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縱使相逢若別離

第6章 第五章但願君心似我心

縱使相逢若別離 叶萱 23118 2018-03-16
週末,桑離接到顧小影的通知:她要來桑離所在的城市參加一場學術討論會,特命桑離同學機場迎接,並安排接待事宜云云。 短信末尾還專門註明:歡迎攜家屬覲見。 桑離忍俊不禁:這麼多年了,顧小影還是這個風格……真不知道做她的學生究竟是好命呢,還是無奈? 她幾乎可以確定,顧小影的出場一定是“我最閃亮”的那一種! 果然,在機場,顧小影徑直撲向桑離—眾目睽睽下,先來一個無比熱情的熊抱,笑得比向日葵還要燦爛:“親愛的,我終於看見你了,我終於看見你了!” 她開心地拍著桑離的背,久別重逢的喜悅表達得淋漓盡致。桑離也似乎被她的情緒感染了,緊緊回抱住她,說:“咱們有多久沒見了?三年,四年?” “四年吧,”顧小影趴在桑離肩頭答一聲,然後放開桑離,退後半步,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她幾次,嘿嘿笑道,“親愛的,你還是這麼妖嬈哦,這長江邊上就是人傑地靈哎……”

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捏捏桑離的臉頰,與故作嚴肅的桑離對視。五秒鐘後,兩人同時“扑哧”笑出聲。 桑離無奈地笑:“你怎麼還這樣啊……” 顧小影則再次興奮地抱住桑離,直到越過桑離肩膀,看見側後方那個斯文的男人正盯著自己看,顧小影的八卦精神又開始氾濫,她好奇地捅捅桑離:“哎,你男人啊?” 桑離回頭,給兩人介紹:“馬煜,我鄰居;顧小影,我大學同學。” 馬煜禮貌地伸出手:“顧小姐,你好。” “謝謝你沒有叫我顧女士,”顧小影一本正經,“桑離是不是沒有告訴你,實際上我比她大五歲?” 馬煜一愣,忍不住細細打量顧小影一下:這眉眼、這皮膚,有三十三?真比自己還大? 還沒弄明白,就看桑離沒好氣地拍顧小影一下:“閒著沒事兒回去忽悠你學生去,別在我們長江邊上招搖撞騙。”

顧小影哈哈大笑,馬煜這才明白自己上了當。 回去的路上,他一邊做司機,一邊透過車內後視鏡看坐在後排的兩個女子,都很年輕,說說笑笑的樣子好像她們還根本就沒有畢業。顧小影一邊笑一邊攬著桑離的脖子,一口一個“愛卿”地叫,桑離也難得地陪她貧,回敬她“皇上,來,給臣妾笑一個”…… 馬煜忍不住也笑了,他似乎從來沒有見過會開玩笑的桑離,她一向太憂鬱,而他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開她心裡的結。 晚上,當地人民安排了盛大的歡迎晚宴:在這個城市高聳入雲的五星級酒店里共進晚餐,從七十八層的高度看下去,人比螞蟻還要小。 鋪著淺金色桌布的方桌前,桑離和顧小影坐一邊,馬煜和YOYO坐一邊。 YOYO一直都在躍躍欲試:“我要焦糖布丁,我要紅豆燉奶……”

馬煜拍女兒頭一下:“安靜點,要有禮貌。” YOYO委屈地不說話了,顧小影歪著頭看看YOYO,突然咧嘴一笑,扭頭問桑離:“這裡的甜品有多少種?” 桑離看看手裡的菜譜:“二十六種。” 顧小影點點頭,伸手彈個響指,招呼侍應生:“麻煩你,每種甜點來一份。” 然後回頭對YOYO說:“每份每人吃一半,這樣每一種都可以嚐到,你覺得怎樣?” YOYO先驚訝一下,很快就歡呼雀躍起來:“好啊好啊……” 一邊的桑離不動聲色,馬煜則是瞪大眼看著顧小影。 顧小影饒有興趣地看著面前人們的不同表情,還記得好心地安慰大家:“請組織放心,我保證不會浪費。” 桑離點點頭,對馬煜解釋:“這是真的!請一定不要懷疑顧老師的戰鬥力。”

顧小影故作含蓄地笑了笑,然後接過菜譜,煞有介事地點了滿滿一桌子特色菜—果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桑離省錢。 席間,馬煜去洗手間,YOYO一早吃完,已經和另外幾個小孩子玩成一片。顧小影看著馬煜的背影,評價:“親愛的,我覺得吧……這是個好男人。” 桑離笑:“你又知道?” 顧小影點點頭:“不要忘記我是已婚婦女。” 桑離撇撇嘴:“你才結婚多久?兩年算不算新婚?” 顧小影喝口飲料,溫和地看著桑離:“其實,結婚時間長短,談過幾次戀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得知道,理想和現實從來都是兩回事,你嫁的那個人,就是再好,也不是你想要的那個人。” 見桑離不明白,顧小影笑了:“其實,決定和一個人結婚,無非是因為彼此在一起很開心,彼此的生活習慣、生活理想、生活態度都是近似或者可以被相互理解的。但是結了婚就會發現,無論你找的是個曾經多麼默契的男人,婚後都會暴露出種種細枝末節的問題—因為總有一些東西是你婚前看不到,婚後才能接觸到的。那麼就需要你們兩個人共同努力,相互配合、遷就,打破以前的一些東西,之後再重建溝通,直到溝通出一種只適合你們兩個人的生活語言。”

她握住桑離的手:“而這種語言,是只為婚姻的責任而生,只有一個婚姻的契約和一個家庭的形式才能承擔,是同居、試婚等很多形式下都體會不到的。這就好比打一個賭,而大多數女人的一生,總要去打這個賭。” 桑離笑了:“那你賭贏了嗎?” 顧小影嘆口氣:“以後的生活誰知道,可是就現階段來說,還不能算輸。再說,我也不會輕易服輸。” 她挑挑眉毛看看桑離,兩人一起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顧小影一邊笑一邊看著馬煜漸漸走近的身影道:“總之,未來太遠,我們只爭朝夕。” 桑離若有所思,只是輕輕捏著裝焦糖布丁的小杯子,手指一下下輕叩杯子的邊緣,沒有說話。 未來太遠,只爭朝夕。 在顧小影走後,桑離還是會想起這句話。

會想起走前依依惜別的顧小影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說:“親愛的,外面的世界很大,出去走走吧,人總不能讓過去壓死。” 她反复想著顧小影的這句話,漸漸下了某種決心。 隔天晚上,馬煜再來你我看桑離彈琴時,桑離便說:“馬煜,你上次提過的去藝術沙龍演出,還算不算數?” 馬煜一愣,瞬間變得喜悅:“當然算數。” 桑離點點頭:“那算我一個吧。” 馬煜很高興,桑離又補充一條:“不要向別人透露我的真實情況,只說我是臨時演員就好。” 馬煜鄭重答應。 桑離又問:“地址在哪裡?” 馬煜答:“城內比較有文化氛圍的酒吧大概就是'魅色'和'上海1936',去年的小劇場話劇節也是在這兩家。我們今年打算去'魅色'。”

桑離想了想,點頭:“好,我準備幾個曲目,希望合作愉快。” 她微笑著伸出手,馬煜握住,也笑了:“合作愉快。” 桑離選定的曲目一共四首,分別是舒伯特的《鱒魚》、俄羅斯歌曲、中國創作歌曲《我住長江頭》和中國民歌《小河淌水》。因為練歌的緣故,“你我”每晚提前一小時打烊。偶爾馬煜會在旁邊聽桑離練歌,但更多的時候他忙著籌備藝術沙龍的事情,休息時間很少。 正式演出那天,桑離選了一身黑紅相間的改良旗袍,暗金色的刺繡點綴其間,領口處嵌一塊黑色蕾絲,令肌膚若隱若現,不僅高貴而且嫵媚。馬煜去接桑離,門開的瞬間,他有些許失神。 過很久,才曉得讚歎:“你是我見過的最瘦的美聲歌手。” 桑離背對著他,一邊鎖門一邊答:“我比以前的確是瘦多了,那時候一個人要撐一場獨唱音樂會,十二首歌。我怕撐不下來,就玩命地吃東西,最快的時候一個月胖了十斤。”

兩人下樓,馬煜感嘆:“那今晚只有兩首,對你來說太游刃有餘了。” 桑離卻微微一愣,繼而一邊微笑著往樓下走一邊答:“今時不比往日,其實兩首歌對我來說也不容易了。” 馬煜納悶地回頭看看桑離,桑離低下頭沒有解釋。 “魅色”這名字聽起來似乎有點風塵氣,內裡氣氛卻恬淡旖旎。每晚九點後的音樂能帶動人宣洩,卻又並不激狂。桑離在這個城市除了去“你我”外基本沒有任何的夜生活可言,酒吧這個概念對她來說只代表著之前所有的年少輕狂,她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從不涉足。第一次隨馬煜走進“魅色”,看到來參加藝術沙龍的男男女女安靜地聊天,酒保調兌的飲料也有嚴格的酒精度限制,DJ台上播放的背景音樂是帕爾曼的小提琴……桑離覺得自己很快就喜歡上了這裡。

夜晚,外面是流光溢彩的城市,“魅色”中卻是一群愛樂人的聚會。沙龍時間大約兩小時,桑離排在第三個出場。第一個出場的女子穿一身黑衣黑褲吹長笛,第二個出場的男子則是白衣黑褲唱了《伏爾加船夫曲》,都是極出色的表演。輪到桑離,她慢慢走上舞台,明亮的追光裡,她竟然有些失神。 然而,舞台畢竟曾是桑離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她略一分神,便又很快集中了注意力。鋼琴伴奏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桑離沖她微微笑著點點頭,女孩子的指尖頓時流淌出美妙的前奏。 是舒伯特的《鱒魚》。 音樂里,一群輕快的魚兒在水中暢遊,可是漁夫卻要將其捕捉。桑離輕輕鬆松便唱出魚兒的歡快與形勢的危急,自然的肢體語言與生動的表情幾乎就令人完全沉入那小溪邊先愉悅舒緩,再驚心動魄的一幕。

她的眼神明亮,在燈光照耀下全身都煥發出奇異的光彩,馬煜愣住了,只是呆呆地看著舞台,屏住呼吸,好像唯恐打破這樣的一個夢,唯恐夢醒了,便再也見不到這個與往日不同的、神采飛揚的桑離。 他怔怔地看著她,她的眼角含一點笑容,手臂微微展開,目光好像正隨著眼前一條看不見的河流在運動,她的聲音俏皮,用德語唱到:“明亮的小河裡面有一條小鱒魚,快活地游來游去,像箭兒一樣。我站在小河岸旁,靜靜的朝它望,在清清的河水里面,它游得多歡暢……” 然而漁夫來了,危及四伏,她的眼神也緊張起來:“那漁夫帶著鉤竿站在河岸旁,冷酷的看著它,想把魚兒釣上。我心裡這樣期望,只要河水清又亮,他別想把小鱒魚釣上岸……” 漸漸,卻沉重而惋惜起來:“但漁夫不願久等浪費時光,他趕忙攪渾河水,我還來不及想,他已把小鱒魚釣上岸,我滿懷激憤的心情看小鱒魚上了當……” 一點點俏皮又惋惜的收尾,一個淺淡美好的微笑,她微微彎腰鞠躬,謝幕。 幾秒鐘沉寂後,酒吧里響起熱烈而又秩序的掌聲。桑離想要到台下休息,可是侍應生遞過來小紙條:請再唱一曲吧。 龍飛鳳舞的筆跡,看得出是匆促而就。桑離循侍應生指出的位置看過去,暗影裡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不過她卻能看到舞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她,人們的表情很真誠,掌聲節制卻也熱烈。她想了想,點點頭,轉身走回到舞台上,這一次,是《我住長江頭》。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李之儀在北宋年間寫下這首,雖沒有華麗的詞彙,卻有巧妙的構思,回環疊韻間,一個女子的翹首以盼已躍然紙上。近千年後,一個叫黎青主的革命者為這首詞譜了曲。他是個優秀的作曲家,巧妙地藉這首古代的愛情詞寄託了對殉難者的追思與對嶄新明天的嚮往。桑離深諳這首歌曲的意境,在深情中融入堅定,在哀傷中融入悲壯。 小小的舞台上,寂靜得沒有任何多餘聲響的空間裡,只有這個女子,她用她全部的愛與力量在唱歌。她面容悲戚,然而堅定從容,她的兩隻手交疊著,輕輕護在胸前,似在看著遠處唱:“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當最後一個音符收起,坐在前排軟沙發上的人們已經陸續站起鼓掌,桑離收回目光,看見眼前面帶讚許地看著自己的人們,突然覺得這樣的謝幕和之前自己站在盛大歌劇院裡的謝幕並沒有什麼不同。 或許舞台不夠寬廣,或許人群不夠密集,然而,同樣真摯的掌聲告訴你—真正愛音樂、懂音樂的人是不會欺騙自己的耳朵的。且,在好的歌聲面前,也不會欺騙自己的心。 原來,能為真正愛音樂的人唱歌,並獲得他們的嘉許,那是生命中最單純的幸福,與舞台的大小、觀眾的多少並沒有多麼本質的聯繫。 這麼簡單的道理,她卻繞了這麼大的一圈,甚至付出幾乎整個青春為代價,才弄懂。 掌聲裡,桑離的眼眶濕潤了。 只是,恍惚中,她聽著掌聲的餘韻,忍不住想:向寧,你還記得我嗎? 就像歌裡唱的: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如今,沒想到我住在了長江邊,每天都可以喝到長江水了。而你呢,你在哪裡?你還是否還記得那個叫桑離的女孩子,以及我們一起走過的好時光? 那是桑離這一生,最好的時光。 那段時間,隔著幾百公里的路途,桑離和向寧的愛情沒有擱淺,反倒更加熱烈。隨著網絡漸漸開始普及,他們的聯繫方式在電話、寫信之外,又加上了電子郵件。距離,在這時壓根無法成為他們之間的阻礙。 最有趣的是,向寧每晚的查崗幾乎快要成407一景—逢電話響,女孩子們便嬉笑著喊桑離:“桑離,你向寧哥哥找!” 末尾的那個音調,一拐一拐的,繞成一小個華彩樂段。 向寧打電話的時候通常也要忍受寢室裡幾個人的惡意騷擾,桑離說話說到一半,便聽到電話那邊有男孩子在捏著嗓子喊“向寧!”,桑離先是起一身雞皮疙瘩,然後會聽見“啪噠”或者“咣當”的響聲,繼而是男生咆哮“向寧你給我等著”。 桑離下意識問:“什麼聲音?” 向寧若無其事地答:“沒什麼,我把老三的枕頭扔過去了,他沒接住,掉地上了。” 還有的時候則真的有女孩子的聲音,也是開朗的笑聲,在旁邊喊“向寧,你給誰打電話啊”,向寧會笑著趕人:“去去去,尹遙你們安分點。” 桑離很好奇:“是誰啊?女生?” 向寧笑嘻嘻地問:“小離,你吃醋啦?” 桑離很驚訝:“啊?我為什麼要吃醋?” 她答得那樣光明磊落、理所當然,向寧很挫敗:“我很搶手的好不好?” 桑離抿嘴笑:“我知道呀!” 向寧很無奈:“那你好歹表現得緊張點啊。” “可是我知道你只喜歡我啊,”桑離很坦然,“就像我只喜歡你一樣啊,哥哥……” “哇”—話音未落,407的女生們紛紛做嘔吐狀,顧小影在對面床上躺著,舉起一隻貌似殭屍的慘白手臂,氣息虛弱地說:“桑大姐,拜託你含蓄一點好不?” 蔡湘則從桑離上鋪垂下頭來,剛洗完的長頭髮也一起垂下來,好像《午夜凶鈴》裡面的貞子,嚇了桑離一大跳。 桑離剛想伸手把麵前的鬼腦袋摁回去,就見蔡湘笑得賊眉鼠目地:“桑離不要誘惑你向寧哥哥,男人的定力是有限的。” 桑離咳嗽一聲,試圖掩蓋蔡湘的火爆話題。可是向寧已經聽到,在電話那邊低笑。 桑離還沒等說什麼,就見穆忻笑瞇瞇地盤腿坐在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桑離問大家:“哎,你們說桑離和她的向寧哥哥進行到哪一步了?” 顧小影回答問題很踴躍:“B!” 蔡湘哈哈大笑著高聲答:“C!” 穆忻轉轉眼珠,晃晃手裡的雜誌道:“我也覺得是C。” 桑離氣結,舉著電話問:“各位姐姐,有沒有D?” 顧小影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速度太快險些撞了腦袋,瞪大眼睛道:“天啊,真是D?” 她東看西看,然後故作驚恐地問桑離:“孩子呢?孩子藏哪兒了?” “顧小影……”桑離咬牙切齒,就听見407一片翻天覆地的笑聲,向寧終於忍不住,也笑出聲來。 他還打趣她:“小離,D太遠了,還是一步一步來吧。” 他話音未落,桑離又聽見他那邊有女生尖叫:“天啊,誰是D?向寧,是你女朋友嗎?啊!魔鬼身材啊!” 向寧也不放下話筒,直接扭頭罵:“尹遙你可以出去了,出門右拐是盥洗室,去把你滿腦子的黃色廢料清理清理。” 女生哈哈大笑:“向寧,你臉紅什麼!” …… 一個混亂的晚上第N次上演! 隨後不久便是歲末—那年,恰是二十世紀最末一天與二十一世紀第一天的交匯點。 真是個大日子呢—想想吧,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在人生最美好的大學生涯中經歷一次世紀之交的! 於是,從十二月初起,藝術學院的校園裡就開始張貼各式各樣的海報:美術系師生舞會、設計系集體泡吧、戲劇系小劇場狂歡夜、電視系Cosplay影像奇幻之旅……最後,院學生會的公告欄基本成為了各系學生會鬥智斗勇、展現自家才華的大秀場,直讓人眼花繚亂。 最初,桑離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因為她一向都是很不熱衷於集體活動的一個人。對她來說,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比唱歌來得更為重要。她深愛那種可以沉浸在音樂當中的感覺,當她唱歌時,她幾乎可以看見另外一個自己,那是一個沉寂在音樂情境當中的靈魂,無論是二三十年代的創作歌曲,還是鳥鳴山幽的傳統民歌,甚至西洋歌劇選段,她都可以從中看到一個生活在當時環境裡的完全不同於以往的自己! 她深愛這種游離的感覺,更熱愛扮演這些角色時自己的投入與角色身上所表現出來的豐沛情感。因為這些,她幾乎把所有時間都傾注在專業學習上,而剩下的那一點,則用來做兼職。鑑於12月31日晚不是她的班,她甚至想到可以趁大家都去參加歲末慶祝活動的時候一個人去琴房練習…… 不過,作為一名以“人生無處不摻和”為奮鬥信條的“傑出女性”,顧小影同學顯然沒有打算給桑離任何逃避的機會。 事情的起因是管理系學生會的若干人才們突發奇想,要搞一個與眾不同的“風情之夜”,而顧小影同學,就是這個“風情之夜”中“咖啡屋”部分的承包人! 關於這個“風情之夜”的具體設想是這樣的— 由系學生會出面,徵用管理系目前的兩層教學樓。其中位於四樓的三年級、四年級自習室共三間,分別改造成臨時的酒吧一間、咖啡屋一間、茶室一間。而位於五樓的一年級、二年級自習室,雖然只有兩間屋,但作為可以容納百人的大自習室,面積較大,所以被改造成舞廳、卡拉OK廳各一間。 這五個房間各徵集承包店主一名,之後由店主組織自己的經營團隊,負責從房間裝飾、廣告宣傳、店鋪促銷、現場服務在內的一干事宜。系學生會為每位店主提供流動資金五十元,另外提供集體採購的免費餐點飲料若干。店主也可以採購其他食物用以出售,但食物價格、品種、飲料酒精度都要受到嚴格審查。 總體原則是:自主經營,自負盈虧,辦出特色,辦出情調! 此舉一出,舉系嘩然。 歷史上,大家似乎都習慣了看一出學生們自導自演的元旦文藝晚會,磕點瓜子、吃兩個桔子,一場關於新年的慶祝活動也就在滿地瓜子皮、桔子皮中落幕了。誰能想到,有朝一日,還能有這樣別開生面的守歲之夜? 想想吧,那可是1999年至2000年啊!在這樣一個千年一遇的時刻即將到來時,你可以在自家教室裡喝著啤酒跳著舞,指揮同班的小美女服務員為你端茶倒水,而後大家一起守歲,說不定還有什麼浪漫故事發生…… 尤其是—據顧小影講,成功競標到舞廳經營權的同班男生馮亦已經公開表示,他的舞廳將在當晚舉行一場化妝舞會,特聘美術系學生在舞廳門口為大家現場量身製作面具!十二點鐘響之時,舞廳大門關閉,所有燈光將熄滅三十秒…… “嘿嘿嘿!”顧小影講到這裡時,忍不住賊笑。 穆忻聽得目瞪口呆,過半晌問顧小影:“這是誰想出來的點子?不怕出事?” 蔡湘則早在顧小影講到一半時就開始眼冒紅心,舉雙手支持:“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開店!我要去跳舞!大不了不參加我們系的Cosplay了。” 而後不忘打擊穆忻:“老年人,你也太謹小慎微了,能有什麼呀?不就是喝點酒,跳跳舞嗎?你們設計系還打算集體去'蘭桂坊'泡吧守歲,你們都不怕出事人家怕什麼!” 顧小影煞有介事點頭:“愛卿所言極是。” 蔡湘也顧不上計較顧小影那副找抽的模樣,毛遂自薦:“哎,顧老闆,你說我能干點啥?” 顧小影很高興有人捧場,想了想道:“服務員?” 蔡湘皺眉頭:“至少也得是個領班吧?” 顧小影撇撇嘴:“您真抬舉我,我那店一共就打算招三個服務員,還弄啥領班?” 穆忻試探地問:“顧老闆,您的那三個服務員,不會正巧就是我、蔡湘和桑離吧?” 顧小影綻開大大的笑容:“知我者,穆忻也!” 話音未落,從天而降一個抱枕,直接把還未上任的“顧老闆”悶在下面! 於是,剛上完晚自習的桑離一進門,便看見407再度上演雞飛狗跳的一幕…… 不過,鬧歸鬧,在大家的鼎力支持下,顧老闆的“咖啡屋”項目還是如期上馬了。 首先,在某次臥談會的集思廣益下,咖啡屋的名字被定為“你我”—你我咖啡,有你有我! 隨後,由顧老闆本人親自擬稿、設計系高才生穆忻同學繪製的海報投入製作。海報上繪滿了綠色的藤蔓,還煽情地寫了宣傳語:大學四年,因為種種原因,我們對面相逢不相識。假若可以,親愛的朋友,請你停下腳步,來“你我”坐坐。看看那些溫和的笑臉,聊聊那些熟悉的話題,讓我們一起,在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天,為我們的青春守歲…… 抄宣傳語的任務自然也是落在練過書法的穆忻身上,她一邊抄一邊哆嗦:“真是夠酸的。” 顧小影聽到了,頗不服氣:“三家店一起競爭知道吧?就是要出其不意,打心理戰,讓大家覺得有必要來你的店裡坐一坐,你才會有客源。” 正在一邊製作“八折優惠卡”的蔡湘佩服得五體投地:“顧老闆,你真是我的偶像!” 桑離坐在一邊無所事事,便問:“顧老闆,那我做什麼?” “你的任務就是坐在後面,”顧老闆大手一揮,“放心,有你施展才華的地方!” 桑離將信將疑。 果然,兩天后,所有海報和優惠卡製作完畢,顧老闆告訴桑離:“我要去貼海報,你跟在我後面,負責把這些優惠卡在校園裡派發出去!” “啊?”桑離目瞪口呆。 “別擔心!”顧小影“義氣”地拍拍桑離的肩膀,笑得賊兮兮的,“小桑桑,你要相信,就你這張小臉蛋往校園裡一擺,那就是咱們咖啡屋的活招牌啊!” 出賣色相! 桑離在冒冷汗的同時,只想起這麼四個字。 不過,顧小影的戰略還真是正確:桑離同學往校園的甬路邊一站,八折優惠卡頓時供不應求。拿到優惠卡的人們還紛紛諮詢咖啡屋具體位置以及開業時間……盛況空前啊,似乎連學生社團納新報名那天都沒有如此人氣。 站在桑離身後的顧老闆嘴巴都快笑歪了。 當晚,向寧打電話來的時候,桑離自然把白天的事情複述一遍。向寧聽得想笑,卻又故意板起臉對桑離說:“讓你們顧老闆接電話。” 電話遞到顧老闆手裡,她還在裝神弄鬼,笑瞇瞇地說:“先生,請問您要預定12月31日晚的情侶專座嗎?本店只提供四張情侶專座哦,先來先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她一邊說一邊衝桑離眨眼,桑離忍不住笑出聲,向寧也笑了,道:“顧老闆,你怎麼能讓我女朋友去幹這種活兒?拋頭露面的,萬一出事我唯你是問!” 顧小影笑得越發的膩:“先生,我們生意人講究的就是'物盡其用'嘛。您太太的外形這麼好,已經被聘請為我們咖啡屋的形象代言人。若是您不放心,不妨來陪我們一起守歲嘍!” 那邊傳來爽朗的笑聲,下一秒,顧小影聽見向寧說:“顧老闆,作為對我女朋友出場的回報,我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這一邊,桑離好奇地看著顧小影頻頻點頭,“嗯嗯哦哦”地答應著什麼,便湊過去想听清對話內容。可是顧小影一邊接電話一邊閃躲著,那副神秘的樣子讓桑離越發納悶。直到顧小影放下電話,喜滋滋地再次投入到咖啡屋的籌備工作當中去,桑離還是沒弄清楚向寧和顧小影究竟密謀了什麼。 那晚,不管桑離怎麼問,顧小影還是咬緊牙關什麼都不說。被逼急了,乾脆站在寢室中間,振臂高呼一聲:“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屋裡剩下的三個人,齊齊落下冷汗來…… 在千呼萬喚中,12月31日晚,顧老闆的“你我咖啡屋”終於如期開業! 當天下午,四個女孩子開始對咖啡屋進行整體佈置—在那間大約二十平米的小教室裡,單人小課桌被抬走一半,剩下的一半則兩兩相對拼到一起,上面鋪著白底紫花的一次性桌布,乾淨的樣子真討人喜歡。每張桌上都有一個裝滿水的一次性塑料杯,杯裡漂一塊浮蠟。除了由講桌改造成的吧台上留有一盞應急燈外,屋裡所有的燈都被關閉,只餘浮蠟星星點點的燭光搖曳生姿。另外桌上還擺著免費提供的瓜子、爆米花、葡萄乾,以及一張價目表,用三號字標明:啤酒、果珍、咖啡、綠茶0.5元/杯,鮮奶蛋糕3元/塊,蝦條、薯片3元/盤…… 四個人忙得滿頭大汗,不過真弄得煞有介事:每人都圍著借來的粉紅花邊小圍裙,頭系粉紅色小方巾,蔡湘還挽一隻籐編小筐,裡面放著十支新鮮的玫瑰花,笑瞇瞇地等著向來往的情侶兜售。在顧小影的促銷戰略帶動下,四張情侶專座已經全部預訂出去,總之形勢一片大好! 終於到了晚上,當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後,五樓的“舞廳”開始傳出《友誼地久天長》的曲調,窗外華燈初上,本系及很多外系的學生們都開始陸陸續續地往“你我咖啡屋”的方向走過來。人聲鼎沸中,只見顧老闆迅速進入戰備狀態,站在咖啡屋門口笑容可掬地對來往的老師、同學們招呼:“歡迎光臨'你我咖啡',請進來看一看!” 聲音無比溫柔,讓站在店裡調飲料的“服務員”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面面相覷。 桑離咂嘴:“顧小影這架勢還挺專業!” 穆忻抿嘴笑道:“將來我要是開一家店,就請顧小影去做迎賓,你聽聽這個小調調兒,溫柔得快趕上聲訊台了。” 蔡湘則乾脆哈哈大笑:“什麼聲訊台啊,你們太厚道了,這分明就是'怡紅院'!” 不幸被正往屋裡帶客人的顧小影聽到了,換來陰側側的答復一句:“蔡湘,扣你工錢!” 聽到對比如此明顯的兩種音調,三個“服務員”終於不顧形象,大笑出聲。 不過,那天的生意可真是火爆啊—火爆到很多年後,當桑離坐在自己的店裡,看著店門口那塊木製的“你我咖啡”招牌時,仍然會想起,在自己十九歲那年,也曾有過那樣的一群朋友,也曾彼此毫不戒備地相處,也曾一起參加過一次跨系的集體活動,而那間同名的小咖啡店,更是在三家店中拔了當晚銷售額的頭籌…… 毫無疑問,顧老闆是個奸商! 君不見—每瓶啤酒通常能盛四杯,她多保留一些泡沫,於是一瓶啤酒就可以盛五杯;一杯水里通常應該放兩勺果珍,她放半勺,結果屢次被客人投訴其摳門,形容她是“放果珍好像加味精”;從校外西點店裡批發來的鮮奶蛋糕是長方形,每塊三元,她沿對角線一切兩半,每塊三角形鮮奶蛋糕也賣三元;紅玫瑰每支四元,三支十元,趁客人們買花後上樓跳舞,她能把花從桌上收回來繼續賣……種種惡行,真是令人髮指啊! 不過,面對客人們的投訴,她的對策實在無敵—她將所有投訴都交給桑離處理,於是桑離變成了“侍應生+信訪辦主任”,笑臉如花地將廣大人民群眾的投訴抗議一應收下。因為她的態度溫柔,人漂亮,而且聲音也很好聽,所有問題都被順利化解。上訪者訴苦完畢,很快就興致盎然地要求“和漂亮的服務員妹妹一起喝一杯”。於是,囂張的顧老闆一邊笑著數錢,一邊依然我行我素,做著她的奸商…… 直到晚上十一點半,顧老闆終於良心發現,招招手把桑離喚過來,笑瞇瞇地說:“親愛的,今天謝謝你了哦,你去樓上跳舞吧,後面的我來盯著。” 桑離受寵若驚,感激萬分地看著顧小影,看見她從櫃檯下拿出一個狐狸面具遞給自己:“這是我剛才從樓上要來的,你先拿去用吧!” 桑離看看還在忙著端送飲料的穆忻與蔡湘,猶豫一下:“可是現在這麼忙,好多人都跳累了下樓來喝飲料……” “去吧去吧,大家輪流休息。”蔡湘抓著幾大包薯片轉出來,圓圓的蘋果臉上全是汗,笑嘻嘻地看桑離,“顧老闆文明經商,還曉得給姐妹們放假呢。” 穆忻剛給旁邊一個座位結完帳,直接走過來伸手到桑離背後解開她的圍裙,再摘下她的頭巾,順手用來擦擦自己額角的汗水。 被顧小影一巴掌拍下來:“哎哎哎,別弄髒了,這可是藉的!” 穆忻不理顧小影,只是甩甩頭,利落的短髮飛揚。她一甩手把桑離的圍裙頭巾扔到吧台上道:“讓你走就走,缺誰地球不轉?” 桑離看看眼前的三個人,隱約覺得有什麼事被瞞著,一個小小的念頭開始萌芽,這念頭太美好了,她都有點不敢相信,只是瞪大眼看著眼前的三個女孩子。終於還是顧小影忍無可忍,伸手給桑離套上面具,拽住她的手腕,一路跑上五樓。只聽得音樂聲漸漸變得響亮,還能看見燈光忽明忽暗—樓上的人們正在“舞廳”蹦迪。 顧小影伸手推開“舞廳”的門,一把將桑離推進去,就在桑離跌跌撞撞地沉入黑暗中有些找不著北的時候,音樂突然一下子從激烈的舞曲變成流暢盛大的華爾茲—華麗的宮廷、女子翻飛的裙裾……華爾茲的旋律裡,桑離幾乎快要看見南瓜馬車和水晶鞋。 漸漸,已經適應了昏暗光線的眼睛看見偌大一間教室裡的桌椅被搬走大部分,只留有限的幾把椅子貼牆擺放供人休息。講桌被改造成DJ台,講台上方擺了射燈,散發出五顏六色的光。桑離站在靠門邊的位置,看著那些有些陌生的面孔,有點手足無措。 然而,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多出一雙手,圈住她的腰,只是輕輕一帶,便將她帶進舞池。桑離低呼一聲,可是喊聲還沒有出口,便看見眼前帶著佐羅面具的男生眼睛裡閃爍出熟悉而溫暖的光芒。 他看著她,微笑地問:“這位小姐,能和我一起跳支舞嗎?” 桑離瞪大眼,嘴巴張成“O”形,任他帶她在華麗的音樂里旋轉,他的舞跳得那麼好,遠遠勝過只在形體課上學過基本舞步的桑離。然而他們的配合太默契:他腳步稍偏,她便順勢一個一百八十度軸轉;他抬起手,她便向右後方旋轉三百六十度……冬天,沒有飄飛的裙裾,只有周圍男女生同樣青春四溢的身影,只有簡陋卻溫馨熱鬧的“舞廳”裡射燈光斑四散灑落。 桑離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他的手,搭在他肩上的那隻手甚至很想去摸摸他的臉,增強一點真實性。他許是看出她眼神裡的迷茫,手臂一緊,她便跌進他懷裡,臉頰蹭到他身上毛衣的紋理。 “小離,你好歹感動一下啊!”他笑著看她,“我可是專程趕回來陪你的,為這個,今晚天安門廣場的活動都沒參加。” 桑離恍然大悟:“你和顧小影約好的?” 向寧笑:“我以為你早就猜到了。” 桑離老老實實答:“我很少做無意義的奢望。” 向寧伸手刮刮她的鼻子,笑著看她:“我的小離越來越伶牙俐齒了。” 桑離正要說話,音樂卻突然停止了。她好奇地看向DJ台的位置,看見一個瘦高的男生站在那裡,笑容滿面地說:“還有十秒鐘,新世紀就要到來了,讓我們一起倒計時吧—” 舞廳里頓時群情激昂,許多素不相識的男女生都一起數:“十、九、八、七、六、五、四……” 桑離被這樣的氣氛感染,也拽了向寧一起喊:“三、二、一!” “嘩”的一下子,舞廳裡燈光全滅,有女孩子開始尖叫,桑離瞪大眼看著瞬間籠罩的黑暗,下一秒,一個吻輕輕印上她的額頭。他抱緊她,在二十一世紀始降臨的這一刻,輕輕在她耳邊說:“小離,我愛你。” 那是桑離這輩子最幸福的回憶。 那時候,她沒有想到將來有一天自己會有一間咖啡店,而取店名的那一刻,她內心裡又會有怎樣的幸福與哀傷,糾纏上演? 那時候,他們的愛情單純乾淨,不摻任何雜質,沒有任何干擾,他們甚至不需要強調這種愛情的存在—因為這樣的愛,已經變成無處不在的空氣,滲透在他們的生命裡。 在桑離十九歲的這一年,他們的世界裡只有彼此。 不過,桑離並沒有想到,在她全心全意只愛一個叫做向寧的男孩子的時候,沈捷卻在琢磨著是不是要把她帶進自己的世界裡。 段芮回校後,桑離順理成章地結束了自己的代班生涯。段芮也開誠佈公用信封裝了薪酬遞給桑離:“師妹,這是你的!” 桑離乍一看見那摞鈔票,有點吃驚:“這麼多?” 段芮笑:“當然沒有免費的午餐,酒店那邊提出要你和我一起去表演。” “什麼?”桑離驚訝,“這樣可以嗎?我沒見過咖啡廳裡還有唱歌的。” 段芮聳聳肩:“有什麼不可以,反正有錢賺就行了。” 桑離有些猶豫,彼時她還沉浸在向寧帶給自己的驚喜中沒有走出來,猶豫的原因不是因為想到了沈捷,而是因為半個月後將要開始期末考試。 然而段芮勸她:“師妹你想想,誰和錢有仇?有錢賺有什麼不好,反正學咱們這行的就算成名成家了,本質上不也還是賣藝?再說等你將來參加比賽、考學的時候,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桑離終於被說動,點頭答應。 段芮眉開眼笑,很開心以後去做兼職的時候可以有人陪。 任務來得也快—桑離和段芮一起上工的第二天便接到負責人通知:三天后有一場商務宴會,請二位準備一下,現場有一個小樂隊,到時候會有一系列節目。 還特別註明:報酬從優。 段芮很高興,拉著桑離安排:“你找幾首舒緩輕柔的歌就行。” 桑離也很高興,因為她沒有參加過西式宴會,所以對這個活動本身的好奇比對報酬的好奇還要大。她思前想後,終於決定為這種“上檔次”的活動準備一身過得去的行頭。下課後她準備去學校附近的演出服商店看衣服,沒想到一出校門就看見了沈捷。 他穿一身休閒外套,很隨意地站在車邊,看見她的剎那還愣一下,然後才揮揮手說:“嗨,真巧!我正在琢磨上哪裡才能找到你呢。” 桑離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卻還是笑瞇瞇地打招呼:“沈總好!” 她的笑容燦爛明媚,沈捷又愣了一下才問:“你有時間嗎?” 桑離奇怪:“幹嘛?” 沈捷指指自己的車:“上車說。” 桑離不肯,笑容變得恭謹而疏遠:“就這麼說吧,我還有事呢。” 沈捷無奈:“我又不是人販子,你防我幹嗎?” 桑離撇撇嘴:“那難說。” 沈捷哭笑不得:“行,我實話實說,我帶你去買演出服。” 桑離瞪大眼:“為什麼我的演出服要你買?” 沈捷忍無可忍,伸手拖過桑離直接塞進車裡,爾後開車,用眼角的余光睨著縮靠在車門上的桑離:“我看上去很像壞人嗎?”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桑離警覺地看著沈捷答。 沈捷差點噎住口氣。 車遇紅燈,他拉了手剎瞪桑離:“我會對一個小女孩獻殷勤?” 桑離想想,好像也對,有點鬆口氣,可還是瞪著沈捷不說話。 沈捷頭疼:“我是發現你只有那麼一件演出服,還有些寬鬆,想著這次宴會很重要,乾脆送你件好點的演出服得了。反正你也是在我們酒店做兼職,就算是工作服,我也不虧。”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桑離終於撤了滿身的警戒,笑嘻嘻地坐正了說:“那你早說啊。” 沈捷嘆口氣,一邊繼續開車一邊抱怨:“沒見過你這麼大牌的臨時工,我好歹也是你老闆。” 桑離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只是在隨沈捷走進滿是芬芳的商場大廳時,桑離才隱隱開始懷疑:難道這是鴻門宴? 她抬頭,看看這個平日里她甚至不敢問津的金碧輝煌的商場,在這樣非週末的下午,客人算不上很多,舉手投足卻都能看得出精緻。那些漂亮女子,或許算不上多麼國色天香,可是單看打扮就知道與自己有著天壤之別:外面寒風凜冽,室內的她們卻穿著色彩紛呈的裙子、黑絲襪、細高跟鞋子,在賣場專櫃的矮沙發上坐著,聽專櫃小姐介紹這一季的新品…… 沈捷不是沒注意到桑離的目瞪口呆以及想要掩飾卻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的局促。但他沒說話,只是徑直帶桑離上了三樓女裝部,去往一家桑離叫不出名字的專櫃,站定了,四下里環顧一下,指揮專櫃小姐:“這件,這件,還有那件白色的,對,一起拿下來。” 回身指指桑離:“帶這位小姐去試試衣服。” 專櫃小姐笑魘如花,帶桑離去角落裡的試衣間。進試衣間的時候桑離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身邊碩大的試衣鏡,鏡子裡的女孩子有青春的神氣、姣好的面容,然而很奇怪,倉促間,桑離竟覺得鏡子裡的女孩子如此陌生。 不得不承認,桑離這樣的女孩子,哪怕出自蓬門蓽戶,也天生就襯那些華貴的衣裳。 當軟布簾拉起的瞬間,沈捷回頭,忍不住驚訝:果然是人要衣裝—這個女孩子粗看已經很漂亮,穿上這樣的衣裳,竟然就像從時尚雜誌裡走出來的人! 深紫色連身長裙,雪紡質地,一路沿肩胛到小腿貼身剪裁,領口自右肩斜斜插入左臂窩下,左肩的位置被一條黑色緞帶前後固定住,左胸前連接黑色緞帶與紫色裙子的是一朵黑緞帶攢成的玫瑰花,花芯部分有閃爍的水晶光澤。 雪紡的質地輕而軟,風吹過來的時候好像紫色的雲彩在空氣裡飄,始從試衣間走出的桑離信手整理一下裙擺,一抬頭的瞬間,燈光打在她臉上,令見多識廣的專櫃小姐都有些許失神。 桑離看看一言不發的盯著自己看的沈捷,再望望鏡子裡的自己,心裡猶豫:明明是平民人家的女兒,卻圍裹在這樣的華服的錦衣下,會不會有些不搭調? 第二件則是雪青色吊帶裙子,長度也只不過到小腿的位置,勝在面料本身閃閃發光,在燈光照耀下又有些金色的效果。搭配一條同色系羊絨披肩,擋住冬日的寒氣。披肩垂下來的部分似用金色絲線繡了不規律的藤蔓紋路,一路延展開,平添了許多生動。因為是吊帶裙子,女孩子白皙的皮膚與清晰的鎖骨凸現出來,在燈光下,好像溫潤的白玉。 桑離又回頭看沈捷,只見他正一邊接電話一邊看向自己,便沒等他說話就又迴轉身去看鏡子。就在桑離轉過身的剎那,柔軟的裙子下擺輕輕劃一道弧線,露出纖細好看的小腿來。這令站在她身後的沈捷突然就舉著手機失語了—電話那邊的下屬還在喋喋不休地匯報工作,而他的視線膠著在桑離身上,不可避免地走了神。 試到第三件的時候桑離已經有些疲倦,然而拗不過專櫃小姐的勸說,終究還是拿起衣服走進試衣間。這是一件綢緞質地的白色長裙,寬大的下擺、抹胸設計,整個款式簡單而乾淨,只是在腰際有一道粉紅色帶子,在腰後打成一個細軟的蝴蝶結。 桑離走出試衣間的剎那,一手拎住長及腳踝的裙擺,抬頭便聽見專櫃小姐發自內心的感嘆:“真是太漂亮了!” 桑離抬頭,剛好聽到她補充一句:“這位小姐,我敢保證,如果有一天你穿婚紗,一定是最漂亮的新娘。” 新娘?桑離愣了一下:那新郎是誰?向寧嗎? 想到這裡桑離突然就臉紅了,她急匆匆地轉身再端詳鏡子裡的自己,卻剛好聽到沈捷對專櫃小姐說:“都包起來吧。” 桑離回頭,見沈捷一邊說一邊伸手掏信用卡,她急忙衝過去攔住:“不行不行,太貴了!” 她衝撞的力量太急,險些絆倒。沈捷一伸手恰好扶住她,半圈在懷裡,樣子有些曖昧。專櫃小姐見怪不怪,只是抿嘴笑。 桑離一愣,然而還沒等她做出反應,沈捷已經鬆了手。他只是神情坦蕩地指揮專櫃小姐把衣服打包,相比之下,倒好像是桑離多心了。 結果,那天在回去的路上,桑離就一直呆呆地看著手里三個衣服袋子與後來搭配起來的兩個鞋盒,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路上,沈捷開車,桑離發呆,車裡的CD放著孟庭葦的老歌: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雲在風裡傷透了心,不知又將吹向哪兒去…… 過很久,桑離才低低地說:“沈總,這些衣服,我不能拿回去。” 沈捷看看桑離,似乎輕輕嘆口氣,過會才答:“衣服放到酒店前台,過幾天你來演出的時候提前過來換吧。” 他太通情達理,桑離感激地抬頭看看他,說:“謝謝您。” 沈捷微微一笑:“這不過是第一次,桑離,其實有些場合,你總要習慣。你是學美聲的,將來你要接觸的世界會越來越出乎你的意料,你不能每次都逃避。你要知道,高雅音樂雖然也可以是下里巴人的享受,但真正能把高雅音樂學好的人,一定是過著陽春白雪的生活。” 桑離呆呆地看著沈捷,似乎並沒有料到他會說這些。 三天后,宴會如期舉行,段芮第一眼看見桑離的裙子也吃了一驚,伸手翻翻內裡的標誌,咂舌道:“師妹,這是你買的?” 桑離不好意思地答:“向一個朋友借的。” “哦,”段芮並沒有懷疑,只是點點頭,“這個牌子的衣服好貴。” 想了想又說:“不過,應付完今天這場,買這麼件裙子也不難了,師妹你乾脆也狠狠心買幾件好衣服,將來總是有場合要用到的。” “有場合”—這個詞最近已經是第二次聽到,桑離一邊整理衣裳一邊問:“咱們做學生的,能有什麼場合?” “怎麼沒有?!”段芮用看小孩子的目光看看桑離,“有時候隨老師出去應酬,還有的時候跟師兄師姐出去應酬,還有些時候你要出去參加比賽,帶隊老師也會帶你去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一起吃飯……場合多著呢。” 桑離微微有些吃驚:“應酬……就是吃飯?” “吃飯……有時候也喝點酒,吃完了或許會去唱歌、跳舞,最多不過一起去泡吧。”段芮若無其事地答。 桑離“哦”一聲,沒再多問。 段芮以為她在想錢的事,便開導她:“其實咱們的學費是貴了些,不過兼職機會多,也不是賺不回來。比如有人給小費自然要收下,偶爾陪人應酬也會有收入,只要不觸及道德問題,拿著也就拿著了。不過也不是都給現金,有時候會給購物卡,那你就拿去買幾件好衣服,畢竟著裝好一點也是對人家的尊重。” 桑離嚇一跳:“購物卡?這樣也可以?” 段芮化好妝,往化妝間外走,一邊揮揮手:“下次有機會帶你去見識見識,其實壓根沒有你想得那麼嚴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又不是舊社會。就算應酬的人再缺德,你要不願意,他也不能強來,那不是違法嘛。所以你看咱們學校那些動不動就香車華服的女生,那都是你情我願而已。” 回頭看桑離傻傻的表情,段芮笑了:“大四民族唱法的駱晶,認識吧?” 桑離點點頭。 段芮微微翹翹嘴角:“就她那專業水平,有谁愿意給她開演唱會?可是人家就可以在省會堂開獨唱音樂會,兩萬塊錢就能搞定,你以為誰這麼好心眼學雷鋒?” 桑離看著段芮,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男朋友是油田老總的兒子,知道嗎?”段芮伸出一根手指頭點點桑離的額頭,“這年頭,談戀愛也是有附加值的。” 段芮一邊說話一邊拉開化妝間的門,恰好看見沈捷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向宴會廳。段芮回頭,指指沈捷,對站在自己身後探頭探腦的桑離說:“看見沒有,要是能跟這種人在一起,別說開演唱會,就算你想謀點小名氣,他也能幫上你。” 桑離張口結舌,過會才曉得問:“這麼老……” “老?” 段芮哼一聲:“他也就三十歲左右吧,正是男人的黃金年紀,怎麼會老?” 剛說完才想起什麼似的:“哦,對了,聽說你有男朋友?” 桑離點點頭。 “是郭老師的兒子?”段芮很好奇。 桑離有點為難,想了想還是點點頭。 段芮笑笑:“也不錯啊,將來畢業的時候讓郭老師給你辦留校,當個老師什麼的,多舒服!” “我沒想那麼多,我就想唱歌。”桑離探頭看看沈捷的背影,下意識拂拂自己身上的紫色長裙。 “那就去省歌劇院,讓你未來公公給你辦,郭老師的老公不是挺能幹的?大官哦……”段芮一邊帶桑離往宴會廳走一邊眨眨眼。 “向叔叔?他不會的,他人很正直的。”桑離囁嚅著。 “嘁,憑你的專業水平想去省歌劇院那還不是小菜一碟,他也就是舉手之勞,打個招呼而已,也不影響他一貫正派的個人形象吧。”段芮不在意地說。 桑離卻有些迷惑了:這似乎,是一個更加現實、更加功利的世界,和她最初的音樂夢想有著本質差異,然而卻又息息相關。 那麼,究竟自己的這條理想中的道路,是不是真的可以理想下去? 是夜,仲悅宴會廳裡燈火輝煌,那些陌生的面孔來來往往,能看出大多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不唱歌的間歇,桑離好奇地看著在大廳中間忙著和這樣那樣的人們駐足交談的沈捷,他今天穿一件深色西裝,領帶是斜條紋,和來賓談笑風生的樣子還真是蠻養眼。 桑離一邊看一邊想:其實,他倒不是個讓人討厭的人。雖然看上去很有錢,可是並不可惡,正相反,他很博學,很善解人意,只是太老了…… 一邊想一邊有些想偷偷笑,笑容裡幸災樂禍的嘲笑成分比較多,似乎“三十一歲”這個年紀已經很凋敝,很慘不忍睹。她甚至偷偷想:如果不存在僱傭關係,是不是就不需要叫他“沈總”,而是要叫“沈叔叔”? 這樣想著,越發有笑容漾上唇角來。 遠遠的,沈捷在談笑間向桑離的方向看一眼,恰巧就看見她正看著自己微笑。下意識地也回個笑容給她,可是她居然沒有反應! 沈捷有些奇怪,想了想便喚來一個服務生,輕聲囑咐幾句。 過一會,就有服務生走到桑離身邊,笑著對她說:“桑小姐,沈總說你和段小姐可以隨便過去吃點什麼了。” “吃飯?”桑離有些驚訝,“不用唱歌了?” “沈總說等吃飽了你們可以隨便彈幾首鋼琴曲子,歌就不用唱了。”服務生畢恭畢敬。 桑離很高興,急忙跑過去召喚段芮,兩人手牽手去取東西吃。 仲悅的西點一向做得考究,桑離吃一塊,再吃一塊,最後乾脆多取幾塊放在自己盤子裡。剛回身想找段芮一起躲出去吃,卻發現段芮已經被一個陌生男人攔住聊天。隱約還能聽見男人問一些“您在哪個部門工作,以前怎麼沒有見過”之類的話,而段芮中規中矩地笑著答“我是藝術學院的學生,在這裡兼職彈鋼琴”…… 桑離眨眨眼,一個人悄悄退出去,心想:不知道這個男人有沒有很強大的“附加值”? 桑離一個人躲在宴會廳連接的溫室庭院裡吃點心,吃到一半才發現自己沒有取飲料。剛想起身回宴會廳,只見面前有一杯橙汁遞過來,桑離驚訝地抬頭,發現是沈捷。 “很吃驚?我還以為你能猜到是我。”沈捷笑笑,順勢在桑離身邊的長椅上坐下。 桑離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來,說聲“謝謝”,扭頭看見沈捷靠在長椅椅背上,閉著眼,滿臉疲憊。桑離喝口橙汁,清清嗓子才問:“你吃東西了嗎?” 沈捷仍舊閉著眼睛答:“沒時間。” “那你不餓?”桑離好奇地問。 “習慣了。”依舊聲音平平。 桑離遲疑一下,低頭看看自己尚擺著很多小點心、也只擺著點心這一種食物的餐盤,想了想問:“那……你吃點心嗎?” 沈捷睜開眼,看見桑離猶猶豫豫地看著自己,月光下,女孩子漂亮的臉上此時卻有溫柔的光輝。 他心裡驀地一動,反問:“吃這些?” 看他看著自己的餐盤好像不可置信的樣子,桑離沒好氣:“不吃算了,我還沒嫌你臟呢。” 沈捷一愣,大笑出聲,伸手接過桑離的餐盤便取點心吃,一邊道:“誰說我嫌你髒了?我是怕你沒吃飽,晚上回去還會餓。” 桑離看沈捷埋頭吃點心的樣子,真好像餓了很久,忍不住在心裡可憐他一下,想著:有錢人其實也挺不容易的…… 中間沈捷抬頭,指指桑離手裡的橙汁:“水—” 桑離急忙把橙汁遞上,囑咐:“別噎著。” 沈捷喝一大口,看看桑離滿眼的憐憫,怎麼好像小女孩看小狗的樣子?覺得很好笑,便問:“你不喝了?” 桑離這才反應過來:“啊,不好意思,我都喝過了—” 沈捷順嘴接話:“沒關係,我不嫌你臟。” 桑離迅速漲紅臉,起身,狠狠瞪沈捷兩秒鐘,突然很奇怪地笑了,看著沈捷快速說了句:“謝謝叔叔。” 話音未落,人卻已經轉身跑回宴會廳去。 沈捷正喝橙汁,被這個稱呼嗆到,猛地咳出來。桑離一邊跑一邊聽到身後的咳嗽聲,笑瞇瞇地覺得真是解氣啊解氣…… 只是那晚,桑離並不知道沈捷看著她的背影,好氣又好笑。然而,在好氣與好笑之外,還有更多的好奇,與更多的求知欲—如果說之前他不過是想要她成為他的世界裡出出進進的一個人,那麼從那晚開始,他想完全擁有她的願望,則越來越強烈。 隨後不久,六月初,音樂系舉行聲樂表演專業優秀學生匯報演出。 前一晚桑離給向寧打電話,語氣裡頗多自豪,宣稱:“這是我大學階段的第一次演出。” 向寧愣一下才問:“你怎麼不早說?” “現在說不一樣嗎?”桑離不明白。 “當然不一樣,你早說,我就會去參加。”向寧埋怨。 一點點的小甜蜜,好像夏天涼爽芬芳的綠豆冰棒,淺淺淡淡湧上。桑離的笑容漫上來,還要做深明大義狀:“你不是忙畢業嗎?再說還有段芮師姐和我們寢室的人都說要給我獻花。” 獻花歷來是學院裡演唱會的習俗:一曲唱畢或是最後謝幕時,總會有很多年輕的身影衝上舞台,抱著大捧的鮮花獻上去。屆時,親疏遠近、人緣好壞就一清二楚:師兄師姐師弟師妹、男朋友女朋友朋友的朋友……人人手上都是形色各異的花朵。偶爾台上的人手裡的鮮花多到捧不過來,一彎腰鞠躬就會掉一束,台下的觀眾大多見怪不怪,只有掌聲,以及微笑。 如果,真的有向寧給自己獻花,會是怎樣的場景? 掛斷電話,桑離趴在自己床上想出了神。 可是,回過神來,還是要去練歌,還是要一個人走在校園裡鋪滿了丁香味道的甬路上,一抬頭看見天上的星星明滅閃爍,心裡想:哪一顆在他的頭頂,他抬頭時便可以看到? 第二天,藝術劇場裡果然是花香四溢:舞台上的花籃、舞台下的花盆、觀眾手裡的花束……如果再加上女孩子身上淡淡的花果味道香水氣息,基本上就是一座花果山。 參加表演的有十幾個學生,大一的只有兩個,桑離是其中之一。她排第七個上場,不著急,就一個人悠哉游哉地在後台走廊裡開聲。高一級的師姐伍玥足夠無聊,正拎著裙角在一邊偷看台下貴賓席,一個個地報數:“校長、系主任、教務處處長、歌劇院的……” 數到一半突然插一句:“哎,怎麼還有他?” “誰?”桑離剛進屋就听見這句話。 “梁煒菘,”伍玥躲在一邊,探頭探腦地指著貴賓席正中間的位置,“看那裡。” 桑離沿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三十幾歲模樣的男人,方方的臉孔,遠看是很像梁煒菘。可是可能嗎?好歹也是國內知名的男高音歌唱家,這麼大的“腕儿”,會來參加一次本科生的匯報演出? 便很納悶:“真的哎,沒看錯吧,是他嗎?” 伍玥指指點點:“左手邊坐校長,右手邊坐咱系主任,如果不是梁煒菘,哪還用這麼大的排場?” 那大抵就是桑離第一次見到梁煒菘—是活生生的梁煒菘,而不是CD封套上或者雜誌封面上的梁煒菘。那年他四十歲,比沈捷還要大一些,身材算不上多麼高大,然而威望如日中天。 後來才知道兩件事:第一,梁煒菘和系主任是研究生時代的同學,這次來出差,捎帶賣個面子看場演出;第二,梁煒菘看完整場演出,只問了系主任一個問題—“那個唱阿依達詠嘆調的女生叫什麼名字”。 —威爾第歌劇《阿依達》中的詠嘆調,郭蘊華選的曲目。桑離聲情並茂地唱:“父親的名字是尊貴的,而達梅斯是我最親愛的人的名字,這雙重憂傷的熱淚,流淌在我這顆迷惘的心裡……” 從觀眾席裡看過去,舞台上,桑離的長發被高高挽起,盤成烏黑的髻,穿白色抹胸長裙,露出修長的脖頸來。在一片大紅大綠或金光閃閃的演出服陣營中,這一抹白,就好像“墜入凡間的精靈”—這個比喻是誰發明的?真是再貼切不過。 然而那天,桑離和梁煒菘最近距離的接觸也不過是在演出結束後,領導與業內名流上台與演出人員握手合影。梁煒菘的手掌握住桑離手的剎那,他認真看了看眼前的這個女孩子,而後點點頭,微笑一下,說了句“祝賀你,很精彩”。桑離有些受寵若驚,急忙奉上一個很甜的笑容,而後用摻雜著好奇與崇敬的目光目送梁煒菘走遠。那時候,他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裡的人。 反倒是顧小影、穆忻和蔡湘,演出結束後抱了大捧的百合花,用淺紫色的緞帶紮緊了,興高采烈地上台獻花,又指揮有照相機的男生給她們合影。 顧小影開心地摟了桑離,衝著照相機鏡頭笑容燦爛,末了說:“桑離,你知不知道你唱歌的時候有多漂亮?我們都像看見天女下凡!” 桑離抿嘴笑,不說話。 穆忻肯定的捧場:“是,特別漂亮,神采飛揚。” 蔡湘笑嘻嘻的:“桑離,你等著,等我去了中央電視台當編導,一定給你做專輯,請你去一號大廳錄節目……” “醒醒,醒醒,”桑離揮揮手, “你還夢見什麼了?” “誰說是做夢了,”蔡湘噘嘴,背歌詞,“心若在,夢就在。” 幾個女孩子在舞台上笑成一團。 直到終於被一個笑笑的聲音打斷:“桑離,祝賀你演出成功。” 桑離回頭,瞬間瞪大眼,愣住。 沈捷? 明亮的燈光下,桑離呆呆地看著那個儒雅俊朗的男人抱了臂站在自己面前。有些喧鬧的劇場裡有人看見這邊的動靜,也注意到本來就很出色的沈捷,呼朋喚友地往這邊看,卻只有桑離,還在發呆。 幾個女孩子也愣了,顧小影先回過神來,捅捅桑離:“你朋友?” 桑離似乎這才反應過來,卻脫口而出一句:“你怎麼來了?” 沈捷愣一下,定睛看看眼前女孩子呆呆的、受到刺激的表情,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一句話,只好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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