知道皇帝的性子,不喜歡與這麼多人聚在一起,便放下茶盞說:“我們自己去賞花,皇上政事忙碌,比不得我們。” 回頭看見盛顏的手握得緊緊的,隨口問:“你手裡握的是什麼東西?”

盛顏低頭一看,那朵花還緊緊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她手指節都因為握得太緊而泛白了。她慢慢把手攤開,發現花已經擠成了一團,汁水全染到了衣服上,紅色染在淡綠色上,分外顯目。 她慌忙丟了花朵,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后知道她父親已經去世,家境並不好,現在看她這副驚慌樣子,心裡嫌惡,想,總不是大家閨秀的氣派,便開口說:“你趕快去換了衣服吧。” 盛顏匆忙告別,離了凌波亭,走上來時小徑,周圍依舊是啼鳥聲聲,花開無數。 但她心裡知道今日在太后面前失敗之極,眼淚不覺就落了下來。 離了禦花園,盛顏一個人回去。停停走走間才發現,原來宮裡極其空曠,高大的屋宇間,即使只是一絲微風流過,也是凌厲割人。一切殿宇都是高大而逼仄的,威嚴得沒有容身之處。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空蕩盪地迴響著。

一股森森的冷氣,圍繞在她周身。 她悶聲不響擦了眼淚,仰頭看高天迥回,壓在自己頭上。這麼大的皇宮,他九歲就沒有了母親,在裡面該有多冷清啊。 想到他,不覺就鎮定下來,安慰著自己,第一次見面,太后也應該知道自己會慌亂,以後日久,自然會知道自己本性。 前方隱隱傳來一陣笛聲,吹的是一曲《臨江仙》,隔得遠了,一種似有若無的纏綿,尤其動人。 她站住腳聽了一會兒,那笛聲悠遠綿長,如春日和煦,讓她覺得心裡舒暢許多。這宮里路徑她並不熟悉,只能倚在牆上靜靜聽著。突然笛聲一下拔高,似乎是吹破了笛膜,兀得啞了下來,她出神好久,轉身正要離去,卻看見前面陡然出現一個人影,立時嚇了一大跳,倉促後退一步,幾乎摔倒。

那人忙拉住她手腕,問:“怎麼,嚇著你了?” 她抬頭看見朱紅衣,夔龍紋。原來是給她摘了那朵花的人。她心中覺得是他害自己惹太后不高興,當下把自己手一甩,丟開他的手掌,想,這個人好無禮。 他卻脾氣極好,只揮揮手中的笛子,笑道:“笛膜突然破了,就知道有人在偷聽。” “我只聽說偷聽旁人彈琴會斷琴弦,還沒聽說偷聽人家吹笛會破了笛膜的。”她低聲說,“自己技藝不精,變調轉換時氣息岔了,還來說別人?” “這麼說,你也會吹笛?”他笑問,聲音溫厚,神態平和,與他的笛聲彷彿。 笛子,出身也算書香的母親曾經教過她。在這樣辛苦的生活裡,讓她們尋出一些開心的事情來。她點了一點頭,旁邊的內侍忙捧了一管笛子給她。

那笛子是絕好的,清空勻稱。她伸手取過,一近口,那人便知道她吹的是臨江仙。 笛音清朗,咽咽隱隱,合著花園中黃鸝的滴瀝溜圓,直如珠玉瀉地。 被她的笛聲一引,他也取過一支笛子和上,她氣息較弱,聲音纏綿婉轉,而他聲音渾厚悠長,兩股笛聲在亂雲間應和,直吹得滿庭風來,日光動搖。葉間花上,一時連風聲都立足駐步,萬籟失了聲音。那兩縷清音,直如糾纏的雲氣,相互拔高纏繞,響遏青霄。 她本想只試幾個音就罷了,此時不能自己,繼續吹了下去。 臨江仙有四格二調,原本入高平調,後人也有演入仙呂調的。在笛子演奏時,高平調與仙呂調可以相和。只是到曲子最後她音一折,仙呂調以低緩結尾,而他的高平調卻是臨江仙第三格,因為要增二字,音尤其長。可是她女子氣力稍顯微弱,今天又遇上不開心的事情,接不上這樣險的氣脈,所以依然只能以仙呂結尾。

兩人的合奏突兀分開,各自悵然把笛子放下了。 這一場妙奏,到最後卻落得蛇尾。 她將笛子交還他手中,低頭看見他一雙手,碧綠玉笛,白皙十指,日光下瑩然生潤。這人能在宮中自由行動,又不是皇上,想必就是瑞王了。他原來是這樣一個可親人物。 想到他雖是皇帝的哥哥,但后宮這樣見面,不合禮節,盛顏不覺臉上微微一紅。忽聽到不遠處有人在走近,腳步起落,顯然是一群人正向這邊過來,又聽到說話聲音傳來,說:“不知道是什麼人在這裡,吹得這麼好聽。” 她知道有人來了,一時心裡慌張,轉身就走,也忘記了禮節。聽到他在後面叫她:“盛顏?” 她加快腳步,匆匆離去。他倒甩開內侍,迅速追了上來,將她拉到旁邊宮間小巷中,說:“來這邊,離重福宮近一些。”她一時失措,眼看那些人就要看到自己,也只好跟著他匆匆在陌生的宮裡慌亂行走。等發覺自己這樣不妥時,已經全不知身在何處,只好硬著頭皮跟著他。

他對宮中的路徑極熟,左轉右拐,已經到了重福宮側旁小門。她謝了他,也是讓他止步的意思。走進院子,她稍稍轉頭一看,他還在那裡微笑看著自己,忙低頭轉個彎,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別人都還沒有回來,只有吳昭慎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在本上記錄院中鉅細事情。 吳昭慎看見她,便叫她坐下喝盞茶。她捧著茶碗啜了幾口,想到剛剛那個似乎比皇上年紀還要小的瑞王,他與她聽到的傳言根本不符。不知為何,心口隱隱不安,開口問:“吳昭慎……聽說萬歲的母親是在他九歲時去世的?” 吳昭慎搖頭道:“不是,是在萬歲六歲的時候去世的,當時太后與皇上正在行宮,趕回來時,已經遲了。” 盛顏詫異地想,可是他明明是說,在他九歲時去世,而且他母親的遺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怎麼說起來不一樣?猶豫良久,問:“皇上的母親當年是卑微出身,在宮中一定也很不容易吧?” 吳昭慎笑道:“易貴妃是太皇太后的族女,雖然剛進宮時是太皇太后身邊的侍女,但早早就封了貴妃之位,又備受先皇榮寵,怎麼會是卑微出身?相比之下,瑞王爺的母親那才叫身份卑下,她原本是貴妃宮裡灑掃的宮人,連個品位也沒有,偶爾有一次被先帝見到,寵幸了一回就忘在腦後,不料卻懷孕了。原本先帝自己也不予承認,但因為在起居錄裡確實有記載,所以才容她生下了孩子,封了個和我差不多的品級。先帝不喜歡她,連帶皇長子瑞王也一直受輕視,貴妃誕下萬歲之後,皇上馬上就封為太子,瑞王卻是在給皇上起名時才連帶賜了名給他。” 盛顏說:“我聽說現在瑞王把持朝野,性情跋扈,可……” 吳昭慎並不回答,朝旁邊說:“哎呀,我去把那蘭花移一下,日頭都曬到啦。” 盛顏默然無語,悔恨失言。 “這是我的不是,今日又多嘴了。”吳昭慎笑道,站起來說,“我昨日去見太后,皇上還問起你來呢,他對同日出生的姑娘很好奇。皇上溫厚仁靜,是極好的。” 她點頭,趕緊謝了她,起身回屋去了。只是覺得那日他言猶在耳,今日聽來卻全不是這麼回事,有點隱隱煩悶。彷彿自己做了極大的錯事,但一時卻又並不知道錯在哪裡。只是暗暗心悸。 又想,自己這是怎麼了,來的時候就知道要處處小心,時時留意,可還是不斷做錯,說錯。自己要怎麼改變以前的一切,來適應這裡,在這樣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 盛顏離開後,吳昭慎一個人坐著翻看記錄時,聽得外面有人在叫她。她忙擱下筆走出去,一看那人,卻嚇了一跳。 那人身穿淡天青色便服,只在腰間散散系一條明黃佩玉腰帶,身後十數個帶刀的錦衣侍衛侍立著。在宮中這樣架勢的人,自然只有瑞王。她忙跪下叩見。他也不叫她起來,往院內看了一眼,問:“那個叫盛顏的女子,還未見過皇上吧?” 她聽說過瑞王種種形跡,心中害怕已極,心道,幸好剛才盛顏講他不是時自己沒有插嘴,否則恐怕今日難逃干係。當下便連連搖頭:“並沒有見過。” “她這樣的人,留在宮中不是朝廷幸事。”他顯然在壓抑怒氣,低聲說。 吳昭慎忙磕頭應道:“但是皇上與太后以為……” “我自然會去與他們說明白,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就好。”他不容她說完,打斷她的話。 在宮中見多了命運變幻的吳昭慎心想,這女子留在宮中恐怕也逃不掉瑞王手段,我又何必為她而扯上什麼麻煩? 於是應道:“奴婢在看她長相時,覺得此女長得太過美麗,恐怕是薄命之相。何況她自小孤苦,指掌粗大,恐怕沒有富貴之命,難以在宮闈中生活。” “原來如此。”瑞王顏色稍緩,點頭道:“我去和太后商量,你準備好她出去事宜吧。”走了幾步,回頭看猶自伏在地上的吳昭慎,又說:“你若能幫上忙,我自然會好好謝你。” 盛顏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下那身過大的衣服放在榻上,用手去比了一下腰身,然後取了針線來,將腰身縫小。還未縫到一半,她忽然覺得外面微微有點異動,便開了門看去,卻發現剛剛送自己回來的那個人居然還在院子後面。 她皺了皺眉,問:“你怎麼還在?” 他看著前面說:“現在出去不妥。” 她走出側門,朝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吳昭慎跪在一個人的面前。那人穿著天青色的衣袍,背對著她。她覺得這個人的背影,讓她有點異樣的感覺,她猶豫著要不要過去看看,卻聽見身邊的他自言自語:“他來這裡會有什麼事情?” 她聽到這句話,一時悚然停住,想到剛剛做錯說錯,心裡一沉,想,宮裡的事情,越是不應該的越不要理會才好,反正與自己沒有關係。 她轉身便回屋去了,拿起榻上的衣服,專心用細密的針腳把腰身收小。再不理會外面。 那人在外面看到瑞王離開,才走過來說:“盛顏……”等看見坐在那裡的盛顏時,卻一時怔住。 她安靜地坐在薄薄的陰影中,專注地縫著自己手中的衣服,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玫瑰色的痕跡,偶爾一轉的眼睛,在睫毛下水波漣漣,猶如淚光,動人如此。 很久以後,他還是能清楚地記得今天,平凡無奇的屋子,鋪設杏黃錦褥的竹榻,窗外綠蔭濃重,微風中樹葉一直在沙沙作響。他長久地凝視她低垂的臉,連唿吸都緩慢了下來。 一輩子那麼長,能遇見很多人,在這麼大的宮廷裡,有各種各樣的迥異美麗。可偏偏有這一剎那,她安靜的神情突兀擊中了他的心脈。 她聽到他的聲音,抬頭看他。他站在門口,過了良久,才找到一句話問:“這衣服怎麼了?” “腰身大了點,我要改一下。”她顧自縫著衣服,低聲說。 他便說:“不合身的衣服,丟掉好了。” 盛顏停住自己的手,想到自己十歲時穿的第一件裙子,她到現在還清楚記得,母親把她自己的舊裙子改小給自己,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針一線,將已經磨損的地方繡上花朵。當時自己的喜悅,這裡沒有人會懂得。 她什麼也不說,也不辯駁他。她知道這些人和自己是不一樣的人,即使說了,也不過類似於乞人憐惜。 見她沉默,他也不再說話,兩個人在房中,一片安靜。只有她身後的窗外,枝葉一直不安地在風中起伏。 第二天用過午膳,宮中尚衣局送來明日朝覲皇上的宮妝服飾,院子裡每個人都一一送到,卻只有盛顏,等了許久也沒有人來送達。 她終於忍不住出了自己房門,卻看內侍都已經走出去了,忙追上去問:“幾位公公,是否衣服太多,一時遺漏了?” 那些內侍相視一笑,搖頭道:“並沒有遺漏,是太后憐憫你,你的福分到了。” 盛顏茫然不知所以,回房去坐了不久,門口已經有太后口諭傳下來了。 原來是太后憐惜盛顏母女孤苦,特恩准盛顏出宮回家,與母親相依。 在周圍一片竊竊私語中,盛顏一時恍惚,不明白這事情是怎麼回事。她重新收拾自己的東西,想自己五天前剛剛離開了家門,告別了母親到這裡,現在突然又被放回家,匆忙讓人來,又匆忙讓人走,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說這幾天來的事情,只是一場夢境,或者只是,一個笑話? 跟隨宮人沿著高高的宮牆而行,她帶著自己簡單的東西,走向宮門口。 紅牆,黃瓦,高而藍的天空。 這麼大又這麼空曠的皇宮裡,腳下磚地綿延不斷,頭上高天直欲壓人頭頂,彷彿命運壓抑在人全身。 他為了什麼,不阻止自己回去?難道當時他只是隨口笑談,現在他後悔了嗎? 她悄悄伸手到懷中,握住那個九龍佩。龍顏崢嶸,刺痛了她的掌心,眼淚不覺就流了下來。 眼看出宮的那道偏門就在眼前。 只要一拐彎,就是外面的世界,她以後的命運就完全不一樣了。 就在她這一步要邁出去的一剎那,身後忽然有人問:“你們要帶她去哪裡?” 幾個內侍回頭看到正經過這裡的步輦,還有步輦上的皇帝,連忙跪了下來。 盛顏茫然無措地看著那個穿著帝王之衣的人。是在御花園替她爬到假山上採摘那一朵花的人。微笑溫和,光華內斂,詩書氣質,在一身的團龍紋飾映襯下,分明覺出軟弱來的。 他從步輦上下來,走到她前面,執起她的手,微笑道:“幸好被朕看見了,不然你若出去了,那可……”他臉上湧出淡淡一絲無措,似乎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頓了頓,轉身看宮門,說:“幸好,差這麼一步。” 盛顏只覺得自己身在浮雲之中,全身都沒了力氣。 他是皇帝,原來他才是皇帝。 那麼,給了她九龍佩的那個人,他是誰? 三生池裡一雙人影,那一個是誰? 就在離他們十步之遙的宮門外,瑞王一個人負手站在那裡,看看天色,已經快要午時。 臉上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也快要出來了吧? 他自然是不能進去接她出宮的。只有等在這裡,等她踏出宮門,從此以後,一切就都圓滿了。 願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 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 太陽漸漸轉移,正午的刺目光線,彷彿未來傾瀉而下,猙獰地壓在宮門內外三個人的身上。 桐蔭宮,春天的時候,尚訓帝住在這裡。 盛顏茫然地跟著尚訓進來,看這里高軒廣屋,殿宇高偉,氣勢疏朗。殿基周圍遍植高大的梧桐,現在正是著花的時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藍天下,白色與紫色的素淨顏色,看上去幾乎淡到冷清,與其他宮室迥異。 她料想這裡不是一般的地方,便轉頭看帶她來的尚訓帝,他微笑道:“周成王小時候與幼弟叔虞玩耍時,曾經把桐葉當作諸侯信物賞給他。周公認為天子無戲言,便勸成王將叔虞封在晉地。宮中設桐蔭宮,以示天子一言九鼎,無法動搖。” 桐葉封弟的典故,盛顏從小就由母親教她讀書寫字,這是知道的。 “難得這裡的梧桐每一株都開得這麼好。”她輕聲說。 “這個當然了,假如有一株開得差了,後局就要馬上掘掉,從其他地方取好樹補種。”他說,“在宮裡的樹,假如不能好好開花讓人看,又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盛顏心裡暗暗一驚,低頭默然無語。 “這裡的梧桐開得真好,所以朕現在住在這裡。”他翻手拉住她的手腕,牽著她進去。 這裡是他的寢宮,而現在自己的手卻又握在他的手中,盛顏一時慌亂到極點,只覺得心口抽搐似地,慢慢流過溫熱的血。 他拉她坐在廊下,這條迴廊全籠罩在梧桐的花蔭裡,梧桐枝條柔軟,花開得多了,壓得樹枝倒垂,一片紫色白色包圍著他們,只有花葉的縫隙間,有細細的風吹進來。 兩人沉默良久,他開口問:“怎麼後局要送你出去?” 她受了一驚,抬頭看見他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黝黑而清澈,竟如從未見過風雨世事一般。她只覺胸口難過得幾乎要爆裂開來,說不出話,張一張嘴,眼淚卻先滾了下來。 皇帝卻以為她是因為要被遣送回去而難過,輕輕伸手去攏她的肩膀,說:“不要擔心,朝廷的事情我不管,但在宮裡,我就一定要留住你。” 她知道皇帝因為從小身體不好,一直不怎麼過問國事,全都是瑞王在決斷。可這樣的錯誤,莫非是上天注定,她怎麼會想到,那個大雨中偶然相遇、對自己笑容溫和的男人,他才應該是素有暴戾之名的瑞王。 一個錯誤,就是一生。 心裡太過混亂,到最後只剩了空白一片。她感覺到他低頭吻去自己臉上的眼淚,他的唇柔軟溫暖,動作輕柔,幼獸一般小心翼翼,倒似她是此時枝頭的梧桐花,柔弱到不禁風的嬌嫩,怕自己力道稍微重了就會讓她受傷。 在急促的唿吸中,她聞到梧桐花的香氣。這香氣讓人頭暈目眩,彷若是毒藥。 吻……三生池上,也曾經有一個人,這般溫柔地吻過她。 而他緩緩在耳畔廝磨,氣息擾得她身體都幾乎顫抖。她恐懼地握緊了自己的拳,指甲深深嵌進自己的掌心中,尖銳的疼痛。腦中彷若利刀割過,驟然冰冰涼涼一個念頭,她掙扎著推開他,倉惶地說:“請皇上放我出去吧,我……我在宮外已經有了……有了自己喜歡的人……” 他卻拉著她的手不放,用他那漂亮的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來看。 她看到他清透黝黑的眸子,他眉頭一皺的時候,神情稍微有點波動,卻馬上就平息了,微微笑了出來,說:“你既然已經選擇了進宮,那就是已經放棄以前的一切了,喜歡過什麼人,有什麼大不了呢?”伸手將她的肩摟住,抱在自己的胸口,輕聲說:“何況你是永遠看不見他了。” 她恐懼已極,可最後只能叫了一聲:“皇上……” “尚訓。我叫尚訓,盛顏。”他在她耳邊低聲,伸手去握她的手,然後低頭吻了她的手背,她手一顫,感覺他已經順著自己的手腕漸漸將唇移了上來。 那三生池中動盪不安的倒影,伴她在藍天背景前悠悠晃動的那個人,不是他。 不是他。 可是這明黃底上金絲盤龍,帝王的天威龍顏,她一個女子要怎麼抗拒?她能如何? 父親去世的那一夜,母親握著她的手說,阿顏,我們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無論在什麼地方,遇見了什麼人,上天給你什麼,都一定要讓自己好好地生活著。 她慢慢把眼睛閉上了,縱然眼角濕潤,那也不過是桃花經了一場夜雨後的疼痛。 從此以後在這人身邊消磨年華,相候此生。過往一切猶如雲煙。 她的命運,就是這樣了。 天邊漸漸暗淡下去,斜陽在草樹上留下金色的影子。 太陽還沒有落山,月亮卻早已出現。銀白的圓月在淺藍的天空上面只留了一抹微痕。 瑞王站在宮門外,此時周圍已經是一片悄然無聲。他像突然醒悟過來一樣,雙眉一揚,大步就走進宮裡去,門口的守衛看見是他,個個只是恭敬拜見,並沒有人攔他。 他到重福宮,讓人叫了吳昭慎出來,問:“怎麼還沒有送她出來?” 吳昭慎驚愕地答道:“早已經在午末送出重福宮去了。” 后宮的女子,送出去的時候只有從青龍門旁邊的側門出去,怎麼會午末出了重福宮,卻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他從重福宮門口,慢慢走到宮城門口。旁邊是左縱道,通宮城南北,宮里人常常抄這條近路由宮門到內宮。 站在那裡,向內宮看去,宮城實在太大,道路長遠似沒有邊際。 他問旁邊當差的內侍:“今天這裡,是太后來過,還是……皇上來過?” 那內侍忙低頭禀報說:“是皇上來過了,剛好遇見了一位姑娘要出宮,萬歲爺似乎認識她,就帶她回到宮裡去了。” “原來如此。”他慢慢地說,站在那裡,眼看著太陽落下去。整個皇城都是一片金色。 “原來如此。” 那內侍眼看他臉色變得異樣陰沉,心裡一驚,忙把頭低下去,也不敢作聲。他早已快步離開,獨自一人,徑自就去往了桐蔭宮。 來到桐蔭宮時,天色已經逐漸暗沉下來。所有的花都像白雪一樣堆在墨藍色的空中。 門口的侍衛看他這樣急促地走來,不敢阻攔,讓他一直走到殿前。守候在外面的內侍忙攔住他,輕聲說:“王爺有什麼事情,可以明天再說。” 他站在黑暗裡,內侍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是卻分明覺得自己打了個冷戰,彷彿有駭人的寒氣從他身上無形傷人。內侍訥訥地將身子往旁邊一避,不敢攔阻。 他大踏步走到外殿,迎面是一扇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風,隔開內外。隱隱約約的燭火,在屏風後透過來,在自己的面前搖曳不定。 一下子,全身都冰涼一片。 他慢慢地把身轉過去,殿前只有天上一輪圓月,雪也似的大片梧桐,在風裡流轉,彷彿他一回首就是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那一場大雨中,兩個人的眼睛,剎那對上,彷彿看見自己的一生。 當時整個天地的雨,下得遠遠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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