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縱使相逢若別離

第5章 第四章你我的少年

縱使相逢若別離 叶萱 22038 2018-03-16
上午十點多的時候,桑離坐在“你我”,戴著耳機,用筆記本電腦看宮崎駿的動畫片。以前這類東西她是不看的—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沒得看;在她長大後,她不屑看。而今開始看了,或許是因為無聊,或許是因為不捨,或許是因為不甘心。 無聊的是時間,不捨的是記憶,不甘心的是已經再也無法重新來過的年輕。 顧小影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過來的,桑離看看時鐘,確定今天顧小影沒課。然後幾乎可以繼續確定:這個女人又在看言情小說了。 果然,接起電話就听顧小影哀號:“桑離啊,為什麼小說裡有那麼多好男人,可憐我正當二八年華,卻一個都遇不到。” 桑離差點嗆到,咳嗽一聲:“顧老師,原諒我才疏學淺,二八年華是多大?” “二十八啊,”顧小影一點都不覺得汗顏,“二十八歲,二八年華嘛。”

桑離嘆氣:“我真替你的學生們難過,這都是些什麼老師啊。” 顧小影笑得沒心沒肺,桑離也忍不住在唇角漾出一個笑容,過會兒才記起應該聲討她:“還沒說你呢,顧小影,你幹什麼不好非寫什麼?” 桑離咬牙切齒,顧小影“啊”一聲,大笑:“你真看了?怎麼樣,是不是很詩情畫意?我可是給你進行了相當程度的藝術加工,告訴你哦,現在這本書賣得可是很不錯……” “五五分,”桑離很冷靜,“你的版稅要分給我一半,好歹也是我給你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 “哎喲姐姐,你下手可真狠,”顧小影哀嚎,“你都不知道我現在快要揭不開鍋了呢。我告訴你啊,我一個月的基本工資只有兩千元,每半年發一次課時費,按照每節課十五塊錢計算,我每半年才能拿一萬元課時費。再加上什麼教師節補貼啊、年終獎金啊、采暖費啊……你能想到的都加上,我一個苦兮兮的大學教師年薪才四萬多一點點!嗚嗚嗚……”

顧小影裝哭,桑離笑:“知足吧,你不是還有個自動取款機?我看管大哥自己都不怎麼花錢,倒是你拿著人家信用卡的副卡沒命地刷。拜託你有點人性好吧,人家一個公務員,不要逼他走上犯罪道路。” “他不花錢,”顧小影哼一聲,“他倒是也得有時間花錢啊!” “又出差了?” “出不出差都一樣,反正看不見人影。我現在要想見他,不如直接看晚上六點半的本省新聞,運氣好的話就能從一堆省長、書記的身後看見他半邊身子,”顧小影著重強調,“是一半哦,迄今為止我還沒在電視上看見過完整的他。” “他這麼忙?!”桑離感嘆一聲。 “呵呵,”顧小影笑得無奈,“我真是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他了,他常常加夜班,和一群同事一起,累了就在休息室休息。我去過一次,一推開門煙霧繚繞,得散散煙才能看見人。偶爾他倒是回家,可是他回家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桑離,我都不知道,婚姻原來也是這麼孤獨的一件事。”

“真的假的?”桑離像聽天書,“不是說公務員都是朝九晚五,薪水還三五八一地一直往上漲?” “三五八一?不是吧?”顧小影掐指算算,“要按副職算,咱這裡是三五七九,管桐目前是副處,工齡不夠長,所以還不到五千,他們主任是副廳,也就七千吧。” “那你還是趕緊攢錢生孩子吧,”桑離咂嘴,“據說這年頭養孩子就約等於養個燒錢的機器。” 說到這個顧小影又化身怨婦:“離,生孩子這種事我一個人做不來的。” 又繞回去了……桑離苦悶地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也是突然想起來,桑離告訴顧小影:“上星期,南楊來過了。” “啥—”顧小影的聲線一下子提高,“南楊?!” 聲音急切:“我帥帥的南楊哥哥哦……他去找你幹嘛?舊情復燃?追憶逝水年華?”

桑離無奈:“你都是結婚的人了,含蓄點可以嗎?” 只聽見那邊顧小影的笑:“好了好了,說正經的,不鬧了。他去找你幹嘛?別告訴我只是單純敘舊。” “他想勸我回去,他說我現在就是自我封閉。看他好像混得不錯,當然從小我就知道他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桑離笑,“倒是我,越活越沒出息了。” 顧小影卻沒有笑,過幾秒鐘桑離聽見她嘆氣:“離,其實南楊說的沒錯。” 兩人一起沉默了,話筒中只能傳來彼此的呼吸聲。 過會顧小影才故作輕鬆地說:“這陣子我在網絡上看小說,看網上很流行'宅女'這個概念,我就想,我和你就該是標準的宅女。相比之下好像我還好一點,每周有兩天要去上課,你呢桑離,你就真的每天都蹲在'你我咖啡'曬太陽防長蟲?”

桑離輕輕笑了:“看來還是你和南楊像一家人,他也問我每天蹲在店裡是不是曬太陽防長蟲。” “我們都是文化人!”顧小影得意地笑,又問,“後來呢?遊說無效就這麼回去了?” “是。”桑離語氣平淡,“我現在明白了一件事,給不起的就不要留下任何希望。” 顧小影被噎住,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 過一會兒,還是桑離先欲言又止地開口:“還有就是……” “什麼?” “你知道'離園'嗎?”桑離猶豫了一會,還是問。 “我知道留園,”顧小影的聲音充滿追憶的幸福感,“04年的時候我去蘇州,在留園裡坐了一天,當時別人都去拙政園和獅子林了,就我自己在留園裡坐著曬太陽,聽老頭老太太們唱戲,那時光,真是美好啊。”

“不是園林,是旅館。” “旅館?”顧小影冥思苦想,“這名字倒挺怪。” “園林風格的旅館……” 還沒說完,就听到一聲尖叫:“啊,我想起來了!” “啊?”桑離很驚訝,她還真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園林式連鎖酒店,貴得沒譜,”顧小影語速極快,“我們這裡一年前開了一家,開業的時候還請一些領導去吃飯,我們家管桐作為領導的小跟班也有幸出席……” “連鎖?”桑離一愣。 “是啊,幾個大城市都有。聽管桐說裡面特別精緻,堪稱'移步換景,天人合一'……嗯,是不是挺酸的?你原諒他吧,他是學美學的。”顧小影嘿嘿笑,好像很高興又有機會拆自家老公的台。 “你知道是哪裡投資的嗎?”

“不知道,”顧小影抱怨,“那麼貴,我哪有機會去。” 桑離沉默了。 單憑這樣,當然不能確定就是沈捷投資的酒店。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沈捷你是什麼意思?難道你還記得我?有必要嗎?當初在一起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後來分手了,不也是你情我願、好聚好散的一回事?我當然沒有自戀到認為你是為我建“離園”的地步,說到底,商人重利輕別離不是嗎…… 不能再想下去了! 桑離長長吁口氣,強迫自己轉移話題:“對了,我剛認識一個朋友,他女兒很喜歡你送的那隻Hello Kitty,我可以把那隻貓送給她嗎?” “朋友?”顧小影很吃驚,“桑離同學,你好像已經很久都沒有認識新朋友了吧?” “是巧合,”桑離雲淡風輕地解釋,“小女孩最喜歡那隻穿裙子的貓。”

“送給你了當然就是你說了算,”顧小影只對另一條信息感到好奇,“怎麼還有女兒?你要做第三者?” “怎麼會,”桑離啞然失笑,“同一個地方只能摔倒一次好不好?” 顧小影聽到這話沉默了,反倒是桑離不以為意地繼續介紹:“是我的鄰居,離婚,帶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兒一起生活。我還見過他的前妻,分手那天偏偏選在我店裡,好合好散的那種,能看出來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聽起來好像很般配,”顧小影笑,“我是說他和你。他叫什麼名字?” “馬煜,火日立的煜。” “哦,挺好聽的名字,”顧小影頓一下,“親愛的,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是很奇妙的,如果能有機會相遇,一定要珍惜。” “就好比你和管桐,兜兜轉轉那麼久,最後還是要嫁給人家。”桑離笑顧小影。

顧小影也笑了:“別扯那麼遠,這不是說你嗎?我知道有些事我不該說,可是桑離你都快要三十歲了,古人說'三十而立',對女人來說就算不立業,也要立家吧?向寧不會回來了,沈捷就算回來你也未必肯要他了,只有南楊還在原地等你,你如果有心,就考慮一下人家。” “再者,”她頓一頓,“你別怪我不講分寸,我還是得說,你有時間就回家看看吧,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家人,還真能一輩子不見面?” 她那麼懇切,也是罕見的鄭重:“桑離,除了你剛剛提到的這個人,還有你那群只能把你當老闆的侍應生,那麼大又那麼遠的一個城市裡,你不孤獨嗎?” 像有什麼,如一道光,頃刻就劈穿靈魂深處濃重的霧靄:那些寂寞,那些淒涼,那些如尖牙小獸一樣噬咬著她生命的孤獨,在這個陽光晴好午後,因為顧小影的一席話而鋪天蓋地湧來。

桑離無力地靠坐到沙發上,手中無意識地擎著小小的咖啡勺,手機里傳來顧小影的叮嚀:“所以,桑離,找個男人結婚吧。再找個兼職,錢多錢少無所謂,只要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少喝咖啡,多喝蜂蜜水,健康又養顏……” 這麼多年過去了,顧小影還是那麼嘮叨。可是桑離的心裡如此溫暖—這世界上,堅持十年如一日,肯對她嘮叨的,除了南楊,也只有一個顧小影了吧? 不過,什麼叫做“說曹操,曹操到”? 終於聊天完畢,桑離放下手機剛準備繼續看動畫片,就驚訝地看見YOYO一蹦一跳地從門外進來,身後跟著穿淺色襯衣的馬煜。桑離看看表:十點半,這兩個人都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忙嗎? “桑離,”YOYO開心地叫,“我有禮物送給你。” 桑離看看YOYO,又看看馬煜:“今天不用去幼兒園?” 馬煜低頭摸摸女兒的腦袋:“今天開親子運動會,YOYO的項目是上午的,YOYO自己講,你拿了第幾名?” “第一名!”小女孩很驕傲,“我和爸爸一起參加的,他說我猜,我們猜到的最多,所以是第一名。” 馬煜補充解釋:“我形容卡通人物,她來猜。” YOYO很自豪:“爸爸好厲害的,別的小朋友的爸爸媽媽都不知道那些人物,蘇諾飛的爸爸都把鴨子小翠當成小雞了,我爸爸就告訴我'一隻呱呱叫的、會游泳的、黃色的、扁嘴巴的',我就知道是小翠!” 桑離“哦”一聲,笑著看馬煜:“你怎麼知道那麼多卡通人物?” 馬煜也笑:“你忘了我是學什麼的了?這城市每年的動漫展都是我的策劃。” “原來是學以致用。”桑離讚歎。 “我有禮物,我有禮物!” YOYO不能忍受大人們對她的忽略,擺手吸引桑離的注意力。 “什麼禮物?”桑離笑著看YOYO。 YOYO伸出另一隻一直藏在身後的手,手裡抓著一隻小巧的Hello Kitty,笑得很開心:“送給你。” “真可愛!”桑離接過來。 YOYO急忙加註釋:“是我最喜歡的貓咪哦。” 桑離笑了:“謝謝。” 她把玩一下手裡的玩偶,再看看YOYO燦爛的笑臉,想了想,揮手叫過服務生。 “把那個會說話的Hello Kitty取過來,謝謝。”桑離對走過來的服務生說。 穿著白襯衣、黑背心的小伙子點點頭,走到門口取下自開業之日起就一直放在那裡的Hello Kitty,擦乾淨後遞到桑離手裡。 YOYO驚訝地看著這一切,眼睛盯牢Hello Kitty,再不看其他地方。 桑離把Hello Kitty放在YOYO面前,微笑:“送給你。” “為什麼?”YOYO像個小大人一樣先表示質疑。 “因為你把你喜歡的東西送給我,所以我要把我喜歡的東西送給你啊。”桑離說。 YOYO看看服務生,又看看桑離:“可是上次他說這是老闆的朋友送的。” 桑離伸出手,把YOYO抱起來坐進自己懷裡,感覺小姑娘軟軟的、光滑的皮膚碰觸到自己,心裡突然湧上難以名狀的憂傷、疼惜或是幸福。 她攬住YOYO,答她:“我就是老闆,所以我說了算。” 雖然早就覺得這個答案呼之欲出,可是親耳聽到她這樣說,馬煜還是吃了一驚。 YOYO卻不會思考那麼多,她只是直接表達出自己的快樂:“真的?謝謝你!” 她一手抱著Kitty貓,一手摟過桑離的脖子,狠狠親了桑離的臉頰一大口:“我喜歡你,桑離!” 桑離愣一下,馬上笑出聲。她低下頭,眼睛笑笑地看著YOYO:“我也喜歡你,囡囡。” YOYO愣住了,幾秒鐘後,她的大眼睛裡就掉出淚水,緊接著“哇哇”大哭起來。 桑離有點手足無措,馬煜從最初的驚怔中回過神來,想要伸手抱過YOYO,可是她死死抱住桑離不鬆手,一時間整個咖啡店裡都響徹著小女孩嚎啕的哭聲,亂得很。 直到YOYO從嚎啕變成抽噎,桑離才聽清YOYO把臉伏在她耳邊,叫她:“媽媽、媽媽……” 記憶裡好像電光火石閃過,桑離惶惶然抬頭,只看見馬煜沉重而哀痛的表情,他微微皺著眉頭,無奈地看著桑離懷裡的女兒,兩隻手攥成拳,垂在身體兩側。桑離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懷裡的小女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如果自己肯回頭,或許也會有這樣的一個小女兒,全心全意依偎著她,叫她—“媽媽”。 有尖銳刺痛自心底蔓延而上,桑離下意識地緊緊手臂,把YOYO圈在自己懷裡,一隻手輕輕拍她的背,小聲說:“YOYO不哭,媽媽在這裡……” YOYO終於睡著在桑離懷裡,馬煜從桑離懷裡接過YOYO的時候,桑離覺得自己的右腿已經失去知覺。 馬煜想要抱YOYO回家,桑離阻止他:“外面下雨了。” 馬煜看窗外,果然,剛才還陽光明媚的天氣頃刻間已經暗下來,雨打在窗外的樹葉上,發出“唰唰”的響聲。 桑離想了想,招呼馬煜:“去我家坐坐吧。” 馬煜點點頭,只見桑離用手撐住桌子站起來,微微一指店裡靠近吧台處的角落:“從裡面走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腿—” 話音未落,只見桑離快速低頭整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後抬起頭來,笑著說:“沒關係,坐久了,腿有些麻。” 馬煜歉意地笑笑,抱緊懷裡的女兒:“YOYO越來越沉了。” 桑離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穿過咖啡店的工作間走廊,馬煜看見盡頭是一段上樓的樓梯。桑離走在前面,步伐有些僵硬。她抓住樓梯扶手,借力一步步往上走。馬煜跟在後面,覺得這個女子越發像個謎。 桑離家還是一如既往的簡單潔淨。 是真的干淨,可是乾淨的另一種可能,就是沒有煙火氣息。 在桑離的指引下,馬煜把女兒輕輕放在客房的床上,桑離拿來小薄毯,輕輕覆在YOYO身上。開始的時候YOYO睡得不沉,迷糊中偶爾還抽抽鼻子,桑離看見了,伸出手,輕輕撫撫YOYO的額頭,把一點散亂的頭髮撥到旁邊去。做這些事的時候,她的目光那麼溫柔,幾乎令馬煜覺得,他們就是一家人,而YOYO就是桑離的女兒。 過了一會兒,見YOYO真的睡著了,桑離才和馬煜一起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小心翼翼關上門。 桑離讓馬煜在客廳坐下,自己去廚房沖茶。一轉身的功夫卻看見馬煜也跟了過來,他站在她身後,四下環顧這個有著幾乎所有的烹飪器皿,卻幾乎沒有一點油煙的廚房。 桑離隨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除了微波爐,似乎所有器具都沒有使用過的痕跡,哪怕就是料理台上都沒有絲毫的水漬。 她忍不住自我解嘲:“或許我應該把自家的廚房改成瑜伽房。” 馬煜納悶:“你每天都在哪裡吃飯?” “樓下。”她答得乾脆利落。 馬煜看她:“不膩?” 桑離笑笑:“哪有什麼膩不膩,吃什麼不一樣?” 馬煜不贊同:“當然不一樣,就算樓下是自己的店,可是哪有坐在自己家裡熱熱鬧鬧吃一餐家常便飯來得舒服?” 桑離看看馬煜:“你有YOYO,才會覺得熱鬧,可是你看看我這裡,除了我自己,還有誰?” 馬煜不作聲了,其實那一刻有句話險些就要脫口而出—他想說“還有我”。 可是,到底還是有些造次。 這時候水壺響了,桑離取過一隻小巧的紫砂壺,將熱水注入已經撒了茶葉的壺裡。馬煜看過去,發現那茶壺看上去普通,然而細看又極精巧,圓鼓鼓的,頗為可愛。 見他好奇的樣子,桑離一邊泡茶一邊解釋:“這壺以前是一個朋友的藏品,後來因為不贊成我總是喝咖啡,所以才送給我做禮物。他喜歡紫砂壺,給我講過'曼生十八'的典故。說的是清朝一個叫做陳鴻壽的金石名家設計了十八款茗壺,然後根據他的別號'曼生',命名這十八款茗壺為'曼生十八式'。” 她提起小巧的赭紅色茶壺:“這一款就彷的是其中的圓珠壺樣式,傳說真品上刻著八字銘文,叫做'如瓜鎮心,以滌煩襟'。他送我這壺的時候正是我人生中最浮躁的一段時間,他希望我能冷靜從容,不為俗事煩惱,可惜,我終究還是讓他失望了。” 她抬頭笑笑,將托盤和茶壺端到客廳茶几上,在沙發上落了座,揚手倒茶。裊裊茶香飄散開來,馬煜看著對面沙發上的女子,覺得有些恍惚。 桑離抿一口茶,笑著看馬煜:“馬煜,你常常都是這麼神思恍惚的嗎?” 她太直白,馬煜愣一下,便聽見她說:“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如果你不介意。” 馬煜微微一笑:“這有什麼可介意的。介意的多是還沒有放得下的,而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還有什麼放不下?” 桑離笑:“你這個年紀,你才多大?人說六十而知天命,你提前二十幾年就萬事不在乎了?其實你這個年紀,正是奮鬥的好時候。” 馬煜點頭:“說得也對,不過如果我當初不是那麼急於奮鬥、急於有好的前程,或許今天就不會有那麼多的遺憾。至少,我喜歡的人不會因為我離開而受傷;喜歡我的人也不會因為我不投入而受傷。” 桑離又想起那個漂亮的女子,她是YOYO的媽媽,可是要怎樣的絕望才能讓她連自己的女兒都放棄,寧願選擇一走了之? 馬煜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們攤牌的那天,你都看到了。” 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 桑離點頭,馬煜喝口茶,表情安寧。他說:“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那時候,我還真是很年輕。” 他說這話的時候,雲淡風輕的樣子像足了六十歲的懷舊,桑離想要奚落他,卻沒忍心開口。 馬煜的故事,開端和所有的愛情故事一樣:少年青澀的初戀,對方是同年級的女生,在十九歲這樣的年紀裡,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那個女孩子,後來很多次出現在馬煜的夢裡。不能算是很漂亮,卻永遠都是笑著的。馬煜記她的笑容,似乎不由自主就要記一輩子。 那時候,這個每天都有燦爛笑容的女孩子和馬煜一樣都是學生會的成員,每週都會一起去學生會開例會。校學生會很大,人很多,馬煜大一,很多人都還沒認全。不過他倆倒是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開會時喜歡選最後一排坐。選最後一排的原因是女孩子喜歡趁講台上的主席不注意時就往嘴巴里扔一顆開心果,而馬煜喜歡在開會時看報紙,看完就把報紙折幾折,順手扔給坐在靠窗位置的體育部副部長。 有一段時間,馬煜逢開會就能聽到“喀嚓喀嚓”的聲音,開始的時候他以為教室裡有老鼠,四下里環顧過多次,甚至還貓腰在桌子下面搜尋過一圈,可是總沒找到發聲源。 直到某一天,嚼開心果的女孩子樂極生悲地咬到了自己的舌頭,而當時學生會主席正在佈置校園文化節的具體事宜,結果全教室的人都突然聽見一個女孩子橫空出世的慘叫—“哎呀”! 主席驚訝地四處看,並率領所有人將目光聚集到教室後方,只見最後一排的兩個人呈現無比怪異的姿勢:女孩子捂著嘴巴眼含熱淚,隔幾個座位的男孩子身體微傾向女孩的方向,手握半拳停在空中—真是怎麼想怎麼曖昧的姿勢啊! 教室里頓時響起零零落落的嬉笑聲,主席的臉也有點紅,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大三的學生,想了幾秒鐘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咳嗽一聲道:“請大家專心開會,其他事情散會後再做。” 聽了這句話,女孩子還瞪著滿是淚光的眼睛不知所措,馬煜卻騰地一下紅了臉。 會議繼續進行,間歇還有人好奇地往教室後方張望,一律被馬煜瞪回去。瞪完了他扭頭,看見女孩子正伏在桌上不住地哈氣,偶爾還發出“嘶嘶啦啦”的聲音。馬煜想想剛才讓人欲哭無淚的尷尬,忍不住苦笑。 也是在那天,馬煜弄明白了兩件事:第一,教學樓裡本沒有老鼠,吃零食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很多假老鼠;第二,永遠不要在女孩子吃東西的時候越過她的方向伸手扔報紙,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她會不會突然發出吸引眾人目光的“哎呀”聲。 於是,那天散會後,馬煜就在無數好奇的目光中追趕上這個女孩子,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餵,你害死我了!” 女孩子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我咬到舌頭關你什麼事?” 馬煜看見她那一臉幸災樂禍的笑就來氣:“關我什麼事?你沒見大家都以為我非禮你?” 女孩子很有興致地看看馬煜,說:“誰非禮誰啊,就憑你?” 馬煜目瞪口呆—這,這,這還是民風淳樸的禮儀之邦不? 那是九十年代中葉,長得很帥卻很單純的男生馬煜第一次被一個女生給震撼了,因為她下面說的那句話是:“馬煜,不如我做你的女朋友,讓非禮合法化?” 那天,偌大校園中,馬煜記得自己只能驚恐地瞪大眼。 蒼天啊!大地啊!馬煜你這十九年白活了! 你,你,你居然讓一個女孩子給調戲了? 那是四月,丁香花開了,香氣四溢。朗朗乾坤,馬煜看著面前女孩子古靈精怪的眼睛,痛不欲生。 那天,馬煜還弄明白了第三件事:喜歡吃零食的假老鼠名叫艾寧寧,外語學院英語系大一學生,學生會外聯部幹事,性格開朗—這個,馬煜深有體會。 馬煜問艾寧寧:“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艾寧寧又笑了:“誰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參加學生會競選那天多少女生都來給你投票,你怎麼一點都不感恩呢?” 馬煜莫名其妙:“真的假的?” 艾寧寧捂著自己胸口做痛苦狀:“你真是太沒有人性了,枉我把我那票也投給你了。” 馬煜不吭聲了,開始後悔和艾寧寧說話,轉身快步走起路來。 艾寧寧在後面喊:“慢點走,慢點走,步子邁得那麼大干什麼?” 馬煜回頭看看艾寧寧,納悶:“我要回寢室,你去哪裡?” 艾寧寧抓住他的袖子:“不是我說你,馬煜,你怎麼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和女士一起走路,好歹也要考慮對方的步幅,你這麼大的步子,對方如果穿裙子,多尷尬啊,難道能讓人家一路小跑跟著你?” 馬煜看看她抓住自己袖子的手,視線上移,再看看她正不滿地看著自己的眼睛:“你可以選擇不要跟著我。” 艾寧寧笑了:“那哪行!我好不容易才認識了管理學院最帥的男生,怎麼著也得顯擺一下不是?”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女生寢室樓樓下,馬煜還沒反應過來,就听見艾寧寧一邊扯著他的衣袖一邊衝樓上喊:“402!402!402!” 馬煜愣在原地,只見樓上一個女生從四樓東頭的一間寢室裡探出頭來,往這邊看一下,一愣,使勁往外伸伸腦袋,然後縮回去,兩秒鐘後,那個窗戶裡就伸出六個腦袋來! 一股寒氣,自馬煜腳底開始緩緩地往上冒。 如此這般,學生會學習部幹事馬煜在外聯部幹事艾寧寧的半脅迫中開始了自己的初戀。但漸漸地,馬煜不得不承認他是喜歡艾寧寧的:喜歡她的口無遮攔,喜歡她的笑臉嫣然。作為一個從小到大的模範生,他規矩慣了,而艾寧寧就是那道可以打破這段死板青春的陽光,溫暖明媚。 他漸漸喜歡上這樣的感覺,甚至偶爾還有些慶幸—假使沒有艾寧寧,假使要憑他自己在校園裡找個女朋友,對於循規蹈矩又性格內向的他來說,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 所以,從決定了要和艾寧寧談戀愛的那天起,馬煜就不知不覺地開始寵她:經管學院離食堂近,便每天給艾寧寧買好飯坐在那裡等;學習部工作少,便時常義務幫外聯部加班加點地干活;每天早晨學校要出操,他會早起十分鐘給睡懶覺的艾寧寧打熱水,做叫早的活鬧鐘…… 到最後,連艾寧寧同寢室的女孩子們都瞠目結舌地問艾寧寧:這個“二十四孝”的馬煜,是那個傳說中眼睛長在頭頂上、號稱管理學院第一帥哥的馬煜嗎? 每到聽見這樣的疑問,艾寧寧都笑得跟掉進蜜罐裡似的,回答所有人的質疑一律只有一句話:這充分說明,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是啊,艾寧寧就是膽子大,倒追男生都能追出一個“二十四孝”來,夫復何求? 那三年,是他們彼此最幸福的時光。 然而,故事還是面臨轉折。 大四那年的春天,他們戀愛整三年的頭上,馬煜考取德國政府獎學金,得到了赴德公費留學的寶貴機會。艾寧寧順利通過一所高校英語教學部的面試,將留在那個城市,成為一名大學英語教師。他們的軌跡到這裡就開始畫出分別的弧線,可是艾寧寧沒有哭—馬煜到現在都記得,分別的前一天,艾寧寧笑得多麼燦爛。 她仰著頭,眉眼含笑:“馬煜,我等你!不就是讀個研究生嗎?我艾寧寧站在原地等你。你好好學習,學成回來報效祖國。如果有機會,記得就地顛覆資本主義。” 她義正詞嚴地拿出送他的臨別禮物:一個裝有艾寧寧照片的像框,一瓶蜂花護髮素,一面中國國旗。 她解釋:“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看看我的照片,你要是敢忘了我的樣子,我會去德國毀你的容;你不是說我的頭髮很好聞嗎?我用蜂花護髮素,送給你一瓶,要記得我的長頭髮還有香香的味道;這面國旗你說不定能用得著,閒著沒事記得弘揚中華文化……” 馬煜早就習慣了艾寧寧的匪夷所思,沒有表示驚訝,而是緊緊把她抱在懷裡,告訴她:我回來,兩年,我一定會回來! 可是,兩年過去,他沒有回來,又過了兩年,他還是沒有回來。 他讀了碩士又讀博士,然後進一間大公司,說是要積累經驗……他的承諾時常在越洋電話裡重複,可是他自己都知道,這種承諾漸漸變得多麼沒有力量。 艾寧寧的清脆笑聲,漸漸變成強顏歡笑,再後來,她不笑了,她說:馬煜,我等不下去了,我們分手吧。 她還說:對不起,我的愛都耗盡了,現在,就算你回來,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 那年夏天,馬煜輾轉聽老同學說艾寧寧要結婚了,丈夫是個普通的中學教師,對她很好。 得知這個消息那天,馬煜第一次喝醉酒,而且醉得很厲害。第二天醒來,才發現枕邊那個女子,居然是自己同校的小師妹。她叫舒妍,也是中國人,德語名字Shania,她愛了他很久,可是他總是不肯接受。 馬煜自認是個負責的男人,他就這樣開始了和舒妍的愛情,三個月後她發現懷孕,他便與她結婚。他不愛她,可是他會對她很好,對他們的孩子很好。 他們的婚姻持續了四年,在他們的女兒YOYO快要滿四歲這年,他們離婚。因為舒妍終於還是無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午夜夢迴,喊的都是別人的名字。甚至,最可悲的是,就連最情不自禁的時候,他喊的,都是Emma。 Emma,艾瑪—艾寧寧和馬煜。這是馬煜為艾寧寧取的德語名字,艾寧寧很喜歡,規定馬煜每天都要這樣稱呼她。久而久之,馬煜就習慣了在電話那邊一遍遍的喚:Emma、Emma、Emma…… 漸漸,這個名字變成一個口頭禪,習慣得就好像放在嘴邊的一個感嘆詞,稍稍動情便會脫口而出。 所以,那個有著艾寧寧的城市從此成為馬煜的禁忌。他從來都不回去,因為他害怕,害怕那些舊日的景緻,害怕那些熟識的人,害怕聽見任何一點與艾寧寧有關的事。在此之前,他本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軟弱而廢物的一個人。也或許,只在這段愛情面前,馬煜弄丟了自己全部的冷靜、理智、自信、矜持…… 電水壺發出蜂鳴聲,桑離站起身走進廚房,把熱水倒進保溫瓶裡。這樣做的時候,她終於記起自己在哪裡聽到過“艾寧寧”這個名字—她讀大學一年級那年,那個連眼角都含笑的女子站在講台上對大家說:“大家好,我叫艾寧寧,從今天開始,我將成為大家的公共外語課老師。在我的課堂上,大家可以吃東西,可以喝飲料,出門不需要舉手,隨時可以插嘴,哪怕是反駁我的觀點。但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在我的課堂上,無論你說什麼,都請用英語。” 桑離一邊回憶,一邊有點機械地往茶壺裡灌水,直到灌滿了溢出來,燙到手,她才“呀”一聲扯回自己的理智。馬煜急忙從客廳走到廚房,看她正在甩手上的熱水,一把拉過她,把她的手放在水龍頭下面衝,然後問她有沒有藥膏,又找出來一點點細緻地幫她塗抹。 他一邊塗一邊笑她:“桑離你就是這樣一個人生活的?你能健康成長還真是個奇蹟。” 桑離看著他,他蹲在她面前塗藥膏,他的頭離她那麼近,頭髮烏黑,呼吸間都是一個成熟男人的味道。桑離突然想到,馬煜一定不知道後面的故事,他的同學、艾寧寧的同學,或許都沒有把故事的後半段告訴過他。 想到這裡,桑離突然覺得自己的喉嚨有點幹,全身有些發冷。 可是,眼眶卻又濕濕的,發燙。 她不知道該怎麼對馬煜說,他愛過的艾寧寧有著怎樣討人喜歡的外表與內心,大學裡公共英語課只設兩年,藝術學院的學生也極不重視英語,可是因為艾寧寧,那一年音樂、戲劇、美術系的學生出人意料的大面積通過大學英語二級考試—雖然和其他學校相比仍然很遜,可是在當時政策下,這足以讓藝術院校的畢業生順利拿到學位證。 她是那樣好的一個女子,雖然執教時間不到六年,卻贏得了很多學生的愛戴。她離開的時候,許多學生從外地趕來,只為給她獻一束花。 據顧小影后來形容:那是一場肅穆而又深情的追悼會,那個躺在花叢中的女子,病容憔悴,卻神態安詳。 艾寧寧,在馬煜回國前不久,死於淋巴癌。 關於這些,還是不要告訴馬煜吧? 這樣想著的時候,一滴淚終於還是忍不住掉下來。灼熱的液體滑落在馬煜胳膊上,他一愣,抬頭看桑離,問:“很疼嗎?” 桑離搖搖頭,她怔怔地看著馬煜,也似乎透過馬煜端正的眉眼又看見了一些常人所猜不到的旦夕禍福。她從馬煜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發現塗了藥膏後似乎真的減緩了疼痛。 她低下頭,輕聲說:“馬煜,你信不信,艾寧寧她會很幸福?” 馬煜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他愣一下,緩緩道:“我信!” 說完這句話,他伸出手,把眼前面容哀傷的女子攬進自己懷裡。 桑離沒有拒絕。她輕輕伏在馬煜肩膀上,在他耳邊,仿似囈語:“多巧,你愛的人叫艾寧寧,我愛的人叫向寧,姓雖不同,名卻相同。” 一行淚終於再也忍不住地落下來。 桑離閉上眼,似乎能夠看到昔日那些觸手可及的幸福,已經好像小人魚的泡沫一樣,碎在記憶的海底。她低聲哭泣著,好像要把這幾年攢下的所有淚水都哭出來,而馬煜不說話,只是攬住他,輕輕拍她的背,溫柔得就好像適才她哄YOYO的那樣。 桑離終於在馬煜的懷抱中漸漸變得心安。 她抽噎著發現,馬煜身上有種干淨的氣息,就像向寧一樣。 可是,向寧你不肯陪我了。 儘管,我還清楚地記得大學時代的那些痕跡:開學那天晚上的茉莉花海、無數個想你的夜晚裡皎潔的月光、化妝舞會上十二點鐘響之後你輕輕印在我額頭上的一個吻…… 我是帶著這些記憶長大的,你知道嗎? 因為擁有這些記憶的緣故,我其實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少女時代有多麼辛苦。 哪怕沒有媽媽,哪怕被人罵,哪怕被爸爸打—對我來說,這些不過只是一種經歷,會記住,但不一定會有刻骨銘心的痛感。 只有你,只有我想起你時,我才知道,原來在這個世上,最可憐的,不是沒有嚐過幸福的滋味,而是你曾經很幸福,可是後來,幸福不見了…… 幸福正式以“愛情”的名義開始的那天,是桑離大學生活的第一天。 那天,向寧帶她報到,帶她去領生活用品。一路上,他始終牽著她的手—卓爾不群的男孩子和漂亮脫俗的女孩子,這樣的組合在哪怕是見多了帥哥美女的藝術學院裡,也依然是一道風景。 向寧對女孩子們來來往往的好奇目光視若無睹,桑離則是用了很久才克服自己的羞澀,不再臉紅。她知道向寧是在用這種方式宣揚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長大後會覺得這是幼稚的行為,可是天曉得,那時候,這樣的幼稚曾令我們多麼幸福。 也是那天傍晚,在安置好所有行李後,向寧便與桑離一邊聊天一邊繞著小小的藝術學院散步,一圈又一圈。 其實,藝術學院的校園真不是個適合談戀愛的地方—因為太小了。 兩棟教學樓、一棟琴房樓、幾間練功房,而後就是學生宿舍樓和教師公寓樓。校園內是單行道,進校門右拐,只有一條道路可以走。待你沿這條道路依次參觀完以上樓宇之後,你會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轉回到校門口—顧小影曾經形容說“這哪是大學校園啊,還不如一個高中大”,其實不算刻薄,反倒很貼切。 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藝術學院的校園裡成雙成對的情侶並不多。到晚上時,桑離和向寧並肩走在夜幕四垂的寧靜校園裡,昏黃的燈光打在他們身上,甚至都會造成一種錯覺:覺得這是在海邊,是在桑離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裡,是寂靜的街道上,偶爾有人走過,也不過是不相干的路人。 然而,向寧對這個校園畢竟是比桑離熟悉得多。也不記得是繞到第多少圈的時候,恰好走到教師公寓樓的西側,向寧突然拽緊桑離的胳膊,閃進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籬笆門裡去。下一秒,桑離愕然地看著四周青蔥的灌木、高高的樹,問向寧:“這是哪裡?” 向寧笑笑的:“這是我小時候用來躲我媽的地方。” 他比個手勢:“這邊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桑離的好奇心頓時膨脹起來,當即跟在他身後往灌木叢深處走。走了沒幾步,就發現地上有幾個大大的花盆,向寧繞過花盆,繼續沿窄窄的磚石小徑往裡走。桑離打量一下周圍,發現種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空氣中也漫溢著青草與泥土氣息的芳香。桑離深吸一口氣,抬頭,卻恰好看見四周黑黢黢的樹影,有些害怕,便下意識地攥住了向寧的手。 向寧回頭,微笑地看看桑離,反手握緊她,往前走幾步,直到越過一片貌似蘇鐵的植物才停下,而後指著面前一片蔚為壯觀的花盆對桑離說:“看!” 桑離越過向寧的身側,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大片星星點點的茉莉花! 初秋的風輕輕吹過來,帶來茉莉花清新淡雅的香,桑離整個看呆了。 過了好久,才曉得問向寧:“天啊,從哪弄來這麼多茉莉花的啊?” 向寧伸出手把桑離攬進懷裡,告訴她:“這是學校的花圃。從外面看貌不驚人又很泥濘,所以很少有人到這裡來。我也是偶然一次誤闖進來,才認識了這裡的花匠丁爺爺。丁爺爺的老伴生前最喜歡茉莉花,所以他倆就在這裡一起種了很多茉莉。” 他指著面前的幾盆茉莉花:“這些都是雙瓣茉莉,一般在晚上八點到九點開放,是生命力很強,也很適合栽培的花。丁爺爺的老伴在世的時候,常常會自己做茉莉花茶,我那時候還小,總喜歡在一邊看。看得入神了就忘了吃飯,我媽找不到我就會著急,她還為這事打過我呢,可是我還是沒告訴她我在花圃裡。一直到現在,我媽都不知道我喜歡來這裡。” 他伸手摘一朵茉莉花遞給桑離,微笑地看著她問:“好聞嗎?” 桑離驚喜地點點頭,月光下,穿白襯衣、格子裙的女孩子手里托一朵茉莉花,眼睛亮亮的,像天使一樣純潔美好。她的笑容流光溢彩,頰邊的小酒窩若隱若現,在初秋仍然帶一點悶熱的風裡直直撞上向寧的心臟! 向寧微微一愣。 也不過是一瞬間,那些壓抑了那麼久的情感終於在這一刻呼嘯而來!向寧終於再也忍不住,低頭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她光潔的額頭、她含笑的眼角、她淺淺的酒窩、她柔軟的唇,一路向下,還有她修長的脖子、清晰的鎖骨,她的皮膚細膩而富有彈性,好像溫潤的白瓷…… 他的呼吸漸漸變的急促,掌心滾燙,他能感受到桑離輕微的顫抖,她緊緊摟住他的腰,第一次這樣叫他:向寧、向寧…… 他看著她的眼睛,小女孩帶一些恐懼與緊張的目光裡盛滿了故作勇敢的光芒,她唇角的笑容因為羞澀而變得僵硬,然而仍舊努力綻開著,像九月初夜晚裡的茉莉花,洋溢著清淡的嬌羞。他吻她的脖子,甚至能感受到兩人的皮膚貼在一起時那些細細的汗水。他猶豫一下,終於還是用顫抖的手輕輕解開女孩子胸前細小簡單的白色衣扣,微涼的風拂上胸口的剎那,桑離猛地一震,惶惶然睜開眼睛,手裡緊緊攥住他腰際的衣裳。 當她的手指隔著衣衫輕觸上他身體的剎那,向寧猛地吸口氣,抬頭,卻驀地撞上女孩子帶一些悸動與忐忑的目光。也是那一刻,他甚至還從桑離的瞳孔中看見自己隱約的映像! 朗朗星空下,所有那些緊張與歡悅就這樣如火山熔岩般瞬間沖向了向寧的心臟,指使他低下頭,小心翼翼卻又輾轉纏綿地吻上去…… 那天,他在桑離胸前細緻柔軟的肌膚上留下一個淺淺淡淡、若隱若現的蝴蝶樣印記。當他抬起頭,看見這個小小的暗紅色蝴蝶隨女孩子的呼吸而起起伏伏的時候,他終於承認,他對桑離的渴望,遠比自己所能想像到的,還要多得多! 可是,他也知道,這已經是他與她的極限。他不可以再縱容自己下去,因為他深知:慾望這東西,就好像艷紅色曼陀羅花一樣,妖冶、誘惑,卻充滿致命的威脅。 他不能傷害她,她還那麼小,那麼美好。 桑離—她是他心裡的娃娃。 那一晚,蕩漾著茉莉花芬芳的回憶,是桑離和向寧共同的秘密。 是甜蜜溫存的回憶,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樣的甜蜜,很容易就讓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變得粗心—在桑離給南楊打電話匯報自己與向寧關係的改變時,她甚至都沒有想到南楊為什麼會情緒低落。 她只是像小時候無數次那樣,有些猶豫也有些喜悅地告訴他:“哥,我有男朋友了。” 南楊當時正在寢室裡揮汗如雨地應付南方城市潮濕空氣下的“秋老虎”,聽見這句話的一瞬間,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然而,長久以來習慣了的“兄長+父親”角色很快讓他找到了自己的思路:“小離你才多大,剛上大學就談戀愛?向寧的媽媽不是你老師嗎,也不管管你?” 語氣中含一些焦急,也含一些生氣,桑離被吼得大氣不敢喘一口,過會兒才曉得說:“又不是壞人……” “壞?你知道什麼是壞嗎?”南楊很憤怒,“你現在這麼小,哪裡有判斷是非的能力?你看著好的就真好嗎?你別讓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是……向寧……”桑離囁嚅著,終於說出口。 “誰?”南楊又以為自己聽錯了。 “向寧。”桑離聲音大一點,清楚地重複一遍。 南楊沉默了。 桑離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索性沉默。 大概過了很久,才聽見南楊嘆口氣:“向寧這小子太不像話,什麼都兜著不說。我也不多囑咐你,向寧有分寸,你自己別影響學習就行。” 桑離微微笑:“哥,你比我爸還像是我爸。” 南楊沒有說話。 桑離不知道,那晚南楊輾轉反側,半夜裡終於放棄這種烙煎餅一樣的催眠方式,起身去陽台上抽煙。他沒有煙癮,可今天晚上莫名就是想抽煙。 一點熒熒的紅色亮光在陽台上明滅閃爍,他抬起頭,卻發現凌晨兩點的夜空裡,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 對於向寧,他太了解了!向寧就是那種態度謹慎,但一旦決定就會始終如一的人。他似乎壓根不用擔心向寧會對桑離不好,也不需要惦記幫桑離打抱不平。他要做的,或許只是遠遠看著,需要的時候給點掌聲和祝福,等到他們修成正果那一天別忘了送紅包…… 原來,不過是晚了一步,而後就晚了一輩子。 也罷,也罷!南楊深深吸口氣,摁滅手裡的煙蒂。最後一絲光芒熄滅的剎那,他決定扮演好一個“哥哥”的角色—興許也是扮演這個角色扮久了,他居然還有些樂在其中! 這真是奇怪的現象,本來,按理說他應該有點失戀的痛苦感不是嗎? 那麼,是不是說,他沒有想像中那麼愛桑離? 不對不對……南楊的腦子有點亂:他們一起長大十八年,就好像樹和藤,彼此依附,也難說誰在依靠誰。他們的成長是糾纏在一起的,這比親情曖昧一點,比愛情又溫馨一點,說不清,道不明。他怎麼可能不愛桑離呢?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愛她都還嫌不夠! 可是,聽說她戀愛了,他有苦楚的失落、壓抑的後悔,卻並沒有愴然的悲痛,或者撕心裂肺的苦悶……這說明什麼? 想到這裡,南楊已經有些理不清的混亂感,他忍不住捶面前的陽台欄杆一下,冰冷的質感瞬間夾雜一些痛楚沿神經末梢敏感上行。 他仰面看看天空,終於深深嘆口氣。 那就這樣吧,南楊心想:既然一輩子都放不開,那就一直站在她身邊,疼她,呵護她;既然已經晚了一步,那就再不多說話,只要站在她身邊,就好。 比戀人遠一點點,然而卻永遠都在—這樣的位置,就是他能夠看清她,卻不至於傷害她的最佳位置吧。 九月的上海,低氣壓雲團籠罩下,南楊第一次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傷懷。 週三下午,照舊是桑離的專業課。上課的時候郭蘊華遲到了,四十五分鐘的課就被壓縮成三十分鐘,不過好在是“一對一”,桑離伶俐,掌握得很快。 郭蘊華走之前還訴苦:“最怕這些當官的,他們一派任務,大家都得跟著忙。” 也是熟了,桑離敢和她開玩笑:“向叔叔也是當官的。” 郭蘊華瞪一下眼:“要是他來我還不伺候呢!” 一邊說一邊氣鼓鼓地收拾東西去開會,桑離站在走廊上目送她走遠,剛要轉身,肩膀就被人拍一下。 回頭,看見是高兩級的師姐段芮,便打招呼:“師姐好。” 段芮探頭看看樓梯口:“郭老師走了?” “上面又來人了吧,”桑離同情地嘆口氣,“看樣子又要有活動了。” 段芮咂咂嘴:“嗯,咱們學校就是一門類齊全的機動演出團。”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對了,演出結束後還可以用來參加晚宴,美女出場,蓬蓽生輝。” 桑離笑:“師姐你真一針見血。” 段芮聳聳肩:“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說完,她挽過桑離的胳膊走進琴房,順手把門掩上:“我是來請你幫忙救駕的,師妹。” “怎麼了?”桑離不明白。 “我在'仲悅'兼職嘛,就是那個五星級酒店,我每週一三五在那裡彈鋼琴。” “哦—”桑離明白了,全市最好的五星級酒店嘛,誰不知道?原來段芮是在那裡兼職。 “可是大四第一學期就要考研了,所以我最近要去一趟中央音樂學院,去聯繫一下導師,”段芮有點無奈,“本來是想辭職的,可是想想回來後還要繼續兼職賺學費,再說'仲悅'的報酬又不錯……我就想,你能不能幫我代一個月的演奏?” 桑離有些難以置信:“可是咱係有很多專業學鋼琴的學生啊!” 段芮笑一笑,很直率也很坦蕩:“師妹我也不怕你笑話,我不希望這麼優厚的一份兼職被人搶,所以學鋼琴的我不打算考慮。我聽說你是學聲樂這批學生里少數能給人做鋼伴的人之一?你就當幫師姐個忙,報酬絕對不會少你的,也就一個多月,我一準兒回來!” “我這水平,怎麼可能去五星級酒店……”桑離覺得不可思議。 “會聽的人不多,你是沒看見,那裡的咖啡廳整天也沒幾個人,”段芮不在乎,“就按你平時的水平,準備幾首通俗易懂的彈一下就可以。” 話說到這樣,桑離已經不能再推,想了想便答應:“好。” 那天段芮很高興,一定要請桑離去學校外面的餃子館吃晚飯。 段芮是那種標準的長腿、大眼睛氣質美女,個子很高,走在大街上神采飛揚。相比而言,桑離顯得靜靜的,或許更像小家碧玉。 坐在餃子館裡的時候,桑離很想表達一下自己的羨慕。可是長久以來她似乎已經習慣了把自己的想法藏起來,藏在不需要別人知道,也不需要別人理解的地方,漸漸,她也就更加沉默。 段芮是何其聰明的女孩子,也不拐彎抹角:“師妹,別那麼大壓力。其實能出入五星級酒店的不過三種人,一種是壓根聽不懂音樂的有錢人,一種是能聽懂音樂卻未必有時間聽音樂的有錢人,而剩下那點有錢又有閒還有品味的嘛……呵呵,數量太少,你可以忽略不計。” 桑離忍不住笑出來,差點嗆到,咳嗽兩聲道:“謝謝師姐。” 段芮笑笑,似乎更看出自己的這個小師妹是個從閱歷到性格都很簡單的人,便岔開話題:“師妹你很喜歡唱歌吧?” “是。”桑離老實點點頭。 段芮也點點頭,微笑:“那好好練專業,將來再獲幾個獎,有機會的話去北京、上海找老師上幾節課,別忘了你是學音樂表演的,舞台才是你的根,整天呆在學校裡多沒感覺啊!” “北京、上海?可是郭老師教得很好啊。”桑離躊躇。 段芮笑了:“師妹你還真是新生。郭老師在省內是不錯,可就咱們學校、咱們省這一畝三分地兒,你就算再好,獲得的機會也有限,見識的人也有限。要我說,你就應該攢攢錢,有機會的話自費出張自己的專輯,然後拿著專輯去中央院或者上海院聯繫老師。收費可能貴一些,不過效果很明顯。至於將來,你是願意考研還是去歌劇院、部隊文工團,那就看你自己怎麼安排了。” 獲獎?找老師?出自己的專輯? 桑離不知道這是不是屬於“醍醐灌頂”,可是這些,她真的從來沒有想過。 或許因為她命好,從一開始就認識了向寧,認識了郭蘊華。然而這似乎又成為了一個固囿—她似乎從來沒有試過去了解郭蘊華以外的老師,或者藝術學院以外的任何專門音樂院校。 看看桑離有些沉重的表情,段芮在餃子上桌的那一刻安慰了她:“不過也不用著急,你才大一,等你大二的暑假或者大三時候再出去見世面也來得及。再說,咱們學校歷來也只送大四學生和研究生去參加青年歌手大獎賽,你利用這段時間臥薪嘗膽好了。” 桑離看看眼前的師姐,怔怔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回寢室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桑離上樓時各寢室的燈就呼拉一下子滅了,走廊上頓時響起高高低低的咒罵聲。 還沒走到寢室門口,她便遠遠地看見顧小影手裡端個白搪瓷臉盆,脖子上搭條毛巾,站在寢室門口哀嚎:“啊!怎麼熄燈了啊,我還沒抹油油兒呢!” 也是剛洗漱完的穆忻跟在她身後笑出聲:“你這方言學得還真快,前天還叫'擦香香',今天就叫'抹油油'了?” 話音未落,便聽見“啊”的一聲慘叫,穆忻和剛走到門口的桑離一起探頭,看見睡得迷迷糊糊的蔡湘從上鋪爬下來找水喝,還沒等走到桌前就一頭撞在顧小影身上。 顧小影氣急敗壞地罵:“香菜,你沒看見這麼大的個活人站在這裡啊?” 蔡湘伸手揉自己的胸,呻吟:“大晚上的你不上床睡覺,站那兒充什麼鍾馗啊?我好不容易早睡一次,還被你吵醒。唉喲!我的胸,本來就不夠豐滿,萬一停止發育怎麼辦?” 顧小影一臉坏笑:“香菜啊,不是我打擊你,其實發育不發育的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了,A就是A—啊—鬆手你這個瘋女人—” 407寢室又亂成一鍋粥。 結果,桑離洗漱回來後,就看見已經睡意全無的蔡湘把顧小影死死摁在床上,兩隻手在顧小影身上抓來抓去。顧小影殺豬一樣地慘叫,穆忻爬回自己的上鋪,居高臨下做現場解說:“現在場上兩位選手已經展開近距離肉搏戰,啊!蔡湘選手的魔爪已經伸向顧小影選手的前胸!顧小影選手的衣服馬上就要被剝光了!啊—她要奮起了,天啊,她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反手扼住蔡湘選手的脖子,好!場上局勢出現戲劇性轉折,果然是餓虎能贏變態狼啊……” 剛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的桑離直接把一口水噴出去,一邊笑一邊咳嗽。 其實這是“混居型寢室”407常見的戲碼:電視系蔡湘個子不高但力氣不小,對待階級敵人通常只有一種方式就是扒衣服;管理系的顧小影屬於快嘴快舌的被打壓對象,不過意志很頑強,雖屢戰屢敗,但屢敗屢戰;設計系穆忻是坐山觀虎鬥的煽風點火型人才,不光解說、叫好、充當啦啦隊,偶爾還吹幾下看球時候常用的小喇叭…… 桑離很喜歡407的混居生活,雖然因為沒有分到音樂係自己的女生寢室裡,而常常被負責下各類通知的班長大人遺忘,但是這種沒心沒肺沒城府的生活令她很開心,很溫暖。 開心的是彼此之間的不設防,溫暖的是朝夕相處、掏心掏肺的好情誼。 桑離一邊喝水一邊笑著看顧小影和蔡湘打鬧,雖然已經接近午夜,然而女生樓上仍然有來來往往的女生在洗漱或者褒電話粥。嘈雜的腳步聲和時常響起來的笑聲、拿腔拿調的歌聲、裝神弄鬼的尖叫聲一起混雜在熄燈後的女生公寓樓裡,別有一番青春洋溢的熱鬧。 現在想來,如果幾天后桑離沒有去替段芮代班,那麼,她們的這種友情,應該會延續一輩子吧? 兩天后,是桑離第一次替段芮代班的日子。 去之前段芮還專門囑咐:“如果有人給小費你就拿著,那邊外國人多,點的曲子也不難,無非就是些《茉莉花》什麼的,你就當平日里練琴了。” 桑離還是有些忐忑:“萬一點的曲子太難……” “你以為他們是誰?”段芮戲謔地看她,拍拍她手臂,安慰一句,“最多不過是車爾尼六級練習曲的水平,放心吧。” 聽她這麼說,桑離終於深呼吸一口氣,做背水一戰狀。 不過,當時她們都沒想到,那天晚上的咖啡廳裡,還真就有行家在座。 他叫沈捷—是仲悅大酒店的新任總經理。在此之前,他曾做過仲悅集團下屬數家酒店、度假村的駐店經理,然而除了高層,還真極少有人聯想到:董事長夫人也姓沈,名叫沈悅梅。 自然更是少有人知道,自小便隨母親學音樂的沈捷,其鋼琴演奏水平或許並不在專業演員之下。 沈捷第一眼看見桑離的時候,其實只想起了一件事:僱傭童工是犯法的! 那天,仲悅大酒店咖啡廳的角落裡,他好奇地看著那個纖瘦稚嫩的背影,看了一會,揮揮手叫侍應生過來問:“你好,我想問問那位彈鋼琴的小姐是誰?” 侍應生沒有見過沈捷,只是看出眼前的男人氣度不凡,便畢恭畢敬答:“對不起,具體姓名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這位小姐也是替人代班,每週一三五會來。” “代班?”沈捷皺皺眉頭,“她多大?” 侍應生一愣,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問這個乾什麼,正猶豫間,身後的部門經理卻認出了沈捷,急忙走過來打招呼:“沈總。” 沈捷指指桑離問:“她滿十八歲了嗎?” 部門經理看過去,笑了:“她是藝術學院的學生。原來那個說是有事,請她來代班,為期一個月。既然是大學生,應該滿十八歲了。” 沈捷點點頭,似不經意提起:“她不是學鋼琴的吧?” “是嗎?”部門經理有些驚訝,試探著問,“那沈總的意思是……” 沈捷想了想,點頭道:“讓她過來一下。” 於是,一曲終了,就在桑離剛準備去洗手間換下演出服的時候,侍應生走過來,微笑著對她說:“小姐您好,我們沈總請您過去一下。” 桑離警覺地問:“沈總是誰?” 侍應生好脾氣地答:“是我們酒店的總經理。” 桑離腦鐘警鈴大作—難道自己的拙劣技術這麼快就被拆穿了? 忍不住埋怨段芮:早知道不能相信她的,能出入這樣五星級酒店的人,非富即貴,誰還不會彈鋼琴了?就算不會彈,還能不會聽? 還有點內疚:看吧,自己就這麼毀了段芮的兼職,看樣子自己是沒戲了,估計段芮這份優厚的報酬也沒戲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就走到沈捷面前,看見他的一瞬間桑離一愣,沒想到仲悅的經理居然會這樣年輕! 他有多大?二十幾? “真不好意思,我已經三十一歲了。” 男人好聽的聲音響起來,桑離大駭,難道他有讀心術? 而他還好性情地給她解釋:“不用害怕,只不過你的表情和很多人的表情一樣,我習慣了。” 他推給她一套杯碟,問她:“喝點什麼?茶還是咖啡?” 桑離有些局促地坐下,低聲答:“茶。” 沈捷笑笑:“我以為你會先推辭,然後有點恐懼地問我為什麼要叫你來。” 桑離在心底嘆口氣,暗自想:師姐,我幫不了你了,你原諒我吧! 這樣想了,索性膽子也大了一點,只是臉上的表情還有點僵:“沈總,其實我不是不恐懼的。” 沈捷笑了,伸手示意一下:“嚐一下吧,看看這茶你喜歡嗎?” 桑離狐疑地看他一眼,不知道這人哪來那麼多廢話,想炒了自己就明說,怎麼弄得好像真請自己喝茶一樣? 不過多想也無用,她拿起杯子喝一口,一種淡淡的清香頓時彌散開來,直沁入心脾。 沈捷笑笑:“安溪鐵觀音,烏龍茶的一種,這是今年的秋茶,俗稱'秋香',香氣高,但是湯味比較薄。它的採製技術很特別,不是採摘非常幼嫩的芽葉,而是採摘那些已經全部展開的葉片。這種茶的好處在於就味道而言有天然蘭花香,就功用而言既可以減肥美容,又可以提神防癌。” “哦—”桑離點點頭,舉起杯子若有所思地看一眼,然後放下杯答一句,“不好意思,我不了解茶。” “哦—”沈捷學她,而後笑,“那你對什麼比較了解?我猜應該不是鋼琴吧?” 聽他這樣說,桑離有些尷尬,不過還是答他:“我是學聲樂的。” “聲樂?民族唱法?”沈捷突然來了興致。 桑離硬著頭皮答:“美聲,女高音。” 沈捷疑惑地打量桑離:“這麼瘦,學女高音?” “或許將來會胖的,”桑離聳聳肩,“再說剛剛讀大一,將來的路還長。” 沈捷笑起來,之後才問: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