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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夢裡依稀痛

蘭因·璧月 倾泠月 15989 2018-03-16
許多年後,已看過、評過無數武林高手驚險絕妙的決鬥的宇文洛,對於當年謫仙明華嚴、碧妖蘭殘音與東溟島“雲門九幽”的那一場決鬥未能親眼目睹,而一直引為終身憾事。 因為,他曾經親身經歷過九幽的武功,任何一個都是比他的父親宇文臨東——堂堂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的家主、名聲武功都是皇朝屈指可數的絕頂高手——都要高!而九個這樣的絕頂高手的聯手之下,便是武林第一人洺空也無回天之力,可是那兩人——明華嚴、蘭殘音不但活下來了,更而且……他們還殺盡九大高手! 到底要高到什麼地步的武功才能做到?那是宇文洛一生的疑問。 明華嚴、蘭殘音的真實武功到底可怖到何種地步?這是皇朝武林人一生的疑問。 宇文洛為未能親睹而遺憾終身,可若他那一夜真的親臨其境,那其後一生定會活在噩夢之中!

而云無涯若能知其結果,他必不會派出他最為器重的“雲門九幽”,可他那時並不知道,從而再無挽回! 那一夜,月白星燦,冷風如刀。 那一夜,荒山枯嶺,便為戰場。 那一夜,有十一人在此生死相搏。 可即算是曾領千軍萬馬縱橫沙場的大將若能見此情景,定會說,這十一人的戰場比那金戈鐵馬黃沙漫天戰鼓驚魂屍陳如山的戰場更為可怖! 那不止是戰場,那還是修羅惡鬼的戰場! 福喜娃娃已變身地獄無常,手中紅綾便是毒蛇的信便是無常的勾魂刀! 蘭七玉扇揮開,那是彼岸綻放的忘川之花,美極的,領你前往黃泉之路! 明二赤手空拳,可那雙手每一根手指每一片指甲都比世間任何神兵利器更鋒利! 東溟絕學。 無間之劍。 梨塚傳人。

那一夜,都在那荒山盡情展現! 那一夜,冷月寒風中,綻放出世間最壯麗最慘烈的赤紅丹花! 每個人,每一招,都是最快的、最狠的、最有效的! 因為 強者活!弱者亡! 所以 出招必是殘絕無回! 中招必是骨斷肉開血綻! 絕無餘地! 殺!殺!殺! 紅綾橫掃狂捲,如天網撒開! 福喜娃娃四面攻來,那是地府索命厲鬼! 玉扇揮揚,血花濺開! 紫衣的人籠於血霧之中,唯有碧眸晶亮,如喋血妖魂! 彈指劍氣,割喉穿額! 素潔青衫已污濁不堪,那人卻依容情淡雅,仿是君臨天下的魔尊! …… 那一戰,從月明星亮到東方微紅。 當所有的紅衣娃娃都絕息於地之時,明華嚴、蘭殘音依然站立著。 蘭七紫衣已如爛布,人如血人,身無完膚,只有臉依白如雪眸碧如潭唇紅如朱,模糊暗淡的天光裡,彷如地獄飄來的幽魂艷魄,無比懾人。

明二青衫已不辯原色,盡為血紅,可即算如此,他依是容如冠玉,身如松竹,翩翩的如從修羅殿踏血而來。 抬首環視,所有的對手都已倒地,明二公子優雅的嘆一口氣,道:“太髒了,我要洗澡。”說完便倒地不起。 “這就是養尊處優抱著琴棋書畫風花雪月與自小苦難抱著刀劍槍棍血雨腥風的差別。”蘭七看著先倒下的明二得意的一笑,然後身一軟,也倒下去了。 那一夜,明華嚴、蘭殘音盡殺東溟九大絕頂高手。 明華嚴傷十七處,殺四人。 蘭殘音傷二十五處,殺五人。 時光悄悄流逝,朝日昇起,赤輝灑下,天地明亮,夾著鮮血腥味的風吹開了東溟荒山上新的一天。 明二是被刺眼的陽光給刺醒了,睜開眼皮,緩緩起身,才發現自己剛才竟是和死屍臥在一處,不由嫌惡的皺起眉頭,移目四顧,盡是屍身與鮮血,入鼻皆是血腥之味,令得好潔的二公子直欲嘔吐。轉頭,不遠處,倒臥著蘭七,移步過去,卻見她依未有所覺,仿似沉眠般一動未動。可這里二公子實不想再多呆片刻,且東溟島的人應該很快便會尋來,不宜久留。

看了看一身血污的蘭七,二公子收了手伸出了腳,踢了踢蘭七,“餵,起來。” 奈何蘭七依未有所動。 二公子目光一凝,然後彎腰,伸出一根手指,擱在蘭七脖子上,幾乎指尖才剛觸及蘭七肌膚,明二便心頭一震。指尖之下竟是滾燙非常!蘭七身中寒毒,這段時日來,明二多與她有接觸,每每皆是冷如寒冰,何曾有過這般炙熱的體溫。 是因為那兩顆藥丸麼…… 明二起身,看著無知無覺沉睡著的蘭七,空濛的眸子迷迷濛蒙的看不出情緒,半晌後,他嘆一口氣,俯身,伸手抱起,離去。 若妖孽就此沒了,那就前功盡棄了,不划算。腦子里斗爭著時,二公子是如此一錘定音的。 雖也是一身的傷,但未傷在要害,且都只是皮肉傷,以明二的功夫,並不妨礙他抱著一人施展輕功,不多時,便離了荒山。山下一條河,明二沿著河往上走,果然源頭之處便是青山,水從山上流下,在山腳下匯成小潭,潭周圍山石密林環繞,看來頗是隱蔽。轉了一圈察看一番後,在一塊突出的山石下放下蘭七,三面山石擋著,倒似一個天然的石洞了。明二放下了蘭七自己也虛脫般坐倒在地,昨夜一戰可謂此生最為吃力的一場,沒歇多久又抱著一人跑這麼遠,實是耗盡了氣力,此刻一身的傷都痛起來。

休息了片刻,明二起身走至潭中,從頭到腳把自己清洗乾淨,雖則潭水冰冷,雖則傷口浸水更痛,但在二公子心中,一身的血腥髒污更不能忍受些。洗完了,走上岸邊,打坐內息運轉一周,既舒解了周身疲勞,又順便烘乾了頭髮衣衫,弄完了,便從懷中掏出藥瓶給傷口上藥。昨夜光顧著逃,包袱都丟了,幸好隨身攜帶的藥還在。上完了藥,走回山石下,蘭七依閉目昏沉著。 彎下腰察看,蘭七的臉又變回了昨夜的慘白,全身都在微微發著抖,看來藥效已過,寒毒又發作了,再加上這一身的傷……若不施救,她是否就在沉眠中走向永久的寧靜? 這般想著的時候,便見蘭七眼皮一動,接著是眼睫微微顫動,然後那雙眼眸緩緩睜開,露出一泓清清幽幽的碧水,彷如遠古深淵之底藏著的冰澗。那一剎那,明二彷彿間覺得心頭似乎悄然無聲的綻開了什麼,那麼柔軟的,令他茫然不知所措。

那泓碧水有片刻的迷茫,輕輕一眨,漣漪泛開,仿似水曇綻開千瓣萬蕊,風華盛世不可言語。 是曇花開? 是心花開? “假仙,這回是我贏了。”蘭七開口,那聲音輕而微啞。 明二聞言只是淡淡一笑。 蘭七掙扎著坐起身來,這一動,便由不得一聲悶哼,才發現全身都彷彿被撕裂般痛不可當,而最嚴重的卻是體內那股寒氣已四處流竄,自身的內力此刻無法提起,已根本壓制不住了。 明二看她一眼,道:“'赤心無瑕'中者皆五內俱焚全身焦乾而死,本是至熱劇毒,你昨日吞食,倒是以毒攻毒正好壓制住你體內發作的寒毒,但其畢竟是毒,並不能真正解你體內的寒毒。”目光移向蘭七眉心,那裡已隱隱約約浮現一道紅線,“你現在體內不但有寒毒,更有'赤心無瑕'的毒,而且……”

“而且現在兩毒都要發作了。”蘭七接口道,依是那滿不在乎的模樣,似乎命在旦夕也無要緊。 明二空濛的眸子落在蘭七面上,未有言語。 若不在乎生死,便不會有那等為求生可入地獄的狠絕,可有這麼強烈的生存慾望的人卻也可在今朝滿不在乎的面對即將來臨的毒發。 蘭七慢慢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拔開瓶塞一看,不由嘆了一口氣,“只最後一顆'佛心丹'了,解'赤心無瑕'倒是可以。”說罷倒出藥丸吞下,剛吞下藥,身子便是一顫,手中藥瓶掉落地上碎裂。 明二靜靜的看著顫抖著的蘭七,看她緊握左拳抑制身體的顫抖,看她努力盤膝端坐凝聚內力…… 半晌後,蘭七額上滑落豆大的汗珠,可身子的冷顫卻是有增無減。他知道,以她此刻的內力,予寒毒根本無可奈何。

蘭七睜開眼,伸手又從懷中掏出一藥瓶,她此刻外傷、寒毒令得四肢泛力僵硬,以至動作遲緩,待得她吞下藥丸半刻鐘都過去了。 明二一直靜坐一旁看著。 蘭七吞下藥丸後,重閉目端坐凝聚內力。 明二靜靜注視著蘭七眉心,片刻後,他眉峰一動,緊接著便見蘭七身子往前一傾,“噗!”的吐出大口血來,落在石地,褐黑色的冒著寒氣。 明二的目光從地上那冒著寒氣的毒血再移至蘭七慘白如蒼冰的臉上,眉心一絲黑氣隱現,剛才吞下的藥丸不但無濟無事,反帶發了她近日不斷吞食的那些用來壓制寒毒的毒,而此刻,寒毒已徹底衝破她內力的壓制。 “如此辛苦,何不作罷?”他悠然開口道。傷、毒、寒毒發作的痛苦非萬蟲噬心之痛可形容,常人寧死也不願受。

蘭七氣息虛弱,費力抬眸看一眼明二,唇邊勾現一抹譏誚的笑,道:“換作你……肯嗎?” 明二聞言一怔。 “你我皆是在地獄也可以殺戮之人,又豈肯死於他人之手!”蘭七顫著手艱難的從懷中再次掏出一藥瓶。 “怎麼也不肯死麼……”明二忽地一笑,空濛的眸子落向遙遠的虛空,過往的二十多年歲月一瞬間都在那裡浮現,一幕幕,一場場,虛空中的他,此刻的他,都只是漠然看著。 蘭七從瓶中倒出一顆藥丸,看著,碧眸中慢慢浮現冰涼與決絕,淡淡的虛弱的道:“你我長於絕境,死亡時刻緊隨,那並不可怕。”死亡,真的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誅心! 聞著風中送來的氣味,明二眉頭一斂,在蘭七將藥丸送至嘴邊時屈指一彈,那藥丸便掉地上了。

看著被彈落的藥丸,蘭七挑眉看向明二。若在她功力未損時,怎會有此事發生。 “那藥予你後患無窮。”明二從懷中掏出一藥瓶倒出一藥丸彈至蘭七掌心,“'佛心丹'千金一顆,當此危難之時更是彌足珍貴,加價一倍,回皇朝後記得還在下兩千銀葉。” 蘭七聞言咬牙,然後又魅惑的笑笑,“二公子,你乃謫仙呀,豈能如此貪財。” “能賺到七少的錢,明二甚感榮幸。”明二公子笑得優雅如仙,看著蘭七眉間黑氣漸濃,再道:“七少難道已虛弱到需要人餵不成?” 蘭七幾乎是反射性的將藥丸放入口中,也幾乎在同刻反應過來了,頓時懊恨不己,堂堂風流瀟灑的蘭七少怎能被假仙戲弄!可不知怎的,唇角一彎,又想笑。 明二靜靜看她吞下藥丸,然後靜靜開口:“七少這般,是為了……得一個答案?” 蘭七聞言藥丸差點卡在喉嚨,使勁一咽,總算吞了下去,抬眸狠狠瞪向明二。 明二公子卻只是雲淡風清的笑起來。 “本少是為自己!”蘭七惡狠狠的吼道,可惜的是身軟力弱,沒有半分氣勢。 “為了生存而殺戮。”明二公子依然笑得溫雅好看,“不知洺空前輩與鳳裔兄是如何看待。” 蘭七怔了怔,忽然想到東溟海上那一夜,那個老實的孩子曾那麼堅定的說著“我這一生決不殺一人!”不由得微微笑起來,道:“寧朗說人不該殺人,人殺人便算不得人。”抬首,望向山石之外的天際,冬日暖陽當空,“多麼的簡單。他的認識裡只有黑與白,可他一直都在光明的白色裡,從未到過、看過真正的最深最暗的黑色。” “或許他這一次能夠知道。”明二空濛的眸子微微閃過一絲光。 蘭七卻不再說話,連服兩顆“佛心丹”,雖則解了體內那些毒,可並不能除去寒毒,正想趁此刻還有幾分氣力,重疑內力。 明二則起身,打算去尋些吃食,可還未走至小潭邊,便聽得身後“咚!”的聲響,不由回身,便見蘭七一動也不動的伏在地上。胸口猛然壓了什麼一沉,足下一掠,便落在蘭七身邊,扶起她,便見地上一大灘鮮血,絲絲寒氣直冒,口角還有血不斷流出,而她的身子觸手如碰寒冰。 “那……個……”蘭七費力的指向原先被明二彈落的藥丸,“可……暫制寒毒……” 明二卻看也不看那藥丸一眼,道:“我可封住你體內寒毒一月,但如果一月後你無法得到解藥徹底清除寒毒,則會以今日數倍反噬,那時必死無疑,且所受痛苦也更勝今日,你還要不要我救你?” 蘭七緩緩轉眸看著明二,唇一彎,道:“好。” 明二不再多話,動手解去蘭七衣帶。 “二公子……”蘭七任明二動手,臉上微微帶笑,“雖則本少……承諾了要娶你負責,可……這等地方洞房花燭……也忒地煞風景了些。” 明二聞言眼角一陣抽搐,手下卻不停,但也只是剝落上身衣袍,外衣、夾衣剝去後便露出一件軟銀甲,明二的目標便是它,三下兩下將它從蘭七身上脫下,順手一丟,然後將蘭七扶正盤膝坐下,自己也在她身後坐下。 “放鬆全身,勿提內力,保持靈臺清明。” 蘭七聽得身後明二低低的聲音,隨即便覺頭頂被溫熱的手掌按住,一股暖和之氣便從頭頂貫入,頓時如浸冰潭的身子不再那麼冷,不由閉上眼睛放鬆了全身,沉入空明之境。 明二左掌抬起置於蘭七頭頂,右手指尖一併,依次疾點蘭七全身穴道。 一個時辰後,明二的手從蘭七頭頂移開。 蘭七睜眸,緩緩轉頭看向身後的明二,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有著細密的汗珠,卻令得那張臉第一次有了人的感覺。 明二調息片刻,睜眼,便對上那雙深幽的碧眸,不由一怔。 兩人靜靜的對視,目光清澄,彷如天鏡與湖泊的對映,鏡與湖都映射到了最深處,卻又似乎乾淨得什麼也沒有,片刻後,各自靜靜的移開目光。 明二站起身,走至潭邊洗了臉的汗與手上沾染的血污,洗罷回來,蘭七依舊盤膝坐於原地。 “你這一身……難道不難受?”明二看著蘭七那一身結著血痂的傷道。不過,千萬別以為二公子是關心蘭七,他不過是覺得看著這些血污眼睛極不舒服,再加那些血腥味很是難聞。 蘭七聞言挑眉看著一身纖塵不染的二公子,然後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以未受傷的左手,將已脫一半的衣裳一一解開,雖一身衣裳已破爛不堪,可她做來,卻如解羽衣華裳,衣帶飄落間彷如落花輕盈,纖指拔動間媚意隱露,眼眸一直看著明二,碧水秋波,流光灩瀲。 明二卻也未曾迴避躲閃,就那麼看著她解帶脫衣,如看樹葉飄落雨絲天降般自然從容。 外袍落下,夾衣落下……蘭七也落下了。 明二袖一卷,蘭七倖免摔落於地。 “本少解衣的艷景……豈能平白看了。”蘭七笑笑。只可惜此刻蒼白的臉上佈滿冷汗折損了顏色,額上青筋突起,足見其痛之深,本來還勉強有一半乾淨的里衣瞬間便染上大片大片的嫣紅。那看似輕鬆的解衣,卻是將已乾結的血痂再次撕開。 “一次萬金,抵'佛心丹',再服侍好本少……” 明二聞言一瞬間心底生出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個人,她永遠不願居於下風。 心底又是一聲嘆氣,將痛得動彈不了的蘭七扶靠在石壁上,然後從地上那堆破成爛布的衣袍上撕下一大截,去潭邊洗了乾淨,重走回蘭七身旁,慢慢捲起衣裳,將泥污的傷口擦拭乾淨,再從蘭七那落了一地的藥瓶撿了一瓶過來,聞了聞,知是“紫府散”,便小心的撒在傷口。 無論是擦拭還是上藥,蘭七都是一聲不吭,連一聲忍痛的吸氣都無,只是睜著一雙碧眸,定定的看著上方的石壁,若非那額上的青筋及未曾間斷的冷汗,當真要以為她毫無感覺了。 明二檢查一番她身上的傷,多傷在腿與手臂,腰上也有三處,上身因有軟銀甲,倒是護住了胸背完好。那些紅衣娃娃的武器皆是紅綾,在他們手中雖利如刀劍,但畢竟不是刀劍,綾帶只割傷皮肉,未見骨,算是幸事,只是右掌上那道傷口…… “這傷估計會留很大的疤。”明二盡量放輕動作將右掌上那翻開的皮肉合攏。 “這算什麼。”蘭七牙咬在唇上,此刻那張臉白如一張輕脆的紙,唇上彷如染了一層霜,目光依定定望著上方石壁,輕輕的似魂遊囈語,卻又無比的平靜,“當年……也有很多的疤,在本少當上蘭家家主之時,便將所有的傷疤都用刀割去,然後重敷'紫府散',又重金招了許多名醫給本少配去疤的藥,然後……所有的疤便都消失了,彷彿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般,以往所有的……都不存在。” 明二依舊不緊不慢的上著藥,似乎並沒有聽到。 上完了藥,蘭七忽然道:“假仙,本少餓了。” 明二沉默。 “本少餓了。”蘭七繼續道。 明二看著她無語。 “本少餓了。”蘭七看著他笑。 明二公子無言的轉身離去。 蘭七看著他的身影消失,然後眼前景況慢慢模糊…… 冬季了,山里不可能有什麼野果,而二公子對於自己這雙手能否做出頓吃的心裡很是清楚,所以他並沒費功夫去獵野物,而是回到昨夜初遇福喜娃娃的地方,果然,兩人的包袱都還在。 等明二提著包袱回來,卻覺得安靜異常,心下一緊,腳下迅速飛掠至山石下,便見蘭七靜靜的躺於地上,心神一緩,放下包袱走至她身邊,只見雙目緊閉,本來白如雪的臉上竟飄起紅暈,抬手碰觸,如遭火炙。當下,一手按其腕脈,一手觸其胸前,片刻後,才放開,目光晦測的看著地上神智昏迷的人,良久,輕輕嘆息一聲,“活得真辛苦。” 從包袱裡取出虎皮毯鋪在地上,將蘭七移了過去,再取了狐皮裘蓋其身上。靜靜的看著那張燒得通紅的臉,兩道眉鎖得緊緊的,知其定是十分難受,但不聞一聲呻吟,似乎只是睡著了。 看了半晌,終於從懷中掏出藥瓶倒出一顆藥丸,一手將蘭七扶起,一手取過水囊,灌蘭七服下藥丸。冰涼的水似乎刺激得蘭七有幾分清醒了,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一道縫兒,唇微張,似乎還想喝水,明二又灌了她幾口,水順著唇流下,明二手腕一動,拭去了水漬,蘭七的身子順著力道倒向明二懷中。 那溫暖迎面而來,彷彿久遠記憶裡的味道,蘭七唇角微微一彎,軟軟的吐出兩個字:“哥……哥……” 明二手一頓。 懷中的蘭七卻又徑自昏睡過去了。 扶她重新躺下,又蓋好狐裘,明二起身,走至一旁坐下,從包袱裡取出乾糧,自顧吃起來,從昨夜至現在都未進食,真的很餓了。 日影從斜至正,又從正至斜,一日便又悄悄過去了。 明二又吃過一次乾糧,還撿了些乾柴回來生起了火,蘭七卻一直昏睡未醒。 黑幕輕輕遮下,月又斜斜升起,銀輝輕輕瀉下,潭水映射,山石染霜,天地沉於一片銀色世界。夜,靜謐無聲,只有篝火偶爾發出劈啪一聲。 明二擦洗過身子,又重敷了傷藥,便在山石下閉目打坐,準備如此過一夜,可半夜,一陣“嗞嗞嗞……”的聲響令得他耳朵十分難受,睜眼,便見原本躺得好好的蘭七已蜷宿成一團,那難聽的聲音便從那發出,有那麼一會兒,明二才反應過來,是蘭七磨牙的聲音。 起身過去,伸手一探,蘭七整個人如同冰棍。白日里火燒似的燙,夜裡卻發起寒來,唉…… 添了些柴,讓火燒得旺些,又從蘭七包袱裡取出一件披風蓋在她身上。蜷宿一團的蘭七隻露半個腦袋在外,狐裘下的身子發著抖,眉頭擰成一團,雙拳緊緊抓住狐裘的毛邊兒,右掌又滲出血來,可她毫無所覺的緊閉著雙目。想前些日子她雖受寒毒之苦,但功力猶在又不曾受傷,而此刻,傷、毒殘損了她的身體,摧毀了她的意志,脆弱至無法自控的磨牙。 靜靜的看著良久,終於,明二在虎毯上坐下,將那一團抱至懷中。 可是……昏迷中已冷得無法自控的蘭七卻在觸到溫暖的同一刻劇烈的震動了一下,然後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猛然一掙。 “是我。”明二輕聲道。只當她夢中警覺所致。 “不……”蘭七卻依然掙扎著,口中喃喃念著,“哥哥……不要……為什麼……再也不要……” 明二眉頭皺起,抬手拍拍蘭七的臉,想將她拍醒,但蘭七雙目依然閉合著,蒼白的臉上卻浮起淒然與狠厲,身子用力的掙扎著,就是不肯待在明二懷中。 “醒醒。”明二捉住她的雙手,看著拼命掙扎的蘭七,很是不解,難道在做惡夢? “不要!”蘭七臉上的神情越發的決厲,“再也不要……哥哥……”最後兩個字忽地又軟軟淒淒的帶出無邊痛意。 那一剎,明二手忽地一軟,蘭七倒回毯上,於是掙扎停止,在毯上翻動幾下,然後在遠離篝火的一角再次蜷成一團。 明二看著那一團,眸中閃過無數思緒,最後沉寂於空濛。起身,走回原地打坐,剛閉上眼,卻又聽得蘭七急促的一聲輕喝:“假仙!” 訝異睜眸看去,那一團依然蜷宿如故,眼眸緊閉,可確確實實的有聲音傳來,“假仙……'蘭因璧月'是我的……” 明二眉峰一跳。 “假仙……你敢和我搶……我殺了你!”這一語幾乎是惡狠狠的。 明二愣了片刻,然後啞然失笑。 過得良久,那一團又動了動,本已展開的眉頭忽然又輕輕斂起,微微的囈語再次傳來,“寧朗……” 明二又是一怔。 “……我……不要……”一聲幽幽的嘆息淺淺傳開。 山石下,那一刻,靜寂如亙,直到蘭七再次的囈語響起。 “這般強烈的拒絕麼?”明二看著蘭七的目光再次空濛,唇邊一抹極淡的笑。 失去意識時卻依要拒絕……拒絕著什麼呢? 那一夜,明二靜靜的看著天上月,靜靜的聽著身旁蘭七夢中的囈語。 哥哥,假仙,寧朗。 這三個名字依次輪番上場。 許多年後,明二依然會想起這一夜,那幽冷的冬夜,那冷霜似的明月,那緋紅的篝火,那……唯一一次脆弱失常的蘭七。只是他從未和蘭七說起過這一夜,而蘭七,似乎早忘了有過這麼一夜,也不知曾有過那樣的夢。 十一月十八日,夜,東溟北闕南峰。 南峰不似北峰高大奇險,也沒有北峰上莊嚴宏偉的宮殿,南峰之上只有依山而築的石屋石樓,簡單樸實,無一分奢華修飾,分別圍築於峰底、峰腰、峰頂三處,遠遠望去,樓屋與山峰融為一體,夜色裡更只能見一支高峰挺拔矗立。 南峰與北峰是東溟禁地,尋常百姓皆不得入。北峰之上,凡是東溟之人都知那裡有著東溟之王,而南峰之上,則除卻少主府的人之外,再無人能知曉那裡有著什麼。 而今夜,卻有兩人趁著月黑風高摸到了北闕南峰。 峰底,一群石屋整齊有序的矗於夜色裡,除卻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各有一點亮光外,其餘一片漆黑,也無一絲人聲,靜靜的,只有夜風拂過的聲響。 當然,這只是表面看來如此。 藏於黑暗裡的兩人看著前方那一群石屋,片刻後,其中一人悄聲道:“假仙,姓雲的手下可真多呢,而且都很不簡單。” 那看似了無人息的石屋隔著這麼遠,卻依可感覺到一股沉重的壓迫感,靜寂中,常人察覺不到,但他們卻能聽到隱隱約約的輕緩綿長的呼吸,非一流高手不可能會有如此淺淡的呼吸聲。 “皇朝武林差不多被他弄了個天翻地覆。”另一人低聲道。言下之意頗是覺得同伴那感概多餘了,東溟島若都是些無用之人,能把“蘭因璧月”搶來?能令皇朝武林的高手盡折於此?更而且還令得他們受傷、吃盡苦頭。 這兩人不用想,正是蘭七、明二。 兩人躲在那養了七八日,托“紫府散”的福,又兼兩人皆年輕體健的,所以傷口癒合很快,蘭七的寒毒在明二的幫忙下,很塌實的壓制住未再發作。 兩人看傷好得差不多了,乾糧、野兔野雞也吃得膩味了,那小潭邊也不是有著瓊漿美人錦被的金樓玉閣,再則事情也準備得差不多了,該和東溟島算算總帳了,所以今夜才出現在這北闕南峰下,按蘭七的話來說,云無涯希望他們做的事還差了一宗呢。 “假仙,你說對於雲大少主這最後的希望,我們該以什麼樣的收場來成全才好?”蘭七從袖中掏出很久沒用的玉扇,很想搖搖,可大冬天的似乎總有些不大妥當,所以只是合籠了當成玉尺敲了敲明二的肩膀。 明二公子在蘭七又一聲“假仙”時耳朵便忍不住跳動了。雖則,他知道這稱呼不算太過分,蘭七這樣喚喚也沒什麼,只是她叫習慣了若待會當著眾人也這般叫,實在是有損他一貫溫雅如仙的形象。所以二公子決定不予理會。 蘭七等了片刻不見明二應聲,不由奇怪的側首看他。雖置身陰暗中,雖月藏雲後,但以她的目力又這麼近的距離,還是足夠她看清明二的臉的。所以她斜身倚了過來,嬌嬌柔柔的拖長著嗓音喚一聲:“明郎……” 於是,寒冬臘月裡從來不曾覺得冷過的明二公子猛地身子一哆嗦,實實在在的打了個寒顫。 就倚在他身上的蘭七又豈會不知道呢,所以她很開心的無聲笑起來。 無論是君子如玉的風儀還是溫文可親的言語又或是謙恭禮讓仁愛無私的美德,這些誰人都可收服的手段在蘭七面前從來不奏效的,所以明二公子只能無力的暗自嘆息一聲,道:“這三層高塔,七少是想削平了還是掏空了?” “這個嘛……”蘭七微微瞇起眼眸打量著夜色里挺峭的北闕南峰,峰底、峰腰、峰頂三處石屋石樓圍築一圈,猶如腰帶一般,又似護住山峰的壁壘。碧眸裡幽光閃了閃,道,“本少覺得這麼好的高峰,就在底下玩玩也忒的沒有挑戰了。” 明二想了想,道:“也是,峰底太容易得手了,不足以符合雲少主的希望,那我們就上峰腰吧。” “走罷。” 蘭七玉扇再敲一下明二肩頭,兩人同時提氣掠去,夜色裡,原本青、紫的衣色也暗沉如墨,令兩人更易隱藏身影,彷如兩縷墨煙似的,無聲無息的輕飄飄飛過,轉眼間便飄至那峰底的石屋群前。 兩人看了看那石屋群,心中暗自點頭,果然不是一般的石屋,一屋一牆,一廊一柱,乃至是屋角簷馬,無不暗藏玄機,而機關暗器定不會少有。各自轉頭看了對方一眼,點頭,然後明二率先而行,蘭七緊跟其後。 蘭七雖對機關陣法也算精通,雖則絕不肯承認明二會比自己厲害,但此刻呢,還是願意稍作讓步,讓假仁假義的假仙先行較為妥當。 明二將輕功提至極限,如一片落葉般在石屋之上飄飛著,左旋右轉,踏著安全的步法穿越石屋。身後的蘭七便似追著落葉的一抹風兒,葉落何處,風停何處,葉飛何處,風隨何處。兩人當真是靜氣息聲足落無音,躲開了石屋暗處的那些高手,避過了那些暗藏的機關,偶爾也會在某個陣眼前迎面撞上守陣的高手,那刻,明二公子會出手如電,在守陣人還來不及有反應時便將其敲暈,又或是點了穴,也有……一招奪命的!而在二公子出手之刻,蘭七手中玉扇同樣輕輕一扇,那被二公子打倒的人便會隨著這一扇之風悄悄飄落於地上,靜默的不驚起任何人,而兩人則毫無停留的繼續飄飛,差不多半個時辰後,兩人總算安然通過石屋陣群,輕飄飄的往峰腰飛去。 “二公子呀,你說我們合作,是不是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去得呢?”或許對於峰底的守衛十分的自信,所以通往峰腰的路上並無暗哨,因此蘭七可以放心的打趣。 “在下向來嚮往長命百歲,七少不如找那些個武功高強又英雄虎膽的作陪較好,比如列熾楓烈兄。”明二公子則答復道。 “哎呀呀二公子,你我這麼長一段日子生死與共,怎麼算也該是情比金堅義比山重,你怎能說出如此薄情寡義負心無信的話來呢。”蘭七的聲音堪比那苦守寒窯十八載的怨婦。 明二忽地停步,蘭七瞬間便超過了但一折腰又落回明二身前,“怎麼啦?” “在下在想……”明二公子一臉的猶疑。 “什麼事?”蘭七神情一整。難道此行疏忽了什麼?應該不會呀,無論是明家還是蘭家,她與假仙可都是安排計算好了的。 明二公子空濛的眸子定定看著蘭七,一臉的莊重端嚴,道:“七少如此人才,幾次三番的向在下表白心意,在下又非木石,豈能無情,所以,不論是分桃斷袖也好,還是白首鴛鴦也好,在下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若是七少嫁我,那便以蘭家為嫁妝,若是七少要娶我,那便以蘭家為聘禮。七少若願意了,那在下絕無不應之理。” 明二一番話說完,蘭七先是目瞪口呆,然後便是咬牙怒目。 “為什麼不是明家作嫁妝聘禮?!” “因為是七少向在下表白心意,也就等於七少向在下求婚,既然是'求',那自然得有'禮'。”二公子答得相當順口且理所當然。 “你……”蘭七瞪眼。 “在下可從未向七少表白過什麼,倒是七少不下兩次向在下表示要'負責'的。”二公子聲明清楚。 “我……”蘭七結舌。 “七少還是再想想清楚的好。”二公子和氣友善的拍拍蘭七肩膀,然後越過她繼續往峰腰而去。這一下,耳根應該會清靜一段日子罷。 蘭七回過神來,足尖一點便追向明二,軟軟甜甜的道:“明郎,本少忽地想起,秋家美人曾與你贈衣題詩,而本少也有寧朗這個未婚人,所以,咱們不便那個明媒正娶的,不如暗通款曲的好。” 武功高絕的明二公子倏地腳下一個踉蹌,站穩後,回過頭來,看著蘭七,一臉的溫文雅笑,道:“七少,便是暗通款曲也該有個什麼信物的,不如就用蘭家家主之令如何?”頓了頓,二公子又閒閒丟下一搥重雷,“而且……聽聞還有什麼夜資費的。” 蘭七頓時如吞了一隻癩蛤蟆般,張大了口不能言語。 明二公子掉轉頭,懶得再予理會,腳下飛縱,繼續往峰腰而去。 蘭七足下一點跟上,卻一臉的痛心疾首,道:“你竟然知道'夜資費'?!原來你竟然是青樓常客!你這假仙果然是騙子!虧得本少對你一番心意,你……你……” 明二手一抬,示意蘭七休聲,“到了。” 前方數丈遠之處又是一片石屋群,黑壓壓的模糊一片,卻在屋宇高處的山壁上掛著四盞燈,淡淡一圈燈光,照不了多少地方,反倒似成了指引方位的標誌。 “這裡……會是哪些人呢?”蘭七玉扇敲了敲明二。 明二回頭看她一眼,淡淡丟下一句,“你的內功修的便是陰寒一路的,等下若動手,最多使七成功力,否則再引發寒毒,莫要叫我。”說罷便飛身前掠。 “真是冷心冷血的假仙呀。”蘭七喃喃一語,卻不由得唇角掛笑,飛身追上。 兩人悄悄掠了過去,接近石屋群的那一剎那,一股殺意凌空襲來,兩人瞬即一左一右同時避開,又在同一剎回身,手輕飄飄的卻迅捷無比的遞出,然後一道黑影停在了半空,蘭七的玉扇插入其胸膛,明二的手扼住其咽喉令其無法發出一絲聲音。 蘭七玉扇拔出,明二手輕輕一送,黑影輕飄飄落地,一條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消逝。 “快!這裡不可久留。”明二唇嚅動,一絲蚊音細細傳入蘭七耳中。 蘭七點頭,兩人迅速騰身飛起,悄然無息的落於屋頂,身一探,從屋簷上往下悄悄看一眼,入目盡是灰撲撲的石壁,看不到有門窗,若非他們能聽到有人輕微的呼吸聲,絕不會以為這些密不見孔的石屋裡有人的。 明二指指左方,豎起五根手指,再指指右方,豎起五根手指。 蘭七彎唇一笑,飛身掠向左方,眨眼便沒入黑暗中。 明二身形一動,輕飄飄的沒入右方黑暗之中。 夜,依舊沉寂,風,依然冷颯。 半晌後,兩人又折回原處,模糊幽藍的夜色裡,蘭七玉尺似的扇脊上一抹暗痕,明二衣角數點暗色梅花。 兩人互看一眼,微微一笑,各自眸中一片冰涼無情。 從屋頂飛身落下,蘭七玉扇又敲在明二肩上,“開門。” 明二看她一眼,眼角一垂,也不說話,抬步走向那一排看似密合無縫的石牆,凝神看了片刻,再將四周打量一番,然後足下移動。 蘭七隔著一丈之距看他在石廊上走動,衣衫拂動,步態輕盈,極是悠閒的模樣,可蘭七依從那雙微垂的眼眸中看出了他的慎重,那看似無常的走動實是一種玄妙的步法。 片刻後,明二猛然輕飄飄拍出一掌擊向左側石壁,然後便聽得石壁咔咔的發出聲響,慢慢轉開,露出一扇丈來寬的門洞,裡面黑乎乎的無一絲光線。 “這東溟島也忒的吝嗇了,連盞燈都不給點。”蘭七輕聲嘆道。 她此刻出聲也是有意為之,周圍五丈內藏著的高手剛才雖被她與明二解決了,但這石門開啟發出的聲響必會有所驚動,更不用說這門裡的人了,她說這話,若門內藏著的是東溟島之人必不會有應答反會靜靜等待暗中攻擊,而若門裡的人是同伴的話,聽得她的話不管認不認識必會出聲詢問一聲。 果然,蘭七話音一落,那石屋中便傳來一聲萬分驚喜的聲音:“七少!” 兩人一聽這聲音不由得挑起眉頭,這人不但認識還是個老熟人了,宇文世家的五公子宇文洛是也。 “七少!七少是你嗎?”宇文洛更大聲的叫道,夾著驚疑不信。 “呵呵,難得宇文世兄如此掛念本少呀。” 蘭七一扯明二衣袖,兩人並肩踱進石門裡,暗中警惕,倒並未迎來什麼攻擊,而是一股腥臊不可言酸臭不可聞的氣味撲鼻而來,頓令得兩人胸口一陣翻湧,不由得皆抬手摀鼻,明二則左掌一托,一顆夜明珠在他掌心發著柔和如月輝的光芒,將屋內照亮。 屋內照亮的那一刻,便是蘭七、明二也由不得一驚。 石屋本是極大,卻因地上躺滿了人而顯得擁擠,還有些倚在牆邊靠著,而這些人髮鬢散亂衣衫破爛身上血跡斑斑已看不出其人原貌,而在靠門口的地上則擺著長長的石槽,槽裡還有一些冷透的發著餿味的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石槽的旁邊還有一石缸,裡面盛滿了黃黃黑黑的快要溢出來的……糞便! 明二猛然一閉眼轉開眼眸,胸口一陣翻湧,幾要衝口而出,當下內力一轉,生生在咽喉處壓住,一股氣卻嗆得喉嚨辣痛辣痛的。 “七少!明大哥!真的是你們!” 沒等兩人反應過來,一個臟乎乎的人影已向他們衝來,明二眼明手快,隔著一尺之距攔住……呃,該說是扶住了那人,卻依舊一股酸的腥的臭的味道順著鼻腔衝進胸腔,二公子驀地身子一顫,趕忙把臉一扭轉向了蘭七,入目是一張雪白絕美的面容,頓時那胸膛的翻湧靜了下來,衝到喉嚨的也緩緩倒流回去了,然後便順著那人一沖之力往蘭七身旁退了退,微垂首,吸入一腔清冷幽香,總算是壓住了所有不適。 其實,若身邊只得蘭七一人,反正彼此早知對方是什麼樣的人,明二公子並不介意吐個痛快以求身心舒坦,可當著皇朝武林這麼多人的面,他若吐了,那他謫仙的形象便毀於一旦,那是完美無缺的明二公子死也不願做的事。 明二公子這些動作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蘭七還正納悶著明二怎麼會被宇文洛給沖得倒退一步,卻見二公子已言語溫和笑容可親的隔著衣袖扶住宇文洛問道:“宇文世兄,你沒事吧?” 看著明二嘴角那微微的抽搐,還有耳根後的青筋,蘭七浮起了然又幸災樂禍的笑容,暗罵了聲“活該!”。 “明大哥……”宇文洛此刻見著他倆簡直如同那監牢數十載卻忽逢大赦得以重見天日的人般激動,一聲哽咽,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而地上那些或躺或倚的也紛紛起身,臉上雖髒污得無法看清容顏,但眼中射出的欣喜卻是清晰相同的。 “是七少和二公子!”不少人已驚喜的叫道。 數月非人的磨難,已令得這些昔日精幹的武林高手神智遲緩,一時間皆只是呆呆的不敢置信的看著驀然而現的明二、蘭七,懵懵的再無其它反應。 蘭七碧眸一閃,道:“沒時間了。” 明二同樣也聽到了動靜,當下趕忙道:“我們快離開這裡。”目光又移向屋內其他人,“各位都可自行走動嗎?” “只是被封住了內力,手腳未斷。”一個冷傲的聲音答道,並緩緩站起身來。 “大哥。”宇文洛趕忙跑過去扶他。不用說,這定是那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宇文大公子宇文渢了。 “唉喲喲,這是宇文大公子嗎?”蘭七看著一身傷痕走路都有些不穩的宇文渢連連嘆息搖頭,“若不出聲,本少都要認不出大公子了。” “哼!”宇文渢頓時推開了宇文洛的攙扶,大步往外走去。 “大哥,你的傷……”宇文洛趕忙追過去扶他。 可宇文渢卻是用力一甩,甩開弟弟伸過來的手,卻不想用力過大,又兼一身的傷,行動不便,一個站立不穩,便往前倒去,十分不巧的,前邊正是蘭七。 “大哥!”宇文洛一見兄長沒站穩不由急道,“你的傷若再裂開……”話未說完,卻見前邊蘭七雙手一伸,便架住了直往她身前倒的宇文渢。 “唉呀呀,大公子,你便是對本少有意,便是要對本少投怀送抱,本少雖也不在乎什麼分桃斷袖的,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本少還是會不好意思的嘛。” 典型的蘭氏七少話語,頓令得一室傷痛不已的人忘了頃刻即至的危險噗哧笑起來。 那一刻,兩人近在咫尺,宇文渢甚至能感覺到蘭七呼吸間輕緩的氣息,那一剎全身僵若石像,然後他猛地掙開蘭七的手往後退去,退得太猛牽動身上的傷,劇痛之下又往後倒,幸好,宇文洛趕來了。 “大哥,你沒事吧。”宇文洛一把抱住了倒過來的兄長,雙手觸及兄長身體時,只覺得那一刻兄長的體溫異常的熱。 “沒事。”宇文渢這一次沒有再推開宇文洛,讓其攙著往外走去,從頭到尾都不看一眼蘭七。 明二似笑非笑的瞟一眼蘭七,一邊溫和的道:“各位請快,東溟島的人很快便會發覺。” 言罷屏住呼吸上前攙起一人便快速步出石屋,然後又很快轉返再攙那傷格外重行動不便者,如此反复,令得眾人感動不已。明二公子不愧為謫仙,果然仙家仁懷。反觀那碧妖…… “大公子,看你這模樣,傷勢頗為嚴重呀,到底是誰人竟敢傷了大公子,快快說與本少聽,下回本少為你出頭。”那邊蘭七正興致盎然的打趣著宇文渢,她向來樂於刺痛這眼高於頂一身傲氣的宇文大公子,若令其怒火中燒跺腳不已,她頗是有成就感。 宇文渢在宇文洛的攙扶下最先走出石屋,清冷的空氣迎面而來,頓令得他神氣一爽,是以蘭七的挑釁也就變得微乎其微了。反正怎樣也不曾佔過一回上風,所以保持一貫對策,沉默是金。 行動自便的都自己走出石屋,不消片刻,屋裡的人便走出了一大半。 “清和兄!梅世兄!金大俠!唐門主!盛公子……” 只聽得明二重遇故人連連的低低的喚出的欣喜,蘭七嘴角一撇,假仙就會做戲,明明心裡不見得有多高興的。心中忽地一動,看向宇文洛,問道:“洛世兄呀,怎的不見本少那未婚人呀?” 此刻濃雲散去,月華如霜,石屋與人皆染銀輝。 踏出石屋重見天月的宇文洛本是一臉的爽氣一團的喜氣,卻在蘭七這一問間猛然浮現起哀色,“寧朗,他……” “怎樣?”蘭七碧眸一瞬,那聲音涼涼淡淡的沒有一絲起伏。 宇文洛凝眸看她,道:“寧朗死了……” 夜風拂過,侵骨沁涼。 蘭七未語未動,依是原先的淡漠模樣。 “寧朗死了的話,七少會怎樣?”宇文洛眼眸直視蘭七。那個本是簡單無憂的笨小子已因此人而嘗人世酸痛,那麼這個人待他又如何呢?可也有一分在意?他心痛那個笨小子,他忍不住要刺探。 “嗯?”蘭七一挑眉,然後便笑了。 依是那妖邪魅笑,偏這一笑裡,令得宇文洛出石屋來首次感受到冬日的森寒,刺骨的冷,切膚的痛。 “小子,你竟敢來試探本少嗎?”蘭七依是那淡淡的模樣,玉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掌心,道,“那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那雙碧眸幽如吸魂之深潭,又冷如割喉之冰劍,宇文洛不自禁的握緊手,宇文渢的胳膊被他握得生痛,他卻毫無知曉,只是固執的問道:“七少會怎樣?” 蘭七又是一笑,笑得宇文洛如置冰窖。 “死了就死了,活著就活著,那是他自己的命。” 宇文洛打個寒顫,“七少一點也不在乎?” “哦。”蘭七模糊的應一聲。 “你……怎麼可以……”宇文洛心頭蹭的燃起一團火。 “寧朗在這裡。”一個沉沉聲音傳來。然後兩人從石屋中走出,也是一身血斑,其中一個手中抱著一人,緩緩從陰影裡走至月輝之下,露出身形面容,正是淺碧派的謝沫與宋亙,而被宋亙橫抱於胸前安靜得仿無一絲氣息的人———卻是寧朗。 謝沫與宋亙冷冷的看著蘭七,可蘭七卻只是看著寧朗。 破爛的衣上盡是褐色的血斑,四肢軟軟的垂著,有血肉翻綻的傷口,看不清面容,只見唇角褐色血斑蜿蜒而下。 蘭七靜靜的看著,面上無一絲表情。 驀地,明二身形一動,閃電掠向屋頂,隱約劍氣之聲,片刻後,一道黑影無聲摔落地上。 “東溟島的人已然發現。”明二輕輕飄下,正落於蘭七與謝沫、宋亙之間。 “兩位師兄可方便行走?寧朗的傷可要緊?” 輕輕淡淡兩語卻似無形的手揭去一層僵紗。 “云無涯手段雖狠,但我與師兄還藏有兩成功力,我們一定會帶小師弟回淺碧山的。”宋亙依然冷冷的盯住蘭七。 “如此甚好。”明二目光瞟一眼寧朗,然後轉頭看向蘭七。 當明二的目光投到蘭七面上時,她恍然如夢初醒,碧眸一眨,入目的是明二從容淡定的臉。 “此處石屋皆按陣法所築,請各位隨在下走出。”明二看著蘭七,話卻是對其他人說的,說罷便轉身往前領路去。 此刻石屋裡的人皆差不多走出來了,傷重者由傷輕者攙扶著,乍見月華清爽,猶置夢中,聞得明二之言,也顧不得多想,忙跟隨其後。 “等等!”宇文洛驀地又叫道。 明二止步回頭,眾人也看向了他。 “秋小姐她們也關在這裡。”宇文洛環視四周,卻只見道道石牆,不知門安何處。 所有人頓時都想起了還有其他同伴被關,不由得都看向了明二,二公子才有辦法救出他們。 蘭七聞言也望向明二,碧眸一眨,似笑非笑的。 也在那一刻,寒意如芒,劍光綻現,四道黑影從天而降,明二、蘭七閃電躍起,半空迎向黑影,竹笛與玉扇同時劃出,數聲慘叫,血雨飛濺,底下仰望的眾人忽覺臉上一陣溫熱,腥氣沖鼻,才醒起是鮮血灑落,一時不知是驚是懼,全都呆立不動。 四具屍首砰的落地,然後兩道身影輕飄飄落下。 “這一下可麻煩了。”蘭七嘆氣一聲。 剛才的聲響定驚起了守衛這石屋群的高手,而這些人又都失了內力,要離開本已不易,又有陣法機關,看來…… 移首看向明二,兩人目光相遇,各自一點頭。 你破陣。 我開門。 蘭七飛身躍向來時路,眨眼不見踪影,而明二卻在石牆前緋徊一圈,然後於一堵石牆前照之前步法移動,接著抬掌揮向一堵石牆,片刻後,石牆緩緩移動,牆內一道清柔的嗓音傳來:“是二公子嗎?” 顯然他們剛才說的話牆內的人也有聽到了。 石牆開啟丈來寬的門洞,一道纖影迅速從內奔出,“是二公子嗎?” “是我。”明二迎上那道纖影,“橫波小姐受苦了。” 纖影暴於月下,鬢容散淡,麗色不改,赦然是秋橫波。 “二公子!”秋橫波欣喜的看著明二。 “橫波小姐可無恙?”明二溫和一笑,“其他人如何,行動可方便?” “還好。”秋橫波柔聲答一句,看著月下神清玉秀的明二,心頭一片激動,無數的話語,落到最後卻只是輕輕問一句,“二公子……上次可有受傷?”暴風雨中他與蘭七同落海中,雖心存曉幸他必不會有事,然則此刻親眼看他完好,才有一份真實與驚喜。 “內力受封,手腳倒還可動得。”卻忽地一道嗓音蓋過了秋橫波的輕問,那嗓音似是多日未進水而有些沙啞,然後一個窈窕身影從陰影裡走出,年華半逝風韻猶存,正是隨教隨輕塵,在她身後,陰暗的石屋內陸陸續續又走出許多人影。 “哥哥!”一個嬌柔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一道身影撲向扶柱而立的花清和。 “扶疏!”花清和一把扶住花扶疏,眼中盡是驚喜。 “大公子!”又一道身影撲向了宇文渢,卻是容月姑娘。 “容月,你等等……我大哥受傷了,別碰到他傷口啊!”宇文洛手忙腳亂的攔著容月。 “小姐。”柳陌悄步走至秋橫波身旁,眼睛卻瞟向了一邊,見宋亙懷中抱著杳無動靜的寧朗,由不得腳步便往那邊移去。 “商姑娘……”金闕樓見商憑寒走出想要迎上前去,記起前事不由止步。 商憑寒看他一眼,淡淡點了一下頭。 “喲,好一派認親敘舊的感人場面!”紫影飄落,卻是蘭七破去陣式回來了,笑裡帶著譏誚。 看這一眾女俠,雖都是妝容慘淡衣裳如舊,但看起來比之旁屋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男俠們卻是要好了許多,看來這云無涯也還懂幾分憐香惜玉。 “各位,此刻非說話之時,我們須得盡快離開,否則東溟島之人便要追來了。”明二輕輕一語頓令得所有人心神一警。是啊,此刻還在險地呢。 “不是'便要追來',而是已經來了。”蘭七冷哼一聲,數丈外的石屋上已許些黑影掠來。 明二自也看到了那些黑影,轉首望向蘭七,兩人目光相交,心領神會。 “在下領路,請大家小心跟來,莫在碰觸任何地方,以免引發機關。”明二叮囑一句,人已如風行。 眾人也知此刻危急,當不再多話,皆跟隨明二而去。 蘭七卻在同一刻,身形掠起,往後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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