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縱使相逢若別離

第4章 第三章曾經都是好孩子

縱使相逢若別離 叶萱 15688 2018-03-16
然而,他終究還是離開了。 清晨,桑離從睡夢中驚醒,因為她夢見向寧轉身的背影,同時出現的還有沈捷的臉與路口上寫著“離園府邸,江南舊夢,再相逢”的廣告牌……它們在她的腦海裡跳躍著、膨脹著,好像要炸碎她的大腦。她睜開眼,使勁晃晃頭,想要把這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晃出去。她看看對面牆壁上的時鐘,時針指在六點上,想了想,果斷地起床,一把拉開窗簾,看清晨的陽光呼拉一下子湧進房間。 再推開窗,空氣那麼清新,小樹林裡有清脆的鳥鳴。似乎,只缺一個人站在自己身後,睡眼惺忪,譴責自己“桑離你怎麼起這麼早”……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桑離怕自己會患憂鬱症。 於是打開衣櫥,挑一件棉布的連身長裙,長到腳踝的那種,穿一雙平底小矮靴,看上去很像童話劇裡的角色。桑離對自己這個樣子很滿意,拉開門準備去樓下的“你我”吃早茶。

然而,她只是沒想到,自己會被那樣一個背影,生生堵在門口。 是門開的一瞬間,一個男人的背影突然讓她凝固在原地。 她後來才發現,自己在看見那個背影的時候甚至小小哆嗦了一下,心臟瞬間縮緊又鬆開,好像有短暫的供血不足。她看著眼前的男人緩緩轉過身來,手裡拿一張小紙條,目光疑惑地看看敞開的201室大門,又看看桑離,然後那目光就小小地跳動一下。 桑離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人:雙眼皮、大眼睛、皮膚是淺淺的小麥色、個子高高的,還是那樣健康明朗的樣子,似乎又多了一些成熟穩重。 過了很久,他終於微微笑起來:“小離,好久不見了。” 真的是好久了呢,有兩年了。上次見面時自己還住在醫院裡,整個人腫得像個高粱面饅頭,憔悴又淒慘。沒有人來看自己—除了單位領導例行公事的探望,她就好像被這個世界遺棄。

然而,卻只有他,千里迢迢趕到她身邊,做她的護工,給她擦身、給她換衣服……就連隔壁床的阿姨都說:“姑娘,你愛人對你可真好。” 愛人?那時,她內心只剩了苦笑。 可是,她還是離開了。在某個清晨,她用梁煒菘給自己的一大筆錢結清了住院費,給南楊買了回上海的飛機票,然後離開。 她給他留下一張紙條:南楊,這些年謝謝你,我走了,永遠不要找我。 可是,他居然還是找到了這裡? ! 在她想要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的時候,他居然還是找到了這裡! 桑離的視線有些模糊,似乎有淚水就要湧出來。可是南楊先她一步阻住了她的哭泣,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把桑離攬進懷裡,緊緊地抱住。 他恨恨地在她耳邊說:“你這個孩子,你有本事就再跑遠點,跑得讓我們找不到啊……”

桑離的淚終於一滴滴落下來,落在南楊的衣服上,她的聲音有些發抖:“哥,對不起……” 南楊鬆一鬆自己的胳膊,低頭看著桑離,看見她的睫毛上有濕濕的霧,聲音也不由自主有些哽咽:“小離……你瘦了,你怎麼就不能對自己好一點?” 桑離咬咬唇,低下頭:“對不起,哥,對不起……” 南楊長長地嘆口氣,過了好一陣子才苦笑著說:“小離,怎麼聽上去咱們是在演瓊瑤戲?” 桑離終於被逗笑:“哥,你知道我從來不看言情小說。” 桑離說的是實話:從小到大,桑離的生活裡只需要有大堆的音樂書籍就可以了,別的書,她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看。 南楊嘆口氣,鬆開桑離,隨她進屋,果然就看見沙發上散亂地擺放著幾本《三聯·愛樂》雜誌。其中一本被打開,翻開的那頁上有篇文章,名字叫《為愛而生的蝴蝶夫人》。

南楊坐在沙發上,突然間有些感慨萬千。 桑離從廚房裡端出沖洗乾淨的茶具,一一擺放到茶几上。 茶是明前龍井,顏色淺、葉片勻,沖泡出來的茶也是淡淡淺金色。南楊拿起來喝一口,看見桑離坐到他對面,也只一口口的喝茶,不說話。 “哥,我有很久沒見你了。”過很久,桑離才開口,她的眼神柔和,語調平靜。 南楊點點頭:“是啊,你溜得那麼快,一消失就是三年。若不是我托老同學查各地的暫住人口信息,恐怕到現在還找不到你。” 桑離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哥,畢業後你去哪裡了?” “我回省師大政法系當老師了,”他微微一笑,“我早說過的,就算錯過了所有的試講,總還有母校可以投奔。” 桑離有些內疚:“對不起,如果那年不是為了照顧我,你一定可以留上海,就是我害你錯過了試講機會才……”

“和你沒關係,小離,”南楊打斷她的話,“我很喜歡我的母校,母校也待我不薄,無論是職稱解決還是物質待遇都很好,幾乎沒有什么生活壓力,比留在上海要輕鬆很多。再說,那裡離家也近,若是發生什麼事,照顧起來也方便。” 桑離哽一下才說:“哥,其實我一直很想跟你聯繫,只是沒勇氣。” 南楊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的眼睛,這麼多年過去,她還是那麼漂亮,目光澄澈。 她說:“哥,我很想你,真的,我能忍心離開你,卻無法忍心不想你。三年了,我很努力才活下來,雖然還有點像是行屍走肉,可是至少,不知情的人看起來,會覺得我這個樣子還不錯。” 她微微嘆口氣:“寂寞的時候,孤獨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你。我才知道,這麼多年來,你真的已經是我的親哥哥,和血緣無關,卻永遠都會在我身邊。”

她看著他,輕輕說:“哥,謝謝你。” 南楊看著她的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有那麼一段時間,屋子裡只有音響裡擴散開來的歌聲:啊,人們叫我咪咪,其實我的名字是露琪婭。我的身世很簡單,一針針一線線繡出百花爭妍。生活平靜愉快,整天與玫瑰、百合作伴,花兒朵朵美麗嬌豔,用那無聲的語言,向我敘述愛情和明媚的春天,描繪那奇妙的仙境和夢幻。這詩情畫意多麼動人心弦,你可聽見…… 《波希米亞人》《蝴蝶夫人》《圖蘭朵》《魔笛》……這些著名唱段曾經是桑離的功課,也是桑離全部的快樂。 可南楊終於還是站起身來,找到遙控器按了停止鍵,音樂戛然而止,屋子裡靜得可怕。 他走到桑離身邊,輕輕蹲下。他仰頭,可以看見桑離眼睛裡若有若無的星光。他們靜靜看著彼此,早晨的陽光帶著金色光澤沿落地窗一路傾瀉而入,南楊終於還是伸出手,輕輕握住桑離的手。

她的手那麼涼,以前也是這樣,一年四季的涼。 所以,他送她的第一件禮物就是一個小巧的暖手爐,他還記得那時她的驚喜,快樂如太陽花。 可是,一轉眼,就快十年了! 過很久,他有些猶豫,又有些不忍地問她:“小離,你現在……還唱歌嗎?” 桑離任他握住她的手,笑了:“偶爾,還是會唱給自己聽。” 南楊的聲音有點低啞:“可是這樣太可惜了。小離,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天分的歌唱演員,你天生就應該站在舞台上唱歌。” “天生……”桑離還是笑,可那笑容詭異淒涼,“沒有什麼是天生的。南楊,我們想要的東西,都是要拿另外一件東西去換的。” 她頓一下,然後說:“南楊,我早就不是曾經的那個單純的小離了,你為什麼還要對我這麼好?”

南楊皺眉頭:“有這麼說自己的嗎?” 桑離看看他,低下頭不說話了。 空氣似乎有一點點地僵滯,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起,兩個人都好像鬆口氣一樣看向門口。 桑離走過去開門,門一打開就看見YOYO像只彩色花蝴蝶一樣撲進來:“桑離!” 小女孩清脆的聲音響起在早晨的屋子裡,有溫暖的情緒瞬間湧出來。桑離下意識地開始微笑:“你爸爸呢?” “爸爸!” YOYO扯著嗓子喊一聲,才看見馬煜無奈地跟進來,一邊走一邊嘆氣:“YOYO,阿姨還沒有邀請你進門呢。” 這個早晨頓時變得熱鬧起來。 YOYO進屋後一眼就看見南楊,很好奇:“你是誰?” 南楊納悶地看看桑離,又看看馬煜,發現馬煜也是一臉驚訝的表情。桑離站在一群人身後,表情淡然。

“介紹一下:馬煜,我的鄰居;YOYO,馬煜的女兒;南楊,我小時候的鄰居。”言簡意賅,多一點的修飾詞都沒有。 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哦”一聲,同時伸出手說:“你好。” 心裡不約而同都在想:原來都是鄰居啊…… 真是個詭異的巧合。 於是,去遊樂場的路上就變成了兩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的隊伍。而且隊列很奇特:YOYO拖著桑離的手走在前面,兩個男人聊天走在後面。 馬煜問南楊:“你們是青梅竹馬?” 南楊笑笑點頭:“算是吧,不過更準確地說她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是她的第一任保姆。” 他的音調輕鬆,馬煜便也笑了:“那她一定從小就很乖。” “你怎麼知道?”南楊驚奇地看看馬煜,“她從小就懶得動,除了唱歌,好像什麼事都吸引不了她。”

馬煜點點頭:“她現在也是這樣,我每次見她都是坐在咖啡店裡,聽歌、看雜誌、上網、曬太陽……她幾乎沒有戶外運動。” 南楊的眼神黯淡下去:“可能……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抬頭看見馬煜探究的眼神,便笑笑:“或許將來她會告訴你。” 馬煜輕輕嘆口氣:“她的故事似乎很多。” 南楊沉默一會,道:“那些事,或許不知道也不是壞事。如果你喜歡她,不如想辦法讓她把以前的事都忘掉。” 他看著遠處遊樂園的大門,目光和記憶似乎都飛到遠處:“小離從小就不是幸福的小孩,可她從小就是個好孩子。” 他回過頭,注視著馬煜的眼睛:“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就要讓她相信,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幸福的。並且,也有屬於她的幸福。” 他頓一下,輕輕嘆口氣:“我以為我可以做到,可是,好像很難。” 馬煜看看遠處和YOYO邊走邊笑的桑離,沒有回答。 他只是在想:究竟什麼才是桑離想要的幸福? 到了碼頭,YOYO蹦蹦跳跳地上了探險船,桑離遲疑一下,微微撩撩裙擺,似乎在猶豫什麼。馬煜有些納悶地看著她,只見南楊伸出手抓住桑離的胳膊:“右腳,踩這裡。” 他指指船沿處一塊平坦的地方,桑離抓緊他的胳膊,借他的力跳上來。南楊表情平常地拉她坐到身邊,又順手拂一下她的裙擺,讓褶皺順開,輕輕垂下來。 桑離低著頭,什麼都沒說,可是馬煜回頭看著這一切,心裡有些空洞的辛酸感。 他幾乎可以確定,在這個女子身上曾經發生過太多故事,而自己錯過了,便永遠與她的生活存在隔膜。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叫做“妒嫉”—和南楊的談話似乎已經擺明了立場,他們都願意對她好,端看她願意不願意接受。不過聽南楊的意思,她似乎也不會接受任何人在感情上的任何饋贈。 這樣想著的時候小船開動,漸漸快了一點,風吹過來,拂在人臉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馬煜扭頭,看見桑離表情安靜地看著兩岸,岸上花朵盛開,黃的、紫的、粉紅的,連成蔚為壯觀的一片。 YOYO很開心地指著不遠處的溶洞問:“我們要到那裡面去嗎?” 馬煜摸摸女兒的腦袋:“是啊。” YOYO回頭問桑離:“裡面會不會有妖怪?裡的山洞都有妖怪的。” 桑離笑了:“YOYO見過妖怪嗎?” YOYO搖搖頭。 桑離握住YOYO嫩嫩的小手,微笑:“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妖怪的,妖怪都是人變的。只要YOYO做好孩子,就不會變妖怪,不會嚇到別人。” “那別人不做好孩子,變成妖怪嚇到我怎麼辦?”YOYO觸類旁通的能力也很強。 桑離想了想,認真回答:“我們都是好孩子。” 馬煜笑起來,南楊也笑了,他不知道馬煜是不是也想起那首歌:《我們都是好孩子》。 這首歌開始流行的時候他失去了桑離的消息,可是直覺上他每次聽都會覺得這首歌說的就是他和桑離,或許也是向寧和桑離,更或者就是所有他們這群人的昨天。因為那時候,每個人都是好孩子,每個好孩子想要的幸福都很簡單。 那首歌的歌詞多麼好:推開窗看天邊白色的鳥,想起你薄荷味的笑。那時你在操場上奔跑,大聲喊我愛你你知不知道。那時我們什麼都不怕,看咖啡色夕陽又要落下,你說要一直愛一直好,就這樣永遠不分開。我們都是好孩子,異想天開的孩子,相信愛可以永遠啊。我們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懷念著傷害我們的,那時我們什麼都不怕…… 那時候,我們真的什麼都不怕;那時候,我們真的相信愛可以永遠啊。 那時候,開始愛,相信愛的時候—桑離十六歲。 那年九月開學,十六歲的桑離成為了省重點中學朝華中學的學生。開學後沒多久,桑離便收到向寧寄來的信,信封上用好看的手書方方正正地寫著:桑離同學(收)。 當時是下午課間,生活委員在喊著名字發信,那個白色的信封經過幾個同學的手傳遞過來的時候,桑離自己都感覺到有一小朵笑容已經綻開在自己嘴角,漸漸地,笑容越來越大,快樂逐漸擴散成熱氣球一樣,呼嘯著上升。桑離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看見裡面薄薄的三頁信紙,折成規規矩矩的三折,似乎隱約還散著墨香。 打開,向寧的字很有力道很好看,一張信紙上統共也寫不了幾個字,仔細看看更像是流水賬。開端這樣稱呼她:“小桑離……” “小”桑離? ! 桑離很不服氣:你才多大,怎麼總說我是小孩子? ! 再往下看,向寧的口吻都沒有發生變化:“最近還好嗎?功課緊張嗎?身體怎麼樣?這裡的九月依然很熱,讓人喘不過氣。揮汗如雨的時候我就很懷念海邊的涼爽空氣,偶爾還會想:小桑離在幹什麼呢?” “偶爾”? ! 為什麼不是“常常”?桑離摳字眼,心裡恨恨的,可是又分明很欣喜。 “我們寢室條件不錯,報到後我抓緊參觀了一下校園。學校不大,不過漂亮女生很多。開學第一天,亂花漸欲迷人眼。” 桑離瞪大眼:這是向寧?他也會看美女?他不一向都是目不斜視的模範生樣子?一邊想像他看女生的模樣,一邊忍不住抿了嘴笑。 “我們寢室八個人,來自天南海北。男生嘛,沒什麼隔閡,晚上開臥談會,主題除了吃的就是女生。老大是四川人,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很漂亮,得意的不得了。我排第二,這個數字真不地道,尤其是老三是東北人,每次叫我'二哥'的時候都笑出一臉褶子來……” 他就這樣絮絮地給她講大學裡的那些人與那些事,好玩的、好笑的,包括餐廳裡缺斤少兩的套餐、看寢室的管理員表情不變的臉、永遠喝得很快卻永遠沒人主動去拎的熱水……當然也有一系列迎新的活動,講座、舞會、社團納新…… 並不長的一封信裡,卻似乎盛著一個嶄新的世界。 桑離反复瞧著那薄薄的幾張紙,看了幾遍都還是不夠。晚上睡覺的時候悄悄把信紙壓在枕頭下,入夢的過程中反复都是他的微笑、他的歌聲、他溫暖的懷抱。 桑離不知道,這是不是班裡的女生們動不動就會提及的“愛情”。從小到大,關於愛情的印象就是電影裡的生離死別,好像那樣的刻骨銘心才算得上是愛情一樣。雖然身邊也有不少同學動輒形影不離,可是那不是她想像中的愛情。 她偶爾也會很迷惑:自己對向寧的想念,又算不算是愛情的一種? 桑離小心翼翼看這封信的時候,隔著兩道簾子,田淼只能看見一個擎著幾張紙的人形剪影。她當然沒有猜到那是向寧的信,可是這個時候,她也是突然想到了這個人:在外國語大學這樣天之驕子云集的地方,用周遭人們所聽不懂的語言,驕傲而流暢地討論另一個國度裡的典故或者風光。可以有機會走出國門,到歐洲廣袤的田野上,看波瀾壯闊的花海、歷經風霜的古堡、細水長流的小溪……那是多麼豐富的一種生命形式啊! 想想吧,當你得意地傾聽著周圍那些對國人而言完全陌生的語言,並深知其中蘊意的時候,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了解—這樣的“只有”是多麼巨大的成就感,是多麼巨大的榮耀! 田淼暗暗咬緊牙關,在四下的寂靜中發誓:我一定要考外國語大學,沿著向寧走過的道路,一直走到他的身邊去! 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秘密—只能放在心底,甚至不能晾曬在日記本上或其他任何有可能被人窺探到的角落。 漆黑的夜裡,兩個女孩子就這樣懷著不同的秘密,想念著同一個人。 幾乎也是意料之中—那年寒假,向寧把大段時間都放到了姥姥家。郭蘊華很奇怪,問兒子:“你怎麼不在咱家老老實實待著?” 向寧的回答也很合理:“媽你不是忙著輔導學生考專業課嗎?我不在家也沒人給你添亂。再說我高中是在那邊讀的,這邊朋友不多,去姥姥家還能看看老同學。” 郭蘊華想想,也對,便點頭同意。末了,還囑咐兒子:“如果看見南楊別忘了替我帶個好兒,那年你車禍,人家還專門來看你。” 向寧第一反應就是想到了和南楊同院的桑離,高興得跟什麼似的,順水推舟往下問:“媽,你還記得南楊的妹妹嗎?” 郭蘊華點點頭:“你跟我說過的,是想學唱歌的那個小女孩嗎?” 向寧拉著母親的手說情:“她今年高一,過兩年想考你們學校,媽你能給她輔導一下嗎?” 郭蘊華看看兒子,很好奇:“你連人家南楊家的鄰居都要管?” “為兄弟兩肋插刀!”向寧挺直腰拍自己的胸脯。看在母親眼裡,那副瞪眼睛的樣子就像小時候一樣可愛。 郭蘊華看看已經比自己高出好多的兒子,欣慰地笑笑:“好吧,我年三十下午到你姥姥家,你爸也過去,咱們一起過年。到年初二或者初三的時候讓小姑娘來家裡,我看看,如果是這塊材料就好好雕琢一下。” 聽到母親這句話,向寧鬆一大口氣。他知道母親是極敬業的一個人,她答應了的,就一定會很認真地做到。他開始無比強烈地期待看見桑離的那一刻,為此,他起碼設計了七八種出場方式,無一不是從天而降的驚喜型亮相。離開省城去姥姥家的前一晚,他躺在床上想著桑離清澈的眼睛,再想想桑離考上大學後就可以告訴她自己是多麼喜歡她,終於微笑著沉入夢鄉。 向寧在過小年那天回到了姥姥家,姥姥看見最疼愛的外孫子來了,高興得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好。向寧也任由姥姥一個人在家激動萬分地列菜譜,他藉口去看同學,便回到了母校。下午五點十分,天色已經暗下來,高中部的學生卻還沒有下課。向寧坐在教學樓下面的國旗旗台上等桑離,心裡有點忐忑,害怕過會兒桑離從樓裡出來的時候會看不到他。 可是他明顯多慮了,因為半小時後下課,蜂擁而出的學生們走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會好奇地看他一眼:雖然才畢業不過半年,可是單就那一身便裝、一點灑脫隨意的氣質,已經在一片紫色校服的海洋中無比顯眼! 於是,桑離出樓門口的一剎那,就看見了他。 桑離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再看看,難道真的是向寧? 桑離的一顆心,險些跳出自己的喉嚨口。 她呆呆地隨著人群往前走,看見向寧衝這邊揮揮手,然後微笑著往自己的方向走過來,穿越人群,一直、一直走到她面前。眾目睽睽下,他彎腰看著她的眼睛,微笑:“小離,怎麼,不認識了?” 桑離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快要衝出口來的尖叫,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她激動地看著他:“向寧哥哥—” 向寧笑了。他揉揉桑離的頭,隨她往回家的路上走。桑離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問向寧:“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向寧伸手摸摸桑離的鼻子:“今天下午。” 桑離很高興:“那你剛回來就來找我了嗎?” 向寧好笑地看看小女孩的表情,點點頭,桑離越發高興了,步子都有些一蹦一跳起來。 寒冷冬日里,向寧看著桑離一邊興高采烈地給自己講高中生活,一邊晃著馬尾辮在馬路牙子上伸直雙手練平衡。她一邊笑著說話一邊搖搖晃晃的往前走,向寧跟過去,拉住她的一隻手,她便更加開心地在窄窄的邊緣上走起來。 只是當握住她的手的瞬間,向寧皺皺眉頭,再捏一捏她的校服問:“小離,你穿這點衣服冷不冷?” 桑離無所謂地答他:“我不知道今天會降溫。” 她笑笑,臉上滿不在乎:“我房間裡有三八線,衣櫃剛好在田淼那半邊,我的厚衣服都在裡面,田淼不許我到她那邊去,所以冷著就冷著吧。” 向寧腳步一頓,扭頭看看桑離,終於站住了。夜幕裡微弱的路燈燈光下,他一伸手,便把桑離攬進懷裡。灼熱的氣息頃刻間包圍了小女孩,桑離抬起頭,可以看見向寧的下巴、喉結,還有他側著頭看著她的眼睛。這個懷抱是那麼的溫暖,也是那麼令她想念,她真想不回家了,就這樣和他擁抱一輩子,哪怕化成一塊石頭,也好。 桑離一邊這樣想一邊臉紅了。她埋下頭,隱約聽見向寧的聲音迴盪在她耳邊,似乎是說:小離,等你考上大學,就可以解脫了,我們都解脫了。 她不明白什麼意思,可是又似乎隱約明白一點什麼。這感覺太飄渺,她抓不住,便只能把頭更深地埋進他懷裡,貪戀著哪怕一點點溫暖的時光。 也是那年冬天,桑離第一次見到郭蘊華。 年前,向寧帶桑離回姥姥家,當時並沒有想到聲名顯赫的女高音歌唱家會坐在客廳裡包餃子,看見她進門,郭蘊華像招呼熟人那樣招呼她:“桑離嗎?過來坐!” 桑離愣愣地站在門口,看眼前端莊美麗的女人一邊包餃子一邊沖她微笑,然後沖正在她身後關門的向寧喊一聲:“向寧,帶桑離進來坐啊。” 她朝桑離微笑:“晚上留在這裡吃餃子吧,蝦仁的。我下午剛買的蝦,都是活的呢!” 她的笑容那麼溫和,在客廳暖色調燈光的映襯下,莫名就讓桑離的鼻子一酸,幾乎情不自禁就想叫她一聲“媽媽”。 媽媽—若你還在,每年過年也是要包餃子的吧?那樣,我是不是就可以坐在你身邊,陪你包餃子,和你聊天,說點母女間才能聊的小話題與小心事? 若是你還在,你會給我買新衣服,會為我參加家長會,會在生氣的時候打我罵我,可是在我取得榮譽的時候高興地笑出眼淚來……這些,都會吧? 桑離眼眶一紅,忍不住低下頭。客廳裡燈光並不明亮,沒有人看出她的心酸,反倒是向寧攬過她的肩膀走進去,拉她坐到郭蘊華對面,對她說:“別緊張呀小離,我媽又不是妖怪。” 一邊說一邊衝母親笑:“是吧,郭教授?” 郭蘊華手上都是麵粉,笑著往調皮的兒子臉上抹一道,然後歉意地對桑離說:“對不起啊桑離,第一次見你也沒拾掇乾淨點,反倒亂七八糟的。” 她一邊包餃子,一邊指揮向寧給桑離拿各種小零食,然後問桑離:“想學唱歌嗎?” 桑離點點頭。 郭蘊華正色道:“可是,學唱歌是很苦的一件事。” 桑離再點點頭:“我知道,我不怕!” 郭蘊華輕聲嘆氣:“其實唱歌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喜歡唱歌的人那麼多,能唱出名氣來的有幾個?絕大多數人還不是一輩子默默無聞。如果唱歌是為了出人頭地,那我就得勸你還是放棄算了。” 桑離低下頭:“我覺得唱歌很快樂,我喜歡唱歌!” 她抬起頭,神情嚴肅:“再苦我都不怕,因為我喜歡。我決定要學,就一定會學好。” 郭蘊華看看桑離,神情有些動容。良久,才微笑著說:“好,我們一起努力!” 晚飯後,向寧送桑離回家。 因為是過年,四下里鞭炮聲連成片,走在路上,偶爾有調皮的小孩子往馬路中間扔“摔鞭”,清脆的響聲把桑離嚇一跳。 自小就害怕鞭炮的她下意識地往向寧身邊縮一縮,向寧牽緊她的手,微微笑:“小離,你膽子這麼小啊?” 話音未落,桑離眼尖地看見前方幾個男孩子正準備點燃一串掛在樹上的鞭炮,她“啊”地一聲尖叫著躲到向寧身後。向寧一愣,前方的鞭炮已經“噼哩啪啦”地炸開了花,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另外幾個人也點燃了手中的鞭炮,四周頓時充滿了濃郁的硫磺氣息。 向寧迴轉身,看見桑離正低頭、閉眼,兩手緊緊摀住耳朵,好像很害怕的樣子。向寧笑著伸出手摀在桑離的兩隻手上,桑離手一暖,睜開眼看向寧,恰好看見他身後的夜空中徐徐綻開絢爛的煙火:明亮的紫色花朵在空中爆開,進而變成點點銀色繁星,閃爍著墜落,那樣美好的一瞬,桑離愣愣地看著,險些忘了呼吸。 那一刻,天地間只餘煙火的光芒,閃爍著映照在桑離臉上。漂亮的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眼神裡流光溢彩,向寧就這樣看著,一直看到心裡去。 也是那一刻,昏黃的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鞭炮的脆響屏蔽了周圍一切的聲音,冬天的寒風吹不破少年灼灼燃燒的愛與疼惜,他低頭,輕輕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頃刻間,便有血液“轟”地一聲衝上桑離的頭!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瞪大眼,牙關緊閉,全身開始哆嗦。她的腿發軟,想要倒下去,可是向寧的手臂緊緊扶住她的腰。她身體後傾,幅度越來越大,可是眼前的男孩子稍稍使力,就把她從搖搖欲墜中拉回來。那一刻,桑離的意識已經模糊,可是卻又明白地知道心底里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是向寧那個神一樣的塑像嗎?還是長久以來“哥哥”的外殼? 然而,她也那麼清楚地感受到:心底里奔湧而出的情緒,帶著些激動,帶著些委屈,帶著些感激,帶著些親暱,馬不停蹄,呼嘯而來。她的全身都在哆嗦,可是向寧一手扶住她,一手輕輕覆上她的眼。世界暗下來的剎那,她的耳朵裡只有自己的心跳聲。 他的唇,那樣柔軟的,帶著男孩子特有的微涼青澀的氣息,連同硬硬的胡茬一起,刺進她的生命裡…… 那晚,桑離失眠了。 她一個人躲在漆黑的夜裡,躲在碎花簾子後面,能聽見田淼均勻的呼吸聲,可是她瞪大眼,卻怎麼也睡不著。 漆黑的夜裡,她一閉眼就會想起向寧的唇,輕而軟的觸感,她從來不知道,男孩子的呼吸會有淺淺青草的味道,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比煙火還要絢爛的光芒,他的手,緊緊托住她的腰,卻也有輕微的顫抖。 她在黑夜裡翻個身,把自己的臉深深埋進枕頭里。她把手伸進枕頭下面,還能摸到脆脆的幾張紙,那是向寧寫給自己的信。 桑離的心臟還在“撲通撲通”地跳,她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該說給誰聽。她形容不太清楚此時此刻的心情,或許是有點激動,或許是有點害怕,或許是…… 真是一言難盡。 向寧他是什麼意思? 如果不喜歡,是不是不會親吻?如果親吻了,是不是就代表喜歡? 他喜歡自己嗎?如果喜歡,為什麼從來沒有說過? 如果不喜歡,為什麼要親吻自己? 桑離想不明白,只好洩憤一樣狠狠揪一下自己的頭髮,再狠狠翻個身,身下的床板發出“吱嘎”的響聲。 “討厭!還睡不睡了?!”簾子外突然想起田淼的喝斥聲,桑離這才想起屋子裡並不是只有自己。 “精神病嗎?”田淼也重重地翻個身,嘟囔著睡去,桑離歪歪頭,看看簾外屬於田淼的方向,有點失神。 上高中後,田淼也面臨中考,其實兩人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桑離每天晚上九點半下晚自習,通常會再學習一會兒才回家,到家時已經十點半,匆匆洗漱,睡覺,第二天早晨五點半起床,去學校晨讀……她的一日三餐都不在家吃,每天在家的時間也不過就是七小時的睡覺時間。 在所有人眼裡,桑離是早出晚歸的乖學生,每天早晨第一個到校,晚上最後一個給班級鎖門,這樣的勤奮足以讓她的成績就算下滑都不至於被老師批評。而且,家長會上,老師偶爾還會誇她笨鳥先飛。 卻沒有人知道,她這樣做,不過只是為了盡量減少和田淼碰面的時間。 捎帶著,就連常青和桑悅誠,都已經很久沒有和桑離說過話了。 桑離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反正她早就把自己當成這個家裡的局外人。 桑悅誠從桑離小的時候就不怎麼和她說話,現在更沒有什麼好說的;常青給人家做後媽,對別人的女兒打不得、罵不得,自然有她的難處;田淼對桑離的敵視已經達到了就算見面也把她當空氣的地步,偶爾的說話一般就是吵架的前奏,所以她不開口比開口好多了…… 桑離在漆黑的夜裡回想著向寧家的溫馨,那麼羨慕。 那樣,才是“家”吧? 自己也很想有那樣一個家呢。如果向寧的媽媽是自己的媽媽就好了,可是向寧的媽媽會變成自己的媽媽嗎?那就得兩個人結婚,生活在一起才可以吧?啊……結婚……老天,這是多麼遙遠的事情……誰說向寧就願意和你結婚?真不要臉…… 桑離捂著臉在黑暗中傻乎乎地笑,心裡想,向寧你喜歡我是不是?我也很喜歡你呢,可是我怎麼從來都沒聽你說你喜歡我呢,那你到底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呢…… 夜已經很深了,可是桑離還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不知道其實向寧在那天晚上也失眠了,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過去,卻又很早醒過來。他其實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忍了那麼久,怎麼就沒忍住呢?桑離還是一個小女孩,自己這樣,會不會給她帶來困擾?會不會影響她的學習以及前途? 那時,他們都不知道納蘭性德早就描述過:月落城烏啼未了,起來翻為無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紅闌繞,此情待共誰人曉…… 說的是暗戀,可是那份忐忑揣度、輾轉猶豫的小心思,卻也不過就是他們這樣。 說到底,誰都年輕過。 年輕的時候,那些純潔真摯的感情,是多麼寶貴的珍藏。而那樣美好的滋味,隨著彼此一天天的長大,這輩子,也是絕無僅有的。 不過,令向寧意外的是郭蘊華在教桑離這件事情上所表現出來的熱情完全出乎向寧的意料。 暑假前,向寧往家裡打電話,輾轉又提到暑假給桑離上課的事。 郭蘊華想了想,直接建議:“要不就讓她住咱家吧,一個小姑娘家的在這邊連個親戚也沒有,自己住旅館的話太不安全了。” 向寧張大嘴沒說話,似乎並不敢相信母親居然可以如此開明。 郭蘊華聽出兒子的懷疑,便笑:“怎麼了,我又不是老虎,還能把你的小妹妹吃了?” 向寧急忙否認:“哪能啊,我知道我媽心眼最好了,可是媽你就真的那麼喜歡她?”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提出疑問。 郭蘊華笑笑,還沒忘打趣自己的兒子:“那不是你引薦的人嗎,我不信別人還能不信我兒子?”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的,向寧有點毛骨悚然,心想難道老媽發現什麼了? 大約也是聽出向寧的心虛,郭蘊華咳嗽一聲,補充:“當然,桑離條件不錯,也是個好苗子。” 向寧乾笑兩聲,郭蘊華終於決定不再逗向寧,而是一本正經地解釋:“我是說真的,桑離的條件確實很好。聲音好、樂感好、模樣好,簡直就是為唱歌而生。而且,單看那雙眼睛就知道是個好孩子。這些年,我接觸的學生太多了,有很多年紀不大,心眼卻不少,稍微接觸就能知道是想要的東西太多。別看你媽不像你爸那樣在官場裡混,可這來來往往的人—勢利的、自私的、功利的、虛榮的……你說我什麼樣的沒見過?藝術學院本來就比普通大學更像小社會,桑離那麼乾淨的眼神,我也只能從來投考的高中生眼睛裡看到。只可惜,到真正考進來之後,起碼有一半好孩子的眼睛裡也遲早要摻雜上別的東西。” 她頓了頓,補充:“向寧啊,我只希望,桑離這個女孩子,能始終如一。” 這份寄託太沉重,向寧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很久,才囁嚅著:“媽,謝謝你,我都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沒想到我能樂見其成?”郭蘊華在電話那邊笑:“我自己的兒子我相信,我兒子的眼光我也相信,好歹也有點遺傳嘛……” 向寧終於也笑出聲,那笑聲裡,滿含著暖融融的感激。 相比於郭蘊華的開通而言,向寧遇到的最大阻礙實際上是桑悅誠—那年夏天,向寧費了好大口舌,才說服桑悅誠,把桑離帶到省城學聲樂。 當時向寧的解釋是:藝術學院有很多畢業生畢業後就是去當老師了,而且藝術學院還有碩士學位授予點,如果學得好,將來可以考研,留在大學里當老師…… 看上去好像很一帆風順、一本正經的這番未來前景顯然打動了桑悅誠。儘管他對藝術院校實在沒有什麼好印象,可還是看在“大學教師”這個高雅職業的面子上,在反复思考後批准了桑離隨向寧回省城,利用暑假進行學習。為了確保向寧身份的真實性,他還專門讓南楊往向寧家打了電話,與郭蘊華進行了直接對話。 當時向寧背地裡對南楊發牢騷:“估計在桑離她爸眼裡,也就你還算是個良民。” 南楊笑得很得意:“知道我為什麼學法律不?我天生就長了一張正義的臉。” 不過向寧是很挫敗的。自己從小到大都是所有人眼裡的好孩子,也挺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啊,怎麼到了桑離她爸眼裡自己就那麼不像好人呢? 看桑悅誠陰著臉質問向寧姓名、年齡、民族、家庭住址的那個樣子,活脫脫把他當成了人販子。 不過好在,人販子終於無罪釋放。 七月中旬,桑離獲准隨向寧去省城,當晚住進向寧家。在此之前,郭蘊華已經將客房收拾得乾乾淨淨,換了白底淺紫色碎花的床單,溫馨宜人。 所以,當桑離下了火車一路隨向寧乘出租車進了藝術學院大門,再拐三個彎進入教師寢室區並終於進了向寧家門之後,撲面而來的,就是比自己家還要溫暖的“家”的氣息。 那種美好,直抵內心。 在郭蘊華眼裡,桑離是塊璞玉,只欠雕琢。 這個評價很高,郭蘊華也只對向浩然說過。向浩然不懂音樂,但他對妻子的眼光有足夠的信心。他的工作很忙,家里基本上是顧不上的,所以他對妻子很歉疚,總是盡可能尊重她的想法與意見。見她喜歡桑離,再想想桑離還能朝夕陪伴她,讓她不孤獨,便應允了郭蘊華的提議,讓桑離住在自己家。 他也不是沒有看出來兒子對桑離的好感,不過也只是抽時間和向寧進行了一場並不怎麼正式的談話。那次還是因為他回家休週末,向寧提議去游泳,游完泳休息的時候,他似無意地問向寧:“桑離是南楊的妹妹?” 向寧答:“鄰居。” “噢,”向浩然點點頭:“她打算考藝術學院?” “是。” 向浩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過一會才說:“小姑娘還小啊!” 向寧看看父親,沒有回答。 然而向浩然想,兒子應該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 那晚,向浩然睡覺前問郭蘊華:“依你看,憑桑離的天賦,將來可以走多遠?” 郭蘊華想了想,答:“不好說,不過天賦極佳。” “哦,將來會走出去?”向浩然問。 郭蘊華笑了:“真是難得,我從來沒見你這麼關心哪家的孩子,連你兒子考大學你都不管。” 向浩然有些歉疚地笑笑:“我只是發現,咱們儿子好像來真的了。” 郭蘊華更吃驚了:“以前從來沒見你關心你兒子的感情問題啊!” 向浩然如實答:“那是因為你兒子從來沒對哪個小姑娘這麼關心過。” 郭蘊華感慨道:“可不是嘛,你沒看白天,我給學生上課的時候,你兒子給桑離輔導文化課,門沒關嚴實,我從門口路過的時候偷偷看了一眼,就看見你兒子看桑離的那個目光,那叫一個情深意重!” 向浩然沉默一會,才說:“依我看,桑離只要能力具備,很可能要走得遠遠的。” “會嗎?”郭蘊華遲疑。 向浩然搖搖頭:“如果僅僅是為了考學而學藝術,這樣的人往往走不遠,因為他們要的無非是個學歷。可是如果照你說的,她是真的喜歡,那她應該會很努力,然後把握一切可能把握的機會,越走越遠。” 郭蘊華輕輕嘆口氣:“作為一個老師,誰不希望自己的學生出人頭地,最好能走向世界。可是要是為了向寧,我倒寧願她天資平平,畢業當個老師,過安穩的日子。” 向浩然道:“算了,別想了,遠不遠的咱說了也不算。咱們盡心教,剩下的就看他們自己的了。再說向寧也才大一,將來的事還都很難說呢。” 暗夜裡,郭蘊華沒有說話。 一個暑假轉眼便過去,桑離的專業學習進步很大,向寧的文化課輔導也絲毫沒有放鬆。或許是因為被父親提點過的緣故,向寧越發重視桑離的文化課學習,唯恐桑離因為文化課成績不夠而無法考進大學,因為那將對他們的未來造成更大的阻礙。於是他每天都寸步不離地陪著桑離學習,還給她補充不少課外的題目。 不過,向寧很喜歡輔導桑離做功課的另外一個原因卻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這個時候的桑離,安靜得像隻小兔子,十分可愛。 晚上,吃過晚飯後,郭蘊華在自己屋裡看書、聽音樂,向寧就在書房輔導桑離做功課。溫和的燈光下,他坐在她旁邊,只要一歪頭,就可以看見她皎潔的面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邊看著面前的輔導卷子一邊咬圓珠筆的末端。 她就那麼安靜地看著題目,嘴裡的牙齒卻一刻不閒地咬著筆,咬一下,再咬一下,眼卻連眨都不眨。看了一會兒,向寧都替她覺得累牙。 終於,在桑離再一次咬筆頭的時候,向寧忍無可忍,伸手把筆奪過來,說:“小離,你這是什麼習慣啊?這筆招你惹你了?” 桑離看看圓珠筆,再看看向寧,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哦,習慣了。” 向寧湊近了看看筆上的牙印,心有餘悸道:“好清楚的印子,桑離你屬什麼的?” 桑離翻個白眼:“反正不屬狗。” 向寧笑了,從桑離的角度看過去,向寧的笑容那麼溫暖,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著桑離發楞的表情,向寧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卻意外地看見回過神來的桑離臉紅了。向寧很納悶,問桑離:“你臉紅什麼?” 桑離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看輔導書,可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書上,她心跳得厲害,她都沒法告訴向寧,她想的是寒假裡漫天煙火的背景下,他的那個吻。 啊……好不知羞恥啊—桑離在心裡一個勁地罵自己,可是越罵心思就飛得越遠,她的臉就越紅。向寧看得莫名其妙,就湊近了摸她的額頭,納悶道:“不發燒啊。” 桑離猛地往後一撤,卻意外地撞進了剛剛站起身準備開空調的向寧懷裡。悶熱的八月,女孩子柔軟的身體撞上來的一剎那,向寧也愣住了,然後莫名就有些臉紅。 他低頭,下意識地抱住眼前這個已經臉紅到脖子根的女孩子,稍稍用一下力氣,眼前的女孩子就低著頭被扳過身來。轉過身來的時候,她的一隻手還撐在他胸前,目光閃躲,帶一些緊張的僵硬。 向寧心裡一動,收緊一下手臂,桑離便微微哆嗦著伏在他胸口。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軟軟的、輕輕的,在他頸邊的位置起伏。向寧的手臂漸漸收緊,漸漸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 這樣想著的時候,桑離也抬起手臂,摟住他的腰。她從他懷裡仰起頭,亮亮的眸子映入向寧眼睛裡,向寧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裡在打鼓:上次吻她是情不自禁,卻害他把本來想掩蓋到兩年後的心思昭告於她面前,同一種錯誤不可以犯兩次吧,會影響她的學習的…… 可是,還沒等他想完,懷裡的女孩子已經墊起腳,飛快地啄上他的臉頰。向寧一僵,驀然間就有熱氣沖上頭頂,他低頭緊緊箍住眼前的小女孩,這一刻,他只想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就像那個夜晚,寒冷冬日里的剎那,炙熱的情感竄過四肢百骸,猶如火山熔岩一般,噴薄而出! 他的手緊緊圍在女孩子的腰際,他甚至能感覺到純棉的裙子下面桑離皮膚的溫度。她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著,可是,究竟是桑離在顫抖,還是他自己在顫抖,他也不知道。 他覺得自己快要炸開了,有些慌亂,有些緊張,有些期待,有些好奇。他緊緊盯著眼前女孩子流光溢彩的眸子,深深看進去,只想低下頭,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然而,就在他低頭準備吻上桑離的剎那,他看見女孩子飛快地從他懷裡抬起頭,囁嚅著叫他:“向寧哥哥……” “啪啦”一聲,滿腔的勇氣就碎了一地! 向寧—哥哥? 熱情與衝動如潮水般退去,向寧苦笑著微微鬆開手,看看桑離,過了好久才曉得問:“什麼?” 她卻還趴在他胸前,不敢看他,只是用一隻手環住他的腰,一隻手捲著他的T恤衫領子,聲如蚊蠅:“你喜歡我嗎?” 話音剛落,臉就變成漲紅的一片。 向寧好笑地看看桑離,看得她的臉越發紅了。他終於嘆口氣,再次收緊手臂,緊緊把桑離擁在懷裡。他輕輕吻上女孩子的額頭、眼角、臉頰、唇邊……他在她耳邊回答:“喜歡,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喜歡。” 桑離覺得自己的眼眶開始變得濕潤,然後聽見向寧說:“小離,你一定要考上大學,再辛苦也要全力以赴。等你考上大學,就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桑離覺得自己快哭了,便緊緊咬住嘴唇,狠狠地點了點頭。 這就是那個年代的愛情—愛,並且想念,然而卻還是放在手心裡小心翼翼。彼時的桑離還小,對她來說,愛情本身不過是懵懂的碎片,只和惦念與靠近有關。當這個人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範圍內,並且擁抱著自己的時候,她就已無比滿足—十六歲,她也只知道這些。 所以,她當然不會知道,眼前這個少年,他那短促有力的心跳伴隨著怎樣沸騰的血液,在那青春勃發的身體裡,有怎樣咆哮的熱情,需要被強大的意念克制。 盛夏的夜晚,空氣中瀰漫著潮熱的氣息。他們就這樣彼此擁抱,用輕輕的、落在眉角或額際的吻來銘記一些青澀真摯的誓言。 這樣的愛無關慾望—儘管你明明知道,慾望這東西,從來都是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 所以,那時候的愛情,比後來我們所能想像到的,還要純粹、美好得多。 也是從那以後,只要逢假期,桑離便住在了郭蘊華家,日以繼夜地學專業,再見縫插針地補習文化課。又因為郭蘊華平日里也在輔導其他學生的緣故,所以家裡總是因為各式各樣學生的來來往往而變得兵荒馬亂。桑離閒暇的時候會主動幫郭蘊華做飯或者整理房間,郭蘊華也就越發喜歡這個機靈、懂事的女孩子。 時間長了,桑離還真有些恍惚,覺得這裡似乎就是自己家。而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個小院子,是爸爸的,是常青的,是田淼的,卻不是她自己的。 這樣恍惚的次數多了,某一天,她終於明白,原來,讓自己如此努力想要考出去的原因居然是:她要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回去! 她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可是,這又是一個多麼清晰而又不容忽視的事實:她必須要很努力,要考上大學,要做到最好,要成為鳳毛麟角的那一個。只有這樣,她才可以在音樂的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好。也只有到那個時候,她才可以遠離那個對自己而言毫無眷戀可言,也壓根沒有溫暖所繫的家。到那時候,她只要靠自己,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就這樣,十八歲,當很多同齡的女孩子還躊躇著,不知道將來要學什麼、要走怎樣的路的時候,桑離已經確定了需要自己為之奮鬥一生的目標。她把這個目標看得那麼重,重到成了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她不給自己妥協的藉口,不給自己任何失敗的餘地,背水一戰,她只有這一條路,不勝不歸! 帶著這樣的信念,轉年三月,桑離完成了在藝術學院的專業考試,回校攻讀文化課。 一個月後,《專業合格通知書》寄到,桑離以優異的成績獲得當年聲樂專業第一名,並取得了高考加三十分的資格。 再過三個月,桑離走上高考考場,這一次,她更是以超過錄取分數線四十五分的成績順利拿到《錄取通知書》。 同年,南楊本科畢業,考取華東政法大學,攻讀民商法方向的法學碩士。 青春那麼好,一切不是終點,而是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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