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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一節

我在輪迴中等你 鄢晓丹 4667 2018-03-16
“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紡織集團公司大禮堂正在彩排,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五一節。 陸思豫站在禮堂窗戶外面聽了一會兒,他沒有進去,也能想像出舞台上的情形——意氣風發的一群年輕人,他們都是從全公司職工中按年齡、身高、體重等指標精挑細選出來的。年輕真好啊!陸思豫不由感嘆道。 當年,年輕的陸思豫正是唱著《團結就是力量》走進了平安縣毛紡廠,當了一名國營企業的正式工人。頭髮花白的陸老太太親自送兒子去工廠報到,看著兒子已經顯得壯闊的身板和微微突起的喉結,她覺得自己吃的半世苦沒有白費。 平安縣畜牧業發達,五十年代後期,為了發展地方經濟和開發利用畜牧資源,縣城裡興建了第一家毛紡織廠。到一九六六年的時候,儘管全國各地的時局變得混亂,但作為平安縣支柱產業的毛紡廠不僅沒有停過產,還把“衛星”越放越大,一連建了兩個分廠,成了涼州地區影響最大的紅旗單位。擴大生產需要勞動力,更需要思想覺悟高的新型職工,接受過新時代教育的陸思豫正趕上好時候,這令陸老太太十分欣慰。她喜歡那家毛紡廠,喜歡兒子能夠成為其中的一員,而且還有可能於將來成為舉足輕重的一員。

陸老太太從小就會手工織布,到平安縣後也跟當地婦女學過用粗羊毛紡線,再織成“羊藿子”,她對家用土織布機非常熟悉。當年她嫁給陸祥後雖然也穿過洋布衣裳,還偶爾出入縣城的幾家洋布店,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親眼見到用現代化機器紡織洋布的工廠,連縣城裡好多女娃娃都進廠當了工人,去操作那些轟隆隆的紡紗機和織布機。這也應該與人民政府幫她要回對兒子的撫養權一樣,是新社會與舊社會的重要區別之一吧?從中原流落到西北,平安縣毛紡廠是陸老太太平生見過的最大的現代化工廠,她感嘆自己趕不上當一名紡織工人的好時候了,但她相信兒子在那里肯定會有一個符合於新社會的似錦前程。就在送陸思豫去毛紡廠報到的第一天晚上,陸老太太破天荒燉了一鍋逢年過節才會有的豆腐燴肉,與兒子麵對面喝了幾盅酒,而且喝醉了。她不停地對兒子說著醉話:好好乾,毛紡廠可不像咱們家從前的豆腐坊,需要技術……她卻不知道,她頻頻提到的“豆腐坊”最終引起了陸思豫的反感。陸思豫一點也不想回到過往歲月刻下的窠臼中。包括他去學校讀書,原本是要用新的思想抵製或遺忘一些東西,忘記過去,成就一個新的自己。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喝醉酒的陸老太太對兒子進行一番叮囑教導後,沉睡在了自己的美夢中,從她微笑的臉上就可以猜測到夢的大致內容——那裡面裝滿了陸思豫的似錦前程。這對於陸老太太的一生才是至關重要的。相比之下,因為後夫的原因,陸老太太對小女兒陸霞沒有過多的過問,有時連最起碼的關心都不夠。 陸霞是隨波逐流長大的,別的小孩穿補丁衣服她也穿陸思豫剩下的補丁衣服;別的中學生下鄉的時候,能夠留城的名額已經被陸思豫佔了,她只好跟著下鄉;別的女人結婚她也就稀里糊塗地嫁人了。因此,陸霞對娘家一直充滿怨憤,母女倆的關係處得不好,兄妹關係也不太融洽。但陸老太太並不在意這些,她在意的是她唯一的兒子。 事實上,陸老太太對陸思豫的期待和培養實在談不上遠見卓識。她沒有想到三十多年後,社會似乎已經遠離了崇尚勞動最光榮的時代,“工人”成了無知、落伍、貧困、苦力等等描述社會底層眾生相的代名詞,尤其是紡織工人,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紡織業竟一落千丈,紡織產品只賠不賺,廠裡發不出工資,紡織工人總是和失業、落魄聯繫在一起。以畜牧和紡織為支柱產業的平安縣也不能例外。

好在三十多年後的陸思豫經過千錘百煉,早已轉換了思維模式。在他看來,不論是一個單位的人事結構還是整個社會的階層結構,都像一座金字塔,勞力者是最下面那一層由無數沙礫碎石堆積的塔基,雖然屬於最廣大的、最有力量的一個階層,維繫著整個塔體的穩固和安全,但是,把那一粒粒沙礫拆分出來,你能說其中任何一粒沙子很有價值嗎?很珍貴嗎?即使有那麼一點使用價值(比如和水泥的時候總是要摻些沙子),還不是被上面一層又一層的“特殊材料”牢牢地踏在腳下?陸思豫可不想做底層的一粒沙子,仰人鼻息,供人踐踏。為此他做出不懈努力,終於擺脫自己的工人身份,一步一步往金字塔上層攀登。剛開始他的奢望並不高,以他的資質和背景,處於“中層”就會讓他感覺良好。但是,在砂城紡織集團,他最終踏上事業的頂峰,進入了人生的黃金時段。他不僅從未離開紡織行業,還成了該地區該行業的舵手或者說領頭羊。當然,步入仕途的陸思豫一開始並沒有忘記母親的教誨,做一個對得起平安縣的人。因此,在社會發生重大轉折的大環境下,作為砂城紡織集團公司的塔尖人物,他要考慮的不是自己有沒有飯吃的問題,而是下屬六七家紡織廠的數千名職工能否吃得上飯的問題。

無論如何,陸思豫為了毛紡廠那數千口人的吃飯問題還是付出過不懈努力的。遠的不說,在九十年代初期,已經規劃到砂城的原平安縣毛紡廠二期工程擴建,改制為砂城紡織集團公司的二級單位,作為公司總經理的陸思豫僅一次就在擴建後的第二毛紡廠安置了下崗女工三百多人。原本僅有區區千來名職工的一個毛紡廠,突然間多出三百餘張嘴,在當時行業危機逐步加劇的情況下,決策者無疑是給自己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陸思豫把這個難題攬了下來,第二毛紡廠投產前,他不僅四處跑原料、跑銷路,還通過私人關係到市裡甚至省裡跑資金、跑設備。雖然跑的結果不太理想,資金不到位,最後還是讓重新上崗的職工每人交了近兩萬元集資款才解決基本問題,他卻在職工群眾中尤其是砂城市委領導班子中贏得了很好的聲譽,成了砂城勵志改革且卓有成效的先鋒模範。陸思豫就是在那年獲得省裡頒發的“五一”勞動獎章,後來又從市人大代表成長為市人大常務委員。

職務越多,陸思豫為自己的工作考慮得越多,也為自己的得失考慮得越多。也許正是這些過多的思慮擋住了他縱觀人生全局的眼光,他在重負下只會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走路,當然看不到長遠的未來。但此時因事業蒸蒸日上而有點飄飄然的陸思豫已經意識不到這一點。 陸思豫沒有上過大學,為了仕途需要,他弄了一張某函授學院的本科文憑,後來又就讀於某高校文學院在砂城舉辦的碩士研修班,獲得了一個離開本市甚至本單位就得不到承認的碩士學位證書。這樣的文憑有多少含金量陸思豫心裡明白,但他在社會這個大課堂裡學到了很多實用的東西,充分理解“文化”是成功人士必不可少的金色外衣,他對“文化”更是由衷地景仰和追求。這從他榮陞為砂城紡織集團公司總經理後對企業文化建設的熱情就可見一斑。

陸思豫剛到總經理的位子上時,紡織行業已經開始走下坡路,紡織工人的月薪不過四百多元,按照當時的物價,他們的物質已經夠貧乏了,陸經理不想讓自己的員工因物質貧乏再患上精神貧乏症。陸思豫的想法自然是對的,職工有了好的精神面貌,企業才有再度繁榮的希望,否則,曾經被譽為砂城輕工業之星的紡織集團不僅會一直消沉暗淡下去,還有可能徹底隕落。 根據陸思豫對企業文化的構思,紡織集團公司在他任職初期突然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協會,如書畫協會、音樂協會、體育協會、攝影協會、文學協會,還出現了釣魚協會、橋牌協會、園藝協會等等,在這些協會中發展或者說發現了眾多的優秀人才。這些協會和協會裡的人才都歸陸思豫領導,而且他領導組織得有聲有色。在他的協會中,某個職工的版畫作品在省級刊物發表,又有某個職工的書法作品獲得國家級獎項,還有一個職工的攝影作品參加了國際巡迴展出(只限於新加坡和澳門兩地)……與砂城其他行業相比,紡織集團公司取得的藝術成績已經相當卓越,這大大地鼓舞了人心,在陸思豫手下任職的公司中層領導中投身藝術的人也趨之若鶩。但是,問題也不是沒有。比如,下面二級單位有一些缺乏文藝細胞且又不理解領導的少數工人對這一繁榮的文化現象就產生了看法——連肚子都吃不飽還搞什麼精神會餐?有本事把職工的工資漲起來,生活水平提起來,不用領導催促,大家也會有閒情逸致釣釣魚打打牌、聽聽音樂看看歌劇。當然,在砂市這樣的西部小城還沒有條件舉辦正規的音樂會或者歌劇演出,甚至連像樣一點的文藝演出也沒有,工人們能夠多進幾次電影院也是好的。現在卻要求為了一家溫飽而勞碌奔波的職工去發展業餘愛好,純屬扯淡!甚至有個別人用調侃的語氣給公司的協會總結說,都是“四拍幹部”拍出來的不朽傑作。何謂“四拍幹部”?簡言之:一拍腦袋,某天心血來潮拍拍腦袋想出一個好主意;二拍胸脯,對自己的好主意拍著胸脯給上級部門作保證、給廣大群眾許承諾;三拍屁股,出了問題拍屁股走人,換個部門照樣做官;還有一拍應該是拍上級的馬屁。如此言論在紡織集團公司的部分職工中很流行,顯得不近人情,說是對企業領導的惡毒中傷也不過分。

陸思豫對此並不知曉,他一如既往地熱衷於企業的文化事業。除了領導各協會開展工作,他對攝影、橋牌等項目的興趣不大,他感興趣的只是題幾個字、寫幾首詩,企業的內部刊物成了他題字和寫詩的主要陣地。一時間,紡織集團公司的下屬二級單位都紛紛辦起了自己的油印小報,比較有名氣的一份小報叫《紡織讚歌》,另一份叫《職工之聲》,還有一份叫《開路先鋒》。二級單位的小報每月出兩期,在每期報紙編輯好後,正式印刷發到職工手里之前都要送到協會會長陸思豫那裡審核。陸思豫從來不對那些付出了下屬們無數心血的作品亂加指點,只是對《開路先鋒》提出了一條建設性意見:我們又不是修鐵路挖隧道的,“開”的什麼路?他潑墨揮毫,在小報空白處龍飛鳳舞題上了“駱駝草”幾個字。接到反饋信息的下屬心領神會,為該刊物寫出了千來字的“卷首語”,主題是讚美駱駝草精神,不僅反映了砂市的西部特色和情調,又表達出紡織工人像戈壁灘上一株普通的草,堅忍不拔,生命力頑強,能克服一切不利於自身生存的困難而茁壯成長。後來《駱駝草》成了紡織集團公司的機關刊物,由陸思豫親自題寫刊名,且越辦越紅火,刊物也由一張小報升級為八開本雜誌,內容上不僅刊登文學作品,還刊登書畫、攝影和音樂作品,在砂城範圍內都形成了相當的影響。後來出現的困難是,夠得上《駱駝草》檔次和級別的作品太少了,作為發起人和領導者的陸思豫還必須要籠絡人才,不僅有撰稿方面的人才,也有編輯方面的人才。

麥穗就是為了順應《駱駝草》的生存而調到紡織集團公司機關的,她做了這份企業內部刊物的文學編輯、打字員兼排版工。 不管怎麼說,麥穗是紡織工人中為數不多的從正規院校畢業的人員之一,雖然只是最後一批工農兵學員,總比大部分僅有初中文化的工人強多了,而且她有過多年在縣文化館工作、與文字打交道的經驗,這個職位非她莫屬。 陸思豫雖然領導著公司下屬的好幾個協會,但他絕非獨斷專行的人。將麥穗調入機關是鄭重其事上了例會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也都是舉手錶決了的。然而,事情一經流傳到外面,卻遠不是那麼回事了。 要說陸思豫將麥穗調到集團公司機關沒有一點點私心,也不符合實際情況。如果三十多歲的麥穗脫掉工作服,穿上得體的衣裙時,依然是那樣優雅、漂亮,把她埋沒在一堆灰藍色的工作服裡,成天和轟隆隆的機器打交道,確實有點不人道。俗話說英雄愛美人。又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陸思豫雖然做了一個企業的總經理,又在市裡擔任人大常務委員,這樣的官銜不值一提,在砂城一磚頭就能拍死一大堆,更別說放眼全省或者全國了,總之一句話,他和普通市民並沒有太多區別,也不過是一個有血有肉有著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對於這樣一個凡俗之人,連英雄們都克服不了的困難他能怎麼辦?何況按照麥穗當時的處境,她的確需要幫助,難道他一個有能力有辦法的大男人能對一個弱女子兼同鄉的困難置若罔聞嗎?當然不能。對於外面的傳言,不論真假,陸思豫都照單全收。為了不枉擔虛名,他又循序漸進地、有計劃有步驟地將謠傳的虛假成分演化成真實的激情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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