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吾家囧徒初長成

第16章 第十五章竟是局中局

吾家囧徒初長成 连三月 11109 2018-03-16
禮儀結束的當天晚上,越封披著單衣,一路小跑到了我的宮中,拉著我便道:“韓洛的下落你有沒有?出事了。” 我被這“出事了”三個字嚇出一身冷汗:“師父死了?” 越封呸了一聲道:“你能想點吉利的嗎?” 我想這是認識越封以來他說的最動聽的一句話,於是解釋道:“今天我沒有見到師父,以為他是生我的氣了,你一來便說這話,我便只能想到他出事了。” “生氣?他生你什麼氣?”越封四處張望,然後順手抄了我的一件披風披上,好奇地問道。 我一時語塞,想我總不至於告訴他我強吻了韓洛。想到他若是聽到這話的表情,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急忙引開話題道:“那是誰出事了?” “曾府走水了,沒有一個人活下來。”越封的聲音很急,想這三朝元老的曾府,雖然政績上中規中矩,但是每次的朝中站隊總是能站得很對,也不失為一種本領。

“你娘親可知道?”不知道為何,我對這事情的第一反應就問出這樣的話來。 越封一頓:“她不是我親娘,哦,她不知道,她睡下了。” 屋外莫名地響起了一聲悶雷。 我想著這個大明宮的某一角里,那位自稱早已經睡下的婦人,是否能睡得踏實,亦或是她閉目聽著宮內外的動靜? 越封的貼身宮人帶來了他的外衣,他這才哆哆嗦嗦地穿上,然後將披風扔給我,讓我一同出宮瞧一瞧。 馬車的顛簸讓我們反倒清醒了一些,我與越封誰都沒有說話,這是我們倆獨處時難有的安靜。 白天為了冊封而忙碌到暈倒的曾太尉,被越封和我特赦回府休息。 我眼前浮現出他看見我換上禮服從未央宮走時臉上的欣慰,像是看著自己的女兒一般。想起這十六年來,只有他會去萱谷見我,以至我以為他是我的親爹。他女兒走得突然,也沒有當上公主,就那樣去了,我當時還想以後有好吃的多給他留一份,讓他不至於太孤單。

到了曾府巷口的時候,圍觀的百姓們早就將這地方堵得水洩不通了。我與越封走過去實地勘察了一番,這景像比我們想像中燒得徹底,曾府已經燒光了。這是我出谷時以為是自己的家的地方,我記得自己在燈籠的暖光下瞧著曾府二字時候的光景,如今只剩下這兩座石獅子,燒得漆黑。 不斷抬出已經面目全非的屍體,場面極慘。 越封與我往大明宮的方向步行走去,直至人跡罕至的地方,他才幽幽開口說道:“你覺得哪裡蹊蹺?” “已經下了這麼長時間的雪,本來天氣就極潮冷,不易起火,即使起火如何會燒得這麼徹底?即使曾太尉夫婦可能腿腳不便,但是那些僕人呢?怎麼會無一生還?” 越封點點頭道:“這也是我懷疑的地方。不過在這之前,我倒是想要告訴你一件事,韓洛這幾日應該去了趟城外,摸了摸楚國的底細。自從楚雲安來了之後,我與他總覺得楚國不大安分,一直留心防範著。楚雲安一死,楚國更是有異動,一些不像是華夏的百姓卻大批地湧入長安附近。我原本以為今日你冊封大典他一定會趕回來,想是一定有什麼被耽擱了。”

聽越封這段遲來的解釋,心中莫名覺得舒坦。越封說完卻又是一副沉思的模樣和我繼續往前走,馬車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面。越封越走越慢,遠遠地能望見大明宮的城牆,然後他站在雪地裡,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半生的情分我總以為她會捨不得。”越封嘴角的苦笑有些淒涼,“若不是親眼所見……罷了,或許她真的比我更適合帝王家。” 我走到他的邊上,隱約能猜到他說的那人是誰,卻總也有些地方想不明白,眼下也不方便多問,便只是靜靜地站著。 他轉過頭來看我,許久才笑了笑:“我第一次知道你還活著的時候,很高興,原以為我是宮裡唯一的孩子,太孤單了,後來知道你生在萱谷,我很羨慕。若非必要,我想讓你一輩子不要回來,就那樣無憂無慮地繼續生活著。可你從出生就注定會有此一劫,但願這只是你的一個波折,過去了就好。”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長安,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想離開這個未央宮,這個地方的人如狼似虎,你就像走在刀尖上一般,即使你活著走了過來,成為萬人之上,雙腳卻滿是鮮血。如果不面帶微笑,世人就要說你不懂感恩;笑得燦爛,誰知腳下有多痛?”

我對一直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跟著我們的馬車招了招手,對越封道:“我比你幸運的是擁有過十六年的自己的生活,如今也結束了。我會去和親,如果我一人之力可以平息兩國的矛盾衝突,也是好事一樁。”直到此刻,我心中才是徹底決定去和親,越封的苦楚我也知道,他偶爾能聽一樁說書就能開心個好幾天,開心之餘也免不得叫人心酸。 只用我一人能解決的事情,我不能總藉著自己的心情去恣意妄為。十六年來的無憂無慮,此刻也該有所回報了。 越封與我坐在馬車中,難得安靜。車子不像出宮時行得那樣快,越封起身看了看外頭,確定駕車的是自己貼身的宮人,又退了回來坐好,半晌才道:“長安,曾太尉是我母后的人。” 原本我也曾經有過疑問:曾太尉何德何能,能在我和那婦人之間取得十分和諧的平衡點?本以為這是世代做官的經驗,現如今聽他這樣一句,醍醐灌頂般地懂了。我以為這和諧的平衡點在於曾太尉是韓洛的人,其實算錯了,他是太后的人,回想起來,便說得通了。

“這場大火,能在皇帝腳下燒得這麼徹底,對方還是朝中的顯貴太尉,我想除了你,也只有宮中的那個女人了。你這樣一說,我便能懂了那些不大好解釋的地方。” 越封聽我這樣說,舒了一口氣,似乎原本很擔心我不大能理解他的那句話,聽我能如此分析,流露出欣慰之色,繼續說道:“一直以來我和她都維持著各自的本分,只要彼此不給對方難看,該做的場面總也維持得過去。她安分的那幾年,是你呱呱墜地還是孩兒的時候,隨著你的長大,她越發害怕起來。暗中勾結朝臣,買官賣官,培養自己的勢力,這些事她一件沒有落下,而且這幾年動作越發大了起來,囂張至極。 我也算弄清楚了,她這樣做,無非是越來越害怕,做了虧心事,權位再高的人,也有害怕的時候。她也許一直在擔心著防備著長大的你來找她尋仇吧。可就算是夜不能寐,我料想她也不會在宮廷中對你下手,她極其愛惜太后的寶座,就像鳥兒愛惜自己的羽毛。所以鎮國塔的行刺,韓洛早就預料到了。

若你繼續留在谷中,說不定哪天她能派殺手過去,韓洛一個人總不能時時刻刻守著你,所以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你在未央宮,她雖然焦慮痛恨,也不敢對你有什麼明目張膽的傷害。 ” 越封的解釋,讓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果然說書先生口中的故事只能作為茶餘飯後的段子,這位極少出現在說書先生故事中的人物,卻是這段歷史中最不能忽視人物。只是我心中的疑惑更多了,但是比起其他疑惑,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卻一直尋不著答案。 “越封,我出谷的時候,師父對我說,出谷是要嫁人的,你可知道我要嫁給什麼人?” 越封聽我這話,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哦?他真這麼說?”見我點頭,“那你就要問他自己了。”說罷又笑出了聲,然後自言自語道,“其實我一早就應該看出他的心思的,真是失誤失誤。”

我見他明明曉得答案卻不願意告訴我,還自己這樣得意,十分不爽,於是踩了他一腳,想這個問題也許知不知道答案都已經無所謂了,因為我要嫁的人只有楚辛一個了。 馬車卻停在了宮門前不遠處,越封盤腿而坐,閉目養神,不再與我說話。我挑起布簾往外頭看了看,遠處的宮門似乎有不少士兵在來回走動,不過天寒地凍,我手指頭很快就凍僵了,也就縮了回來。 “這場雪下了快一個月了,要停了吧。”越封像是自言自語,但礙於這車內只有我和他二人,出於禮貌我還是應了一聲。這一聲似乎讓他從自己的世界裡醒了過來一般,睜開眼睛看了看我道:“應該是要停了。” 話音剛落,車外便有一個將士的聲音道:“皇上,事成。” 越封輕輕哼了一聲道:“好,眾將士辛苦了,定當重賞。”

那人謝恩後並未退下,似乎有些難言之隱。越封探出車外,兩人低聲言語了幾句,但聽不大真切。很快越封又坐了回來,面露笑意地對我說道:“韓洛也有按捺不住的時候。” 我本能的反應便是透過他留的那絲縫隙往外看去,見著馬背上的人負劍而來,越封沖我笑笑便下了車去。車內被門簾子擋得嚴嚴實實的,只聽馬蹄聲漸近,光線一下子隨著簾子的掀開灑了進來,我還沒有理順是怎麼一回事情,便見師父已經到了眼前。 他的身上有撲面而來的萱草香,眉毛上還有未化掉的雪花。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彷彿是許久不見一樣,看了幾遍之後便聽見他鬆了一口氣,然後傾身向前,猶豫了一會兒,將我擁進懷中,很輕很柔,像是抱著一件極易碎的瓷器。我剛剛想藉此機會與他靠得更緊密些,師父卻拍了拍我的後背,將我鬆了開來道:“沒事就好。”

我與師父一同從車上下來,背著馬車的越封轉過身來,對著師父拱手便要跪下,師父一把將他托住:“世上已沒有值得你跪之人,你這雙膝,不要為我破例。” 越封直起身,感激地看了韓洛一眼道:“大恩不言謝。” 韓洛卻搖搖頭,不再多言。 越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我的軍隊原本只是保家衛國,不曾想過用來對付自己人。”語氣中有諸多無奈。 韓洛一下子便能聽出他的心事,輕輕道:“自己人是與你一心的人,有異心者皆不算是自己人,保家衛國是為了保護與自己一心的人。” 越封愣了愣,隨即笑了起來,說道正是正是,心情一下子開朗起來,便道:“剛剛那樣的韓洛可是我從未見過的,你疾色匆匆而來,若不是先有人與我報信,我還以為事情敗露了呢。”

韓洛臉色有些微變,瞪了一眼看他笑話的我,右手輕輕握拳放在鼻下咳嗽了一聲道:“我去未央宮時,看見流雲暈倒在地,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越封神色大變,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雪地中央看了看,然後將目光停留在不遠處韓洛先前的馬上,隨即奔了過去,在我的笑聲中策馬而去。 這雪地上茫茫一片,只剩下我和韓洛一前一後地走著,他的步子有些慢,像是在等我,然後我走上前去,輕輕抓住了他的手,他本能地便想縮回去,我卻用力抓住道:“就一會兒,最後一次。”他頓了頓,終究沒有抽回去。然後他就牽著我,走在去往宮門路上。我希望這條路一直就這樣長長長下去,長到我們誰也走不出來,長到我不需要嫁人和親,長到我永遠是他的小徒弟。 未央宮門口,他開口道:“到了。” 我點點,很乖很誠信地鬆開了手,最後一次我不想讓他不開心:“那我進去了?”師父筆直地站著,似乎沒有聽見我說話一般,我向來習慣他的這種反應,以為他是應允,一低頭便轉身要走進去。 “你不送我出宮門嗎?”他的聲音依舊是冷冷的,然後有些責怪道,“真是不懂禮數。” 眼淚竟然如此不爭氣地流了出來,有些暖暖的,又有些酸酸的。轉過來的時候狠狠擦了乾淨,笑得有些哽咽道:“那本宮送送你便是。” 他走在前頭,我走在他後頭,想牽他的手,膽怯。 “你父母當年都不曾叛國,你父親戰死沙場,你母親徇情,是一對伉儷。”師父的聲音裡沒有起伏,彷彿在說一件人所共知的事情,“太后……”他頓了頓,好像在找一個恰當的措辭,“謀反未遂,已被打入冷宮。” 我眼前一亮,那她之前說的那些威脅我的條件不就是作廢了? “那我娘親的牌位什麼時候放入蘇家?什麼時候為她正名昭告天下?那我是不是……” “太后被圈禁在冷宮,也不會掀起什麼動作了。”師父停了腳步,等我走到他旁邊,緩緩道,“後天便是你的大婚之日了。” 我嚥下了那句“我是不是可以不嫁給楚辛”的話,看著他點點頭。 “你也要當新郎官了不是?”我笑得很戰抖,原本想笑出花枝亂顫的效果,卻笑得自己噎著了,於是只好拍拍胸口平復心緒。 “你不用擔心我。”他的聲音依舊聽不出情緒。 原本還想偽裝一下情緒,怎麼也是離別之際,聽他這樣一說,心中一刺:“我怎麼就擔心你了呢?你從哪裡聽出我擔心你了呢?我這是在祝福你。祝福你!新郎官!” 師父微微皺眉:“哦,謝謝。” 我噎在風中,見他轉身要走,想這話現在不說,以後肯定沒有機會了:“韓……韓洛,你……你給本宮……宮站住!” 他果然站住了,噎著一般回頭來看我,眼神中充滿了不可思議,轉瞬又變成了一絲戲謔的神情。 我扯了扯嘴角,心想當上了公主的我果然不一樣了,怪不得人人都想當公主。原本氣勢十足此刻卻十分心虛:“如果你要娶的是公主,為什麼你不娶我呢?我現在也是公主了。” 他的嘴角浮起難有的微笑,然後搖了搖頭。 “你當真這麼不喜歡我,沒有對我動過一絲念頭?從未想過娶我為妻?” 他在我的哽咽聲中,又搖了搖頭。 我低下頭,笑了笑。渾渾噩噩這些年,命數這種東西終究是改變不了的,和親之事早已昭告天下,如果這時候改變恐怕會又生動盪。越封與那老婦人之間的內鬥損傷不少,短期內再對付楚國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我輕輕搖了搖頭,看了看師父:“我不會讓你為難的,師父,我會乖乖地嫁過去。”說罷低下頭,看著沾滿雪的腳尖,嘀咕道,“師父……” “小十三,沒有人想讓你嫁過去。”他走到我的面前,揉了揉我的頭頂,“抬起頭來,看著為師,你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氣質。”他的聲音裡面似乎有那麼一絲不捨。 “哦。”我扯了扯嘴唇。 師父從懷中摸出了一粒藥丸遞到我眼前:“別再垂頭喪氣了,這個,拿著。” 我退了一步,驚恐地抬起頭看著他:“師父,為了家國百姓,我都答應嫁了。難道要我嫁過去就服毒自殺,保全國體?” 師父扶額,抽了抽嘴角,嘆了口氣:“吃不死你的。” 我接過他的藥丸聞了聞:“七日迷?”這是師父曾經和我說過的一味藥,我之所以對它記憶深刻,恰恰是因為它經常出現在話本里面,用途是為了成全千金小姐與窮書生之間的浪漫淒美愛情。 我激動地接過來,就要往嘴裡放,師父抓住我的手腕,頗為無奈道:“又不是糖,怎麼拿著就往嘴裡放?” 想想也是,我問:“那什麼時候吃?” 師父摸了摸我的頭頂,用力揉了揉道:“後天一早,我會一直護送你到長安城外,到時候將你送到他們前來迎接的車上。你和楚辛說過話見過面後,找機會服下。七日之後,自然會醒來。” 聽到這裡我真是無比歡喜起來:“你……不不,師父,那我醒來會見著誰,會不會楚辛趁著我死了把我燒了?” 師父抖了抖嘴角道:“不會,只聽說楚國人是要把人的屍體丟在山崖上讓飛鷹啄食的。” 我的腦海中劈過一道閃電,退後了兩步,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結果他瞥了我一眼,往門口走去,冷冷道:“就此別過吧,小十三,你自求多福。”等我嚥下眼淚想要追出去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我頹廢地靠在石燈籠上,想著等著我的將是何等凶險。知道真相的我,眼淚再次掉下來。 這一晚注定無眠,於是找到了流雲,讓她和我說說白天我不在宮中時宮中發生的那件大事。我表示很遺憾,對於這樣的大事卻偏偏發生在我不在的時候。 長樂宮中如今是戒備森嚴,似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大家都懂。流雲的角度一向比較客觀和冷漠,深得我喜歡。 那婦人和曾太尉原本是青梅竹馬,陰錯陽差之下,一個是萬人之上的華夏女主人,一個是高官厚祿的國之棟樑。他們卻沒有應了那句“從此蕭郎是路人”,關係反而似乎比宮外更加密切起來,密切到曾太尉娶親也是由當時還是皇后的婦人向皇帝推薦的女子。這些年來,曾太尉不曾納妾,家中子嗣唯有那半夏一人。朝中同僚都暗地裡笑話曾太尉懼內,官僚的夫人們卻將此傳為美談,紛紛以“你看人家曾太尉”為開頭來教育家中的夫君。很多時候,曾太尉頗被同僚們排擠不是沒有原因的。 在我看來明里的確是懼內,暗裡懼的可是這安排她婚事的女子。況且他身邊的女子究竟是做著他的夫人還是做著宮內這位主子的眼線,曾太尉心中一定跟著明鏡兒似的。世人常說被情愛沖昏頭腦的女人,可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子愛得發瘋,那將是怎樣的一種執念,看著曾太尉一生如一日,便就曉得了。 事發的那日曾太尉來過長樂宮,據說太后曾讓他在雪中等了兩個時辰也未傳見,曾太尉是靠著一路攙扶才踉踉蹌蹌走到了宮門口久等的馬車上,途中還不慎摔了幾次,佝僂的身影好像在這一段路上走著走著就蒼老了起來,分外落寞。不知道他在這一段路上想著什麼,有沒有意識到這些年來的堅持是場執念。 曾太尉走後便有宮女看見了那婦人罕見地走到了庭院中,落寞看著長樂宮中的雪景。雖然雪下得很大,但是她的宮人們很勤快,地面都能掃得能看見青石板。石板路的兩邊堆著雪,她站在青石板路的盡頭看著宮門口的方向,很久也沒有人敢去驚擾,直到有個宮人跪在她面前道:“曾太尉府走水,無一生還。” 婦人抬起手腕揉了揉腦門,然後像是沒有聽清楚一般問道:“你說的是哪個太尉府?” 宮人跪在她跟前重複了一遍道:“曾太尉府走水,無一生還。” 她嘴角扯了扯,對著那跪在地上的宮人抬了抬手:“哀家累了,隨哀家回去休息。”她往回走到路上有些搖搖晃晃,定睛看時,自己的內殿已經被將士包圍了起來。她看著將士們持刀的模樣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然後對身邊的宮人道:“我千算萬算,卻忘記算計你了,你是韓洛的人?” 那宮人作了個揖,摸出一把匕首便當場自盡了。婦人看著他的屍體,冷漠地將眼神移回到了將士的身上。她來來回回打量了一番守衛,撇嘴笑道:“你們就欺負哀家孤兒寡母嗎?”說罷竟流下了眼淚,然後將這“孤兒寡母”四個字,顛來倒去說了很多遍,說著說著便又笑了起來。 她走到內殿後,關上門便再也沒有說話,卻時不時地有專派的將士在她門口洪亮地說道:“禀太后,江北太守被捕。” “禀太后,塞北蒙將軍落馬。” “禀太后,江寧唐家被抄。” “……” 那將士不斷地在門口洪亮且清晰地報著這些消息,長樂宮比任何時候都安靜,好像連殿內的熏香都已經靜止而不再飄動了一般。不知道報到哪個消息的時候就听見了殿內撲通一聲,是人倒下的聲音,隨即便有宮女高喊“宣太醫”的聲音。 那將士在外頭冷冷道:“守城將士染了傷寒,皇上已將全部太醫調派到了城外看望將士們。” 當流雲和我說到這裡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和越封都判斷錯了一件事情。曾太尉家的大火,在我們看來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還要燒得一個不剩,著實十分困難。所以我們一致認為這是長樂宮的那位主子使的招,也只有她有那樣的可能,卻忽視了其實還有一個人可以做到這樣的滴水不漏,那便是曾太尉本人。 至於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態去點那把火,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態以此為由讓越封有個名頭開始大動作,一舉端掉那婦人的所有勢力,隨著這場大火的結束不得而知了。曾太尉在最後的舉動中,站隊還是對的。一張黑紙上多了一個白點,這個白就分外明顯了一些。 聽完了今日我錯過的故事後,原本以為睡意襲來,卻沒想到越發精神了。於是遣開了睏意十足的流雲,獨自走到了長廊中,卻遇到了楚辛,他在月色下的神態有些憔悴,下巴上長著青色的胡楂。他翻牆而來的身手真是矯健,至今頗得我的肯定和欣賞。 “長安,那日你同我說的話,我有個疑問,想要在成親前當面問問你,你一定要告訴我實話。”他微微喘著氣,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月光隱隱透過烏雲,灑在屋簷下,我站在屋簷內的陰影裡,他站在和著燈籠光暈的屋簷外,楚辛其實是很好看的一個青年。 “你說你未曾喜歡過我,可是有了心上人了?” 今夜的雪細了許多,看樣子是要停了吧。 “我有個心上人,自我出生起我就只有他一個人。以前我不懂得自己的心意,等我發現了自己對他的喜愛,我就比任何一個女孩都想長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我怕他覺得我小,怕他只把我當做徒弟,當做華夏國的公主,當做一個女孩子。我出谷後卻又十分後悔,我怕他的世界再也不是我一個人了,我怕他照顧我只是因為我是華夏的公主,他承擔著這樣的責任所以不得已才照顧我這些年……” 我走到楚辛的邊上,這些話是我一直所想的,不曾有人問過,自然也沒有機會說,憋在心裡很久了。他這一問,秉承著彼此坦誠的心態,我便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月光漸漸隱去,燈籠的光圈顯得格外亮堂,我輕輕抬手想摸一摸這樣夜色下的溫暖,再見時恐怕多有變數。 “我想變成他喜歡的樣子,可是只要我帶著徒弟的名分一天,他似乎就不會對我有任何想法。我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擔心受怕,想要早點回去,長安固然很好,可是人多了一點,他的精力也不全放在我身上了。若是哪怕僅僅是做一輩子的師徒,我也情願。韓洛,他便是我的心上人。” 眼前騰起一片水霧,我隱約覺得屋簷某處有一個身影閃過,想是我白天受了驚嚇,晚上又不睡覺眼花了。我擦了擦眼角,對身後的楚辛道:“我喜歡他,不管他是我師父,是華夏國的功臣,還是韓世子,我就是喜歡他。” 耳邊傳來雪壓斷院落中枝丫的聲音,楚辛微微清了清嗓子:“你將是楚國國君的妻子,慢慢忘記他了吧。”神情不悅,明明是他要來問我,我坦誠相待,如今他又不樂意,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真是任性啊。 我沒有再與他理論,輕輕笑了笑:“我自然會嫁給你,我是華夏的公主,若以我一己之身,換得兩國安寧,是劃得來的買賣。兩國安寧了,我師父自然會一生平安,若我無法嫁給他,也還是希望他平安快樂的。你是知道我的,這樣劃得來的交易,我自然願意做的。” “交易?”楚辛將這兩字咬得很重,“你只當這是場交易?” “不然呢?”我抬頭問他,並無半點心虛,“我只聽過有男人可以娶幾房女子的,可以同時愛著幾個女子的,卻從未聽說過哪個正經家的姑娘,心裡裝著兩個男人的。” 楚辛的眼睛裡泛著冷冷的光,這樣的眼神讓我想起以前他與我講他從小所受到的“森林教導”的經歷。 “你師父要娶我楚國的公主,你可知道?他會平安快樂,會很平安、很快樂!”他說得咬牙切齒,我覺得異樣,卻也想不出哪裡不對。 “楚辛,若我不是公主,此刻你明白了我的心意,還會娶我嗎?” 楚辛全然沒有再哄我的意思,他的表情顯得更像一個帝王:“若你不是公主,此刻我便不會有這般顧慮,我只想與他單獨鬥一斗。我若輸了便拱手相讓,祝你們白頭到老,不會有傷國體。只可惜,呵呵,他要娶我的妹妹,加上你與我,真是好事成雙。” 我聽見楚辛反復強調的那位楚國公主,心中難受得無以復加。皇室中人,若能遠離被安排好的路,那是幸,比如我那萱谷的十六年;若不能遠離被安排的好的路,那才是命。我已經慢慢認清楚,不再怨天尤人,心中再痛,也不願意被人看出來。或許我的身上,終於有了一些師父的氣質。 “天色已晚,殿下早些回去吧。”我頭也不回地走在長廊中。我再也不想听關於師父成親的事情,我會將自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兩天后的和親上,以此忽視和親的第二天,師父就要按照華夏國的禮節去楚國迎親。 我再回頭見他時,他仍舊站在遠處,然後提高了聲音道:“既然如此,我問你,長安,你可希望你師父他娶我妹妹?”楚辛不等我回答,“你肯定不願意,我願意成全你們,我有一個法子,你願不願意聽一聽?”楚辛似乎費了很大的決心,我見他神色如此嚴肅,不由得停下腳步,示意他繼續說下去,“我這裡有一顆藥丸,你找個機會讓韓洛服下,會有詐死的表象,七日後他便能恢復。既不傷害兩國情誼,也不會讓他娶我妹妹。只不過……你需要讓他在出華夏國之前服下,我可不想我妹妹成親了之後落得了個寡婦的名頭。”他笑得似乎很心酸,將拿藥丸放到我的手心裡,“這是我在華夏求來的一個藥丸,又叫“七日迷”,你且收著。” “那你到時候打算如何處置我呢?”我接過他的藥丸,想到師父若是一個人出來了,沒有我的陪伴他該如何度過漫長的歲月呢?這樣的擔心很快又被否定了,或許沒有我的日子他會更逍遙一些。 楚辛的嘴角噙著一絲苦笑:“那時我自然會放你離開楚國,本王……”他沒有再說下去,聲音突然有些哽咽,然後一拱手,算是告別,便疾步離開了。我看見他翻牆而過的身影,把想提醒他可以走正門出去的話咽了回去。 我看著手心裡他給我的那粒藥丸,捏在拇指和食指間對著燈光照了照,聞了聞,小心地將它收了起來。 我想我自己的嫁妝真是別緻,別人家嫁女兒是綾羅綢緞、金銀器件,唯獨我是兩粒藥丸。不過也好,我所追求的便是與眾不同,這回真是與眾不同得淋漓盡致。 這樣的夜色恐怕再也難有了,無論我醒來是否平安,大明宮這地方,我此生再也不會來了吧?我環視了一圈我的未央宮,這個在夜色中沉沉睡著的宮殿,這個我出生卻毫無眷戀的地方。遠處傳來的隱約的鐘聲,緩緩地消失在細雪黑夜中。 流雲的房間點著微弱的燈光,她睡覺時總是怕黑,非要有一絲亮光才能睡得著。想她遇到師父前過著的日子一定十分艱難心酸,如今跟了我嫁到楚國去……我瞥見那一處站著的身影正是越封,恐怕他與我想到一塊去了。 流雲的刻板不苟,像極了這個宮廷中延續多年的風格,但她的氣質卻不是為了迎合這個宮廷,恰恰相反,那是出於本能的一種自我保護。修煉了一生,只求周全,所以事事都分外小心謹慎。我想起今日問起流雲她是否遇到急匆匆敢來的越封時候,她雙頰緋紅,低下頭來,嘴抿得甚緊,半晌才結巴道:“姑娘……你那是欺君……我……”她也動了心吧? 越封對她的感情,這些日子落在我眼裡也不禁有些動容。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也不是貧寒窮困的丫頭。一個是風流倜儻的少年,一個是安然熟睡的少女,隔著窗,隔著太多的不確定。 越封轉身看見我,沖我微微一笑,多了幾分心酸。他這樣的一笑,我心裡卻被生生扯了一下,刺得眼睛疼。我與越封一見如故,不僅僅是因為我們骨子裡同有皇家血脈,更多的是因為我們一樣,一樣拒絕長大,想要在已經被固定好的命運中偷偷地扒開一條縫隙,讓自己的嚮往狠狠地、用力地生根發芽,開出花。歲月卻在上頭看著我們奮力的模樣好笑,因為我們終究會認命。成長並不可怕,按照自己不情願的軌跡去成長才叫人心酸。 或許我無法成就自己的心願,但也許能有些法子成全這對人。我衝著越封招了招手,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很輕很輕,怕驚醒房內的姑娘。我從腰封內掏出了師父給我的“七日迷”,對他道:“你瞧這是什麼?” 越封看了看,許久嘆了一口氣道:“平日里,我倒是小瞧了你,真沒有想到你竟然有這等氣概。” 這話聽著有些疑惑,但終歸都是誇我的,於是我受用地點點頭。 越封眼色一緊,握著拳頭道:“你這又是何必,和親之事,是皇兄我沒用,對不住……”我皺了皺眉頭,不曉得他這會兒怎麼說這些自貶身價的話,真不是他的風格。還未等我問,他又道,“可你怎麼能自殺呢?你不是一向熱愛生命嗎?” 我抽了抽嘴角,覺得否定也不是,承認也不是,清了清嗓子道:“誠然我是一個女英雄,對華夏對你以及對我的生命有著無限的熱愛。在小我遇到大我的時候,我的確應當義不容辭地犧牲小我成全大我。但是若犧牲了小我只會給皇室蒙羞,尤其是給皇兄你丟人,便還是不能犧牲小我的……” 越封一把奪過我的藥丸看了看道:“靠,不是毒藥啊!” 我用胳膊肘捅了他的腰,怒道:“你就這麼希望本宮死?本宮死了也會來找你,陪你去抱月樓聽戲,陪你……” “你誤會了,我這是鬆了一口氣的意思。”越封解釋完沖我笑了笑,湊到了耳邊道,“這是什麼?” 我負手而立,顯得十分有氣勢:“這是傳說中的'六日迷'。” 越封一臉新奇的表情,對著燈光瞅了瞅、又瞅了瞅,然後道:“我只聽說過'七日迷',這'六日迷'和它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那'七日迷'是讓人七日後死而復生,這'六日迷'自然是讓人六日後死而復生。”我慢悠悠地解釋,滿意地看著越封臉上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與楚辛見面後,說完話,我自然會服下這個。你一定要記得,六日後來找我,否則我就是被你害死的。” 越封一拍手掌,道:“高!實在是高!” 我這人向來沒有什麼優點,尤其擅長在對方高興或者情緒激動而迷失自我的時候,予以重擊,以達到讓對方心平氣靜的目的。 “這流雲,你就打算讓我這樣帶走,做我的陪嫁丫鬟了?也好,我與她已經難捨難分……” 越封本來笑得合不上嘴,突然沒有了聲音,許久才咳嗽了兩聲:“你的陪嫁排場那是相當大,無論財力物力人力都是空前的,絕無古人可比。上次你看中的那個翡翠白菜我已經命人列入了你的陪嫁之中,還有你喜歡的七星寶刀,不得不說妹妹你真是好眼光,那鑲嵌的七顆寶石中任何一顆都是光彩奪目,世間罕有,為兄雖然十分喜歡,但也割愛給你。明日……不,稍後就命人列入你的嫁妝之中……” “皇兄有把焦尾桐木琴,據說是蠶絲做的琴弦,連琴徽都是西域貓眼石鑲嵌的,那琴穗子據說是……” 越封一咬牙道:“罷!給你!” 我衝著越封作了一個揖:“天色已晚,皇兄慢走,小心地滑,不送了……” 越封憤憤看著我道:“你可別誆我。” 我回以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道:“哪能呢?” 一直以來,我都抱著看戲的心態經歷著這些事。作為看客,我十分配合地看著有關我的故事華麗上演,從未註意到,其實我並不僅僅可以做一個看客。我看著越封離開的背影,緩緩收起了笑容。師父、越封還有流雲……對於他們之後的命運,也許我擁有一次讓他們逆轉的機會。 ……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