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縱使相逢若別離

第7章 第六章陌路

縱使相逢若別離 叶萱 19511 2018-03-16
清晨,桑離很早便起床了。 照例,今天又是她去老年大學上課的日子。 說起來還是馬煜的功勞,自從桑離說想要出去找份兼職,馬煜便聯絡了自己的若干朋友,最終找到一所老年大學,說是那裡還缺一名老年合唱團的指導老師。 第一次去上課的那天,馬煜囑咐桑離:“是委屈了你一點,不然先試試,如果太辛苦就算了。” “怎麼會?”桑離笑,“像我這樣只有一張本科畢業證的人,有人肯相信我,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她一邊說一邊準備上課所要用到的教材,甚至還一絲不苟地做了課件。馬煜不明白她為何要如此仔細,她解釋:“他們又不是打算拿唱歌做職業的人,與其把時間都耗費在糾正唱法上,倒不如拿出一部分時間介紹一點歌曲背景、音樂知識,到了他們這個年紀,音樂不過只是陶冶情操的一件事。”

馬煜點頭,他似乎早就知道她是個敬業的人,也沒多話,便開車送她去上課。 老年大學在城市的西北端,和桑離所居住的那個位於城市東南端的“櫻園綠景”之間隔了整整一條城市對角線。馬煜開車路過和平路的時候,桑離一抬頭,便再次看見那塊廣告牌—“離園府邸,江南舊夢,再相逢”。 仍舊,還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悄悄扼住桑離的喉嚨,讓她有了微微的窒息。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塊漸漸由遠及近的廣告牌:這些天來,她並不是已經忘了它的存在,正相反,它無孔不入,提醒她那些曾經的“舊夢”。她要很努力,才能通過做其他事來轉移注意力,然後強迫自己忘記那個人,那些事,那段曾經。 她深呼吸一口氣,馬煜聽到了,側一下頭:“怎麼了?”

半晌,桑離才突然開口問:“離園,你去過嗎?” 她的思維太跳躍,馬煜反應了一會兒,還是問:“什麼離園?” “離園府邸,好像是連鎖酒店。” “哦,”馬煜恍然大悟,“離園啊,當然去過。上個月CNG公司搞週年慶,一定要體驗一下中國傳統文化,我們一班人馬討論很久,最後才選在'離園',因為放眼城內,好像再沒有哪家酒店能像離園那麼有中國韻味。” “離園裡面是什麼樣子?”桑離遲疑著問。 馬煜顯然對離園的佈局很熟悉,信手拈來:“四個園子吧,春夏秋冬各一個,這個創意本身按理說不稀奇,但是每個園子居然還真的做出了自己的特點。比如說春天的櫻園比較平整,用一個湖分割成前後兩部分,用一道曲橋相連,增加了縱深感。夏天的榴園道路比較曲折,都是鵝卵石舖的甬路,堆砌的石山起到阻隔的作用,一方面增加了景緻的層次感,讓人覺著別有洞天,另一方面也是在有限的空間里通過曲折的道路做出更廣闊的效果。總體風格就是江南私家園林的集粹,雖然有點大雜燴的感覺,不過總體來說做的還不錯。”

桑離苦笑著點點頭:“那麼,秋天應該是楓園,沒有楓樹,就用了火炬樹。樹不多,但很密集,樹下還有石桌石凳,靠著一口看上去很清冽的水井。沿著後門走出去,能拐到冬天的梅園裡,那裡的房子是上下兩層的,樓梯是木頭的。梅樹只有四棵,花窗卻沒有重樣的……” “你怎麼知道?”馬煜有點驚訝,趁紅燈停車,扭頭看桑離。 “我想,離園的老闆,應該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桑離緩緩道,她說“老朋友”這個詞的時候,聲音似有些許發澀。 馬煜愣了一下,便扭回頭去繼續開車。一路上,兩人再沒有說話。 上午的課並不長,只有兩節,不到十一點就已經下課。課後,桑離站在校門口等馬煜,偶爾也和打招呼的老人們微笑著說再見。她遠遠地看著那些滿頭華髮的老人相攜走遠,雖不再是少年時的意氣風發,卻是一副平和雋永的圖畫。午間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讓那些笑臉都洋溢著愉悅超然的光輝。

身影或許傴僂,然而那些從容是騙不了人的。 到了這個年紀,還有什麼看不開?到了這個歲數,還有什麼忘不掉? 哪怕是年輕時的口角、不快、爭執甚至是怨尤,都會化解了,直到變成相濡以沫吧? 似乎情不自禁就想起南楊媽媽說過的話—那年春節,她閃了腰,躺在床上指揮平日里從不下廚的丈夫煮麵條,感慨著說了一句:“少年夫妻老來伴,到這個歲數,哪還講究那些情啊愛啊的排場,能一直有個人在身邊,就是大福氣。” 那麼,現在的自己,若要嫁人,是少年夫妻,還是老來伴? 二十八歲的年紀,韶華正好,可是一顆心卻早已千瘡百孔。 正發呆的時候,“滴滴”兩聲響聲打斷桑離的怔忪,她抬頭,果然就看見馬煜的車停在馬路對面。他搖下車窗,沖她揮揮手,桑離也回一個笑容,略加快一點步伐,穿過馬路上了車。

“今天順利嗎?”馬煜每次來接她都總是用這句話開頭,次數多了,桑離漸漸覺得這樣帶有家常氣的規律也是件讓人覺得有趣又溫暖的事。 “還好吧,”桑離想起上課時的典故,興致勃勃給馬煜講,“你知道嗎,在我的班上有個老人家,每次都要利用課間抓住我學唱歌,而且每次都是那首《紅梅贊》。我一直以為他是要參加社區裡的歌唱比賽,卻直到今天聊天的時候才知道,原來,他是想要唱給自己的老伴聽。” “為什麼偏偏是這首?”馬煜也好奇。 “老爺子說當年他們之所以能認識,就是因為當年老太太曾經是文工團的演員,演過的最奪目的一齣戲便是樣板戲《江姐》,”桑離說著說著就有些感傷,“可是老太太前年患了鼻咽癌,手術後不僅不能唱歌,就連說話都很困難。如今,老太太唱不了歌了,每天看著鋼琴心裡難受。老爺子說'那以後換我唱給你聽吧,你彈琴,我唱歌,也別浪費了這琴'。你知道嗎,馬煜,這是我聽過的最樸實憨厚的情話,但是,也是最動人的情話。”

馬煜沉吟一下,過會才說:“其實我也不喜歡吃簡餐,可是,桑離,你的店裡只有簡餐,而且你也不喜歡去別的地方約會,所以我只能去你的店裡吃簡餐。排骨飯、牛腩飯、鰻魚飯……吃得我感覺自己都變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簡餐盒。” “啊?”話題突然跳躍到飲食方面,桑離有點反應不過來。 “可是,喜歡不喜歡吃是一回事,開不開心是另一回事。”馬煜看著桑離,“只要能每天看見你,我就很開心,哪怕每次都要吃我不喜歡的簡餐,也開心。” 到這會兒,桑離終於理順了思路,哭笑不得:“聽起來,馬先生你是在抱怨?” “怎麼會?”馬煜瞪眼,“你不覺得這是樸實的情話嗎?” “沒聽出來……”桑離故意搖頭。 “真失敗,”馬煜嘆口氣,“以前看小師弟們追女生追得花樣百出、殫精竭慮,總覺得是年輕人的矯情。現在輪到自己,才發現這原來和年紀沒有什麼關係。這'戀愛'的本質,果然就是得'談'出來的。”

桑離笑出聲:“馬煜,我以為德國留學的博士都很嚴謹務實的,原來你還存有傳統文科男生的那點浪漫情懷?” “這不是浪漫,”馬煜正色道,“我是很認真地在與你交往,並且希望你能在一段時間的交往之後,嘗試著接受我,也接受YOYO。” 桑離漸漸斂起笑容,有些陷入沉思。車廂裡變得很安靜,正在這時,桑離手機響起來,桑離低頭看來電人姓名,居然顯示著“南楊”! 桑離一愣,按了接聽,就听見南楊有些著急的聲音:“小離嗎?” “是我。”桑離一邊接聽一邊看著窗外,茂盛的正午陽光下,葉子也泛出了油亮的綠色。 “小離你快回家吧,你爸出事了!”南楊聲音很大,還有些喘,“好端端的突然就倒下去,剛送到醫院,你回來看看吧!”

桑離心臟猛地一縮,手心都有些泛涼。她怔怔看著前方的玻璃,沒有答話。 “小離,再怎麼說也是一家人,你都五六年沒回家了,什麼樣的矛盾也該淡了吧?!” “南楊,你確定是要我回去?”桑離的聲音清冷,“你就不怕我一出現,他本來好好的,也能被我氣成病危?” “桑離!”南楊真火了,“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哪有做父母的不愛自己的孩子的,你們之間的矛盾無非是一些誤會,這麼多年過去了,幹嘛還攥著不放?” “誤會?”桑離笑了,笑容卻很詭異,“恐怕不是誤會吧?你明知道我是人人唾棄、千夫所指,算什麼誤會?自始至終,也只有你一個人覺得我還是小時候那個乾乾淨淨的桑離。可是南楊,其實我爸說的沒錯,我喪盡天良,我泯滅人性,我活該被唾棄!我告訴你吧,我回去也沒用,他不會願意看見我的,他要是看見了我,死得更快。”

“桑離!”南楊真的生氣了,“你他媽的能不能說點人話?你什麼時候能不要這麼自說自話,什麼時候能在腦子裡裝點別人的想法?我告訴你,今天你回來也得回來,不回來我就去抓你回來!我也不怕你知道,醫院已經下'病危通知書'了,你再不回來,就連最後一面都看不到了!” 桑離沉默。 南楊努力壓制住自己的火氣:“桑離,多了我也不說了,我在中心醫院等你,你到了之後給我電話。” 他就這麼掛了電話,桑離無力地仰頭靠在汽車椅背上,似乎也是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沁了滿滿兩掌心的冷汗。 馬煜沒說話,只是把車在路邊停下。樹蔭裡,他搖下車窗,點燃一支香煙。裊裊的煙霧飄散開,只能聽見車外陣陣的蟬鳴。 過了很久,馬煜聽到桑離說:“現在,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他回頭,觸上她冷冷的目光。她的笑容那麼涼,涼得似乎要令人心生絕望。 “馬煜,不是我不愛你,而是跟我相比,你太乾淨了,”她的聲音那麼蒼涼,“我做過很多錯事,過去的那個我,用我妹妹的話說就是'人盡可夫'。要說愛,我這輩子只愛過一個人,可我還是離開他了。再後來,他終於扔下我不管了,我才發現我已經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了。” 她目光空洞,低頭喃喃自語:“我後悔了,我現在真的後悔了,可是時間不能倒流,我後悔也來不及了。顧小影曾經告訴過我,人長大的標誌,就是從此不再為自己的選擇後悔。所以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再後悔了,而是要感激,感激曾經做錯了事、吃過了虧,然後還能活著,所以還有機會重來。我決定痛改前非,好好生活下去,然後就遇見了你。我很感謝你,可是,過去那些都抹不掉了。我很害怕,怕將來有人會翻出來曾經的那些事,那時候,對你也是一種傷害。” 她抬起頭,眼裡有閃爍的淚花。 她看著他,說:“你仔細想想,你能接受這樣的一個我嗎?等你想明白了,覺得能夠接受了,我們再認真交往下去,好不好?” “能!” 下一秒,這個男人突然這樣說。 桑離愣一下,有些懵:“啊?” 馬煜扔掉煙蒂,重新發動車子,然後一邊按手機鍵一邊說:“不管怎樣我都能接受,所以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認真交往下去了。現在我讓秘書訂最近一班回你家的機票,我們回去看你爸爸。” 桑離整個被驚到了,只是呆呆看著馬煜打電話訂機票,然後發動車子,上高架橋,趁中午人不多,用九十公里的時速往“櫻園綠景”趕。中間好像看見測速儀閃爍N下,馬煜還有心思開玩笑:“不知道今年的十二分還夠不夠扣?” 他說完,桑離才回過神來,下意識抓住馬煜一邊的袖子:“我還沒講呢。” “我知道的已經很多了,”他目不斜視,“你的姓名、性別、民族、家庭成員、政治面貌、是否已婚、身份證號,還有你學什麼專業,喜歡唱什麼歌,吃什麼東西,穿哪種衣服,我都知道。你的過去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就喜歡現在住我們家隔壁樓上的那個桑離,現在的她生活很規律,作風很檢點,做飯很好吃,家裡很乾淨,當然也有點冷清……” 他扭頭看桑離一眼,看見她目瞪口呆地抓著自己的袖子,便說:“你把手鬆一松,我還要開車呢,你再這樣我直接開到民政局了啊!” 桑離惶惶然鬆了手,看見馬煜的唇角浮出明顯的笑容,她有些暈眩:形勢變化太快,一日千里啊!剛才自己在說什麼來著,怎麼就聊到了這上面?民政局……民政局是乾什麼的? 一路的昏頭脹腦中趕回“櫻園綠景”,馬煜回家安頓YOYO,桑離回自己家收拾東西。她在客廳里呆呆站了十分鐘,卻仍不知道該帶些什麼好。 真的,要回家嗎? 桑離的記憶似乎有些模糊了。 那個家,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嗎?時間真快,一晃六年過去了。六年沒有回去了!花樹里胡同變模樣了嗎?那兩行整齊的木芙蓉樹還在不在?現在,馬上又要到木芙蓉飄香的季節了吧…… 正想著,馬煜來敲門,桑離打開門,看馬煜手裡拎一個小旅行袋,聽見他說:“收拾好了?” 桑離搖搖頭,還是很迷糊。馬煜嘆口氣,進門一項項提點:“換洗的衣服,洗漱用品,身份證……” 桑離一樣樣找出來,收進行李袋。馬煜接過來,帶桑離下樓。直到上了飛機,桑離才忍不住嘆口氣,問馬煜:“如果我沒記錯,過幾天你們似乎有展覽要開幕。現在……應該是最忙的時候吧?” 馬煜笑了,伸手拉下桑離身側的遮陽板,用胳膊環住她,答非所問:“睡一覺吧,睡醒了就到了。” 他的聲音堅定,莫名就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桑離有點百感交集,只是靠著他,終於沉沉睡去。 桑離醒來時是夜晚十一點半,三分鐘後,飛機降落。馬煜牽著桑離的手下飛機,從機場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中心醫院。從機場到中心醫院大約有幾十公里的路,每接近市區一點,桑離的呼吸就要沉重一點。 馬煜感覺到了,便握緊桑離的手,她的手冰涼,表情緊張。馬煜側過身,將桑離攬進懷裡,緊緊擁住她。他的懷抱那麼溫暖,桑離把冰冷的耳朵貼在馬煜胸口,隔著襯衣,甚至還能聽見有力的心跳聲。漸漸,桑離覺得自己有些顫抖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穩。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是父親的病危,還是即將來臨的見面?是那些不願意看見的熟人,還是這個城市所代表著的那段支離破碎的記憶? 在距離中心醫院還有兩個路口的時候,桑離撥通了南楊的電話,只響了一聲,就听見南楊接起來,壓低聲音說:“小離?” 桑離沉聲道:“我馬上到醫院門口。” 南楊微微一愣,很快說:“好,我到門口接你。” 電話掛斷,再沒有多餘的話。 桑離疲憊地倚回到馬煜懷裡,或許,也是這一刻,她必須承認:身邊的這個男人,他的存在,已經開始成為她生活中漸漸習慣的一部分。 人,果然是敵不住“習慣”的。 醫院門口,南楊看見馬煜的剎那愣了一下,然而很快就恢復正常。 他伸出手:“我們又見面了!” 馬煜點點頭,回握:“辛苦了。” 桑離淡然地看著面前兩個男人短促的寒暄,然後跟在南楊身後進了病房樓。乘電梯到七樓,南楊推開一間病房的門。桑離的腳步下意識地頓一下,南楊發現了,回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馬煜似乎也覺察到了,不聲不響便握住桑離的手,另一隻手則微微攬住桑離的腰,輕輕推她進門。 站在病床前,桑離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有幾秒鐘的失神:這個人,是桑悅誠嗎? 似乎,六年沒見,他整個人都蒼老了許多。 頭髮花白了,皺紋變深,眼眶下甚至還有一團黑暈。寂靜的病房裡,不知道常青哪去了,田淼也不見踪影,只有這個曾經高大的男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 似乎是看懂了桑離的疑問,南楊輕輕解釋:“常姨盯了一天了,我讓她回去休息一下。” 他伸出手,給桑悅誠掖掖被角,再用棉籤蘸水潤潤他的唇。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是那麼自然,自然得就好像他是桑悅誠的兒子,而桑離不過是個來探病的外人。 這個認知令桑離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桑悅誠漸漸從沉睡中醒來。他微微睜開眼睛,似乎用很長時間才適應了眼前病房裡的光線。他聲音有些嘶啞地問南楊:“幾點了?” 南楊低聲答:“十二點了,叔。” 他接著說:“叔,你看誰來了。” 他微微讓開身子,使桑悅誠的視線能夠看到站在他身後的桑離和馬煜。桑悅誠沿著他身後的方向看過去,目光瞬間凝固了! 很久,病房裡都沒有任何聲音,似乎每個人都沉默到了屏蔽呼吸的地步!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才聽見桑悅誠用懷疑的口氣問:“小離?” 桑離沒有說話,只是愣愣站在原地。 “小離嗎?”桑悅誠又問。 馬煜推推桑離,把她推到挨近床邊的位置。直到完全走近,才聽見桑離沒有任何感情的、乾澀的回答:“是我。” 桑悅誠直直地看著桑離,他的目光似乎穿透桑離看向另外不知名的時空。桑離看著他的眼睛,那些過去的片段凌亂地在她的腦海裡跳,似乎,仍然能記起,不過也就是六年前,他狠狠甩她一個耳光,大聲吼:你給我滾! 那天他還說什麼來著?哦,對!他還說:桑離你從現在開始就別姓桑,我桑悅誠本來也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那天之後,她就真的走了,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除了三年前的那次對話之外,他們甚至沒有再見過面。 可是,眼前,就是這個人,這個可以一巴掌把她打出幾米遠的男人,此刻竟然躺在病床上,靠氧氣管與輸液維持生命。 這真是一個帶著濃厚諷刺意味的對比。 “小離,你……還好吧?”過很久,桑悅誠終於開口。 桑離愣一下,好像很努力才把神遊天外的思緒扯回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她還好嗎? 她還活著,似乎,只要活著,就已經很好。 可是,她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她了…… 沉默中,還是南楊打破眼前尷尬的空氣,給桑悅誠介紹馬煜:“叔,這位是馬先生。他是小離的鄰居,很照顧小離的。” 馬煜往前面站一站,畢恭畢敬地打招呼:“叔叔,您好,我叫馬煜。” “他是我的未婚夫—”桑離突然打破面前安靜的空氣,面無表情地宣布。 南楊倒抽一口冷氣。 桑悅誠本來虛弱的目光也似乎瞬間變得銳利,他死死盯住馬煜,似乎要看到他的心裡去。 他努力提起精神問馬煜:“你是乾……什麼的?” 馬煜處變不驚,仍然恭敬地答:“叔叔,我自己開一間小公司,主要做一些文化方面的項目。” “小公司?”桑悅誠有些不相信似地看著馬煜。 “啊?”馬煜看看桑悅誠,有些不明白為什麼他只對公司的規模感興趣,可還是據實以告,“我以前在德國留學,剛回國不過四五年時間,再加上做的是文化項目,所以公司規模並不大。” 桑悅誠有些迷惑地看著桑離,卻不說話。桑離冷笑一下,開口道:“爸,你是不是很奇怪?這一次,我不傍大款了,只是傍了個小款,越活越回去了,是不是?” 桑悅誠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著桑離。南楊轉頭喝斥桑離:“小離,好好說話!” 桑離不說話了。 或許是說多了話的緣故,桑悅誠終於沒了力氣。他疲憊地閉上眼,不再看周圍的人。燈光映照下,他的樣子比桑離剛進門時更憔悴。 南楊往身後比個手勢,馬煜看見了,便低聲道別:“叔叔,那我們明天再來看您。” 他一邊說,一邊握住桑離的手把她拖到門外。過一會兒,南楊也跟出來。 寂靜的走廊上,南楊嘆口氣對桑離說:“小離,你先回去吧,這裡我守著。” 他轉頭問馬煜:“馬先生,你有住的地方嗎?” 馬煜點點頭:“叫我馬煜吧。來之前在假日酒店訂了房間,你放心吧。”他有些歉然:“真是抱歉,我們—幫不上什麼忙。” 南楊有些苦笑地看看桑離,再回頭看馬煜:“沒關係,別客氣,這是歷史遺留問題,我只是不想讓小離留什麼遺憾,本來也沒指望她能幫上什麼忙。” 桑離抬頭看南楊一眼,過一會兒還是說:“哥,我爸就交給你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南楊深深嘆口氣:“小離,過去的就讓它都過去不好嗎?一家人何必鬧這麼僵?” 他伸手揉揉眉心,再抬頭看桑離,語氣疲憊而無奈:“下個月我要出國做訪問學者,不能再替你照顧你爸了。你如果有空,就陪陪他吧。” 桑離沉默著看向窗外,一言不發,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第二天,當桑離再次出現在病房的時候,桑悅誠仍然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光線明亮的病房裡,他看著桑離,再看看馬煜,沒說話,只是深深嘆口氣。 桑離面無表情,只是看著他的臉,似乎在等他先開口。 正僵持的時候,常青拎一個保溫瓶走進來,許是突然看見這麼多人站在病房裡,她還有些吃驚,待看清是桑離時,終於忍不住驚呼一聲:“小離?” 桑離微微點點頭,乾澀地喊一聲:“常姨。” 頓一頓,還是看著桑悅誠說:“爸,我們要走了。” 桑悅誠目光很複雜,想說什麼,卻有些欲言又止。還是常青看出他的心思,笑著問桑離:“別著急啊,怎麼看見我就要走?” 她這樣說了,桑離也只好回答:“不是的,常姨,你別誤會。” 常青好奇地看一眼桑離,再看看馬煜,問:“小離,你不給我介紹一下?” 桑離只好伸手比劃兩下:“馬煜,我鄰居—” 看見馬煜瞪自己,只好再加一句:“我未婚夫。” 心裡想,還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常青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她聽到這句話急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轉過身認真打量馬煜幾眼,微笑著說:“真是一表人才呢。馬先生是嗎?做哪行?” 馬煜恭恭敬敬地回答:“我開一間文化公司,主要做一些展覽和藝術展演。” “哦,”常青點點頭,微笑著問馬煜,“馬先生家是哪裡的?家裡還有什麼人?” 馬煜看看桑離,笑著答常青:“阿姨,您還是叫我馬煜吧。我父母過世早,現在我和女兒一起生活。我離過婚,我女兒今年四歲。” 空氣裡出現短暫的沉默,常青回頭看看桑悅誠,看不出他有什麼特殊表情,只好笑著打破僵局:“那你女兒一定很可愛,有機會帶回來一起聚聚啊。” 馬煜點點頭,微笑答:“好,謝謝阿姨。” 常青再笑笑,扭頭問桑離:“小離你都沒告訴我們這幾年你過得怎樣,現在做什麼工作?” 桑離微微一笑:“我沒有工作,常姨。” 馬煜納悶地看看桑離,好像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隱瞞自己開店的事。可是沒等他開口,一直沉默著站在一邊的南楊已經開口問:“小離你不是開了個咖啡店嗎,生意怎麼樣?” 桑離瞪南楊一眼,敷衍地答:“還好。” 常青忍不住笑了:“小離你還像個小孩子。” 她一邊往碗裡盛粥一邊說:“你小時候就不喜歡告訴我們關於你的事,現在還是這樣。” 她笑著看看桑離:“昨天我還在和南楊說,有幾年都沒見到你,不知道你怎樣了,可是沒想到今天就能看見你。” 她有些感慨:“時間真快,一轉眼你和淼淼都長大了。” 聽她提起田淼,桑離心裡也微微泛起苦澀來。她躊躇一下,還是問:“田淼現在在哪裡?” 常青似乎有些吃驚她居然對田淼的行踪感興趣,便嘆口氣答:“淼淼這孩子也沒定性,大學畢業後就天南海北地跳槽,現在去了一家公司做翻譯。” 這時走廊上響起腳步聲,南楊抬頭看看,對桑悅誠說:“叔,醫生來查房了。” 桑悅誠沒說話,只是疲憊地點點頭,桑離看見了,急忙對常青說:“常姨,我們先走了,以後……再回來。” 她似乎要狠狠心,才說出“再回來”的承諾,常青點點頭,看看桑悅誠,有些無奈地囑咐南楊:“楊楊你幫我守一下吧,我去送送小離。” 看南楊點頭,她轉身送桑離出門。 自始至終,桑悅誠都沒有說話,而桑離臨走之前,也並沒有再回頭多看一眼自己的父親。 南楊注意到桑悅誠的目光一直目送桑離出門,只能悄悄在心裡嘆口氣。 站在醫院門口,常青拉住桑離的手—六月天,桑離的手卻仍然那麼涼。 驕陽下,常青的神情猶豫一下,看看馬煜,還是開口問:“小離你的身體好些了?” 桑離微微一愣,點點頭。馬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桑離,卻沒有說什麼。 常青輕輕嘆口氣:“小離,其實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你父親對你,或許有些嚴格,可是你也知道,他就是那種脾氣。” 桑離“嗯”一聲,也不答話。 常青猶豫一下,終於還是說:“其實,他活不了多久了,可能一年,可能半年……” 馬煜倒抽一口冷氣,他扭頭看看桑離,卻發現她什麼表情都沒有。 常青看看他們的樣子,苦笑一下:“小離,你還恨他嗎?其實你爸爸一直都很惦記你的,有時候還會問我,說'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下去看見了小菲,你說她會不會怨我,怨我對小離不好'。” 常青嘆口氣:“小離,算阿姨求你,你們和解吧。” 桑離低著頭不說話,過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快要被沉悶的空氣壓垮的時候,才聽到她低低地說:“來不及了,阿姨。” 她抬起頭,目光清冷:“我這次回來,是想找機會還他養我十八年的情。可是真對不起,阿姨,除了錢,我沒有想到我還能還給他什麼。” 她看著常青,緩緩道:“剛才,我已經預交了住院費,數目足夠他在這裡治療一年甚至更久。” “小離你—”常青有些著急,“他到底是你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 聽了這話,桑離突然笑了。她的笑容,那麼淒涼,那麼哀傷。 這時風吹過來,帶著六月天的熱氣,卻猛地讓常青在驚愕之餘打了個寒顫。馬煜也瞪大眼,驚訝地看著桑離,看見她的笑容漸漸變成一朵罌粟一樣艷麗而奇詭的花。 她盯著常青的眼睛,聲音清冷,笑容絕望。 她說:“阿姨,三年前,我也差點活不了多久的。也是在那個時候,桑悅誠告訴了我一句話,他說桑離你這是咎由自取,我現在最慶幸的就是你身上沒有我的血。聽了這句話,我萬念俱灰,一心尋死。” 她頓了頓,再次冷冷地說:“你知道嗎,阿姨,沒有人知道我爸爸是誰。我這個人,就代表著一個屈辱的秘密,是我媽媽的屈辱,也是桑悅誠的秘密。” 六月天,窗外帶著海鹹味的空氣裡還挾裹著木芙蓉的甜膩香氣,馬煜、常青,甚至連剛走出病房的南楊都帶著巨大震撼與滿腔愕然看著她。 而她看著常青的眼睛,吐字緩慢而清晰:“阿姨,二十八年來,估計也只有戶口本上能顯示出我們的父女關係。你也不是沒看見,我長這麼大,好的那部分是我奮發圖強換來的,壞的那部分是我咎由自取應得的。雖然他是我父親,可是這些,統統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潮濕空氣裡,她轉過頭,咬緊唇,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 玻璃的倒影裡,二十八歲的桑離依然很漂亮。 可是她知道,時間走過九年整,她已經變了那麼多。 桑離生命的轉折,從大一那年的暑假開始。 那時,照慣例,桑離依然是不回家的。 不過寢室裡倒是一片繁忙景象—女孩子們都興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對即將到來的暑假充滿期待。 顧小影向來是乖寶寶,戀家戀得緊。管理系的考試科目那麼多,連考十二天后她居然還有力氣打電話叫囂:“媽媽!我終於要回家了!我要吃紅燒肉!我要吃糖醋魚!媽媽你讓爸爸做好吃的等我啊!” 穆忻則不緊不慢地收拾行李,準備和本係以及美術系的一群人去西遞、宏村寫生。她每天的任務似乎就是研究安徽的天氣預報,也費力琢磨一下需要帶多少東西走,之後又可能帶多少東西回來…… 蔡湘是本地人,家境很優越。暑假還沒開始的時候她父親就為其聯繫了省電視台,供她暑期實習。她正瘋狂迷戀電視台的一個主持人,每天都歡呼雀躍地設想著能和偶像同台工作的大好前景,剩餘時間則都用在陪穆忻研究皖南有什麼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上面。 只是偶然的一次,顧小影收拾行李的時候好奇地問桑離:“桑離,你好像不常回家呀?” 桑離很平靜地抬頭笑笑:“有時間還不如抓緊掙學費。” 顧小影感嘆:“我媽要是有你這麼懂事的女兒,一定會感動得哭出來。上次打電話她還說,我每次回家都和鬼子進村差不多。” 穆忻也笑:“對啊,我爸每次想我了,不好意思直說,就會說'閨女你抓緊回家,你媽給你做了紅燒肉,吃飽了還能帶點回學校繼續吃',說得我跟要飯的似的。” 顧小影咧嘴笑:“你知足吧,俺娘說了,包括洗衣粉肥皂衛生巾在內,沒有她閨女不要的,就連鬼子大掃蕩都沒我這么生冷不忌。” 穆忻心有戚戚焉地奉上大笑若干。 桑離還是面帶微笑,一邊準備樂譜,一邊突然想起來:田淼高考完了吧?她考取外國語大學了麼?將來有一天她去上大學了,暑假的時候會不會像顧小影這樣迫不及待地回家找媽媽? 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如此辛苦地賺取學費、利用一切能夠打工的機會來打工,不過是為了漸漸和那個家脫離關係。 其實也沒有什麼銘心刻骨的恨,但是同樣,也沒有什麼依依不捨的眷戀。 那個家,對她來說,或許不過是新生學籍卡上的一個地址,標誌著自己從哪裡來,卻也注定自己不會再回到那裡去。 這一年來,她只在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在家里呆了三天。且這三天中,起碼有兩天半還是呆在南楊家裡,聽他講滬上風物。 對此,桑悅誠沒有意見,田淼求之不得,只有常青前後表示過幾次抱怨,說小離你怎麼總也不回家…… “家”? 桑離落寞地笑笑,隨手拿起一塊粉撲,對著鏡子,輕輕在腮邊按了一按。 鏡子裡的女孩子,目光清冷,神情孤寂。 傍晚,沈捷的車來接桑離一起去參加一個晚宴。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桑離很拒絕這樣的陪伴。 自己算什麼呢?秘書不是秘書,助理不是助理,女朋友不是女朋友…… 她就這樣問了,結果沈捷挑挑眉,笑笑:“助理這個稱呼不錯,那我就介紹說你是我的助理好了。” 桑離瞪他一眼:“傻子都能看出你是拐賣幼女!” 沈捷哈哈大笑。 其實桑離心裡也知道,化了妝的自己少了些許稚氣,而三十一歲的沈捷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兩個人走在一起的時候,桑離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至少看上去還是很登對的。 只是,這件事於情於理不合,她還是覺得不能答應。 最後還是沈捷勸她:“桑離你不能總把自己當孩子,大學本來就已經是半個小社會,出去見見世面也沒有什麼不好。再說今天晚上一起吃飯的還有一位唱片公司的老總,你就不想灌自己的唱片?” 聽見“唱片”二字的一瞬間,桑離的眼睛忍不住一亮。 沈捷把握到了,再補充幾句:“你也不用多心,我願意幫你只不過是因為你唱《搖籃曲》的樣子和我母親很像,所以,在我的眼裡,你就好像妹妹一樣。幫個有緣分的妹妹,這不過分吧?” 這個理由真是足夠強悍—至少在那時候,本來就已動心的桑離很坦然地接受了沈捷看上去相當問心無愧的解釋。她甚至給了沈捷一個無比甜美真摯的笑容,以及一聲發自內心的“謝謝”。 聽見這聲“謝謝”,沈捷一笑,伸出右臂給她。桑離一愣,很快便壓住心底的那些尷尬和不適應,伸出左手輕輕挽住他的手臂。 前方有服務生很周到地拉開包廂大門,進門前的剎那,桑離下意識地抬頭,看見包廂上方木製的銘牌:滄海廳。 這世間的蝴蝶,到底能否飛得過滄海? 說是晚宴,按中國人辦事的習俗,不如直接叫“酒席”。 沈捷在國外生活過,可回國經營酒店業,還是免不了按照中國的規矩辦事—碩大的圓桌,按照規矩各自坐了,之後是不斷的勸酒、敬酒、喝酒。這個過程中的規矩繁瑣、座次敏感,然而很多事也的確是在酒桌上談成的。當地的規矩是“無酒不成席”—沈捷入鄉隨俗,只能逼迫自己去習慣。 然而桑離不習慣。 那時的桑離還不過是個學生,別說面前的紅酒,就是啤酒她都未曾沾過。服務生過來倒酒的時候,桑離嚇得瞪大眼,急忙扯沈捷的袖子。 坐在周圍的客人們看見了,只是抿嘴心照不宣地笑。 其實就在桑離隨沈捷出現在滄海廳門口的剎那,已經先行抵達的客人們就忍不住吃驚,大多心裡在想:原來仲悅的總經理也免不了“老牛吃嫩草”的俗! 再仔細看看桑離,各自都在心裡感嘆:漂亮啊漂亮……這麼漂亮的小妮子,沈捷還真是有本事…… 不過嘴上都客氣地寒暄,聽沈捷介紹說“桑小姐,我的助理”時,又紛紛佯裝熱絡地招呼“桑小姐你好”……這樣的禮貌,聽在桑離耳朵裡,微微有點不適,卻也只能笑魘如花地逐一握手作答。 說起來,後來桑離在酒場上的一切禮儀、常識以及耍花槍的手段,其實都是拜沈捷所賜。他就好比那個玩“養成遊戲”的人,一點點地將一個對應酬一無所知的小女孩,養成到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當然,這是後話。 桑離永遠都記得那次—她第一次喝酒的那天。她惶惶然扯沈捷的袖子,而沈捷微笑地沖服務生點點頭,於是,桑離面前的高腳杯裡就多了三分之一杯的紫紅酒漿。 第一道熱菜端上後,主人先發話,大致就是對仲悅酒店長期的支持表示感謝,所以第一杯酒要一飲而盡。聽見這句話的剎那,桑離臉都白了。 沈捷看見了,作為主賓的他自然有資格說話,便補充一句:“女士請自便吧?” 略微帶一點徵詢意見的語氣,眼光早就看向坐在自己左手方的主人。主人笑笑說“好”,可誰知賓客們不依了,他們都是各行各業的老總,三四十歲的年紀,七嘴八舌地表示說第一杯一定要桑小姐賞光,大家才能喝。 這樣一僵持,桑離進退兩難。 關鍵時刻,沈捷出了折中的主意。他微微側過身,看著桑離笑說:“桑小姐分兩次喝完第一杯,之後隨意,好不好?” 這一次,雖是詢問,卻帶了明顯的肯定語氣。可沒想到在座的人還是不肯依,一個個比劃著自己酒杯裡的酒,說桑小姐的酒已經不多了,再不喝就是不給面子云云。 桑離抬頭,看看周圍金碧輝煌的一切,再看看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和那些完全陌生的人,終於一咬牙,拿起酒杯,一口喝乾! “好!”周圍頓時響起熱烈的叫好聲,平日里在各自辦公室裡端著架子的老總們似乎在酒桌上都有旺盛的精力和完全不同於以往的匪氣。 卻只有沈捷,不動聲色,只是輕輕握握酒桌下桑離的左手,然後吩咐服務生為桑離端杯熱的白開水來。桑離心裡覺得有點委屈,可是看看沈捷的眼睛,看到裡面似乎也有些抱歉的意思,終於還是忍住了,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口口吃著面前小盅裡的佛跳牆。 那天坐在桑離右手邊的恰巧就是唱片公司的於總,當晚宴因酒精的灼燒而越來越風格熱烈後,他在一片勸酒的嘈雜中似不經意地問桑離:“桑小姐,聽沈總說你想出唱片?” 桑離滿腦子都是酒精燃燒時的灼熱感,可是好在還沒醉,於是能聽見心裡那些歡悅的火苗哧哧啦啦燃燒的聲音。 她紅著臉微笑地答:“是—” 沒等她說完,沈捷端著酒杯微微傾身過來插話:“於總,改天讓桑小姐唱歌給你聽聽,這可是專業水準,咱們平日里的嘶嚎都做不得準的。” 他微微笑著,桑離一回頭,看見他眼睛亮亮的看著自己。可是再往眼底深處看過去,卻突然發現,即便喝了酒,沈捷的眼睛裡仍舊有那麼多的精明與犀利! 桑離一愣,忍不住想打寒顫。 於總卻哈哈大笑:“沈總,不如晚點一起去'金碧輝煌'吧,讓我們這些五音不全的人聽聽桑小姐的歌。” 金碧輝煌是本市最大的夜總會,果然,他的話音未落,酒桌上已經喝紅了臉的男人們頓時一呼百應! 桑離當即如坐針氈。 可是下一秒,她居然聽見身邊的男人說:“好啊!” 什麼? ! 桑離瞪大眼看著沈捷,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以為他會保護她,她便來了;她以為他會替她擋酒,所以第一杯她便喝了;她還以為他會幫她拒絕去那種聲色場所的邀請,所以她便沒有回答…… 可是,第一杯喝完了還有第二杯,酒席應酬完了還有後續項目,而他居然還替她答應? 他到底拿她當什麼?陪酒的小姐嗎? 桑離感覺一股火迅速冒出來,她“騰”地站起身,狠狠瞪著沈捷。她的動作很大,甚至驚動了對面正在勸酒喝酒的幾個人。頓時,滿桌的視線,就這樣快速聚攏來! 這天晚上,桑離終於成功地將所有人的目光第二次聚攏到自己身上來! 可是還沒等她說話,沈捷已經站起身,看也不看周圍的人,只是輕輕撤一下桑離的椅子,左手攬過她的腰,右手輕輕指一下門口:“洗手間在這邊,跟我來。” 之後才環視一下四周,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們先失陪一下。” 說完話,他手上微微一使力,就把目瞪口呆的桑離帶離包廂。 一路上,他不說話,只是快步帶她走過長長的走廊,一直走到寬敞寂靜的露台上去。 直到微風拂面的一剎那,桑離才回過神來,狠狠甩掉沈捷的手:“你憑什麼要我去那種地方?” 她恨恨地看著沈捷,聲音裡滿是委屈:“我就不該相信你,我跟你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裡的人!” 這樣說著的時候,酒意似乎開始上湧,干紅的後勁終於開始發揮效用,桑離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暈,腳下也開始有些輕飄飄的,目光漸漸開始迷離。 可是嘴上還是不停控訴:“出唱片又不是賣身,幹嘛還要去夜總會啊!我就不去!就不去!就不去!” 她一聲比一聲高,眼睛緊緊瞪著沈捷,目光卻漸漸開始發散。 沈捷一驚,心想不好,急忙抓住桑離的胳膊。桑離腦袋裡還比較清醒,知道自己可能是醉了,可是又不想吐,只是想找個地方靠一靠。 喝醉酒的人行動永遠在大腦前面,所以桑離幾乎想也沒想就順勢往沈捷懷裡靠過去,沈捷急忙伸手攬過她,無奈地嘆口氣。 酒店裡還有來來往往的喧嘩,可是沈捷看看懷裡的這一個,已經委屈地開始抽鼻子。 “沈捷你這個騙子,”她一邊抽鼻子一邊伸手掐他的胳膊,“沈捷你這個大騙子!” 小姑娘看上去瘦瘦的,沒想到力氣還挺大。沈捷抽一口氣,急忙用另一隻手握緊桑離的手腕,這次他終於確定—這個小丫頭的酒量確實不咋地,醉酒狀態來得雖慢但破壞力驚人! 結果,托桑離的福,那晚沈捷也得以從酒桌上提前撤退。 走前於總還驚訝地說:“呀,醉了?我還以為沈總你在外面安撫佳人呢!” 其他人七嘴八舌、不懷好意地笑著說:“沈總你可要安全地把人家送回去啊!” 沈捷無奈地把桑離往車上抱,還要道歉:“真是對不住各位,改天我做東,把今天沒喝完的酒補上。” 其他人依舊笑:“可以啊,不過還要帶桑小姐來,我們還沒聽她唱歌呢。” 沈捷一邊笑著答應一邊心裡想:今天這事兒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哪敢想下次? 一路上開著車也有些為難:這樣子送回公寓裡去,會不會對她影響不好……不過好在已經是暑假期間,學生公寓的查宿制度已經沒有平日里嚴格,沈捷想了想,終於還是一打方向,徑直朝南部山區駛去。 清晨,桑離在一片若有若無的花香中醒來。一睜眼,看見面前景象的剎那,她險些哽住呼吸! 入眼赫然就是一張黃花梨棚架床,四周懸了藕色細紗,夏初的風一吹,輕輕飄起來,好像一團柔軟的雲彩。推開細紗,能看見側靠窗邊的位置是兩把黃花梨圈椅,中間一張矮小的几案上還擺著一個玻璃花瓶,裡面插著幾枝皎潔的廣玉蘭。靠牆處是一張黃花梨書櫃,旁邊有張黃花梨屏風將私密的臥室與外面的起居室隔開……簡直就是黃花梨陳列館! 桑離再驚恐地回頭看看那張似乎還帶著自己體溫的床,上面的淡青色被面在清晨的光線裡散發出柔和的微光—這是哪兒? 不像是旅館……那就是,沈捷家? ! 正感覺自己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在往外冒的時候,屏風外有聲音適時響起:“桑離,起床!” 是命令的口氣,居然沒有絲毫的憐惜或歉疚成分? 桑離頓時火冒三丈,大喝一聲:“沈捷,你出來!” 站在屏風外的沈捷被嚇一跳:大早晨的,小姑娘吃火藥了? 急忙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看看桑離氣沖衝的表情,沈捷心裡有了數,不動聲色道:“趕緊洗漱,吃飯。” 桑離想起昨晚的事,氣得眼圈發紅:“你這個騙子,我吃錯藥了才會答應你去應酬,你根本就是害我!你讓我喝酒,還要我陪他們去夜總會!我想你比我大那麼多,算是叔叔也算是哥哥我才信任你的,可是你居然出賣我!” 聲音開始哽咽:“沈捷你怎麼這樣啊!我是小門小戶的孩子不錯,我沒出席過什麼大場合,你也犯不著這麼刺激我,給我難堪吧……嗚嗚嗚……” 終於還是忍不住哭出來,那些延遲了一晚上才得以發洩的委屈、不甘都傾瀉而出,就連閱人無數的沈捷都有些許的怔忪。 然而很快沈捷便反應過來,快步走上前,手裡擎著一塊濕毛巾,一邊給桑離擦淚一邊無奈地說:“我就知道能用上這個。” 他輕輕拍拍桑離的肩,好聲好氣地解釋:“桑離你反應也太激烈了吧,對不起,我錯了,我忽略了你是第一次喝酒,對不起,請你原諒,好不好?” 像哄小孩子一樣。 桑離瞪眼看他,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沈捷忍不住笑起來:“桑離你多大啊,怎麼還像個小孩子。” 桑離一把抓過毛巾自己擦臉,一邊哽咽:“我昨晚沒回去,不知道她們會說什麼。” 沈捷無奈地笑:“你就說晚上有演出,太晚結束,怕寢室鎖門,就只好在酒店的員工房間擠了一晚,不就行了。” 桑離又瞪沈捷:“為什麼你連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撒謊撒得這麼坦然?” 沈捷嘆口氣,拉住桑離的手腕往外走:“走吧,先去吃早飯。你總得吃點,然後我送你回學校。” 桑離狠狠把手掙脫回來,一邊走一邊咬牙切齒:“我不想再見到那些人了,我也不想再去仲悅唱歌了,現在能結帳嗎?這個月我做了十二天,可以拿到多少報酬?” 沈捷腳步一頓,回頭皺著眉看桑離:“你說什麼?” 桑離賭氣:“我不想再給你打工了。” 沈捷突然停下腳步,桑離沒提防,險些撞上去。她忿忿然抬起頭,卻看見沈捷嚴肅的表情。 他皺著眉認真說:“桑離,昨天沒注意好尺度是我的錯,但是你這樣說,也太意氣用事了吧?” 他看著桑離驚愕的臉:“一直以來,你都是個學生,沒有接觸過外面的世界,不知道應酬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這個可以理解,畢竟誰也不是生下來就要出社會的。可是你遇見一點自己不喜歡的事就說不做了,這樣的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桑離氣急:“長大了就是要陪這些人應酬嗎?那我寧願不長大!” 沈捷搖搖頭:“當然不是說長大了就要去應酬,但是和各種不同的人之間的交往卻是長大後必須要學習的功課之一。在什麼樣的場合里和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這些雖然不是衡量一個人的主要標準,但確實影響了一個人的生活。你想想,一個不曉得掩飾鋒芒、掩飾情緒的人,一個行為比大腦快、說話不考慮後果的人,或者是一個不知道揣摩別人的意圖、照顧別人的心情,總是習慣了自說自話的人……這樣的人,在與別人交往的時候一定會留下這樣那樣的問題,時間長了,他還會被朋友們認可,或者被吸收到哪個常來常往的小圈子裡嗎?” 桑離愣住了。 沈捷嘆口氣:“桑離,有句話叫做'四兩撥千斤',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桑離搖搖頭。 沈捷看著她的眼睛,既有些誠懇,似乎又有些教誨的意味:“這句話說的就是在面對一些給你壓力的事情和場合的時候,你不能把真實的情緒浮上臉。你內心裡可以憤怒,可以不屑,甚至可以覺得眼前的人噁心,可是你還是要學會微笑,學會岔開話題或者是給對方一個不領情卻又無傷大雅的答复。這不僅僅是對主人的尊重、對客人的禮貌,更重要的是可以保護你自己。因為,要在這個世界游刃有餘,免受傷害,並不在於你是否有厲害的武功,而是得讓別人永遠看不透你。” 夏天的晨風裡,桑離站在客廳中間,瞠目結舌。 那是第一次有人對桑離說這些話。 不得不承認,當時的桑離還無法領會那些話裡的道理—彼時她不過是大一女生,對沈捷的所作所為、對這個圈子裡的人還充滿著本能的排斥。 可是,她也抗拒不了那些擺在面前的、觸手可及的好處—比如那年她真的出版了自己的卡帶,參加了一系列大型慶典,出席了一些重要場合,當然也認識了不少的權貴。 對於這些事,郭蘊華有所察覺,而桑離解釋為“兼職賺學費”。對此,郭蘊華只是囑咐了一句“不要影響專業課”便不再多問,而周圍的人各忙各的,自然也很少有人注意到桑離的變化。 那時似乎也沒有人意識到—時間,它是最鋒利的雕刻刀,在你認為自己可以努力不改變的時候,或許,它已經把你改變成你曾經料想不到的那樣。 向寧也隱隱約約感覺到桑離的變化。 相比一年前那個天真、稚氣的小女孩而言,今天的桑離依然純淨美好,但她的眼睛裡卻多了些許堅定。似乎,她正在把曾經迷茫的一切,一點點置換成冷靜、理智、有條不紊。 桑離在成長。 向寧很欣慰桑離終於從昔日畏手畏腳的小姑娘變成今天這樣步履堅定的樣子,可是很奇怪,他的心裡卻始終都有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緒,他問自己:你是害怕桑離無法跟上你的腳步,還是害怕有那麼一天她把你甩下? 卻沒有答案。 可能是不知道答案,也可能是不敢回答。反正在那個夏天,向寧把這點忐忑強制性地拋到了腦後—假期短暫,他和桑離的相聚也那麼短暫,哪裡還有時間去忐忑著浪費? 休假的十幾天裡,正巧向浩然去廣東考察,郭蘊華去了澳大利亞。他們只來得及在長途電話裡抱怨向寧不早早打招呼說回家的事,卻也心知肚明—即便向寧早早打了招呼,他們的行程也是不能更改的了。 不過好在,向寧指天誓日地承諾說國慶長假一定回家看爸媽,這為人父母者的聲討才算暫告一個段落。 桑離在一邊看著,很羨慕這樣的被數落—因為有人需要你,有人關心你,有人用他(她)全部的身心去愛你。 這樣的被數落,是甜蜜的被數落。 放下電話,向寧轉身看坐在沙發上呆呆盯著自己看的桑離,微笑:“你那是什麼眼神?” 桑離不懂:“什麼什麼眼神?” 向寧也坐下,笑著攬過她:“像小狗看見了肉骨頭。” “肉骨頭?”桑離笑一下,扭頭仔細端詳向寧幾眼,她的笑容裡似乎還帶點小狡猾,向寧看愣了。 然而下一秒,剛才被嘲笑是“小狗”的傢伙突然跳起來,徑直朝“骨頭”撲過去:“啊嗚!吃了你!” “砰”地一聲,向寧還沒等反應過來,已經被壓倒在沙發上。他掙扎著抬起頭,看見桑離趴在自己身上,一隻手扼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狠狠揉他的頭髮,得意洋洋地笑:“敢罵我是小狗,呵呵呵,這就是肉骨頭的命運啊哥哥……” 很明顯是郭蘊華不在家,小姑娘便笑得肆無忌憚,手裡的力氣還不小,卻沒發現向寧的神情一滯,整個人都微微僵住。 桑離還在撒歡,不知道這個樣子多曖昧:米色沙發上,男孩子被女孩子壓住,偏偏女孩子還不放棄扑騰,一邊扑騰一邊笑,她笑著的時候長頭髮披散開來,恰好垂在男孩子胸前,驀地帶來一陣洗髮水的香氣。 這樣的香氣好像迷霧,向寧深吸一口,抬頭看著女孩子閃爍著亮光的眸子,猛地一翻身,將桑離壓住,咬牙切齒:“小離,有些話不能隨便說的,你知不知道?” 桑離正納悶:怎麼才一秒鐘的工夫,形勢就發生了逆轉?男女的力氣真的就差這麼大? 她不信邪,瞪大眼企圖掙扎:“起來起來,哪有骨頭吃狗的?” 向寧吸口氣,呵斥:“別亂動!” 桑離翻個白眼給他,使勁把自己的手從他手裡掙出來,猛地伸向他的腰側:她還記得向寧最怕人撓痒癢,百試百靈! 可是向寧比她更早看出她的意圖,在她的手搭上他腰際之前,他甚至來得及意味深長地衝桑離笑笑,而後突然俯下身去,準確地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桑離愣了。 她瞪大眼,手僵在半空中,眼睜睜看他伸出手,拂過她的眼睛,遮住那些光亮。突如其來的黑暗中,她下意識地閉上眼,聽見他說:“小離,你這樣子,真像一隻小兔子……” 她笑了。笑容浮上唇角的剎那,向寧似乎突然聽見心底深處那些“怦怦”的響聲。血液汩汩,咆哮著想要沸騰,身體比大腦更加忠實地做出反應,在桑離微笑的剎那,有什麼東西似乎馬上就要爆炸! 那天陰天,下午的陽光沉沉的,不明亮,給客廳籠罩出一片灰灰的顏色。空調發出微微的嗡鳴,外界37度的高溫,室內是低氣壓帶來的憋悶。桑離忍不住想要深呼吸一口氣,可是甫一張口,卻猛地感受到他的糾纏:從來沒有過的吻,一路長驅直入,如滑而軟的果凍,或者彈性十足的棉花糖……原來,這就是顧小影想要知道的那個答案? 那個呼吸,就這樣生生哽住。桑離的大腦在瞬間停工,她只是閉著眼,感受眼前男孩子越來越燙的呼吸,與微微顫抖的身體。 他是她願意用整個青春與生命去愛的那個人啊! 他的吻,灼熱地、滾燙地、真摯地、投入地沿著女孩子的髮際、眉角、唇邊、脖頸,一路向下,來到不知何時已經敞開的領口。他的手似乎帶著魔力,輕輕握住女孩子纖細的腰。她的皮膚細膩而光滑,他輕輕撫上去,抬頭,看見桑離迷濛的目光。 她的視線似乎沒有了焦距,只是茫然地看著他的方向,他再度吻上她,一隻手輕輕覆上女孩子胸衣的邊緣,感覺到桑離一震,甚至向後縮一下。可是他身體裡有火焰在燃燒,他從胸衣側面的蕾絲花邊下探過手去,那樣柔軟的女孩子的身體,讓他幾乎要喪失全部的心智! 迷濛中,桑離只記得,他的手掌,帶著滾燙的熱度,滑過她的身體,一路向下。然而,就在他的掌貼上她的小腹的剎那,她突然猛地一哆嗦,忍不住“啊”地一聲瞪大眼。 就是這聲低呼,讓屋子裡漸漸升高的溫度突然凝固! 向寧猛地一震,好像也猛然驚醒,他的呼吸還有些沉重,然而瞬間,他的視線便恢復了往日的清明,他有些赧然地看看懷裡尚有些瑟縮的女孩子,看見她眼底伸出的那些若有若無的恐懼。他忍不住在心裡罵自己一句:你瘋了? 是瘋了吧? 剛才的那一瞬間,他居然沒有阻擋自己的慾望,如果不是桑離的這一聲呼喊,他現在是不是已經放縱自己一錯到底? 他二十三歲了。 可是,她才十九歲。 他用了五年時光等她長大,可是現在,除了性格中少了些許迷茫,她真的長大了嗎? 大學四年,向寧知道身邊的同學有許多人已經開始毫不掩飾地在校外同居。男生寢室的臥談會上有兩個永恆的話題,一是女生,二是性。他不是沒有參與過討論,甚至因為這樣的堅守而被同學嘲笑。可是,他還是按捺住性子,等待著他的桑離,從一個青澀的小丫頭,成長為可以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孩子,最後,成為他傾心去愛、去保護的那個女人。 可是到底什麼時候,她才算是長大? 他低下頭,看看懷裡那個臉色微紅的漂亮丫頭,她的眼睛那麼大,目光清澈得好像要滴出水來。他看見她猶豫一下,輕輕伸出手環住自己的腰。她不再扑騰了,也不再害怕了,她只是用這樣羞澀而純淨的眼神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伸手輕輕撫他的臉頰,她的眼裡盛滿了溫暖的喜悅,她喚他:“哥哥—” 他剛要說什麼,卻突然看見她笑了—那個笑容,皎潔如白色百合花,鮮活而馥郁! 她微笑著,輕聲說:“哥哥,我愛你—” 瞬間,愛與感動,如夜空的煙火,在這個陰天的夏日午後,驟然盛放! 他再次俯下身,緊緊地、緊緊地抱住面前的女孩子,似乎只能用這樣全心全意的力量告訴她:小離,我也愛你。 我愛你,比你能想到的還要多。 我愛你,比你能感受到的也要多得多…… 那天,桑離沒有回寢室。 直到向寧去報到之前,桑離都留在向寧家,與他朝夕相處,甚至形影不離。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其實後來想起來,向寧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究竟,自己當時是靠怎樣的克制力,才忍住夏天單薄衣衫下、青春四溢的身體裡那些屢次想要噴薄的慾望? 直到坐上駛離G城的列車,向寧不得不承認:在佩服自己的定力的同時,那些小小的遺憾,仍然在他心裡跳上跳下。 他不是不想,他只是不忍。 或許,問題的癥結還是在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一旦越了這雷池,他能給她的那個承諾、關於一輩子的那個承諾,是不是真的可以天長地久? 或許,那是第一次,向寧對自己的前途有了目標明確的認識:他必須出人頭地,必須成為桑離可以依靠的那個人。她還有三年才畢業,他便還有三年時間去積累—積累那些可以在將來為桑離鋪路的人際關係、物質基礎。他必須讓她不帶絲毫委屈與犧牲地到自己身邊來,到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裡來。 是的,生活是件現實的事。 四年的大學生活與人情冷暖告訴向寧:在這個偌大的京城裡,父母的那些積累與鋪墊都太遙遠了。他只能依靠自己,為桑離趟開一條通往夢想的道路。 而後,他們會在這個每天都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城市裡,比肩攜手,相依為命。 這才是他們所能夠想到的,最貼切的未來。 另一邊,桑離目送列車遠去,靜靜站在站台上。 她的肩頭還留有他手掌的溫度,她的雙臂還能感受到告別時的擁抱所帶來的熱量……然而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