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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離園,舊夢

縱使相逢若別離 叶萱 18064 2018-03-16
週末的時候,桑離出門採購,在超市停車場裡等車位時,莫名其妙的就犯了懷舊的老毛病。 真是很奇怪,事情過去那麼久,她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想起田淼。居然,還想起她們吵架、她們廝打、她們躲在各自的簾子後面悄悄地成長。 現在想來,沒有像電影裡那樣鬧得大打出手,直到把一個送上天堂,把一個送進監獄,已經是她和田淼的造化了。 想到這裡時,她嘆了口氣,再一抬頭,卻看見了馬煜。 或許是因為櫻花林裡一遇,桑離和馬煜說了幾句話的緣故,從那以後馬煜每見到桑離都會微微揚一下手,笑容並不濃重卻舒適熨帖。隔著落地玻璃窗,桑離總是輕輕點頭,笑容很禮貌,並不疏遠也不見得多親近。事實上她也一直以為自己在那個櫻花散落的午後有點大腦缺氧—她這樣的人,習慣了不去相信任何人,怎麼會把自己的私事說給陌生人聽?

不過,似乎只要認識了,“偶遇”的陌生,就漸漸變成“經常”的熟稔。 “居然在這兒也能遇見。”馬煜待她停好車,微笑著打招呼,“早知道是同路,不如坐我的車,省事又省油。” 桑離也淡淡地笑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馬煜微微愣一下,跟上她的腳步上樓,笑著問她:“你都是這麼防備別人的?” 桑離訝異地看他一眼:“為什麼這麼說?” 馬煜扭頭看一下桑離:“感覺吧……感覺有個殼擋在中間,總像隔著點什麼。” 桑離微微一笑:“馬先生,那你對誰都是這麼開誠佈公?” 馬煜怔一下,笑了:“對不起,失禮了。” 桑離搖搖頭,一邊挑揀手推車一邊說:“哪裡算失禮呢,只是這個世界上模糊而看不清楚的東西太多了。你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而我早就放棄了看的願望。”

馬煜接過桑離手裡的推車,與她並肩往前走,微笑:“你不像學聲樂的,反倒像學哲學的。” 桑離回報一個淺淡的笑容,又看一眼身邊裝束筆挺卻推著超市購物車的男人,轉移話題:“馬先生,你周末出門購物為什麼還穿得這麼一本正經?” “我本來要去公司,”馬煜解釋,“YOYO吵著說要吃小熊餅和'不二家'奶糖,我只好先來給她買。” 桑離略一遲疑,然後仰起頭,聲音輕輕的:“馬煜,其實你很幸福。” 馬煜一愣,他似乎在剎那間看穿了桑離寂靜表情背後的那些落寞,可是這些情緒倏忽間又不見了。 下一秒,他只聽見桑離略略顯得高興的聲音:“看,小熊餅,YOYO喜歡什麼口味?” 馬煜轉頭,看見身邊的桑離背對他蹲在貨架前,專注地研究面前口味繁多的餅乾,自言自語:“一定喜歡草莓的,巧克力味的比較傳統,噢!還有白奶油……”

馬煜盯著桑離長而卷的發,覺得此刻的氣氛頗多怪異:似乎很久之前就彼此認識,而這個女子,就該在自己身邊,微笑,拉琴,甚至挑一盒給女兒的小熊餅。 從超市出來,馬煜和桑離的車就一前一後往“櫻園綠景”開,桑離的車在後面,可以清楚看到馬煜車尾的奧迪標誌。桑離覺得奇怪:馬煜這樣的男人,是不是應該開寶馬更合適一些? 於是又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開寶馬的沈捷,這樣想的時候突然看見前方路口本來空白的廣告牌上橫空出世一幅碩大廣告,白色的背景上繪著水墨畫一樣的亭台樓閣,中間是一行廣告語:離園府邸,江南舊夢,再相逢。 “吱嘎”一聲,桑離一個急剎車,生生停在路中間。 不過頃刻間,桑離手腳冰涼,只是呆呆地坐在駕駛室裡,透過前擋玻璃,怔怔看著路口的廣告牌:古色古香的院落,江南園林的佈局,門楣上懸著藕色紗燈,在繁華都市裡鬧中取靜。

隱約,還可以記起沈捷說過的話:“小離,你還記得蘇州的'留園'嗎,和你的名字真襯啊!我想將來做個旅館,名字就叫'離園',縱然人生處處是別離,只要來了離園,總還是可以重逢。因為,別離本就是為了再相逢的……” 離園府邸,江南舊夢,再相逢…… 桑離心裡不斷響起這句話,摻雜著沈捷的聲音,那昔日多麼溫暖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嘈雜。 桑離終於趴在方向盤上,失聲痛哭。 她哭得那樣絕望,那樣上氣不接下氣。那是她自己的世界、她的舊夢,她顧不上馬路中間的擁堵,聽不見身邊此起彼伏的喇叭聲,更注意不到車主們火冒三丈的咒罵,她只是任淚水撲簌簌落下來,耳朵裡漲滿了那句“離園府邸,江南舊夢,再相逢”……

“篤篤篤”,駕駛室車窗被人叩響,桑離抬頭,看見馬煜焦急的面孔。 她似乎這才聽到周圍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如夢初醒。與此同時,馬煜打開車門,急促地問:“你怎麼了?” 桑離伸手抹把臉,強迫自己笑笑:“我沒事。” 馬煜的眉頭皺起來:“下車,坐旁邊去。” “什麼?”桑離有些迷糊。馬煜沒多等,一伸手把她拖下車,又把她塞進副駕駛的座位,這才上車,調座椅,重新上路。 他一邊駕輕就熟地做這些事,一邊擔憂地看她:“你哪裡不舒服?” 桑離早已回過神,微微低下頭:“沒有,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很難過!” 馬煜嘆口氣:“嚇我一跳,突然就听見後面有人急剎車,一看居然是你!你停哪兒不好,偏要停在路中間,害後面的車差點追尾。你是不是揀著交警不上班的時候測試大家的駕駛水平?我可告訴你啊,像你這樣的馬路殺手遍地都是,一個更比一個菜,開車上路,那簡直就是挑戰生命極限!”

他故意說得輕鬆,桑離忍不住笑出聲。似乎也是笑了才發現自大學畢業後,離開了顧小影,也離開了沈捷,自己有多久沒有這麼開心地笑出聲來了? 直到快要到家的時候,馬煜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桑離:“桑小姐,下個月我們公司計劃策劃一場以古典音樂為主題的酒吧藝術沙龍,我想請你參加,不知道是不是太冒昧?” 桑離猛地扭頭看馬煜。 馬煜有些不明所以,一邊開車一邊下意識地解釋:“我只是覺得你的歌聲真的很美,我知道你這樣的人是要站在歌劇院的舞台上的,可是這種古典音樂沙龍也是種探索,我們舉辦過類似的電影主題沙龍,也很成功的。這些酒吧都是文化氛圍很好、在城內很有名氣的高雅藝術酒吧,真的。” 桑離收回自己的目光,良久,才嘆口氣:“讓我考慮一下。”

馬煜點點頭,不再說話了。他其實並不知道,這些年來,桑離已經很久沒有考慮過別人的建議了。 因為對她而言,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是自己想要的,也沒有什麼是自己害怕失去的,所以,便沒有什麼是自己必須要去做的。 哀莫大於心死—許多時候,這句話並不單指愛情。 可是,所有的罪與罰,卻偏偏,都是從最初的愛情開始的。 第一次見到向寧那年,桑離十四歲。 那是一個課間,有人在教室門口喊:“桑離有人找。” 桑離急忙走出教室,才發現在門口找自己的是田淼。 桑離很驚訝,眼神也很戒備。相比之下田淼的眼神比較大膽、比較不屑,她兩手抄在衣兜里,下巴仰得高高地看桑離:“我媽今晚要帶我回姥姥家,你爸要值班,讓我把錢給你,晚上自己買飯吃。”

她伸出手,捏著五元鈔票的一角,神色倨傲得壓根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桑離緊緊盯著田淼看了幾眼,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帶著那些讓周圍人們所納悶的恨意。過了會兒,桑離終於還是伸出手準備接過紙幣,然而就在快要接到鈔票的一瞬間,田淼突然鬆了手,那張暗黃色的鈔票就那麼飄飄悠悠落在地上。 桑離愣一下,下意識地彎腰去揀,而面帶譏誚的田淼已經轉身往回走。她邁開的步子所帶起來的氣流甚至把落地的紙鈔吹起一些,然後向遠處更飄遠一點。於是,桑離的手終究還是沒有抓住那張紙幣,而是在距離紙幣不遠的地方抓了個空。 那一刻,桑離就保持著那個彎腰、伸手的姿態,眼睛的余光還能看見田淼的腳後跟,然而心裡有什麼東西再次塌陷,泛起濃重的塵埃。

那天,那一秒鐘的凝滯裡,桑離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乞丐,一個一無所有、無依無靠的乞丐。而田淼,有兩個媽媽、兩個爸爸的田淼,縱然不能和親生父親生活在一起,卻仍然像是一個施捨者。 桑離終於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盯著那張五元的紙幣,輕輕蹲下身,一動不動。 哪怕周圍有無數雙探詢的眼睛,哪怕周圍有無數人好奇的注視,她都已經不在乎。她只是那樣絕望而瑟縮地蹲在喧鬧的走廊上,既不怕打鬧的男生撞到自己,也不怕八卦的女生在背後討論自己和田淼的關係。她只能蹲在那裡,努力壓抑住內心那些別人所無法體會的痛楚,努力瞪大眼,盯著地板上那張在風裡飄飄欲飛的紙幣。 直到一雙手把那張紙幣拾起,探詢似地問她:“同學,你的錢掉了嗎?”

她從空洞得已經無法形容的悲傷中抬頭,直視眼前男生清澈好看的眼睛,而全然不知,那一刻她眼底的悲傷給了面前男生怎樣的震撼。 那是桑離和向寧的初相識,那天他說了八個字,而她只說了兩個字—謝謝。 又過幾天,南楊過生日,桑離接到通知時已經基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南楊直挺挺杵在桑離面前,半誘惑半威脅:“我不要生日禮物,不過你得跟我們一起去玩。” 桑離心裡有點感動,她能感覺到南楊是怕自己花錢—他也知道她壓根沒有錢。 “去哪裡?” “臥龍峽谷。” “那麼遠……”桑離遲疑,“那裡有什麼好玩的?” “去了就知道了唄。”南楊賣關子。 桑離看看南楊,還在猶豫:“週末還要練歌。” 南楊想了想,笑了:“我們隔壁班就有藝術生,乾脆我幫你找個老師吧,反正你也不能總是在少年宮唱啊,你都多大了,裝什麼小孩。” 桑離恨恨地捶了南楊一下,瞪一眼,終於答應:“那我跟我爸說去給你過生日了,你不要告訴他去哪裡,我怕他不讓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南楊點點頭,用看白痴一樣的眼神看一眼桑離:“廢話,讓你爸知道了不就等於讓我媽知道了?我找死啊我!” 不過後來桑離才發現,自己答應南楊到臥龍峽谷,才真的是找死。 因為直到站在了臥龍峽谷的入口處,桑離才驚恐地發現,風景如畫的臥龍峽谷中居然還有一處項目是“蹦極”!而壽星南楊恰恰是要用“重力加速度”的方式紀念自己成年? ! 桑離就這麼站在臥龍森林公園的售票處前,剛聽完他的計劃就恨不得拔腿逃跑。可是沒用,南楊緊緊抓住桑離的手腕,已經高興地衝遠處喊:“這邊,這邊!” 桑離瞇起眼,沿著陽光射來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幾個小黑點慢慢移動過來。近了,更近了……幾個男生的臉一點點清晰起來。 桑離仔細地辨認,發現走在中間的那個似乎很熟悉,忍不住“咦”了一聲,南楊聽見了,很好奇:“你認識?” 桑離沒有回答。 她只是繼續瞇著眼睛看著正從陽光裡走出來的高個子男生,直到看見他的眼睛裡也浮現出同樣的驚訝,然後又迅速收攏了這些驚訝,換上親切和暖的微笑。 南楊一個個給桑離介紹,介紹到高個子男生時還特別說:“他叫向寧,鋼琴九級。” 桑離翹起嘴角,聲音清亮地對他說:“你好!” 說話的時候,早晨的陽光照耀在她身上,好像透明的天使一樣。 那一瞬,向寧看得出了神。 他想:這個眉梢都帶著笑的女孩子,和那個眼睛中充滿絕望的女孩子,真的就是一個人? 通往蹦極台的一路上,向寧都沒想明白。 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居然在看見眼前小丫頭面對蹦極台的恐懼表情時,想都沒想就把桑離拉到自己身邊,拍著南楊的肩膀道:“你們上去吧,這孩子交給我。” 他說這話時,表情平靜,語氣真誠。 南楊猶豫一下:“那算了,我也不去了。” “去吧,你是壽星,別留遺憾,我陪她下去好了。”向寧拍拍南楊,再順勢看看河岸,“我們到岸邊等你們。” 南楊不放心,他開始有點後悔帶桑離來這麼驚心動魄的地方。可是桑離的反應很快給了她定心丸,因為她說:“哥,你去玩吧,我跟向寧哥哥下去。” 那聲“向寧哥哥”叫得糯糯的、甜甜的。女孩子晶亮的眼神和紅撲撲的臉蛋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南楊忍不住笑一下,再扭頭看向寧,卻只見他也在微笑著看桑離,表情柔和得如同他真是小桑離的哥哥一樣。 也是自那天之後,桑離和向寧似乎就變成了很熟的熟人,甚至熟到向寧常常會幫桑離買飯的地步。 那時候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個食堂買飯—並不是今天這樣寬敞明亮有桌椅的食堂,而是操場邊一排兩層獨立小樓上,位於一樓的一排窗戶,那裡是賣飯口。每天上午第四節課後很多學生會從樓上蜂擁而下,拿著自己的飯盒沖向賣飯口排隊。同為畢業班的高三和初三作為特殊照顧群體,教室都在各自教學樓的一樓,所以常常可以買到熱氣騰騰的飯菜,偶爾還有並不實惠但好歹屬於葷菜的“乾炸里脊”。 每次向寧買飯時,如果能買到里脊,總會記得給桑離也來一份:不過七八塊里脊,安靜地放在平時用來蒸包子的玉米葉子上,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然後,很帥的男生向寧,就會托著一張玉米葉,連同那上面的七八塊乾炸里脊,站在初中部教學樓樓下,坦然地等桑離出來拿。 漸漸地,很多女生都認識了初二(3)班的桑離,有時候看到她,還會偷偷指指點點。南楊也似乎看出點什麼,也問過向寧,可是向寧的回答聽上去義正詞嚴、胸懷坦蕩:你妹妹就是我妹妹,我疼我自己妹妹關別人甚麼事? ! 過會又補一句:你不是說她沒媽嗎?我就是覺得咱們得對她好點。 這句話真誠又感人,南楊也被打動了,看向寧的目光就更多了些看知己的味道。 其實,在那個時候,南楊的交友準則也是很簡單的—所有對桑離好的人,都是南楊的朋友;所有南楊的朋友,都要對桑離好。 這不是愛情,至少在那時候,在南楊心裡,這就是一種蘊蓄多年、簡單真摯卻又發自內心的在乎。 一種趨向於本能的在乎。 田淼對這一切冷眼旁觀。 十三歲的女孩子,其實並不是很清楚自己討厭桑離的原因,可是卻很確定自己討厭桑離這個事實。田淼的成績很好,好到從來沒有跌出過班級前三名、年級前十名,在班裡有很多可以咬耳朵說悄悄話的好朋友,很受老師的喜歡。可是莫名其妙,她就是在看見桑離的時候會格外兇、格外不像她自己。對此,常青、桑悅誠甚至很想居中調停的南楊都已經無能為力。 那時沒有人會想到,田淼第一個喜歡上的人會是向寧。 雖然向寧名氣夠大,可若是沒有那場意料之外的演出,田淼也不會對走在桑離身邊的男生有任何關注—她一向都不屑於桑離的任何東西,也包括朋友。 那是向寧畢業前夕,學校破天荒決定在“五四青年節”前夕舉辦一場文藝匯演。高三年級因為馬上要參加高考所以不需要出節目,其他年級各有指標,要求拿出各年級最好的節目參加演出。桑離所在的班毫無懸念地推選桑離表演女聲獨唱,田淼所在的班也毫無懸念地推選田淼表演鋼琴演奏—當時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兩個節目在大獲成功的同時,居然會被推薦參加當年的全市中小學生迎“七一”大型文藝演出! 而且,按照團市委的要求,每校只能報送一個節目。 所以,腦筋很活絡的團委書記就拍板了:桑離演唱、田淼伴奏,拿出一個真正有特點的節目來! 得知這個消息的那一剎那,本來都很高興、還有點暗中較勁的兩個人都呆若木雞,田淼甚至恨不得砸了鋼琴。 可是,她倆畢竟還都是很有集體榮譽感的學生,既然命令已下,那就是硬著頭皮也要上場。只不過在排練的那段時間裡,田淼常常在伴奏時故意刁難桑離,讓桑離練得支離破碎。 向寧路過琴房那天,看見的就是這幅情景—下午空蕩蕩的音樂教室裡,這對姐妹花一起練《小背簍》,桑離清澈的嗓音脆生生的,可是田淼起高了音,桑離不服輸,偏要唱下去,那嗓子都快破了。 向寧實在看不下去,就信步走進音樂教室,站在田淼身邊看了一會兒,然後坐到田淼身邊。 田淼瞪大眼看著向寧,他隨手在琴鍵上按幾下,微微笑著看田淼:“鋼琴彈得不錯。” 田淼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桑離冷眼旁觀,不說話,就那麼靜靜地看。 向寧抬起頭看看桑離,又看看田淼,點頭示意:“聽我彈。” 他低下頭,專注地開始彈起琴來,他的手指修長,那些音符一串串飄蕩在音樂教室裡的時候田淼甚至屏住了呼吸。 或許,就是在那一瞬間,不過十三歲的田淼第一次對桑離的朋友消除了敵意。 也是在那一刻,桑離知道了什麼叫做“行雲流水”。 雖然只是很簡單的伴奏曲目,雖然只是家喻戶曉的一首歌,可是從向寧手下彈出來的時候,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那天,向寧用這樣溫和的方式暫時化解了桑離與田淼之間的矛盾,至少從那天開始,田淼再也沒有在排練時為難過桑離。 不過桑離不知道,田淼之所以不再難為她,只是因為田淼喜歡一遍遍重複向寧的演奏而已—僅僅因為,向寧是這樣演奏的。 桑離只知道,向寧每一次的出現,都帶著拯救自己的意思。 深夜,桑離閉上眼,情不自禁想起向寧的笑容、向寧修長的手指、向寧手心的溫度,都會在黑暗中忍不住輕輕浮上微笑。 這是桑離的小秘密。 興許,也是田淼的。 不過,上天並沒有給向寧更多的眷顧—那年高考,向寧因缺考而落榜了。 說起來這倒真是一場意外:向寧的學籍在省城,按理要回省城參加高考。可是就在回省城參加高考的路上,向寧乘坐的長途車出了車禍,車上的乘客十死、十九傷。這件事還上了那天的《新聞聯播》,作為重大交通事故而家喻戶曉。 不過桑離不看新聞,所以當向寧被送往醫院急救的時候她和田淼正高高興興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們的節目拿了文藝匯演的一等獎,保持了桑離一直以來的不敗紀錄,也讓田淼暫時放棄了與桑離為敵的鬥志。 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桑離一邊抹汗一邊想:這個夏天可真熱,讓人憋悶的熱。 終於得知向寧出車禍的消息還是在半個多月後—細心的南楊發現向寧家的電話總是沒人接,便很奇怪於好友的離奇“失踪”。他抱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心態往向寧母親所在的學校打電話,輾轉無數道彎才獲知了向寧車禍的消息,一瞬間冷汗就從頭頂流下來。 當晚,南楊就回家收拾行李,同時找老媽要路費,說要去省城看向寧。 南楊媽媽自然是不同意兒子在等成績的關鍵時刻出門,更害怕兒子遭遇和向寧一樣的飛來橫禍。不過南楊爸爸這一次居然站在兒子一邊,安慰自己老婆:“兒子大了,總要自己出門,你再不放心也沒用。你就讓他出去闖闖,不是也挺好的?” 南楊媽媽恨恨地看著自家男人,終於放棄抵抗,答應了兒子的要求,只是要親自送兒子去火車站。 南楊出門前,得知這個消息的桑離和田淼也從屋裡飛奔出來。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不過田淼掩飾著什麼都不說,桑離表達得就比較直白,直接拽住南楊的胳膊:“我也要去。” 南楊驚訝地看看桑離,又看看自己爸媽,再看看桑離身後的田淼,安慰她:“我問過了,傷得不重,你去也沒有用,在家等著就行。” 桑離不依:“我就要去。” 南楊按按桑離的肩膀,神色嚴肅:“小離你才多大,連身份證都沒有,你能住哪裡?再說你一個女孩子,去了也不方便。你就乖乖在家等我,我讓他給你打電話。” 桑離咬咬嘴唇,終於不說話了。 南楊嘆口氣:“我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丫頭,大家都是朋友,誰也不願意看見這個。不過我不會騙你,他是真沒事了,你放心就行,我隨時給你電話。” 有了這個承諾,桑離終於放南楊出了家門。也是從那天起,整個暑假裡,桑離一直守著電話。哪怕是南楊從省城回來,帶迴向寧出院的消息後,桑離也一直守著自家的電話,哪裡都不去。 可是,直到夏天過去了,南楊都去省師範大學政法系報導了,桑離也沒有等來向寧的只言片語。 再後來,秋天也很快就過去了。國慶節南楊沒有回家,說是要在學校和同學一起參加慶典活動。於是,最後一個能帶來向寧消息的人也消失於桑離的視野。 在桑離近乎麻木的失望中,天氣漸漸冷下來。下第一場雪的那天,課間,桑離拎著一把笤帚跟在一群同學身後去校門口的人行道上掃雪。那天天很冷,桑離穿了厚厚的羽絨服,戴一頂毛茸茸、圓乎乎、遠看像半顆元宵一樣的白色帽子,站在凜冽的空氣中努力把男生們用鐵鍬鏟起來的雪塊掃到簸箕裡。正掃著的時候就听見身邊響起一片竊竊的低語聲,桑離不明所以地抬頭看,然而也就是抬頭的一剎那,她猛地就愣在原地。 是向寧! 那一刻,桑離眼也不眨地看著站在不遠處的那個男生,他穿一件深藍色羽絨服,手裡拎一個看上去沒裝多少東西的書包,正在和身邊的幾個人寒暄。桑離認得站在向寧面前的是高三年級組組長—五十多歲的小老頭眉開眼笑,邊說話邊親密地拍拍向寧的肩膀。 那一刻,突然就有暖流從桑離的心底湧出,呼嘯著竄向四肢百骸。桑離的眼眶甚至濕潤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緒,可是她知道自己很開心看見向寧的康復,很開心看見他完好無缺地站在這裡,好端端地微笑。 十五歲,還不懂得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的桑離卻知道了:這個世界上,總還有那樣的一個或者幾個人,是悄悄放在你心裡的。你不需要明確對他們是什麼樣的感情,可是你知道你在乎,在乎得不得了。 然而,那天的向寧沒有回頭。直到他隨年級組長走進學校大門、走向高中部教學樓,他都沒有回頭看桑離。 桑離有些心酸又有些期待地安慰自己:他沒有看見你,他只是沒有看見你。 她無法告訴任何人,那一刻,她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他,聽他帶著笑意叫她一聲“小離”。 她知道,在這漫長的五個月的等待裡,她真的好像在等自己的親人回來—像南楊一樣的親人。 直到多年後,她作為優秀學生參加匯報演出,站在明亮舞台上唱《那晴朗的一天》,她才知道,那年那月,她對向寧的等待就如同巧巧桑對平克爾頓的等待一樣,艱苦執著,始終如一。 並且,她也是如此固執地相信:他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 向寧沒有忘記桑離。甚至應該說,向寧是為了桑離才回到這裡的。 那場車禍中慘絕人寰的記憶沒有人想要重溫,不過向寧還是無數次地回憶並慶幸自己在車翻的剎那清醒地做出了保護自己的判斷。他沒有變成植物人,更沒有失去生命。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甚至沒有為自己傷到筋骨的手臂有任何惋惜,他只是看著打滿石膏的、木乃伊一樣的自己,長長吁了口氣。 他一向是樂觀的人,這種樂觀在看見千里迢迢來探望自己的南楊時膨脹到了最大—因為他突然想到他可以復讀一年,可以再看見那個很有意思的小桑離。這種喜悅頃刻間燃燒起來,燃燒到他恨不得馬上給南楊一個擁抱! 於是,他才會在南楊到省師大報到那天對有些憂心忡忡的南楊說:“你放心,我罩你妹妹,沒人敢欺負她。” 說這話時他的胳膊還吊在胸前,樣子怎麼看怎麼滑稽。 南楊有些不相信地看著他問:“你說真的假的?你媽還讓你回去借讀?” 這問題可真犀利! 果然,當天晚上,郭蘊華女士的回答就聲震環宇:“回去借讀?不可能!” 郭女士不愧是本省四大女高音之一,那氣勢相當澎湃:“你想都不要想!我現在已經夠後悔的了,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才不會去俄羅斯!還有你爸爸,他好歹在組織部十幾年了,去哪個廳不行,偏要去那麼遠的地方當個破市長!要不是他出這個餿主意,讓我把你送回老家借讀,怎麼會出這種事?” 到底是做母親的人,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我就這麼一個兒子,真要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辦?我就是事業再成功,還不是一無所有……” 那天,向寧也目瞪口呆。 他從沒有見過母親哭泣的樣子:一直以來,母親都是優雅的、美麗的,雖然四十多歲了,可仍然很漂亮,站在舞台上的樣子簡直就是光芒四射。她去電視台給青年歌手大獎賽本省分賽區做評委的時候,鏡頭里一個個評委掃過去,只有她最好看。在藝術學院執教二十載,學生遍布海內外,從金碧輝煌的歌劇院到海陸空文工團,就連她去俄羅斯作為期一年的訪問,據說還在下飛機時受到昔日學生的夾道歡迎…… 對於自己的母親,向寧很尊敬,也很愛戴。 可是,這也是他第一次反抗母親的意願:“媽,我都十八歲了,我知道怎樣對自己好,你放心吧。那邊的教學比省城嚴格,再說我也習慣了那裡的環境,現在回來复讀,熟悉老師還來不及呢,時間怎麼夠?媽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自己,再說不是還有姥姥在那裡嗎?姥姥做的松菇燉雞真好吃,媽……” 義正詞嚴到最後,漸漸就變成撒嬌耍賴。 向寧一邊說一邊抹著自己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打冷顫,可是再看看母親的神情,又分明已經開始被自己說服,於是趁熱打鐵:“媽你看我成績不錯吧,我在這邊都不會考這麼高,因為那邊老師很嚴的,我都沒有時間去打球。你不是讓我考外國語大學學翻譯嗎,那因禍得福了,因為本來我只能考咱省大外語系,這复讀一年我就敢考更好的學校了,媽你說好不好?” …… 就這樣,向寧的談判大獲成功。 直到後來他還戲稱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和大人們進行談判,那場談判比他工作後接受的任何一項任務都更有挑戰性。因為工作後自己的身份是一名外交官,輸贏不過是場任務而已。而十八歲的時候,他是一個母親的兒子。他不可以輸,母親也不可以輸,因為無論誰輸了,都勢必會有一方的感情受到傷害。 那晚,向寧是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入睡的。夢裡他居然夢到了桑離,夢見她看見他的剎那笑得那麼明媚,聲音甜甜的,叫他“向寧哥哥”。而他居然還有時間拍拍她的腦袋,說“別叫我哥哥”。 可是往往,夢都是反的。 因為,現實中,向寧出現在桑離面前的剎那,他看見的不是桑離明媚的笑容,而是不斷掉下的眼淚。 是晚自習的課間,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裡,向寧在操場上攔截到正準備用跑步的方式來驅散睏意的桑離。漆黑的操場上,冬天的北風呼啦啦地吹,吹到桑離眼睛裡,眼淚唰的就開了閘。 向寧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 他看看桑離,看見她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只是有眼淚掉下來。她也不擦,就直直站在他面前,拳頭緊緊地攥著,脖子仰高,眼神好像有點高興又好像很不高興。天那麼冷,操場上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卻只有眼前這個小姑娘,很倔強地保持著跑步前的用力狀態,梗著脖子看著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三分鐘,也可能是五分鐘,他看著不遠處燈光明亮的甬路上走來走去的學生,隱約還看見有女孩子手中捧一塊類似於烤紅薯之類的物體。 便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小離,你冷不冷,我買個烤紅薯給你吃?” 下一秒鐘,剛才靜止得像雕塑一樣的小女孩已經“哇”地一聲哭著撲進他懷裡,他甚至被她的衝擊力推得倒退了一步,踉蹌著才站好。然後他低頭,看見那個哭得稀里嘩啦的女孩子緊緊抱住他,緊得好像再也不要鬆開手。 她一邊哭一邊抱怨:“你上午都不看我,我就站在大門口,你都不看我……你還說要給我打電話,可是你根本就沒打……” 寒冷的冬夜裡,有笑容在向寧臉上徐徐綻開。 他伸出手,把桑離擁進自己懷裡,低頭,可以碰到女孩子冰涼的耳朵。他用自己同樣冰冷的臉頰貼住它,在她耳邊說:“我錯了,都是我的錯,小離不哭。” 聽她啜泣,他緊一緊自己的胳膊,小聲說:“也不能怪我啊,校門口那麼多人掃雪,我哪知道你也在裡面?” 桑離抬起頭,睫毛上還掛著淚水,抽噎著:“你也沒給我打電話!” 他伸出手摀住她的臉,笑著答:“我當時滿胳膊都是石膏,也拿不動話筒呀。” 他把手掌從桑離臉頰上拿開,輕輕舒展一下自己的左胳膊,有點遺憾地說:“可惜以後彈鋼琴會受影響吧,學了那麼多年呢。” “什麼?!”桑離嚇一大跳。 “不太敏感了,力度也拿捏不好,”向寧有點惋惜地說。 桑離看看向寧的胳膊,用手碰一碰,又很快鬆開,惶惶地抬頭問:“怎麼可能呢?” “我騙你幹什麼?”向寧好笑地看看桑離,“怎麼你比我還難過?” 桑離又想哭:“不是吧……” 向寧急忙揉揉桑離的眼角:“別哭別哭,多大的事啊,我本來也不喜歡彈鋼琴。” “啊?”桑離看著他,抽噎,“可是你彈得那麼好,都九級了!” 向寧滿不在乎:“要不是我媽,我犯得著學那個東西嗎?我倒是挺喜歡跟我爸學毛筆字,哎改天寫幅字給你看看,可惜書法不考級,不然你這會就該慶幸多虧我的右手還好好的。” 他說得那麼輕鬆,桑離也終於變得輕鬆起來。然而也是直到這時,桑離才發現自己是那麼不了解眼前這個自己惦記了五個月的人—他會鋼琴,會書法,籃球不錯,英語口語很好,他還會什麼? 可是,桑離的心裡還是有了深深的遺憾,因為她曾經那麼希望將來有一天能聽向寧彈鋼琴。只給她自己彈,沒有田淼,沒有其他任何人,彈《小背簍》《雪絨花》……而她在一邊唱歌,陽光溫暖,笑容恬淡。 那天,她小心翼翼地抱住向寧的胳膊,晚自習已經被拋到腦後,上午課間時他沒有看見自己的過錯也不打算聲討了。此時此刻,她只想抓住眼前這個總能給她安全感與溫暖感的人,抓住了,不放手,一輩子都不放手。 也是向寧回校复讀以後,桑離與向寧的接觸機會便明顯增多。 向寧成績好,考取名牌大學幾乎沒有懸念。於是他便放下他自己的功課不管,總是到初中部給桑離補課。那時候高中部的校服是深紫色與白色相間的運動服,向寧習慣在校服外面套一件羽絨服,於是就變成圓鼓鼓深藍色羽絨服與深紫色運動服褲子的搭配。按理說應該很不協調,可是穿在十八九歲的少年身上,居然也能很好看。 向寧常常在中午或是晚自習課後去初中部教學樓給桑離補課,那時候教室裡沒有人,四周很安靜,偶爾只能聽到桑離做不出題時的嘆息聲,或者筆尖與草稿紙碰撞時的沙沙聲。還有的時候桑離會趴在課桌上睡午覺,睡不安穩,總是半夢半醒,隱約還能看見向寧站起身,小心翼翼關緊窗戶,或者把厚實的窗簾掖到密不透風。教室裡的暖氣很熱,向寧常常會把一包牛奶放在暖氣片上,等桑離睡醒就遞給她,再監督她喝完。 相對於桑離的習慣性開小差而言,向寧講題的時候總是很認真。他微微蹙著眉頭,用筆在草稿紙上畫輔助線,桑離看得犯困,就開始打哈欠。向寧瞥桑離一眼,繼續講題,桑離又打一個哈欠,向寧還是不為所動。直到桑離打第三個哈欠的時候,向寧終於把筆放下,認真看著桑離。桑離滿眼都是眼淚,急忙伸出手抹抹,手背上變得濕漉漉的一片。 向寧只是無奈地嘆口氣,摸摸桑離的腦袋:“小離,你得好好學習知道嗎?你想想,如果你考不上高中,怎麼考藝術學院呢?” 聽見“藝術學院”幾個字,桑離突然精神起來:“你會唱歌嗎?我聽南楊說你媽媽是教唱歌的。” 向寧愣一下,咳嗽一聲:“不會。” “你撒謊,南楊說畢業前那次晚會上你就唱過,”桑離哀求他,“唱個嘛、唱個嘛……” 又想了想,補充一句:“不准唱流行歌曲!” 向寧被逗笑了:“不唱流行歌曲唱什麼?” 桑離很認真地想了想,再抬頭的時候眼睛裡亮晶晶的:“唱《小小少年》吧,那年市裡舉行歌詠比賽,有個獨唱第一名的男孩子就是唱的《小小少年》,特別好聽。” 向寧嚇了一跳,看著桑離:“不會吧?這麼幼稚……哪年的比賽?” 桑離答:“小學的時候。” “怪不得,”向寧鬆口氣,“我記得那是我們小時候才唱的歌。” “唱嘛……”桑離哀求,女孩子糯糯的聲音讓人沒有抵抗力。向寧低頭看桑離一眼,只見她正兩手抓緊自己的運動服袖子,無比期待地看著自己。大概僵持了有一會,向寧終於投降,伸手一邊拽自己的袖子一邊說:“好,好,我唱,你鬆鬆手,我袖子快要掉了。” 桑離終於鬆開手,興高采烈地趴回到桌上,目光灼灼地看著向寧。向寧看看四周,確定教室門窗都關得很嚴實。這才清清嗓子,看桑離一眼:“我記不太清楚歌詞,就唱一段啊。” 桑離笑瞇瞇地點點頭,然後揚揚手,示意向寧快點開始。 向寧略一沉吟,然後抬頭輕聲唱:“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眼望四周陽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煩惱,但願永遠這樣好……一年一年時間飛跑,小小少年在長高,隨著歲月由小變大,他的煩惱增加了……” 他的聲音很乾淨,然而又帶著男孩子特有的低沉。他唱歌的時候眼睛看著前方的黑板,似乎在努力回憶歌詞,然而又似乎是沉浸在情境當中。他的歌聲那麼好聽,好聽到桑離突然覺得這樣美好的一切都那麼不真實。她伸出手掐掐自己的胳膊,“呀”地叫了一聲。 向寧剛唱完最後一句,被桑離的叫聲嚇了一跳。急忙低頭看桑離:“怎麼了?” 桑離不說話,只是瞪著向寧,向寧伸手在桑離面前晃晃,表情很挫敗:“有那麼難聽嗎,叫什麼叫啊!” 桑離聽到這句話,卻突然笑了,她湊近過去,仔細看向寧的臉,向寧被她看得有點發毛,急忙推開她:“唱得不好就直說啊,別裝神弄鬼。” 桑離卻突然發現新大陸一樣,指著向寧的下巴:“啊啊啊,你有鬍子!” 向寧差點被噎著,沒好氣地看桑離:“廢話,男生能沒鬍子嗎?沒鬍子的那是太監!” 桑離還是很震撼,緊緊盯著向寧的下巴若有所思:“可是,南楊都沒有……” “怎麼會?”向寧不信,“那是你沒看見,你湊近點看看不就知道了。” 聽到這句話,桑離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和向寧之間的距離太近。她臉一紅,又縮回到桌子後面趴著。午後的太陽光從教室前面沒拉窗簾的窗戶外射進來,暖洋洋的。這樣的時光太美好,美好到讓桑離忍不住想微笑。 與此同時,向寧心裡好像也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他伸出手,輕輕揉揉桑離的頭髮,自言自語:“小離,你怎麼這麼小呢,你得快點長大啊!” 桑離懵懂地看著向寧,看他溫和的面龐,感受到他手心暖暖的溫度。他的字跡還留在她的練習冊上,他的歌聲還迴響在她耳邊,他離她那麼近,似乎用和南楊完全不一樣的方式在告訴她—她不孤獨,他在她身邊,她就不會孤獨。 那是一個安靜的、單純的、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午後。沒有擁抱,沒有親吻,沒有這世上你能想到的所有關乎愛情的親密,甚至,就連“愛情”的定位都沒有過。可是,也就是這樣的午後,包括午後陽光裡向寧的歌聲、向寧的手心溫度,甚至一個十八歲男孩子初生的胡茬,都成為桑離一輩子的回憶。 綠楊蔭裡,向寧陪桑離走過春天,又走過夏天。因為這樣的陪伴,就連黑色六、七月都變得不再面目可憎—那年,似乎就在不經意的時光里中考和高考就相繼到來了,沒有什麼緊張,也沒有什麼畏懼。桑離坦然走進中考考場,而向寧平安地回到省城參加高考。向寧的第一志願是外國語大學德語系,如無意外應該會被順利錄取,而桑離則在七月初就得知自己以兩分的微弱優勢考取了省重點中學。 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除了不得不接受的分離,似乎一切都是那麼令人滿意。 桑離再看見南楊時已是暑假—早晨六點半,桑離站在院子中間若有所思地喝一碗豆漿,門“吱嘎”一聲被推開的時候她壓根沒聽見,還忙著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掰來掰去地不知數著什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她一仰頭把剩下的豆漿灌進嘴裡,再嘴巴鼓鼓地抬起頭時,才猛地看見院門口站著的南楊,以及他臉上和暖的微笑,一瞬間,桑離差點把一口豆漿噴出來。 “啊—”她開始尖叫。 南楊皺眉:“小離,我半年沒看見你了,你就這麼迎接我?” 下一秒,桑離已經沖向南楊,歡呼雀躍:“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南楊一邊笑一邊攬住桑離:“你是複讀機嗎?” 說話間南楊媽媽聽見吵鬧聲,從廚房裡走出來,一眼就看見兒子把桑離攬在懷裡,一隻手開心地拽著桑離的馬尾辮,像小時候那樣鬧成一團。 南楊媽媽一愣,喜上眉梢:“楊楊!” 南楊一抬頭看見媽媽,急忙走過去再給媽媽一個擁抱。他已經比媽媽高了那麼多,南楊媽媽要仰頭才能看清兒子的臉,媽媽欣慰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問:“火車上睡得好不好?” 南楊搔搔頭髮:“湊合吧,和幾個同學一起回來的,硬座,打了半宿撲克,然後睡了一會兒。” 南楊媽媽心疼地看看兒子,伸手撫過兒子的額頭:“我剛煮了麵條,你吃點,去睡一覺吧,你爸昨晚上值班沒回來,晚上咱們叫上你桑叔叔一家一起吃飯。” 南楊“嗯”了一聲回頭看站在那裡擎著豆漿碗傻樂的桑離,猛地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摸摸自己的後頸,然後看看自己的手掌,皺著眉頭問桑離:“小離,你是不是又把手上的油抹到我脖子上了?” 桑離一愣,哈哈大笑。南楊惱羞成怒,一路追過去,院子裡再次上演雞飛狗跳的一幕。 南楊媽媽在旁邊看著忍不住笑出來,這才想起似乎從桑離很小的時候就習慣了用手抓油條,吃完還不洗手,跑到南楊身邊左蹭右蹭。如果換了是別人,負責洗衣服的南楊媽媽早就一巴掌揍上去了,可因為是桑離,她就覺得這孩子調皮得可愛。 似乎也沒有人注意到,桑離房門口,田淼靜靜站在那裡,冷眼旁觀。 晚上果然就是兩家人一起聚餐,南楊媽媽做了很多拿手好菜,常青也親自動手擀了麵條,說是要給南楊接風。桑悅誠和南林一邊聊天一邊喝啤酒,桑悅誠極力說服南楊也喝點,南林猶豫了一下居然同意了。 於是南楊就被獲准喝啤酒,他也不推辭,拿起杯子就大口喝下去。南楊媽媽被嚇了一跳,問:“楊楊你在學校學喝酒了?” 南楊不置可否:“喝酒還用學嗎?” 桑悅誠大笑:“對,喝酒是練的,不是學的。” 常青也笑了:“南楊越來越像個男子漢了。” 大家一起隨著笑起來。 桑離瞇起眼睛看著周圍這一切,覺得有陌生的感覺,說不出是溫暖還是隔膜,好像這欣欣向榮的一切都包裹在一層透明的玻璃糖紙之中,貌似真實,卻無法碰觸。 席間南楊媽媽問起向寧的事:“你那個出車禍的同學怎樣了?” 南楊抬頭看看桑離,見她正仔細地分解一隻蝦,答:“他報考了外國語大學,應該沒問題吧,說是如果考上了也得八月份才能收到錄取通知。” 田淼眼睛晶亮地抬頭,聲音清脆地問南楊:“外國語大學好考嗎?” 南楊愣一下,看看四周眾人都在其樂融融地勸酒、吃菜,下意識答:“他們學校是名校啊,分數線不低。怎麼,田淼你要學外語?” 田淼點點頭:“我喜歡學英語。” 桑離聽到了,撇撇嘴,心想:英語好了不起啊? 南楊看到了桑離的表情,覺得她還是那麼孩子氣,便一本正經回答田淼:“田淼你要是真的喜歡學外語,就考外國語大學,如果不喜歡,將來的生活會很枯燥的,因為語言類學科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好玩的,像我們原來班有幾個考了英語系、法語系還有阿拉伯語系的同學,每天都快被精讀課和泛讀課熬死了。” 田淼不假思索:“我就是很喜歡外語。” 常青聽見了,用欣慰的目光注視女兒。桑悅誠也聽見了,便轉頭問桑離:“小離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唱歌。”桑離面無表情。 “唱歌?”桑悅誠嚇一跳,“唱歌只能當一個愛好,哪能當一輩子的工作來做啊?” 常青瞪桑悅誠一眼:“唱歌有什麼不好?要不是我的主項是鋼琴,我就親自教小離唱歌。” 桑悅誠還是不能接受:“你不一樣,你是音樂老師,老師是個多麼好的職業啊。小離你學唱歌是為了將來當音樂老師嗎?” 桑離果然搖搖頭:“我就是要唱歌,像電視裡那些歌唱家一樣,一輩子唱歌。唱歌就是我的職業,我就是靠唱歌過日子。”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靠唱歌過日子—這是個在桑家和南家這樣傳統的家庭看來多麼不切實際的理想啊! 桑悅誠有些生氣了:“你還打算一輩子賣唱?放在古代那叫戲子!” 桑離也槓上了:“那是古代。現在叫藝術家!” “藝術?”桑悅誠嗤之以鼻,“學藝術的有幾個是好東西?你沒看見學藝術的男人都扎個小辮,女人都化妝化得跟妖精似的。” 他扭頭看一眼正怒目而視的常青:“不用瞪眼,我沒說你。你是老師,和那些不三不四地搞藝術的不一樣!” 氣氛倏然緊張起來,南林喝口酒,看看四周人們繃緊的表情,想了想,放下酒杯當和事佬:“小離,你爸爸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們公安局最近破獲了幾起案件……嗯,就是幾個藝術學院的女生在外面……” 他卡住了,似乎不知道該如何用詞。想了想,道:“就是這幾個女生不好好學習,和一些壞男人糾纏在一起,出賣自己。” 好不容易說完,冒一頭冷汗。 南楊無奈地看一眼自己的爸爸,插嘴道:“爸,你不用說的那麼含蓄吧?不就是賣淫嗎?” 四周突然一片寂靜。 南楊抬頭,發現大家的眼睛都在驚恐地看著自己,很納悶:“怎麼了?” 南楊媽媽有點受驚:“楊楊,你們現在的大學生都學了些什麼啊?” 南楊終於明白大家為什麼都看著自己,便無奈地笑了:“你們不至於吧,我學的是法律啊!” 哦—大家終於恍然大悟,捎帶鬆了口氣。 然而下一句話又讓南楊爸媽的心臟懸到半空裡,只聽南楊說:“我們學校對面就是藝術學院,漂亮女生可多了!我們寢室的人路過藝術學院大門口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往裡面看幾眼。呵呵,小離你要是考進去,也不比她們差!” 南楊媽媽看著自己的兒子,好像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楊楊,你們這是什麼習慣啊?” 南楊笑了:“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們看看漂亮女生怎麼了?再說就算我們看上人家,人家還不一定看得上我們呢,你沒看見藝術學院門口整天停著多少高級轎車!” 南楊說完話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都說了些什麼?這不是給桑離添亂嗎? 於是南楊的表情就僵在臉上。幾秒鐘後他呈僵笑狀扭頭,果然看見桑離一臉的憤怒表情,再看看桑悅誠,本來喝紅了的臉已經黑了。 桑悅誠狠狠喝了口酒,然後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拍:“小離你給我聽好了,你考哪都行,就是不准考藝術學院。你要是真想學唱歌,就考咱們本地的師範學院,像你常姨一樣,將來當個音樂老師。你一個女孩子家,守在身邊我們也放心。” 可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那天,桑離也喝下一大口飲料,然後站起身,在夏天傍晚的夕陽里斬釘截鐵地宣告:“我就是要學藝術,去更好的學校學藝術,誰勸我都沒用!” 她的聲音那麼悅耳,卻充滿著不容抗拒的勇敢與決絕:“我要唱歌,唱一輩子的歌。我要站在中國最好的舞台上唱歌,如果我媽還活著,總有一天會從電視上看到我。她一定會很高興,她會覺得我是她的驕傲。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是她的驕傲!” 所有人都再次被震住了。 然而,那天,回答她的,只有桑悅誠狠狠擲到地上的酒杯,以及大家的不歡而散。 就連南楊,都用無奈的目光看著她,似乎想要勸阻,卻終究忍住了。 那天以後,桑悅誠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用複雜的眼神看桑離。 桑離不是沒有註意到這點,只是她從小就習慣了桑悅誠的這種冷冷的態度,便也覺得沒什麼。 倒是南楊偶爾試圖當說客,但不等他多說話,桑離便會斬釘截鐵告訴他:“哥,你不要勸我了,我想唱歌,唱歌讓我高興,所以我不會放棄自己的想法的。” 南楊終於啞口無言。 於是,那個暑假,桑離幾乎在大家欲說還休的表情中視若無睹地度過。她每天在院子里大聲唱歌,好像逆反心理已經膨脹到無限大。 那是三十幾度的高溫下,連隔壁院裡的人都能聽到她清清亮亮的歌聲:春天在哪裡呀,春天在哪裡,春天在那小朋友的眼睛裡,看見紅的花呀看見綠的草,還有那會唱歌的小黃鸝…… 往往在這樣的時候,桑悅誠也不說話,只是沉下臉看著桑離,見她熟視無睹,便摔了起碼三次碗。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不怎麼順遂的夏天裡,也是有驚喜的。 一周後的某個午後,當桑離坐在院門口的台階上百無聊賴地看一本歷史書時,一抬頭,突然就看見不遠處的那個人影! 那個挺拔的、英俊的少年的身影……有那麼一小會兒,桑離保持著瞇起眼仰望的姿態,歪著頭看向不遠處的那個人影,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那個挺拔的、微笑的少年,是……向寧嗎? 那一瞬間,桑離有點懵了。她拿不准,不遠處那個熟悉的笑臉,到底是不是真的? 然而下一秒,懷疑已經被少年溫暖的手掌打破:他走過來,伸手,拉起她,站在她面前,微笑地看著她的眼睛。 他說:“小離,你不認識我了嗎?” 桑離猛地瞪大眼,伸手捏一下自己的臉頰—噝,好疼! 笑容終於出現在桑離臉上,她喜出望外地看著眼前的男孩子,看到他愣了一秒鐘,然後伸出右手,揉揉桑離臉頰上被她自己掐紅的皮膚,納悶道:“你掐自己幹嘛?不疼嗎?” 他的聲音那麼好聽,可是,天啊!沒有人能夠體會並分享此時此刻桑離內心激動的心情! 那天,她隨他去了海邊,退潮,有很多人在趕海。他牽了她的手,在黃昏的沙灘上、礁石邊搜尋那些被海水帶上岸來的牡蠣、蛤蜊、海星、貝殼……桑離的裙子挽得高高的,在膝蓋上方打了一個結,金燦燦的沙粒沾在她小腿處的皮膚上,在太陽光下晶瑩地閃爍。她的笑容燦爛明媚,比那天的陽光還要耀眼。 那天晚飯後,桑離第一次對爸爸撒了謊,說是要去同學家玩。可事實上,她是和從姥姥家溜出來的向寧一起坐在沙灘上,看星星,玩沙子。 向寧在夜晚的海風裡笑桑離:“小孩子才玩沙子。” 桑離撇撇嘴:“你未老先衰。” 向寧沒答話,過一會才說:“小離,我收到錄取通知書了。” “真的?”桑離眼睛一亮,“外國語大學嗎?” 向寧點點頭。 “你好厲害啊!”小女孩崇拜地感嘆,帶著誠摯的艷羨,目光炯炯地盯著眼前的男生看。 向寧笑了,摸摸桑離的額頭,擦去一些細小的沙粒:“我要去讀大學了,你要自己留在這裡讀高中了。” 桑離撇撇嘴,卻沒有說話。 向寧想了想,還是問:“小離,你還要不要學唱歌?” “當然要!”桑離快速回答。 “那麼,你想考藝術學院嗎?”向寧又問。 “當然想!”桑離奇怪地看著向寧,似乎他從來沒有問過這麼嚴肅的話題。 “考藝術學院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如果你不學專業,無法通過專業考試,那就不能以藝術生的身份參加高考,你知道嗎?” 桑離搖搖頭。 “我這次回來,也是想問問你,要不要跟我媽學專業?” “真的?”桑離有些驚訝,“南楊說你媽媽唱歌特別好。” 向寧點點頭,似乎也不吝嗇對自己母親聲樂成就的讚揚:“她是藝術學院音樂系的教授,省四大女高音之一,教學質量沒得說。如果你願意跟她學,我去跟她說。你只要專心學習就好,別的不用操心。” “不要學費嗎?”桑離納悶地問。 向寧笑了:“你是南楊的妹妹啊,還需要學費嗎?” 原來,只因為是南楊的妹妹—桑離敏感地把握到這一點,有些不開心。 向寧看出來了,可是又不敢把有些話說得太清楚,內心頗有些掙扎。 時間靜靜地淌過去,他們就這樣隔了大約一個人的位置,並肩坐在沙灘上,不說話。 過很久,還是桑離低著頭,一邊挖沙子一邊瓮聲瓮氣地說:“謝謝你。” 向寧心裡一軟,終於還是伸出手,喚眼前的女孩子:“小離?” 桑離抬頭,看見向寧坐在沙灘上,沖自己張開雙臂:“過來,讓哥哥抱抱。” 那個溫暖的懷抱,那天皎潔的月光,都美好得像童話裡一樣。 桑離記得自己緊緊摟住向寧的脖子,向寧笑著說:“小離,你要勒死我嗎?” 桑離不回答,只是把腦袋伏在他的肩頭。女孩子的呼吸軟軟的,頭髮上有洗髮水的香味,隨海風拂過來,直拂進向寧的心裡。他使勁嗅一嗅,不說話,只是再緊一緊自己的手臂。桑離感覺到了,也使勁往他懷裡鑽一鑽。 滿天星辰的映照下,海灘上不乏比肩的情侶、相擁的愛人。不過他們屬於哪種,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或許也不過是種本能,只是想這樣依偎在一起,在別離之前,再多感受一點溫暖與甜膩的時光。 其實七月的天氣還是有些熱的,儘管是夜晚,海邊的潮氣也漸漸在人皮膚上攏起一小層薄汗。大約過了很久,桑離都能感受到向寧肩頭微微泛出的濕意,這才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他,看得他也低下頭來叫她:“小離……” “嗯?”桑離答應一聲,孩子氣的臉上泛出開心的神采。 向寧微笑,伸手撫過桑離的長頭髮,低聲說:“小離,你一定要好好學習,等寒假我和我媽一起回來,就帶你去見她。以後你就跟她學專業,一定能考上大學。等你考上了,我也快畢業了,我就回省城工作,可以每天都帶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桑離果然很高興,喜洋洋地答:“好!” 向寧笑了,他一邊笑一邊嘆息:“小離,你還真是小孩子啊!” 頓一頓,桑離聽見他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我要什麼時候才能等到你長大……” 他的嘆息聲清晰極了,桑離不明白:自己已經十六歲了,難道還不夠大嗎? 其實,在那時候,桑離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向寧有這樣的依賴。 但她知道,自己等了那麼久,如今卻終於可以安下心來—似乎,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安心。 只要有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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