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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章日隱黎明

蘭因·璧月 倾泠月 11866 2018-03-16
英華四十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夜,被東溟囚禁的皇朝武林千多名高手從東溟北闕南峰殺出去,卻只有兩百餘人殺出重圍留得性命。當日浩浩蕩蕩的三千多人出發東溟海,有許多葬身了海底,有一些還被囚禁著,還有的……則臣服於東溟腳下。 許了再會之日,云無涯便轉身離去,轉身的瞬間目光瞟過地上那些屍身,停步回首,“你們勿須擔心,這些屍首我們會處理,等到那一日,或許由你們帶回去,又或許……”目光落在明二、蘭七身上,“和你們一起永遠留下來。”輕輕淡淡丟下一句,便踏步而去。 樹林中,宇文洛遙望火光中那道高岸的墨藍身影,聽他平淡的說“今夜再繼續,也不過是再多死人,沒有任何意義”,看他踏過地上數百性命的那種視若無物的冷漠。

“這樣無情的人,這等視人命如草芥的人,又怎配讓人臣服!”低頭,是兄長慘白染血的面容,心頭又是一陣針鑽似的劇痛,伏倒兄長身上,卻已是冰冷無溫,忍不住再次失聲慟哭。 “大哥……” 那一刻,沒有人來安慰,也沒有人勸阻,因為今夜死去的人太多,人人都有自己的傷痛。 “走吧。” 回到樹林,看著這些傷與痛俱重的皇朝眾俠,明二隻說這麼一句,便與蘭七領先行去。身後明、蘭兩家的高手或攙或背著眾人緊緊跟隨,很快便消失於樹林中。 南峰腳下下的火光漸漸的熄了,那些廝殺與淒喊都沒了,夜終於重歸於寂靜。 天幕上,星月冷冽明亮,照耀天地靜美如幻,只有風不知疲倦的吹送著,濃郁的血腥味隨著風四處飄散,飄遠。 跟隨著前方兩人飛奔著,不知跑過了哪,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要去何處,只知道盯住前方那兩道背影,奮力的跑著……跑著……顧不得傷口的痛,顧不得身體的疲累,一直跑……

當前方那兩道身影終於停下來時,天際已微微發白,夜,過去了。 朦朧的晨光裡,眾人四顧環視一圈,只見周圍依稀高山屏障,而立身之處,隱隱約約的有許多房屋。 “我們就在此處休養。”明二的聲音響起,幽暗裡聽來格外的沉靜,令人倍覺安心。 “明嬰、明落你們好生安頓好各位大俠。” “是。”明嬰、明落應道。 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幾近麻木的眾俠此刻總算稍有些醒返。 “蘭曨,為本少準備熱水洗澡。”蘭七卻是揚聲道。 “是。”蘭曨應一聲,馬上便飛聲離去,眨眼間便不見了身影。 “累了一夜了,各位大俠有傷治傷,沒傷的早吃早睡啊。”蘭七回身擺擺手算是對諸住大俠的招呼,說完轉身就欲離去,轉身的瞬間,瞟見數步外謝沫、宋亙抱著寧朗看著她,目光相遇,腳下一頓,卻不過剎那,依然跨步離去,只是淡淡丟下一句,“蘭曈你幫著點。”

“是。”蘭曈應聲。 蘭七離去後,明二看著兀自怔在原地的眾人,道:“各位同道,今日暫且歇息、治傷,有什麼都明日再說。” 此刻有人回過神來,忙出聲致謝:“多謝二公子相救之恩。” 這話一下子將怔愣的眾人都點醒了,忙紛紛道謝:“多謝二公子。” 一時,此起彼伏的致謝之聲,打破了這朦朧幽沉的清晨。 明二擺擺手,一派溫和謙遜,“各位勿須如此,同為皇朝武林之人,在下之為皆乃應該之事。這一夜大家都受累了,此刻最要緊的便是休息養傷,其它莫要多想,此處屋榻飯食簡陋,還望眾俠將就一二。” “二公子說的什麼話,今日公司與七少予我等大恩非一個'謝'字可表,我艾無影粗人一個不會說漂亮話,此刻只說一句,他日兩位但在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排眾而出,正是獨行大盜艾無影。

“艾大俠說的是,大恩不言謝,二公子與七少之恩我等銘記於心。”有人附聲。 “就是,公子之恩,他日必報。”眾人紛紛表示誠意。 明二微微擺首,道:“各位心意在下與七少心領,各位都早些安歇。”言罷轉頭看向明家眾屬下,“你們好生侍候。明落,大家身上都有傷,你費心些。” “是。”明家眾人應聲。 “公子請放心。”明落也道。 “各位大俠,請隨在下來。”明嬰前頭領路。 “二公子,我等先告辭。”眾人一抱拳跟著明家屬下去了,一旁的蘭家屬下,在蘭曈的示意下也幫忙著安頓眾人。 蘭曈走至謝沫、宋亙面前,道:“請兩位隨在下來。”說罷,也不待兩人答話便領頭而去,謝沫、宋亙面面相覷了一眼,跟著去了。就如明二公子所言,此刻休息治傷最要緊。

眾人陸陸續續離去,然後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再接著盞盞燭火點起。 “宇文世兄,我們一起吧。”花清和有些擔憂的看著宇文洛。後者的目光一直望著左前方的一扇木門,那裡,蘭七少的背影剛剛消失。 宇文洛從旁邊明家一位屬下背上接過兄長,這也是他們唯一帶回來的。扶著兄長在地上坐下,抬手想擦去兄長臉上的血污,卻怎麼也擦不干淨,冰冷冷的凝結著。 “大哥,她根本不知道……也永遠不知道。”喃喃的呢語著,眼眶一熱,又忍不住流下淚來,打在手背上,帶來一絲溫熱,可心頭卻更冷更痛。 “宇文洛。”花扶疏見他自言自語的不知呢喃什麼,不由喚他一聲。 “走吧。”宇文洛將兄長往背上一背,奈何身心疲憊,連續幾次都未能站起身來。

花清和伸過手,接了過來,往自己背上一放,道,“走吧。” 宇文洛沒有說什麼,跟著他們一起去了。 明二目送所有的人都已離開後,正打算轉身離去,卻見旁邊兩道人影矗立,移眸看去,卻是秋橫波和柳陌,正靜靜的看著自己。怔了一下,臉上一抹溫柔的笑綻開,移步過去,輕輕道:“橫波小姐也早些去休息吧。” 秋橫波抬手按住鬢旁飛起的一縷髮絲,寒冷的晨風裡,身子有些瑟縮。 “外面風冷,小姐快進去吧。”明二看著卻只是放柔了聲音。 “嗯。”秋橫波應一聲,水眸再看一眼明二,轉身離去,“柳陌,我們走。” “是。”柳陌跟上。 明二目送她們進門後才離開。想起秋橫波剛才的眼神,唇邊不由浮起一朵涼涼的淡笑。當今武林眾所稱謂的最美的兩位佳人確實都當得“佳”字,尤其是這位秋小姐,真是蕙質蘭心冰雪聰明。剛才的疏忽,是意外,也是無意,可惜了……不過,算了罷。

料峭的晨風裡,木屋裡陸陸續續的點起暈紅的燈光,刻意壓低的說話聲輕輕響起,為這沉寂冷峻的山谷帶來暖意與生氣。 明二緩緩踱步而行,青衫如柳面容如玉,翩翩姿儀如仙,那刻看去,卻是清寂如夜雪。 跨門而入,秋橫波微微側首,便見那道青影轉身,悠然遠去,未曾回首。轉頭,腳下繼續走著,心頭那一刻卻是忽然冰涼,忽然酸澀。 “若剛才不曾在,那便不會有那兩句話罷。”輕輕呢喃一句,剎那間苦澀不堪。 “小姐說什麼?”柳陌沒聽清也沒聽明白。 秋橫波搖搖頭,不再說話。 幾乎是一夜的廝殺,卻不曾有過一次回首,不曾有過一個眼神。天衣針真的令他信任到毫無一絲擔心嗎?以大局為重,有仁心俠義固然是好固然可敬,可能忽視到如此地步……只因未曾放於心上罷。

橫波,華嚴如此家世人才,是你之良配,你們定會是一對神仙眷侶,定會比為父與你娘更幸福。 爹爹,你錯了吧。 柳陌看著自家小姐,面色蒼白毫無表情,只一雙眸子水洞洞的似湧動著什麼。 …… 山谷中的聲響漸漸消了,眾人洗刷過又換上兩家屬下早備好的干淨冬衣,然後又吃飽喝足了,無傷的便都睡下,有傷的則由明落領人醫治。至辰時,天光大亮,山谷裡卻徹底安頓下來了。 眾人已數月不曾吃好睡好,昨夜又是一宵的奮力搏殺,人人都是身心疲憊,至此刻才算是放下心,松緩了神經安心入睡,這一覺不但睡過了整個白天,又睡過了整個夜晚,一直到第二日早晨才有人陸陸續續的醒過來。 秋橫波與柳陌起得甚早,用過了早餐,便走出門透透氣。

才出門外,迎面而來的冷風吹得兩人一哆嗦,神氣卻反是清爽了。那日清晨天光暗淡未曾看清,此刻才發現所處之地是一座山谷,周圍高山矗立環繞有若天然屏障隔絕了外界,十分的隱蔽,想來這也是他們選於此地落腳的原因。山谷前半低矮平坦,後半卻是一片高聳的山坡,平地上矗著幾座木樓,山坡上則零散的座落著許多小木屋。 “這地方倒是不錯。”柳陌出聲道。 她倆獨住一間小木屋,此刻立身高處,自是一眼便將山谷盡收眼底。 青山傍依,木屋簡單,雖談不上什麼雅緻秀逸,卻也有著幾分山野的自然樸實。時辰甚早,許多人未起,只偶爾看得幾人在樓前屋外走動。炊煙裊裊,人聲悄悄,山谷中顯得分外的寧靜又蘊生氣,彷彿他們已在此住有幾世,這不過是最平常的一個早晨,而那夜的殺戮與血腥有如隔世遙遠。

“咦,二公子與七少在那裡。”柳陌忽地抬手指向前方。 移眸看去,山谷的最前方也是地勢最低之處,有一水塘,想來是周圍山脈雨水積注所至,水塘的中央卻凸出一塊大石,明二與蘭七此刻正立於石上,晨風吹拂著兩人衣袂,一派飄然出世之姿。 明二今日罕有的著一襲白色裘衣,外披淡青披風,更顯身形挺拔,彷若玉山修竹。墨發一半以束於玉冠,一半長長垂於肩側,更襯得容如美玉,真不負“謫仙”之名,便是天上神仙,也不見得有此玉清神韻。 蘭七則是一襲淡黃錦衣,外披白色狐裘,絨絨白毛中裹著一張如畫容顏,長眉墨綴,眼眸碧澈,唇角微彎,帶出一抹淡到極致的笑,長髮束於金冠,冠側緋紅纓絡垂逸,更映瞳仁如玉肌骨勝雪,真真是華美絕倫風流入骨。 遠遠的能看著兩人似乎在說著什麼,蘭七手中玉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著自己的掌心,有時也會落到明二肩上,而明二則一直負手而立,有若崖邊青松,任是風吹雨打未有所動。 “唉,二公子與七少真像畫上的人兒一般。”柳陌忽地感嘆道。 秋橫波聞言心頭一動。 而那刻,明二、蘭七似乎已談完了話要離開大石,明二先行躍起,卻不想身後蘭七驀的揚肩如劍偷襲明二腦後。 “哎呀!”柳陌見著不由驚叫。 可明二卻似腦後長有眼睛一般,左手一抬,便用兩根指尖夾住了蘭七的玉扇,同時右手一轉,又擋住了蘭七橫切過來的手掌,然後兩人便在那水塘上你來我往的過起招來,時飛半空,時落大石,出招絕妙,踏水凌波,身姿翩然,煞是好看。 “呵,原來他們是在玩鬧。”柳陌笑道。 在她看來,那兩人不過是藉著過招玩一場罷,可看在秋橫波眼中,卻遠不是那麼回事。那兩人一招一式間暗藏著機鋒,那一掌一指間無不是蘊著十足的勁道,一方若有疏忽,怕不就是皮開肉綻傷筋折骨。這兩人,該是認真地在比劃。 “唉,這兩人便是打鬥也像那畫中人在嬉鬧,好看得不得了。”柳陌又感嘆一句,回頭看著自家小姐,一臉的微笑,“小姐真有福氣,有二公子這樣的人……”話又含了一半,但其意不言而喻。 畫中人…… 秋橫波驀然醒神,怔了片刻,由不得便笑了,半是失落半是嘆息。 柳陌卻只道是因為明二之故,依是滿面笑容道:“小姐,等我們回了皇朝,是不是就該擺喜酒了。” 秋橫小搖頭,壓下心頭的那一份澀意,輕輕道:“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原來如此。” 柳陌不甚明白,眨眨眼睛,問道:“小姐說什麼呢?” 秋橫波卻只是搖頭,目光遙望一眼那猶在打鬧著的兩人,然後悠悠落向那插向高空的山峰。 畫中人…… 難怪了。 自長天山莊第一次見面,有英州再會,有大海同行,有東溟重逢,不可謂無機緣。 她與他,無論是當日題詩贈衣,還是那一日海邊夜話,彼此都溫柔相待,都有一份不同他人的心思,可是……總覺得客氣,總覺得生疏,總似隔著一層,她以為,那是禮教,天長日久,必可融洽。 而此刻才知,那是因為一個畫中人,一個畫外人。 他出身名門,他俠名遠播,他武功高強,他溫雅如玉,他聰明有智,他風儀如仙…… 她欣賞,她喜歡,更甚至……她傾慕。 可是,那是一幅完美的畫,他在畫中。 無論她如何喜歡如何想靠近,她都無法入畫,她都無法融入畫中。 因為,她是看畫的人,她在畫外。 而那一夜,他未曾回首,便徹底留於畫上。 神仙眷侶…… 她與他,許是緣淺,許是錯過。 “哎呀呀,這麼冷的風,秋小姐站在這裡,難道是等本少不成?”一道清魅的笑聲將秋橫波自沉思中驚起,移眸,便見明二、蘭七並肩走來,蘭七一雙碧眸更是亮亮的看著她。 “七少,二公子。”秋橫波回神一笑,招呼一聲。 “見過七少、二公子。”柳陌向兩人盈盈一禮。 兩人擺擺手。 蘭七碧眸看著秋橫波,然後嘆氣一聲,幽幽道:“秋小姐這等美人世間少有,本少真是羨慕二公子呀。”言罷似笑非笑地瞅一眼明二。 明二臉上是一貫的溫柔雅笑,“橫波小姐與柳陌可曾受傷?” “除了內力被封,未有不妥。”秋橫波臉上也是溫和有禮的微笑。至此刻才問,卻是太遲太淡,那日若能有一句,若能有一個眼神……隨即卻又有些嗤笑自己,罷,罷,罷了。 一旁的柳陌卻盯著蘭七看,近距離看到那張臉,更覺美得驚心動魄,目光觸及那雙碧如玉石的眸子,剎那間,柳陌只覺得所有的血都往胸口流,直往臉上竄,令得她又慌又熱……更有些懼。 蘭七感覺到柳陌的目光,不由移眸看她,四目相對,一瞬間,柳陌只覺得心猛然巨跳,脫口而出:“七少,你到底是男是女?” 這話一說,秋橫波訝異然後望向蘭七,明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蘭七碧眸微瞇,柳陌滿臉通紅。 “本少……”蘭七故意聲音拖得長長的,“……是男是女,小美人嫁給本少就會知道了。”說罷碧眸中妖光一閃,半瞇半睜的斜睨著柳陌。 柳陌被蘭七一看,只覺得那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可口中卻猶自道:“可是寧朗……寧朗……”心慌意亂中怎麼也無法說個完整。 “哦?”蘭七聞言又仔細看了看柳陌,然後點點頭,“本少明白了。” “明……明白……什麼了?”柳陌慌得都有些口吃了。 蘭七唇角一揚,未答卻只是一笑,目光轉向了秋橫波,“本少與二公子正打算去看看宇文世兄,秋小姐一起來嗎?” 聞言,秋橫波神色一黯,道:“是該去看看宇文世兄,這一趟東溟之行……唉……”輕輕一嘆,未能再言。 蘭七眉一挑,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走吧。”明二領頭走去,“到了那,兩位宇文世兄都可看到的。” 秋橫波方才明白,剛才蘭七說的是宇文洛,而她說的是宇文渢。不由問道:“去找宇文世兄是有什麼事嗎?”若只是看望,兩人不至一大早同行。 前頭兩人聞言,相視一眼,繼續前行,明二溫雅的聲音淡淡傳來:“有些事需請教他。”而蘭七則是輕輕笑一聲。 秋橫波轉念一想,明白了。他們要了解東溟島上發生的事,再也沒有比問宇文洛更合適的了。 前邊兩人漸行漸遠,轉眼間便扯下了數丈之遠。 “我們也去看看。”秋橫波道。抬步跟上兩人。 柳陌跟在她身後,走了片刻,忽然道:“若七少是個女子,這天下的男人該都會被她迷住了。” “嗯?”秋橫波腳下一頓。 柳陌繼續道:“他是個男人時都美成這樣,若成了女子,妖精仙女都趕不上,那樣,哪個男人能不心動。” 秋橫波抬眸望向前方並行的背影,怔了片刻,然後笑了。 “若真那樣,那便是兩個入畫的人。” “呃?”柳陌疑惑。 秋橫波自顧悠然一笑,抬步繼續前行。 見到宇文洛時,他正坐在床前獨自對著兄長宇文渢的屍身,怔怔的看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宇文渢的屍身已收拾過了也換過了乾淨的衣裳,冬日里氣溫極低,所以屍身完好。合目而臥,神情平靜,依是俊容如昔,並無亡者的可怖。 幾人進門,宇文洛如未有所覺,依只是看著兄長。 “洛賢弟。”明二柔聲喚一聲。 宇文洛轉頭,看到他們,才如夢初醒般起身,“明大哥,你們來了。” “嗯。”明二看看床上躺著的宇文渢,微微一嘆,道,“保重自己。” “我沒事。”宇文洛看一眼兄長,心頭一痛,移開目光。 秋橫波與柳陌走近床前,看看床上的宇文渢,皆是心頭沉重,默默一禮後靜靜站在一旁。 蘭七倚在門邊,目光淡淡掃一眼床上,便轉向了宇文洛。 “宇文世兄的遺體,你如何打算?”明二問道。 宇文洛低了低頭,道:“至少要給爹爹看過,否則……”話音斷了,過了片刻才繼續道,“爹爹肯定是要帶大哥回去的。” “嗯。”明二點頭,“那回頭叫明落配些藥水保存宇文世兄的遺體。” “多謝明大哥。”宇文洛聽得此言心中好受了些。因為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到父親,若到時屍身毀壞,那叫痛失愛子的父親情何以堪。 “好了,宇文洛你的問題解決了,我們也有些問題需要你解決。” 蘭七踱進屋中,至床前,默默看了一眼,看著宇文渢那平靜安然的遺容,想起這人往日的倨傲,想起那刻他死在自己懷中的情景,心頭不知怎的,驀然生出黯然之情,一聲輕忽的嘆息便幽幽傳出。 宇文洛看著蘭七,聽得她那一聲嘆息,心頭酸楚,腦中卻想著:她是永遠都不會知道,可她此刻確實有著一份難過,這予大哥來說,或許已是難得的一份回報了。 “你們來找我,是為著東溟島上的事嗎?” “嗯,我想,由你說來,該是最完善最清楚的。”明二點頭道。 聞得此言,宇文洛有些訝異,然後眼中閃過數日來第一抹亮光。 “其實也就是說別人的舌頭都沒你的長。”蘭七是最會潑冷水的人了。 不過,這予宇文洛並無打擊,一來他知道蘭七是什麼樣的人,二來他一向以自己口舌為榮。 “那我們就在這裡說好不?”宇文洛回頭看一眼床上的宇文渢,然後轉回頭看著明二,“還是……你們不大方便?”說著這話,目光瞟向秋橫波、柳陌兩人,或許別人並不喜歡跟死人呆一塊的。 “哪都一樣。”蘭七率先在桌前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宇文洛聞言,不由看著她笑了笑,目光又悄悄落向兄長。至少,她又在這裡多呆了片刻,若人死後真有鬼魂的話,大哥的魂應該是十分歡喜的吧。她並不嫌棄他,也肯多陪他一會兒……大哥,我也只能為你做這麼一點點事。 “那便請洛賢弟給我們說說吧。”明二也在桌前坐下,從蘭七手中接過茶壺,另取了四個杯倒滿茶水。 然後宇文洛也走過來坐下,秋橫波、柳陌也坐下,幾人圍桌而坐,各捧一杯溫茶。 “那一日,你們被風浪捲走後,我們也未能倖免。那一場暴風雨肆掠了一天一夜,第一天堅持下來了,可到夜裡,風雨更甚,雷電劈閃,船最後終於給毀了,兩船的人盡沒於東溟海中。” “原來如此。”明二點頭,算是明白了緣由。 “我們全都被淹在海中,狂風巨浪,黑天漆夜,誰都看不著,也誰都無法可施。起初,人都還清醒著,有的抱著船的殘骸飄著,有的會水,還有的全靠著內力支撐,可到後來,風浪實在太大,一個個都被捲走,被打暈了,很快便失去了知覺。”宇文洛兩手握緊,顯然猶存餘悸。 “等我再清醒過來時,便已在東溟島上了。” “不只是我,一起來的江湖同道以及第一批出海的那些人也大部分都在,我們全都被封住了內力搜去了身上攜帶的所有東西,被關了起來。不過……”他抬眸看了看蘭七明二,道,“洺前輩、鳳裔大哥、任杞師兄、列氏兄弟他們幾個卻自始至終都未曾到過,也不知他們有沒有被囚,還是被風浪沖到了其它地方,又或是逃出了生天。” 明二、蘭七聞言對視一眼,各自一挑眉,沒有說什麼。 宇文洛繼續道:“醒來後的第二天,我們便見到了東溟少主云無涯。他在一個很大的殿堂裡招待我們,真的是招待,有香茶有美酒有佳餚還有歌舞相娛,我們有的人坐立不安生怕那些東西有毒,一個個不敢碰,而有的則是茶來飲茶酒來喝酒飯來吃飯舞來觀舞。酒足飯飽後,云無涯說了許些客套話,但總歸一句也就是:列位此刻已為階下囚,臣服效忠予東溟者,定以禮相待保一生富貴。”說到這,宇文洛臉上浮起淡淡的一絲諷意,“想當然的,那時沒有一人臣服,反倒大聲痛罵云無涯,極盡言詞侮罵東溟島,罵的時候可真是痛快,哼。” 輕輕哼了一聲,宇文洛嘴角略勾,有些嘲諷的意味。 “云無涯被我們那樣罵也沒什麼反應,只是向他的屬下淡淡一點頭,便離開了。接下來……呵,便是皇朝武林苦難的開始。他們先帶走了十人,半日後送回了六個,皮開肉綻骨折筋斷十指插釘,氣息奄奄的沒一個完好的。只看著他們六個的慘樣,便知他們受到什麼樣的殘酷對待,那刻,無不心中生出害怕,而那四個沒有回來的,自然是受不住屈服了。” 蘭七不由往秋橫波、柳陌看去,見兩人果然臉色微變,想來憶起那一日心裡並不好受。秋橫波感覺到蘭七的目光,輕輕搖頭道:“云無涯並沒有對女人用刑。” “嗯。”宇文洛也點點頭,“每一日都有人被拖去用刑,每一日都有一些屈服,每一日都有一些慘無人樣的被送回來,可是自始至終,卻沒有對任何一位女人動刑,所以,云無涯這個人,乍看如此殘忍,卻又非一個殘忍就可說明白的。只不過……女人雖未用刑,卻也親眼目睹那殘酷的血刑,那份折磨已夠刻骨銘心。”說著目光看向秋橫波、柳陌,兩人臉色果然發白。 “先頭都是單獨用刑,我們也未曾親眼看到,可到後來,卻是把我們集中在一處,然後架一處高台,就在那上面一個一個施以極刑,比如被帶倒刺的長鞭鞭打得體無完膚,比如竹籤一根一根釘入身體然後將人整個釘在板上,比如一小塊一小塊的割下人四肢上的肉,又比如……” “別說了!”柳陌猛然打斷,全身都發著顫,一雙大眼中盡是怖意。 幾人都看向她。 “柳陌。”秋橫波柔聲喚她,伸過手握住她的手,“別怕,早已經過去了。” “對不起。”柳陌低下頭,牙咬著唇,“小姐,我先出去,我……我去看看寧朗。”說著,目光怯怯的看著蘭七。 “嗯。”秋橫波點點頭,也看了一眼蘭七。 蘭七自顧轉著手中茶杯。 柳陌離開後,宇文洛目光看向秋橫波。 秋橫波搖搖頭,“世兄儘管說,若有未盡之處,橫波知道的也補充一下。” “嗯。”宇文洛點點頭,“那一番極刑下來,無不是膽顫心驚肉跳的,有些膽小的當場便哭出聲來或是暈倒過去,無需再動刑,便又有一些屈服了。那一段日子,每天都是施刑,除去女人,皇朝每一個人都被架上刑架,毒打火燒無所不用,那樣的痛苦,真的是願意死去也不願承受。”擱在桌上的雙手又緊緊扣在一起,他沒有說自己,但只從那雙手上那深刻的傷疤便可看出其曾遭受過什麼。 明二無言的拍拍他的肩膀。 宇文洛回他一個淡笑,道:“若我不是宇文世家的人,若我只是宇文洛,那我一定早早就臣服了,真的很痛很痛,痛得我受不了。”垂下目光,看著自己的雙手,十根手指的指尖上都有一個疤,那裡曾經被釘入十顆鐵釘。 “可是我是宇文家的宇文洛。” 這話說出,蘭七碧眸中湧一點淡淡的笑意,明二微笑的再拍拍他的肩膀,便是秋橫波眼中也未有輕視,只是目光深深的看著,似乎現在才開始認識這個人。 “極刑過後,一些屈服了,餘下的便都是些骨頭硬的傢伙,云無涯沒有再用刑,將我們重關起來,並給我們用藥治傷。差不多過了半月左右,我們的傷都結疤癒合了,云無涯又來了,這次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九個紅衣紅褲的娃娃,一個個都生得十分可愛,一臉的喜氣甜笑,令得人看著便歡喜。” 明二、蘭七聞得此言不由相視一眼,這九個娃娃想來就是那一夜圍擊他們的福喜娃娃罷。 “云無涯要我們與那九個娃娃比武,只要有勝過者,他就放那人自由,而敗者,若不臣服,便勿要怪他手段無情。那時我們都想,那樣的酷刑都用上了難道還不夠無情,那樣的極刑我們都挺過來了難道我們還有什麼好怕的不成。再則,看著那些個頭年紀都很小的娃娃,誰都會生出一份輕視之心的。” 明二、蘭七聞言暗想,難怪你們敗了。他們都被那九個娃娃迫得狼狽至極,最後慘烈一搏也是九死一生,那九人的武功高到何種地步他們是最清楚的。 “九個娃娃,可以單獨挑戰他們其中一個,也可以九個人聯手挑戰九個娃娃,肉掌相拼可以,比鬥兵器也可以。而交手之前,云無涯會讓那個人服下一枚藥丸,那樣可以恢復功力一個時辰。先有一批單獨挑戰九個娃娃的,卻不想一個個竟是一招半式就敗下陣來。那刻,所有人才知道這九個娃娃非凡尋常。然後宸夜樓的童樓主與其中一個娃娃比試劍術,十招之後劍折而敗。接著短刀幫辛幫主、艾無影艾大俠、申谷主、花清和大哥……一個個上去,一個個敗落,後來我大哥,我爹,秋前輩,南前輩,他們都出手了,可是……都敗下來了。” 說至此,宇文洛由不得長長嘆一口氣,無比感概道:“這些人,平日里哪一個不是武功高強得令我只能伸長脖子仰視著,可那一日,無一能倖免,一個個都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敗於那九個小小的紅衣娃娃之手,而且都是堂堂正正的一招一式的比劃,他們沒有使一絲卑劣的手段。東溟島人的武功,真的不比我們皇朝武林差。” “嗯。”明二點頭,“那九人的武功從內力到招式都是實實在在練出來的,沒有走一絲歪路,也沒有一絲花招。” “嗯?”聞得此言,宇文洛與秋橫波不由得都看向了明二。 “我們也與那九人交過手了,乃是至今為止遇到的屈指可數的絕頂高手。”明二淡然一笑道,目光望向蘭七把玩著茶杯的手。 宇文洛、秋橫波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著了蘭七右掌皮肉糾結著的傷疤,纖長白皙的手上,掌心掌背各一道寸長的疤,約莫也知那是洞穿整個手掌才可能留下的,頓時心頭都是一緊。 見三人目光都望著自己的右手,蘭七也不藏掖著,伸長手,懶洋洋的道:“本少手明明如玉似雪美不可言,偏留下了這麼個疤,天妒呀,不行,等本少回皇朝後,要將這疤削掉,重上不留疤的藥才行。” 明二淡淡看她一眼沒說話。 宇文洛、秋橫波聞言先是覺得好笑,接著卻是心頭打了個突。削去疤,那又是怎樣的一種痛?這一刻,兩人竟然不懷疑蘭七口中的話。 “不過呢……”蘭七右掌輕輕合攏,碧眸淡淡掃一眼宇文洛、秋橫波,“他們在本少手上留下一個疤,本少卻將他們的性命留下了。” 驀然,寒意浸骨。 宇文洛、秋橫波同時移眸看向明二,得到一抹淡笑,那是默認。 那九個娃娃……那打敗他們所有人的九個娃娃竟然死在了他們兩人手中? ! 這兩人的武功……非高強,而是可怖! “難怪。”宇文洛喃喃道,“難怪寧朗對你們那麼有信心。” “嗯?”這次輪到明二、蘭七疑惑了。 “童樓主、申谷主、我爹、秋前輩他們都敗下來了,而他們的武功,皇朝武林都知深淺,所以無人再上前去,因為知道去了也是白白受侮。在大家都不敢再戰之時,在云無涯說敗者便該臣服之時,寧朗卻站出來了。” 宇文洛臉上有著敬佩的笑又有著深切的痛,“想當然的他也不是對手,不過他卻堅持了七招才落敗,以他的年紀,已很是難得了。卻不想他對那個與他比試的娃娃道'這次是比的拳法,我輸了,現在我們比試掌法'。這話說出,不但我們吃驚,想來云無涯他們也沒想到,不過云無涯卻同意了。於是又比試掌法,這次堅持了九招才落敗。那一掌打得寧朗口吐鮮血,可他卻依然站得直直的,誠懇的認真的看著他的對手說'我們再來比試刀法'。” 明二往蘭七看去,面上淡然,可手指扣住了杯身。 宇文洛吸一口氣,舒緩喉間的哽塞,才繼續道:“比完了刀法,又比試槍法……眼見著寧朗一次比一次頑強,而那人一次比一次要用更多招數才能打敗寧朗,到最後比試劍法時,寧朗竟可支撐到十八招了,那一刻,我看著寧朗負傷累累卻依可揮劍自如,我幾乎以為他要勝了……可是,那人一招削斷寧朗長劍的同時也一掌印在了寧朗胸口,於是……寧朗便再也沒能起身挑戰。” “果然……”蘭七捧起茶,卻沒飲,看著茶杯,杯中映著她自己的碧眸,“傻子。” 宇文洛看著她,片刻後微微一嘆,道:“是啊,這個傻子總是做一些傻事。可是,那一日,我們卻因為這個傻子戰到了最後,每一個都上前挑戰,也有的趁著恢復功力想逃去,卻無一成功,到最後,我們全都敗了,敗得痛苦,也敗得痛快。” 說到這,宇文洛停了下來,幾人都端起各自的茶杯,飲一口杯中微涼帶苦的茶水。 喝過茶,宇文洛繼續說,只是臉上微微帶著苦澀。 “比試完後,當然也不會有人肯臣服,云無涯便將我們全帶至那個山峰下,將我們分別關了起來。在那漆黑的石屋裡,我們才算真正知道什麼叫做折磨,什麼叫做生不如死!比起那一切,那些極刑倒是輕鬆的。” 明二、蘭七想起峰腰那腥臭熏天的石屋,暗自點頭。 “他把我們這些出身世家名門的全關在一個石屋裡。石槽裡那發著霉的酸臭不可辯的東西便是我們的飯食,地坑里又腥又髒又臭的水便是我們渴到極至時不得不飲的,那個大石缸便是我們拉撒的地方……呵呵,我們這些平日錦衣玉食揮金如土講究得不得了的大俠少俠公子少爺們,那一段日子卻吃喝拉撒一室,用著豬狗都不聞的東西。吃著吐,吐著吃,生病的,拉肚子的,咒罵的,怨恨的……四壁石牆,暗無天日中,我們完全不知道外界,不知時日過去多久,就那樣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過著……忍著忍著,一直到最後再也忍受不住了,有的瘋了,有的自殺,還有的屈服了。”宇文洛暗暗咬緊牙根,“那一段日子,絕對是一生的惡夢!” 聽著宇文洛的話,蘭七隻是淡淡一挑眉,明二則眉頭輕輕一皺。 “在我們都受不了的時候,我們都寧願死的時候,寧朗卻說……”宇文洛目光望向明二、蘭七,臉上神情奇異,似哭似笑,“他卻說'七少和二公子一定會來救我們的!'。有人受不了要向東溟屈服,他便攔著,攔著攔著便打起來了,他本來就受重傷,和那些人打,不過傷上加傷,可他就是不肯放棄,就是不許那些人向東溟低頭,一邊打一邊說'我們連身上釘釘子都不怕,那為什麼要怕這黑暗?洺前輩,大師兄,列大俠他們都沒有在,一定沒有被抓,他們一定會來救我們的!'。打著打著自己先昏了過去,可他只要一醒來,必會說'七少和二公子那麼聰明武功那麼高,他們一定沒事,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明二溫淡的神色微微掀起一絲驚異,蘭七冷淡的碧眸中波光輕漾。 宇文洛看著他們,直直的看著,聲音卻有些發顫,顯見內心激動。 “他內傷外傷都很重,一直昏昏醒醒中,可只要有一絲清醒,他便會說'不要……我們再等等,七少和二公子很快就來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對你們那麼有信心,連我都不敢相信你們會來。在那黑暗腥臭的石屋裡,我們都絕望著,都已經放棄一切啦,可是他明明受傷最重,可他卻反而充滿希望,他的意志反是最堅定的。我們之所以能堅持到你們來,可以說是因為寧朗肯堅持,他肯相信。因為他,我們才能等到你們。” 明二沉默,蘭七斂眸,木屋中一時靜寂非常。 “七少,寧朗相信你。”宇文洛看住蘭七,“他相信你一定會來。你們生死不明,我們杳無生機,那樣的黑,那麼的絕望,可他從未懷疑過,你會死,你不來。”所以,請你知道,請你記住。 蘭七的手輕輕一抖,杯中的水蕩起漣漪,一圈一圈。 半晌後,明二悠悠輕嘆:“寧朗……真的沒有辜負這個名字。”微移首,望向窗外,冬陽灑落金輝,明燦華耀一片。 “很多人認為他傻,可我喜歡這個傻子,他是我一世的兄弟。”宇文洛吸吸鼻子,抬手擦去臉上的濕潤。 “一世?”一直垂眸沉默的蘭七忽然抬眸看向宇文洛,碧眸深幽得無法窺視一絲情緒,“一世那麼長,你們又怎能保證一世不變。” “不變。”宇文洛平靜堅定的吐出這兩字,抬眸迎視蘭七的目光,“我們一世都是好兄弟。” 目光靜靜對視,最後,卻是蘭七先移開,那張妖美絕倫的臉上,第一次浮現一絲淡不可察的迷茫。 木屋中一時又是一片靜寂,只餘各自輕淡的呼吸聲。 半晌後,宇文洛才開口道:“我能知道的就這些了。”說著目光轉向秋橫波,看她有什麼補充的沒,移眸瞬間,卻看入一雙深深疑視的秋水瞳眸,盈盈欲語,那一剎那,宇文洛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忽然而來,忽然而去。 秋橫波微垂眸,輕輕道:“其實寧朗才是大俠,真正的大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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