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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五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4035 2018-03-16
羅揚回到砂城的當天下午就乘班車去了平安縣城。當他走進在初夏季節那個開滿刺玫花的院子時,麥穗正在收集刺玫花的花蕾。 “麥穗!”他見到她時抑制不住激動,心裡藏著千言萬語想要對她訴說,說母親的去世,說他到沙湖村的遭遇,說戈壁灘的狼群。但發生的事情太多,這千言萬語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麥穗直起腰,沒有說話,卻用有些異樣的目光看著他。 “你怎麼啦?”羅揚伸開雙臂,做出準備要擁抱她的姿勢。 “她是誰?”麥穗用帶著責備的語氣問道。 羅揚回過頭去,才知道自己身後還有一個人,她正站在籬笆牆外向院子裡張望。那個人是尾隨羅揚而來的柳絮。他奇怪她怎麼會有如此高超的跟踪技術,從砂城到縣城這一路他竟然沒有發現她。其實那輛班車的乘客並不是很多。或者因為他思念麥穗心切,沒有註意到周圍的人和事。

羅揚還睖睜著的時候,柳絮已經一步跨進了院子,說:“你不用這麼奇怪地看我,我當然是他的未婚妻!” 麥穗看看眼前的不速之客,又看看羅揚。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要信口胡說!”羅揚惱怒地盯著柳絮。 柳絮冷冷一笑:“我有沒有胡說你最清楚。看看這只玉鐲,是你前幾天親自給我戴上的。是我給羅媽媽送終戴孝,沙湖村的人都知道,我柳絮是羅家的兒媳婦!” “你們走吧!”麥穗覺得腦袋裡嗡嗡作響,她放下手中裝了花蕾的柳條籃子,返身進屋,把門關上了。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這麼做是迫於無奈。你留在這裡好好給她解釋清楚吧,我先回去了!”柳絮說完這番話,轉身出了院子。 羅揚沒有理睬柳絮,他去推眼前那棟房子的門,門是反鎖上的。他只好隔著窗子對麥穗說話:“你聽我說,這幾天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不想听,你的理由太多了,從前你說母親不同意,現在又冒出來個未婚妻,我不知道你的哪一句話是真的。現在只想問問你,為什麼要帶著那個女人來這裡?” “我必須澄清一下,她不是我的未婚妻,也不是我帶她來的,是她自己跟來的。” “如果你和她真的那麼清白,她怎麼會找到這裡來?你該不會說她是無理取鬧吧?” “好吧,好吧,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她知道有這個院子。其實她在十多年前就已經來過這院子,我和她認識的時候都還是孩子。” “哦?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你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你怎麼就不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呢?” “我不給你說話的機會?這幾年你對我說的話太多了,即便所有的話都是真的,她是你從小就結識的女朋友該不會錯吧?聽她剛才的語氣我是奪人所愛了。現在既然她來了,我也該走了……”又傷心又委屈的麥穗語無倫次,忍不住眼淚奔湧。她突然打開門,向院子外面衝去。

羅揚一把拽住她說:“你不用走,要走也該是我走。這本來就是單位讓你住的房子,現在這兒是你的家!”然後,他撇下仍在哭泣的麥穗,大步向院子外走去。正好有一趟去砂城的班車停在馬路邊,他幾步跨上了班車。 汽車在凹凸不平的馬路上搖晃著離去,把昨夜大雨後留下的積水飛濺起來,又落下來留在小縣城沿街一排舊房子斑駁的牆壁上。 麥穗忘記了哭,她怔怔地站在那裡看碾著泥漿急馳而去的班車拋下一團模糊的影子,轉瞬間什麼也看不見了。她忽然有點後悔,自己不該這麼任性,剛才真的應該心平氣和地聽他把話說完。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麥穗以為羅揚在賭氣,等他氣消了就會回來,回到這個院子。至少他應該來告訴她,他和那個叫柳絮的女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了等待他的到來,她每天上班之前總是燒一暖瓶開水,再沏一杯茶放在桌子上,然後鎖好門,把鑰匙放在門框上他能看到的地方。她想著,他一進門洗把熱水臉,然後坐在那張木凳上一邊喝茶一邊等她。他們和好如初,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但自從那天羅揚走後,麥穗每次下班回來,那扇沉重的木門都是緊緊關閉的,他並沒有如她想像的那樣來對她解釋什麼。每當此時,她失望地推開門,門扇發出吱嘎一聲悶響,好像在昭示她沉悶的心情。桌子上的茶水早已冰涼,她把它潑在院子裡,然後站在門前看著一片片碧綠的茶葉萎縮、乾枯,就像她心底的渴盼和願望。一星期過去了,兩星期過去了……日子周而復始,把她的盼望消磨得灰暗無比。

失落許久的麥穗沒有等到羅揚,在某個黃昏卻等到了曾經尾隨羅揚而來的柳絮。柳絮給麥穗講了同樣一個關於曾經居住在沙湖村的男孩和女孩的故事,只不過她在講述時把故事的結局改成了下面的樣子:女孩和男孩墜入愛河,幾個月後女孩發現自己有了他們愛情的結晶。但男孩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為了愛人的前途,她獨自忍受著內心的和肉體的痛苦到醫院做了手術……但是後來他好像變心了,不願再履行他們的婚約。講到最後柳絮泣不成聲,並從手袋裡掏出一張她收藏了多年的婦科手術收費單遞到麥穗面前。 聽故事的麥穗同樣滿臉淚水,為眼前這個做出巨大犧牲的癡情女子,也為自己這幾年裡被欺騙。儘管這樣,她還是不願拋棄心中的愛情,並努力為自己“憎恨”著的羅揚開脫:那不是他的錯,錯的是有兩個女人同時在愛他;而自己所缺乏的,似乎正是故事中那個女子的犧牲精神——為心愛的人犧牲一切都是值得的。

麥穗就這樣一直沉浸在關於沙湖村那個憂傷的故事裡,她甚至不知道講故事的女主角何時離開的。直到晚上,麥穗為她等待的人泡了最後一杯茶,作為她對理想愛情的最後期待。 但他依然沒有出現。 那杯茶靜靜地放在桌子上,她沒有倒掉,直到杯子裡的水蒸發殆盡,茶葉上長出一層綠茸茸的黴菌。 於是,在另一個黃昏,麥穗鎖好家門,乘上了去砂城的末班車。 麥穗來到羅揚的小屋。她一進門,羅揚就顯得激動萬分,他擁抱著她,不停地吻她臉的淚水:“傻丫頭,不論我們今生是否在一起生活,你都是我在這世上最掛念的人。”這句話卻令麥穗傷感而絕望。 後來他們談了很多,主要是羅揚在說,說母親的病重到去世,說從沙湖村出來後的遇險,說自己的心力交瘁。麥穗總算得到了羅揚的解釋,原來羅母去世時,去送葬的果真是柳絮而不是自己。而且,柳絮那天去縣城找她,給她講有關沙湖村的憂傷故事,倘若當時麥穗還將信將疑,但現在一切都得到了證實。此時她想,柳絮對羅揚的感情遠遠勝過於自己對羅揚的感情——也許這就是橫亙在她和羅揚之間一條永遠無法逾越的溝壑,而這溝壑似乎應該由柳絮來填平。

羅揚攬著麥穗差不多獨自說了大半個晚上,最後變成了喃喃自語,終於在麥穗一聲又一聲的嘆息中沉沉地睡去了…… 天已經很亮了,清晨柔和的陽光灑滿街道、樓群,將柳樹斑駁的影子投進窗戶,落在羅揚熟睡的臉上,使他看起來像嬰兒一樣恬靜。麥穗輕輕下床,穿好衣服,到衛生間擦了把臉,她又回到床前的書桌邊坐了許久。麥穗拿起書桌上的信紙和筆,猶猶豫豫寫下了這樣一封長信: 親愛的: 請允許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許多年來,我一直都在為所謂的“愛”而奔走,當我自以為找到了,卻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昨晚,不甘心的我最後一次向你求證,從你的言談中我知道,你依然選擇了她。其實,早在兩個星期前的那個下午,她跟隨你來到小院時,你就已經做了選擇,否則你不會一怒而去。但我絲毫沒有抱怨,仍然天真地滿懷希望,固執地等待,等你來對我說聲對不起。那兩個星期對我來說是多麼漫長啊!我自己來了,你卻再一次給了我預料中的答案:“不論我們是否在一起生活……”看來,你早就知道我們不會在一起。現在我已經不傷心了。當希望不再是希望,也就不存在絕望;當絕望不再是絕望,所有的往事可以一筆勾銷。我不怨你,你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假如命中註定我要用一生來守候,我將在我們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

你不要辜負柳絮對你的愛和犧牲。 請多保重,我真的該走了。 …… 麥穗放下筆,像卸下一副千斤重擔。她把信以及原先他留給她的房門鑰匙一起壓在了一本書下面。這本書是羅揚常看的小說,普魯斯特的,書名的另一個版本被譯作《尋找失去的時間》。麥穗放下信和鑰匙,最後看了仍在熟睡中的羅揚一眼,然後她輕輕地拉開房門,走進砂城的清晨那溫暖而明媚的陽光中。 羅揚睜開眼睛時,已經是中午。他剛才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見自己像亡命之徒一樣正躲避一群人的追趕,他不停地奔跑,可總也找不到一個藏身之所,直到他醒來。追趕他的是一群什麼人呢?羅揚想不起來了。 羅揚坐起身,看見旁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才發現麥穗早已離去。他看見壓在書桌上的信,伸手去拿,一把金燦燦的銅鑰匙“當”地掉在地上。這是他的門鑰匙。羅揚心口一緊,“人去樓空”這個詞躍進他的腦海。他展開信讀起來,渾身戰栗。在他的意識中,因為曾經處於愛情和親情的兩難境地,他設想了無數個與麥穗分手時悲痛欲絕的場面。然而現在,極力阻撓他們的母親已經去世,當麥穗真的把具有像徵意味的門鑰匙留下後,他卻找不到一點傷心的感覺。此時他才想,在麥穗寫下這封信之前,他們的愛情就已經走到了盡頭。就像沙湖曾經的綠洲,在騰格里和巴丹吉林兩個沙漠的夾擊下慢慢萎縮。而信的最後一段話:假如命中註定我要用一生來守候,我將在我們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這是麥穗為他們的愛情所做的註腳吧?

羅揚沒有顧上換鞋,趿著拖鞋追到大街上。不管怎樣,他覺得此時他應該找到她。但這畢竟太遲了,大街上是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的面孔。他垂頭喪氣地在馬路邊站了很久。 該走的總是要走,該來的總歸要來。 羅揚回到屋子,把麥穗留下的信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他牢牢記住了最後那段話:假如命中註定我要用一生來守候,我將在我們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他堅毅的、輪廓分明的臉上流下了兩行男子漢的熱淚。他以為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兩個月之後,羅揚接到麥穗的電話,她突然來到了砂城。羅揚到車站去接她。他看到她裹一方紅頭巾站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於風塵僕僕的人群中是那樣醒目。於是他向她走去,一如既往地牽起她的手。他們來到汽車站附近一家簡樸的餐館,在那里共進了最後的午餐(或者說晚餐)。

後來他才知道,她要和他共進最後的晚餐只不過是在舉行一種儀式,永遠分離的儀式。因為當他們走出那家餐館時,已經疏離得形同陌路。她獨自踏上了開往縣城的末班車,那方紅頭巾在車窗前飄拂,像火一樣灼痛了他的眼睛。從此她遠離了他的生活,在縣城裡成為別人的新娘。他彷彿看到了她在婚禮上穿一襲紅色禮服的樣子。火一樣的紅色在他眼前燃燒,於灰燼處留下一顆永遠無法寧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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