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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索爾維格的春天

縱使相逢若別離 叶萱 22625 2018-03-16
三月,草長鶯飛的時節,顧小影的新書上架。 正式銷售的前一天,桑離收到來自G城的快遞:上下兩冊的樣書,封面是素白底色,簡單雅緻。然而因為書名的緣故,卻總覺得是帶了幾分無法言說的哀涼。 午後盛放的陽光裡,桑離靜靜坐在“你我咖啡”角落裡靠近玻璃窗的座位上,伸出手,用纖長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個書名—。 曾經,顧小影開玩笑說,桑離,總有一天,我要為你寫本書,名字就叫。 你看,現在,她果然做到了。 桑離輕輕翻開仍然散發著紙香的新書,扉頁上,入眼便是顧小影的手書,只有一行字:別離亦是一首歌! 是不失大氣的行書體,偶爾的連筆,卻又棱角分明。就好像顧小影其人—笑起來沒心沒肺,然而心裡卻清明爽利。

這樣想著,似乎便記起最後一次見顧小影的時候,她站在自己面前,語氣平靜,卻眼含悲憫的樣子。她說,桑離,你會後悔的。你明知道將來有一天,當你什麼都有了的時候,你也會後悔的。 現在,桑離終於知道,即便自己什麼都沒有,她還是會後悔。 拜顧小影向來細膩的筆觸所賜,那些舊事,在這個寂靜的下午,帶著濃重的時光塵埃,撲面而來。 她又看見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裡,大她四歲的南楊牽著她的手在泛著濃郁木芙蓉香氣的午後奔跑;看見那個綻放絢爛焰火的夜晚,她曾傾心愛過的少年向寧輕輕吻上她的唇角……那是她生命中至真至純的十九年,偶爾夢到,她恨不能沉沉睡去,永不醒來。 然,每晚,夢裡出現最多的,卻不是這樣的風花雪月。而是一個女子,面容姣好,氣質華貴,眼睛裡卻有狠戾的目光。她穿一身純黑長裙,站在樓頂,風吹過來的時候,那襲黑裙迎風飛舞,就像女巫的魔法袍!

她的手裡拿著一個裝有淡黃色液體的玻璃瓶,冷笑著說,桑離,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從這裡跳下去,二是用這瓶硫酸洗洗臉。 她的聲音,像一把刀子,夜復一夜地割碎桑離的安然。 想到這裡,午後陽光中,桑離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寒顫。 過了很久,她才扭頭,望向窗外。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天氣:樹泛新芽,花朵含苞待放,春天悄然降落。那麼是不是說,又一個四季的輪迴開始了? 居然,就這樣,又是一年。 這一年沒有什麼變化,日子簡單而陳舊,似要泛起毛邊:她仍舊像一隻蟄伏的貓,每天坐在“你我咖啡”的角落裡,靠近一整面落地窗發呆。她喜歡看那些推著童車的母親和自己的寶寶說話,也喜歡看跑跑跳跳的學生在前面廣場上放風箏,甚至連家庭主婦的購物袋都是值得關注的物件……她就這麼安靜地看著,不說話,不參與,只是看著。

漸漸地,在這樣持之以恆的旁觀裡,桑離就多了個本事:看看太陽的位置以及陽光的明亮度,她便知道現在是幾點鐘。除非天降大雨,否則,就算陰天,她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在“你我咖啡”的角落裡,她遺忘了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也遺忘了她。 這一天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 不同的,不過是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坐在桑離前方隔一個位置的沙發上,她背對桑離,所以桑離有幸看清坐在漂亮女人對面的男人:好看的五官,得體的西裝,領帶是斜條紋的,條紋不算粗,漸變色搭配得很好,令桑離想起同樣喜歡這類領帶的沈捷。可是這男人又不像沈捷,他看上去比沈捷更溫和一些,皮膚也更白淨一點。 女人的聲音漸漸高起來,桑離趴在桌子上都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你哪怕愛我一點點,我會走嗎?囡囡這麼小,你以為我捨得?!”

桑離愣一下,有點想笑—走了就是走了,要是真捨不得“囡囡”,怎麼會走?女人都是這樣口是心非吧?曾經自己也是這樣,不過自己比她高尚一點的地方或許就在於自己從來不會給自己披上高尚的外衣,更不會把錯誤歸咎給別人。 桑離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好女孩,後來更不是一個好女人。可是,她從來沒有騙過誰:南楊、向寧、沈捷、梁煒菘……這些人從她的生命裡走過,留下各自的痕跡—愛,或是仇恨。 在這個過程裡,她從不掩飾自己內心深處那些不美好也不高尚的念頭,她甚至曾經不止一次地表達過:我不值得愛,所以,也不要用“愛”來要求我。 你看,在這世間,所謂愛與不愛,大多不過是場咎由自取。 等了很久,漂亮女人也沒等到男人的回答。

她終於深深地嘆了口氣,往玻璃杯下壓了一張五十元面額的紙幣,站起身離開。就在她要走過桑離身邊的時候,桑離聽見她嘆息一樣的聲音:“Matthew,以後,我還是叫你Matthew吧。既然少不了繼續見面,還是不要變成仇人的好。” 然後她頓一頓:“再見面的時候,你可以叫我Shania,至於你喜歡的那個名字,對不起,它不屬於我。” 她轉身,快步走掉。桑離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都分手了,還糾纏一個名字幹什麼? 她回頭看不遠處坐著的男人,他的表情還是那麼安靜,姿勢都沒有變,仍然低頭、雙手交握著坐在那裡。桑離注意到他西裝的袖扣是黑色鑲金邊的正六邊形,以前沒見過,可是分明很好看。 他叫Matthew嗎?桑離在心裡回味一下這個名字,忍不住扁扁嘴巴:真是納悶得很,為什麼稍微有點文化又有點錢的人都非要給自己弄個外國名字?好像這樣就更襯得起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圈子甚至自己生活的這個小區一樣。

不過,Matthew的確是個不錯的名字。 桑離記起,很小的時候,南楊給自己講故事,講的是《綠山牆的安妮》。那裡面,安妮最依賴的就是既可以算是養父又可以算是兄長的Matthew。她到現在都記得故事開篇,Matthew駕著馬車,載著一個紅頭髮、有些囉唆的小姑娘回綠山牆農場的情形。 想到這裡,她再次抬起頭看看對面的那個男人,十分鐘,他居然還是低著頭坐在那裡。 他面前的咖啡應該早就涼了,陽光從他身側的玻璃窗外照耀過來,給他打上好看的暗影。 這樣的男人,年輕、英俊,可居然都有了孩子? “囡囡”—嗯,也是個可愛的名字。應該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她有多大,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媽媽要離開了? 想到這裡,桑離心裡突然躥上一陣尖銳的刺痛:媽媽—這世間,究竟有多少孩子,不能與自己的媽媽相守?

隔天傍晚,桑離仍然坐在“你我咖啡”,繼續看著窗外發呆。 直到店門口那隻起到門鈴作用的Hello Kitty開始歡快地唱歌時,桑離才回過神來,好奇地往門口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女孩站在玄關處,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隻會唱歌的Hello Kitty,手伸出來,踮腳想碰,太矮了,沒碰到。 有好心的服務生走過來,問小女孩:“小妹妹你想買什麼?” 小女孩看看服務生,伸手指著Hello Kitty問:“這個賣嗎?” 服務生愣一下,很快回答:“這是老闆的朋友送來的,不能賣的。” 小女孩有一點點失望,可是很快又振奮起來,問:“老闆是誰?” 服務生徹底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桑離覺得很好笑,不知道他會怎麼回答這個小女孩,於是坐直了腰擺出一副看熱鬧的表情。服務生髮現了桑離的注視,回頭看她一眼,目光在空氣中快速相撞一下,有點窘,又扭回頭去。小女孩也看到了桑離,然後把視線在桑離和服務生之間迅速切換了兩個來回,略一遲疑,“咚咚咚”地往桑離面前跑過來。

“你是老闆嗎?”她聲音清脆地問。 “啊?”桑離愣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服務生看見了,急忙走過來解圍:“小妹妹,你不是來買冰淇淋的?” 小女孩看一眼服務生,又看一眼桑離,搖搖頭:“蘇諾飛告訴我說這裡有隻會唱歌的Hello Kitty,我是來看它的。” 她想了想,在兩個成年人頗有興味的目光中補充一句:“我家有很多Hello Kitty,可是沒有會唱歌的。我想買回去讓我爸爸看看,他總說他把全世界的Hello Kitty都買回來了,我就說他是吹牛!” “噢—”桑離和服務生一起點頭,做恍然大悟狀,然後看看彼此,終於笑了出來。 小女孩看著面前笑瞇瞇的兩個人,感覺自尊心很受傷,臉漲紅了,大聲控訴:“一點都不好笑!”

“你叫什麼名字?”桑離問小女孩。 她直直地看著桑離:“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桑離笑了:“我請你吃冰淇淋,香草口味、巧克力口味、草莓口味,你要哪種?” 小女孩眼一亮,又回頭看看門口的Hello Kitty,有點失望:“我要Hello Kitty。” 桑離的眼睛彎成一道好看的月牙,揮手告訴服務生:“一客Hello Kitty冰淇淋。” 小女孩驚訝地看桑離:“真的有Hello Kitty的冰淇淋嗎?” “蘇諾飛是你的朋友嗎?”桑離問。 小女孩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那他沒有告訴你,這裡有Kitty貓、加菲貓、維尼熊等等很多款式的冰淇淋嗎?”桑離笑瞇瞇地看著小女孩。 小女孩很吃驚:“真的?”

又兀自惱怒:“蘇諾飛的媽媽不讓他吃冰淇淋,他只告訴我這裡的抹茶蛋糕很好吃。” 噢…… 桑離似乎想起來了,那是個白淨而乖巧的小男孩,四五歲的年紀,文質彬彬,穿蘇格蘭小格子襯衣,拿到服務生包裝好的抹茶蛋糕後總會仰起頭說聲“謝謝”。似乎有著明亮的眼睛,臉頰上還有小小酒窩。 正說話間,服務生已把Kitty款式的冰淇淋端了上來。其實不過是個很簡單的創意:製作成卡通形狀的冰淇淋胚,再用粉紅奶油畫上蝴蝶結,用巧克力醬勾勒鬍子和眼睛,旁邊放兩片下午剛剛出爐的核桃餅乾,香氣四溢。 小女孩低頭看看冰淇淋,又看看桑離,“我可以吃嗎?” 桑離微笑:“當然,我請客。” 小女孩想了想,點點頭:“好吧,下次我請客。” 桑離笑出聲:“等你長大了再請我吧。” 小女孩一邊用小勺舀冰淇淋,一邊一本正經地回答:“媽媽說不可以欠別人的。” “哦……”桑離點點頭,“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你叫什麼名字啊?”小女孩瞪著烏溜溜的眼珠反問。 “我叫桑離,桑樹的桑,離開的離。” “哦,我媽媽叫我囡囡,爸爸叫我YOYO,小朋友叫我馬思瑤……”小女孩努力回想還有沒有別的名字,陽光沿玻璃一路照進來,在她白裡透紅的小臉蛋上暈出一片淺金色的光暈。桑離突然想伸出手,摸摸小女孩的臉。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食指已經輕輕滑過小女孩的面頰,嫩嫩的、柔柔的觸感似乎讓她明白了若干年前南楊的心情:這樣一個稚嫩可愛的小孩子,換了是誰,都會想要保護的吧? Hello Kitty再唱起歌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漸漸落山。小女孩聽見歌聲就迅速轉過頭去,桑離也抬起頭,看見一個男人的剪影。漸漸走近了,西裝、條紋領帶、六邊形袖扣,近距離地看過去,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 不過不同的是,他今天戴了副金絲邊的眼鏡,斯文的樣子讓人看了就莫名產生好感。 “YOYO,你不回家在這里幹什麼?阿姨說到處都找不到你……”他微皺眉頭,看一眼小女孩,又看桑離,然後微微頷首,“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不知道您怎麼稱呼?” “她叫桑離,桑樹的桑,離開的離。”小女孩一邊說一邊中規中矩地把刀叉擺好,挺直腰板,雙手放在膝上,端坐著的樣子就好像中世紀的小公主,只是眼睛裡的神氣絲毫掩藏不住,說話的速度也很快。 男人皺眉看看小女孩:“爸爸不是告訴過你不要插嘴嗎,你又不聽。” 然後看桑離:“對不起,我叫馬煜,火日立的煜。” 馬煜? Matthew?哦……這名字……嗯……可真惡俗……桑離這樣想著,唇角已經不自覺地綻開一小朵笑容。 馬煜有些許怔忪,雖然很短暫,可是卻恍惚覺得,這樣的笑容,似在哪裡見過。 流年太遠,歲月太顛簸,有些記憶,漸漸模糊。 似乎,認識了,就格外容易遇到。 週末的晚上桑離經常會在“你我咖啡”表演,有時候是小提琴,有時候是唱一點旋律舒緩的歌,端看心情與樂趣。因為來往的客人都尚算有些修養,所以沒人提出什麼不禮貌的要求。這樣的環境總是讓桑離想起中學時候學過的課文《陋室銘》,裡面就有一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她對這樣的氣氛很滿意,所以更依了自己的心情去。 桑離拉琴或者唱歌時總是坐著的,長長的黑色絲絨大V領裙子舖散開來,只露出清晰的鎖骨,很嫵媚。其實大學時代桑離的專業是聲樂,她的刻苦與優秀就連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葉鬱霞老師都稱讚不已,那時候……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桑離輕輕搖搖頭,似乎要忘記曾經的那些事,那些鮮花,那些掌聲,那些無法與外人道的榮耀和淒清,既然過去了,不如都忘掉。她在有溫暖燈光的小演奏台上不為人察覺地嘆口氣,然後輕輕搭上弓,緩緩地,悠長而舒緩的幾小節音符便蕩漾開來,漸漸劃出一道若有若無、纏綿憂鬱的線。 與此同時,馬煜就坐在“你我咖啡”靠牆角處的一道帷幔後面—他本來約了朋友聊天,可朋友爽約,於是他就一個人坐在那裡聽音樂、喝咖啡。他學過幾年小提琴,大學裡又正經學過《西方音樂史》,所以很快就听出她演奏的是挪威作曲家格里格為易卜生的詩劇《培爾·金特》第四幕所譜的曲子《索爾維格之歌》:當為飛黃騰達而不擇手段、飄泊四海的培爾·金特歷盡滄桑、一無所有地回到故鄉,他的母親已經在對兒子痛苦的思念中離開人世。然而,他那望穿秋水的未婚妻索爾維格卻還守在自家的茅屋前紡紗,並反复唱著這首歌:“冬天已經過去,春天不再回來;夏天也將消逝,一年年地等待;我始終深信,你一定能回來;無論你在那裡,願上帝保佑你;我要永遠忠誠地等你回來,等待著你回來……” 馬煜能聽出來桑離不是小提琴科班出身:她的技巧還不夠嫻熟,有幾處處理得還稍嫌生硬。可是馬煜不得不承認,那種浸染著格里格式想念與憂傷的味道已經深深附著在琴弦上,讓人很輕易就能聽懂她心裡的那些寂寞、憂傷、思念。 他終於有了淺淺的好奇:這個漂亮而年輕的女子,她不快樂嗎,她在想念誰? 又過幾天,馬煜很晚才從公司下班回家,路過“你我咖啡”的時候,透過落地玻璃窗,居然又看到了桑離。 淡橘黃色的燈光下,她閉著眼睛,仰頭靠在身後一個柔軟的靠墊上,耳朵裡塞著耳機,一動不動。馬煜忍不住地好奇:她在聽什麼歌,居然可以這樣入神? 馬煜靜靜站在路燈下,看著玻璃窗內的女子,覺得她就像一個謎,一個有答案、卻又不肯公開答案的謎。 馬煜一直靜靜地看著她,看她仰起的下巴線條優美,看她閉上的眼睛睫毛很長。黑夜的大背景中,她坐在暖色燈光的咖啡店裡,從玻璃外面看上去,就好像一個柔和的發光體。馬煜的腦海中立即浮現出那支《索爾維格之歌》,悠揚的、哀怨的、和緩的,像寧靜的水流,淌過他已經乾涸了太久的心田。 那晚,馬煜失眠了。 他不知道以自己三十二歲的年紀還會不會承認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作為一個結過婚、離過婚、有孩子的男人,他的三十二年已經經歷了很多常人所沒有體會過的愛恨情仇,說起來,倒更像是一部電視連續劇。 他也不是沒有愛過什麼人,那時候那些純真的情懷擱在今天一樣感人肺腑。可是後來他明白了,所謂愛情,其實不過是彼此依靠的相扶相持,而不是什麼蕩氣迴腸的海誓山盟。三十二年裡,他愛過,傷過,也失望過。現在他一個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或許,他也不需要愛情。 可是,他不否認每次看見她的時候那種特殊的感覺,隱隱的,似乎是種憐惜。所以他迷惑了:以她那樣的女子,怎麼會允許自己這麼孤獨,這麼寂寞,這麼憂傷? 馬煜就這樣開始佇立在桑離未曾意識到的很多個生活的角落裡,注視她。 他漸漸知道了,這個叫桑離的女子每天都會坐在“你我咖啡”靠窗的沙發上,聽音樂、看書,偶爾手邊還有一部小巧的筆記本電腦。 也知道了她每逢週末都會在“你我咖啡”拉小提琴,有一次還彈了鋼琴。不過令他疑惑的是她的指法極其嫻熟,卻在踩弱音踏板的時候整個身子傾斜很多,這使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彆扭,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壞習慣。 再後來他還知道了她家就住在“你我咖啡”的樓上,B座201室—那應該是一套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不大,是適合兩口或三口之家使用的兩房兩廳。他就越發好奇了:他不明白這個女子是以什麼為業,又怎麼會有這麼多錢,不僅買得起高尚住宅區的房子,而且還從來不見她去上班? 馬煜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對桑離的這種關注已經完全超乎了鄰里之情,如果說不是“愛情”,那至少也是“曖昧”了。他還不自知地養成了路過“你我咖啡”時就有意無意就往靠窗位置上看一眼的習慣,偶爾和桑離的目光相撞,還能看見她淺淺的笑容。 那笑容,淺得好像水面上一點點風吹過留下的漣漪,若有若無,卻一圈圈延宕開來,直到漾滿了整片湖泊。 三十二歲的馬煜是一家文化傳播公司的老闆。 公司不大,但在業內也算小有名氣。主要承接一些文藝展演活動,諸如上一年的“絲芙蓮·小劇場話劇週”和今年的“女性消費品百年展”,都上了時尚報刊,很出了一陣風頭。 在這個摩登又洋派的城市裡,畫廊、小劇場、音樂廳之類的文化休閒場所比比皆是,附庸風雅的人們與真正熱愛藝術的人們混雜在一起,為馬煜的事業提供了一個無比巨大的舞台。 值得一提的是馬煜還是個“海歸”—德國留學歸來的文化管理博士,貨真價實。其實這個專業在國內不過剛興起十年左右,摸爬滾打著培養了一批紙上談兵的所謂“專業人士”,同時面對著一個空洞混亂的市場空間。許多朋友都曾說:假使馬煜願意投身三尺講台,“德造博士”這樣的精英一定是炙手可熱,任憑哪所高校都會心甘情願地支付幾十萬元的“安家費”和科研啟動經費吧? 可是馬煜毅然放棄了這一切。他選擇白手起家,經營一間小公司,起早貪黑地奔走在把它“做大做強”的道路上。起步的那些日子他不想再提起了—居然可以讓人連憶苦思甜都放棄,個中辛苦可想而知。 他只是很珍惜現在的日子:和女兒住在“櫻園綠景”複式的房子裡,常有機會去日本或香港,可以帶回各種款式的Hello Kitty充實女兒的玩具房;和十幾個下屬一起熬夜,策劃成功後觀眾們滿足的表情會令他覺得很有成就感;偶爾也去不遠處一所大學的圖書館看書,那樣寧靜的時光讓他很容易就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還有那些青澀真摯的年華。 馬煜知道,自己是一個喜歡懷舊但不沉湎於懷舊的人。所以他對桑離就越發好奇了:她的種種,或微笑,或憂傷,都帶著濃重的舊日氣息,好像在追憶什麼,卻又永遠放不下。他漸漸開始期待能有合適的機會和她說說話,他還記得,自始至終,她只對YOYO說了一聲“再見”,而他,只不過收下她一個淡淡的、幾乎找不到出處的微笑。 這個機會很快到來了。 那天,那樣美好的場景,甚至讓他以為那是一張手繪的明信片。 午後溫暖的陽光下,馬煜記得,那些櫻花開了,飄飄灑灑在風裡搖曳。因為是工作日,小區裡的人不多,而桑離,穿一件寬下擺的長裙,倚在櫻花樹下的長椅邊。 她在唱歌。 因為櫻園很大,所以站在遠處的馬煜要側耳傾聽。然而沒過多久,那熟悉的旋律就讓他大吃一驚! 居然,是莫扎特《魔笛》中《夜後詠嘆調》的第二幕—《復仇的痛苦》! 馬煜完全呆住了,或者說,根本就是張口結舌! 完美的高音F,華麗的花腔詠嘆調,快速的唱法……作為花腔女高音詠嘆調史上數一數二的名曲,這是多少人都唱不好的角色!可是,桑離,她居然唱得這樣好! 柔美的櫻花背景下,馬煜感覺到自己在她的歌聲裡凝固成一根石柱。 無法運動,也不想運動,只是站在那裡傾聽,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唯恐打斷這樣激情四溢的演唱。他迷惑了:那個每天懶洋洋的、安靜坐在角落裡的桑離,還有眼前這個沉浸在午後角色中用全部生命與力量唱歌的桑離,究竟哪個才是真的? 終於一曲唱畢,桑離緩緩低下頭,好像全身都消失了力氣。在她身邊,櫻花樹被風吹得搖擺起來,一些花瓣落下來,其中一片落在她肩頭上,而她沒有察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長長吁口氣,抬起頭,緩緩走到長椅前坐下。也是在那一刻,桑離察覺到不遠處探究的視線。她扭頭,看見櫻花林邊緣那個挺拔的身影。 她微微瞇了眼,抬手擋住耀眼的光線,靜靜地盯著他看。 馬煜略一遲疑,還是走上前,說:“你好。” 沒有稱呼,因為他不知道稱呼她什麼好—桑離?桑小姐?這些稱呼似乎都太遙遠,而他總莫名地覺得彼此早就熟識。 她笑了,微微頷首:“你好。” “你唱得真好,上次聽這首歌還是在歌劇院,”馬煜不無遺憾地說,“你應該站在舞台上唱,光芒四射。” 有點前言不搭後語,可是馬煜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只能這樣簡略地抒發自己的感想。 桑離愣一下,很快又微笑了:“是嗎?謝謝你。” 她把頭轉過去,看著遠方那輪漸漸變成赤紅的夕陽,還有風裡飄搖的櫻花樹,過很久,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站在舞台上了,本來,我以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舞台上的。” 馬煜瞪大眼看著她,她的皮膚白皙,在夕陽照耀下鍍一層暖紅光暈。 “馬煜,”她這樣稱呼他,“你曾經有過什麼理想嗎?” 馬煜稍怔,過一會兒說:“我曾經有很多理想,可是後來都出現了這樣那樣的變故。現在,我只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情,別的不願意想太遠。” 桑離輕輕點頭,看他一眼。馬煜看到她的眼睛像是蒙了霧氣,表情卻是笑著的:“是啊,如果我能早知道這一點,該多好。” 她自言自語一樣:“現在,我也只是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而已。” 她不說話了,馬煜也不說話,他們就這樣並肩坐在夕陽中的櫻花林裡,春天的暖風熏在身上,挾裹著淡淡櫻花香。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煜隱隱聽到她低低的聲音:“曾經,我想做中國最好的女高音歌唱家,在最好的歌劇院裡唱獨唱。” 馬煜再次怔住了。 桑離也沉默了。 最好的女高音,最好的歌劇院……那光輝奪目的一切好像仍舊盤旋在桑離的腦海,她一閉眼就可以看見樂隊盛大的陣容,而自己站在最前面,穿黑色曳地長裙,俯瞰著台下模糊卻密集的人群…… 桑離閉上眼,努力擋住眼底那些快要肆虐的濕意,一隻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裙擺,手心濡濕一片,似乎想要抓住什麼。 然而她明白,那些走遠了的,那些看不見的,待她想要抓緊時,已經都來不及了。 留給她的,只是在每個夜晚,用格里格式的憂傷吟唱:我要永遠忠誠地等你回來,等待著你回來,若已升天堂,就在天上相見,就在天上相見…… 桑離知道,自己的這段青春,就是一闋“別離歌”。 因為,從她來到這個世界上起,別離,就是她的生命中,最需要去習慣的一件事。 桑離出生那天,天空是灰色的。 那是十月裡的一個早晨,七點了,天卻還是陰著。桑離的爺爺蹲在院子裡“嗤啦嗤啦”地擦一口小鋁鍋,桑離的奶奶一邊煮雞蛋、燉雞湯一邊翹首以盼,同住一個小院的南楊媽媽被這種喧鬧的聲音吵醒,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到院子裡問:“生了沒?” 桑奶奶急得跟什麼似的,又不好意思表達得太急切,只是抱怨:“還沒呢,說是今天生,也不讓我去,非得讓我在家燉湯。” 南楊媽媽笑:“桑家長孫呢,可得把湯熬好了,到時候小菲奶水才多,孩子長得白白胖胖的,您就可著勁兒疼吧!” 這話說得好聽,桑爺爺也忍不住呵呵笑了,回頭看看南楊媽:“小菲要是有你那麼爭氣就好了!”一邊說一邊抱怨:“又不是養不起,計劃生育個屁啊!” 桑奶奶嘆口氣:“要真是個丫頭,還能不養?” “那就再生一個!”桑爺爺擰著眉頭說。 南楊媽愣一下:“不是吧?罰得厲害呢!前邊院裡秦壽祥家超生,被單位一擼到底呢!沒開除已經不錯了。” 桑爺爺抬眼看南楊媽一眼:“要是你當時生的是閨女,你就不生了?” 南楊媽媽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也會不甘心,這才嘆口氣,不說話了。 也是這時,被吵醒的南楊揉著眼睛從屋裡走出來,身上套件手織毛衣,睡眼惺忪地打招呼:“爺爺!奶奶!” 桑爺爺的目光立馬變得溫柔起來,一邊擦鍋一邊笑瞇瞇地:“楊楊,你被我們吵醒了?” 南楊誠實地點點頭:“好吵!” 桑爺爺哈哈大笑,順手用唯一干淨的手腕拍拍南楊:“等有了小弟弟,更吵!” 南楊眼一亮:“弟弟?在哪?” 桑爺爺很得意地展示一下手裡的小鋁鍋:“看見沒有,爺爺得把這個鍋擦乾淨了,給我大孫子熬奶喝,一會兒擦完了帶你去看弟弟啊!” 南楊興高采烈:“好啊好啊!” 話音未落,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呼嘯著衝進來,臉被風刮得通紅,表情卻很激動,衝桑爺爺喊:“爸,生啦生啦,嫂子生啦,是個小姑娘,可小啦!” “姑娘?”桑爺爺好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愣愣地看著報信的小女兒。 另一邊,桑奶奶也愣住了,自言自語:“不是,那肚子形狀,是男孩沒錯啊……” 南楊也傻乎乎地看著桑爺爺:“爺爺,是妹妹啊,不是弟弟啊!” 他的思維還很直觀地做出了反應:“那誰陪我去粘知了啊?” 大人們當然不會知道,四歲的南楊期盼一個可供自己差遣的弟弟已經期盼了很久了—他很期待有那麼一天,自己可以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面,手裡拿一根長長的竹竿,頂端粘一團麵粉調成的糊糊,在夏天的午後百發百中地粘“知了”。 而一個乖巧聽話的弟弟走在自己身後,隨時撐開布袋子收容戰利品,然後用敬佩的目光注視自己…… “砰”地一聲,南楊的幻想被打斷。他定睛一看,發現暴怒的桑爺爺已經揮手把擦得錚亮的小鋁鍋狠狠摔出去,劃出好大一條弧線,險些砸到剛進門的南楊爸爸身上。 剛買完早餐回來的南楊爸爸南林被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把手中的豆漿、油條保護好,抬頭問呆若木雞的媳婦和兒子:“怎麼了?” 南楊媽媽扭頭看看已經怒氣沖沖轉身回屋的桑爺爺,再看看紅著眼眶一個人嘟囔“怎麼是姑娘呢”的桑奶奶,嘆口氣,做個口型:“女孩……” 南林恍然大悟,也跟著嘆口氣。 所以,桑離是在“計劃生育”政策剛開始實行後不久便來到這個世界上。也正是因為這個計劃,她注定得不到爺爺奶奶無微不至的疼愛。 然而更不幸的事情隨後發生了:桑離出生後五個小時,也就是桑離的小姑姑跑回家報信後不久,桑離的媽媽死於產後大出血。 桑離—姓桑的、一出生就帶來別離的女孩子。 這是爸爸給取的名字,因為爺爺已經不屑於給這個“小掃把精”取任何名字,哪怕是“狗剩”這樣的名字都沒有必要。 唯一對“小掃把精”的到來表示由衷歡迎的顯然就是在幼兒園讀中班的南楊小朋友—他居然能夠做到只要一有時間就駐紮在桑離身邊,看那個襁褓中的小嬰兒睡覺,而且還能看得有滋有味,百看不厭。 漸漸地,桑奶奶也就把監護桑離的任務交給了他,囑咐他:“妹妹醒了就來叫我。” 南楊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一本正經地爬上炕沿(那時候北方城市裡也是用炕不用床),用烏溜溜的眼珠瞪著桑離看。偶爾伸出手碰碰桑離的臉頰,內心很驚嘆為什麼女孩子的臉可以這麼柔軟!他很奇怪這個小傢伙怎麼如此的“小”—為了驗證桑離是個完整意義上的“人”,他專程打開桑離的襁褓,確認了她確實是有十個腳趾頭。然後他就越發想不明白:明明什麼也不缺,怎麼就會比自己小這麼多? 大概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對桑離心懷憐憫—你看看這手,也太小了,如果去幼兒園,一個桃子都抓不住! 從小,南楊就是個有愛心的孩子。 桑離當然不記得這些片斷了,南楊也很模糊。所有關於這些事情的敘述,甚至是那個被扔掉的小鋁鍋,都出自南楊媽媽的回憶。 桑離之所以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其實也不過是因為她記憶中的爺爺就是不怎麼待見她,而她少女時代全部的伙伴,也只有一個南楊。 毫無疑問,南楊很重視這個妹妹。 在桑離剛剛能走路的時候,爺爺生病了,肺癌。家裡兵荒馬亂,一直沒有再婚的父親頭大如斗,每天奔走在家和醫院之間,為老人家的久治不愈、醫藥費的滾雪球而發愁。奶奶更不用說,本來身體就不好,現在已經透支到了高血壓、冠心病一起出來為虎作倀的地步。在這樣的背景下,桑離是個被忽視的小生命—後來,這個還不會說話的小女孩乾脆被送到南楊家,每天晚上和南楊同一個被窩睡覺,而他居然還會給她唱兒歌! 南楊媽媽也覺得很驚訝—在桑離出生前,南楊恨不得能上房揭瓦,可現在為了哄桑離睡覺,南楊居然肯老老實實八點上床。南楊媽媽當然無法理解南楊的心情:他一方面是在培育自己的貼身小跟班,而另一方面則是在心疼一個手小腳小的“洋娃娃”。但是不管怎麼說,桑離第一聲喊出來的不是“爸爸”,而是“呀呀”—仔細聽,或許像是“楊楊”。 桑離就這樣在被忽視的境地裡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她第一次說“爺爺”的那天,天很冷,下了很大的雪,五站路外的人民醫院病房裡,爺爺永遠閉上了眼。 所以,從有記憶開始,桑離就只記得奶奶和爸爸的模樣。 奶奶是桑離生命中的第一個神明。 她是個心眼很好、很善良的老太太,一輩子做了很多好事。比如,給別人做媒或者在人家吃不上飯的時候送一小袋米……她堅信善有善報,所以完全不相信老桑家就這樣“絕後”了。她甚至很多次動員過自己的兒子另娶,再生個孩子,她堅信那一定是個男孩!所以,她看桑離的眼神就像看一個過客,最多不過像是親戚家的孩子。她不打桑離,不過待她也不熱絡,到時間了就餵米湯,有牙之後就定期餵飯。小孩子大約都在初學吃飯時不太乖,她也不急,看桑離不肯乖乖吃飯就把碗放下,起身去做別的活,直到桑離餓了哭,她再繼續餵。 所以,很小的時候桑離就一直很乖—奶奶說“吃胡蘿蔔會變聰明”,她就像吃藥一樣吃最討厭的胡蘿蔔;奶奶說“吃鴨血會補血,臉蛋紅撲撲”,她就閉著眼睛吃脆生生卻很嚇人的菠菜炒鴨血;奶奶說“不要放鞭炮,會炸斷手炸瞎眼”,她就真的躲得遠遠的,並在此後的二十幾年裡始終害怕鞭炮這種東西……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認為:凡是奶奶說的就一定是對的。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直到後來長大了,敏感的桑離才知道,那不是撒嬌的依賴,不是甜膩的眷念,而只是一種順理成章的習慣成自然的敬畏。尤其是奶奶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徹底摧毀了桑離孩童時代的自尊。 那天,在泛著濃重來蘇水味道的急救室裡,奶奶用最後一絲力氣對桑離的爸爸說:“再找一個吧,生個男孩,別絕了後……小菲用命給你換了個機會呢。” 那年桑離五歲,上幼兒園大班,再有一年多就會成為一個光榮的小學生。都說女孩子早熟,她雖然不懂為什麼說媽媽的命給爸爸換了個機會,可還是清楚懂得了奶奶、爺爺,包括所有人的心願—他們想要個弟弟,無論她多麼恐懼,他們還是想要給她一個弟弟。 而她,什麼都改變不了,什麼都無法支配。 桑離的爸爸桑悅城是那種沉默的男人。 他不怎麼說話,也不怎麼笑,常常皺著眉頭,好像總有什麼解不開的難題。他和妻子是中學同學,說不上如膠似漆,可是在妻子死後他也並沒有多麼強烈的再婚願望。他總是盯著桑離看,看她在院子裡挖泥土、在水桶中舀水玩,有時候教她走幾步路,有時候簡單說幾句話。他甚至從來沒有像別人家的爸爸那樣迫不及待地教女兒說“爸爸”,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迷路而又陌生的小動物。 所以,與其說桑離依賴南楊,倒不如說她是從南楊那裡,下意識地尋找自己缺失的父愛。 彼時南楊已經讀小學三年級,在媽媽的教導下還會背不少“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之類的唐詩。小男孩的天性已經被熱鬧的校園生活充分發掘出來,基本屬於“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的敢死隊分子。不僅用一條椅子腿把班裡欺負女生的男生揍掉了一顆門牙,還往罵自己的老師家玻璃上扔過磚頭。媽媽的話基本不聽,爸爸的“竹板燉肉”也沒起什麼作用。但奇怪的是,只要事情和桑離有關,就很有商量的餘地。 比如,那年夏天,九歲的男孩子總喜歡在外面瘋,有時候瘋得不回家。南楊媽媽急得到處找,終於在天黑之前等到了拎一隻鞋、濕淋淋往家走的南楊。 南楊媽媽氣壞了,遠遠瞅著走過來的兒子,恨不得把手裡的鍋鏟子劈頭蓋臉扔過去。南楊大概也知道不好,低眉順眼地灰溜溜往家走,路過媽媽身邊的時候幾乎像裝了發動機一樣撒腿就往里屋跑。 “站住!”南楊媽媽拉長了臉大喝一聲。 南楊老老實實地停住了。 “去哪了?” “去……游泳了。”南楊的聲音一听就是很心虛。 “放學不回家,去游泳?!”媽媽的聲音眼見著就吊高了起來。 “大家都去……”南楊畏畏縮縮地抬頭看看媽媽,“我不去,會被笑話!” “鞋呢?”媽媽氣得快冒煙了。 “三班的劉傑太壞,上岸的時候推我一把,我絆一腳,鞋掉河裡了。”南楊低頭伏法。 南楊媽終於忍不住,鍋鏟子劈頭蓋臉往兒子背上敲。南楊一看不好,撒腿就在院子裡轉著圈逃命,南楊媽媽跟在後面追,偶爾一鏟子擦邊蹭過去,就听見南楊一聲聲虛張聲勢的慘叫。稍不留神就踩翻院子裡的盆盆罐罐,一時間院子裡雞飛狗跳。 南楊媽媽一邊打一邊罵:“你不好好學習,就知道玩!你就想著自己,怎麼不想想別人?明明說好了去接小離的,你怎麼能忘得這麼快?小離才五歲,她認識回家的路嗎?平時看你拿小離當個寶,到了自己要玩的時候還不是把她給忘腦袋後面去了!她一個人在幼兒園門口蹲著等你等到差點中暑了你知不知道?” “轟”地一聲,南楊的腦袋裡炸開一大朵蘑菇雲—小離? ! 南楊這才想起來,今天早晨桑叔叔專門囑咐他,說自己要加班,讓他代自己去幼兒園接桑離! 南楊猛地收住腳步,表情驚恐地僵在了院子中間。南楊媽媽沒成想兒子會突然停下來,一鏟子就拍到兒子脖子上,頓時鼓起一大片紅腫。媽媽嚇得跟什麼似的,一把扔了鍋鏟子想要衝上去看看兒子有沒有被打壞,可是同一時間南楊已經拔腿往桑家跑,一邊跑一邊喊“小離,小離……” 這件事的發生直接導致在此後十幾年的時間裡,南楊都是班裡最細心謹慎、踏實靠譜的學生。當然,這是後話。 那天,直到南楊衝進桑家,看見了趴在炕上翻小人書的桑離,一路來的膽戰心驚方才戛然終結。那一刻,南楊真是恨不得把桑離緊緊抱在懷裡! 不過,桑離在看見南楊全身上下水淋淋的慘狀後,已經在第一時間內撤退到南楊夠不著的炕裡邊。她瞪著眼看站在炕沿邊滿臉傻笑的南楊,臉上滿是懷疑的神色。 真真切切地看見桑離沒事後,南楊才長舒了一口氣。 後來才知道,那天是路過幼兒園的鄰居看見了蹲在幼兒園門口可憐兮兮的桑離,便好心帶她回了家。不過從那以後,南楊主動把接桑離回家的職責攬上身,一直到她讀小學三年級,可以自己回家為止。為此南楊媽媽還滿怀大慰地對南楊爸爸說:“咱兒子真是懂事了呢,放學也知道按時回家了。衝這也得謝謝小桑離不是?” 而南楊則在此後的很多年裡都記得那段時光:下午四點鐘,他牽著桑離的手走在人行道上,夕陽照在他們身後,把細長的影子投到前頭。他們調皮地互相踩著對方的影子往前跑,那時候桑離會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笑聲像銀鈴鐺一樣,清脆悅耳。 那是罕見的桑離的大笑,也是永恆的南楊的少年。 就好像那句桑離偶然看來就很喜歡的宋詞—“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她之所以喜歡,是因為這句詞裡有滿滿的青蔥淡然與田園靜謐,彷彿是對孩童時代那些天真爛漫與恬靜溫存的溫柔概括。 桑離認識常青那年,九歲。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夏天的芙蓉樹散發濃密的香氣,桑離和南楊在胡同口爭論《恐龍特急克塞號》上一集的結局,只是一回頭,就看見爸爸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並肩走過來,那女人手中還牽著一個七八歲年紀的小女孩。 爸爸很遠就看見了桑離,便喊她:“小離,過來!” 桑離看看南楊,他也直直地看著那個陌生的女人與女人手中牽著的陌生的小女孩。南楊看了又看,還是覺得那個小女孩沒有桑離漂亮。也是直到長大後他才知道,他對桑離的好,是源於他覺得桑離是個值得憐惜的洋娃娃,而且,也只有桑離,才是那個值得憐惜的洋娃娃。由此他也確定了一件事,就是—桑離在這個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 桑離走過去,表情很平淡。 爸爸略微彎彎腰,指著旁邊的女子說:“小離,這是常青阿姨,叫阿姨好。” 桑離抬頭,閃過常青身後明亮的太陽光,瞇了眼,過了很久才說:“阿姨好。” 常青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一定沒有桑離的媽媽好看(因為桑離從來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有女人笑起來會比自己的媽媽還好看),可是她的笑容很溫和。 她鬆開身邊小女孩的手,蹲下,用兩隻手輕輕撫摸桑離的臉頰,然後看著桑離的眼睛說:“桑離,叫我'媽媽'吧。” 桑離瞪大了眼。 直到很多年過去,長大後的桑離看了很多電影、電視劇,看到那裡面的女人小心翼翼想要獲得一個非親生孩子的認可時,她看著那裡面或凶神惡煞或謹慎卑微的“後媽”們,總是習慣性地撇撇嘴。 因為她總是會想起常青,想起她溫和的笑容,還有她平和從容的語調,不溫不火,第一次見面就對她說“桑離,叫我'媽媽'吧”…… 她再也沒有見過那麼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後媽”。 可是後來,她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常青,雖說不上多麼討人喜歡,可是也並不討人厭。 常青是個音樂教師。 與桑悅誠結婚後,她從原來的家裡搬來一架鋼琴,教桑離唱歌:山谷裡,靜悄悄,什麼在飄飄?薄薄的霧,淡淡的煙,飄呀飄得高…… 一起學唱歌的還有常青離婚後帶來桑家的女兒田淼。雖然邏輯上應該有音樂世家的遺傳,可是田淼的條件莫名就比桑離差許多。 盛夏午後,整個小院都籠罩在炎熱的氣息中,然而桑離的歌聲那麼清澈透明,好像山泉水一樣清爽。南楊坐在院子裡打盹,醒來時就听見桑離的聲音唱:山谷裡,靜悄悄,什麼在閃耀?紫杜鵑,紅梅花,開呀開得俏…… 南楊愣住了,過很久才知道眨眨眼睛瞪著桑離家的門,心里納悶:這是桑離? 桑離的好聲音也讓常青很吃驚。 她做了十年音樂教師,還是第一次碰見聲音條件這麼好、樂感也好得出奇的孩子。她是那樣聰明甚至精明的女子,她承認自己的初衷不過是為了繼續教田淼唱歌,可是她沒有想到,田淼那樣聽上去音準還可以的孩子,和桑離相比差距會那麼大。她畢竟是音樂教師出身,愛才惜才的念頭戰勝了一個母親的自私。於是,那天晚上她鄭重其事地向桑離父親提出:送桑離去少年宮參加合唱團吧。 這是桑離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因為此後不久,桑悅誠終究還是架不住常青的勸說,在夏末秋初的一個週日,親自送桑離去了少年宮。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與學唱歌的桑離一起去少年宮的,還有好說歹說才說服媽媽恩准自己去學小提琴的南楊。 其實桑離一直很納悶南楊的小提琴之旅。走在去少年宮的路上,桑離便問南楊:“哥,你為什麼學小提琴?” 南楊提一提手裡的琴匣,想了想說:“容易。” 桑離瞪大眼:“小提琴容易嗎?” 南楊點點頭:“本來想學鋼琴的,後來發現鋼琴太貴,佔地方又大,我家哪有地方放?小提琴就好多了,便宜又方便。而且我看電視裡,指揮還要和拉小提琴的握手,特別有面子。” 桑離頓時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南楊。 也是多年後,桑離才知道小提琴其實一點都不便宜,尤其是一些極品小提琴,價格更是可以達到數百萬美金。而南楊所說的能和指揮握手的,是交響樂團中的第一小提琴,而那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夠達到的境界。 不過不管怎麼說,南楊的小提琴之路算是這樣開始了。開端自然很崎嶇—學《聖母頌》的時候,好端端一首曲子被他拉得好像踩了貓尾巴一樣聲嘶力竭。那吱吱嘎嘎的聲音聽得南楊爸爸快崩潰了,可是南楊媽媽堅決支持兒子的音樂事業,所以南楊爸爸不敢有任何怨言。當然桑離更不敢有什麼意見,只是逢南楊練琴就捂著耳朵目光呆滯地看著南楊,不說話。南楊自己也煩得很,覺得有點“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意思。可是既然已經誇海口說“一定不會浪費買琴的錢”,同時又為了能繼續陪桑離參加每週末的少年宮訓練,南楊哭喪著臉還是把練琴這項偉大的事業堅持了下來。 那時候或許誰都沒想到,本來南楊是為了桑離而學小提琴、南楊媽媽為了不被兒子糾纏而允許他學小提琴、南楊爸爸為了不被妻子嘮叨而忍受兒子學小提琴、桑離更是為了滿足南楊的虛榮心而跟他學小提琴……可是到頭來,南楊的小提琴止步於八級水平,桑離這個一天輔導班都沒上過的學生,卻在“八級小提琴手”南楊的指導下具備了演奏一些稍繁曲目的能力。 常青說過:桑離是我見過的,最有音樂天賦的孩子。 對於這一點,沒有人提出異議。 不過桑離和田淼的關係卻始終不好。 田淼比桑離小一歲,是個不漂亮但很精明的小女孩。她和桑離住在同一個房間裡,說白了其實不過是在桑離房間加一張床那麼簡單。可是由此所帶來的權益範圍改變成為了一系列戰爭的隱患—桑離練歌,田淼嫌吵;田淼讀課文,桑離嫌鬧;一件衣服同款式買兩件,可田淼還是覺得桑離的紅色款好看,桑離覺得田淼的藍色款好看,於是就吵架,然後再打架…… 其實不過是小女孩的小心眼與小對抗,可是桑悅誠和常青的頭都漲大了無數圈。 桑悅誠就說了:“小離你要讓著妹妹點,你是姐姐啊。” 桑離倔強地瞪一眼:“明明是她先罵我的。” 常青愣一下,問:“淼淼你罵姐姐什麼了?” 田淼氣鼓鼓地說:“我沒罵她,我說的是實話,她就是壞,她害死自己的媽媽,還要和我搶媽媽!” “轟”地一聲,桑離的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爆炸了。她的臉氣得通紅,眼淚快要掉下來,可還要忍著。她就那麼紅著眼瞪著田淼,在常青和桑悅誠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揮手,“啪”的一巴掌,就打在了田淼的臉上! “哇”地一聲,田淼大聲哭起來。 常青和桑悅誠徹底愣住了! 過了有幾秒鐘的功夫,常青一把把田淼摟在懷裡,著急地拉開田淼捂著臉上的手,聲音焦急地問:“淼淼你別哭,讓媽媽看看,有沒有事?” 而桑悅誠從呆愣中回過神來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同樣揮手,“啪”地又給了桑離一巴掌! 或許也是因為桑悅誠從來沒有打過桑離的緣故,力道太重,以至於桑離被狠狠打倒在地,先是撞倒一個板凳,又碰歪了折疊桌,而後桌上的水杯晃動著掉下來,“嘩啦啦”碎了一地。 瞬間,火辣辣的疼蔓延開,麻痺了桑離的神經,也一下子卡住了她本該破閘而出的哭聲。 她就那麼趴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手伸向前方,臉邊是碎玻璃片,每一片,都倒映出一個目光僵直、神情空洞的桑離,每一片,都好像有一個好大的窟窿席捲著自己,有聲音在大聲說:桑離,沒有人要你,沒有人需要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約過了十幾秒鐘,桑悅誠才從盛怒與驚愕中醒過來,一個箭步衝到桑離身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胳膊,一迭聲地問:“小離你怎樣了?對不起,爸爸錯了,你哪裡疼,告訴爸爸……” 他焦急地看著女兒那張白皙的漂亮臉蛋上正慢慢浮起一個掌印,桑離的嘴角有血流出來,並不多,卻觸目驚心。桑悅誠嚇壞了,一個勁拉著桑離,聲音都開始有點抖:“小離,你說話啊,你哪兒疼?爸爸錯了,爸爸再也不打你了!”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桑離空洞且沒有焦距的眼神。那目光好像穿透了眼前一個勁道歉的父親、目瞪口呆的常青、眼神怨毒的田淼,一直穿透到看不見的遠處。 桑悅誠不知道,在桑離心裡,有一個洞正越來越大,漸漸卷出寒風來,吹得她搖搖欲墜。她的全身都在疼,跌倒時碰撞到的地方除了擦傷應該還扭到了,她動不了,也不想動。 在她心裡,有眼淚洶湧漲潮,可是她的眼眶乾澀,連一滴都掉不出來! 在陰風怒號的心底,那個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迫不及待地重複著宣告:桑離,沒有人要你,沒有人需要你…… 這聲音響起的時候,桑離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被撕成了一片一片。 她在這樣撕裂般的痛苦中閉上眼,全身的力氣快速消失,世界消失的剎那,她終於感覺到眼角有什麼東西滑落下來,冰涼而潮濕。 桑離生病了。 一場來勢洶洶的病毒性感冒趁火打劫,在此後的一個月時間裡,桑離的體溫始終在38-39度之間,每天被燒得昏昏噩噩,不知道時間是怎樣過去的。 可是她很快樂。 因為她閉上眼,就可以看見只在照片上見過的媽媽。媽媽那麼漂亮,穿淺色上衣、格子裙子、襻帶皮鞋,媽媽的辮子那麼長,烏黑油亮垂在胸前。媽媽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只看著桑離,伸出手給她握,然後在前面走,桑離就亦步亦趨地跟著。 媽媽—那是多麼溫暖的一個詞! 桑離常常在昏睡中露出隱約的笑臉,沒有人知道她夢見了什麼,只是看著就覺得心焦。 吃了幾天退燒藥不見好,桑悅誠便帶桑離去醫院。檢查過後,醫生開了沖劑、針劑、片劑一大堆,末了卻說:“這孩子自己不想好起來吧,其實病人本身的意志才是最好的良藥。” 聽了這話,桑悅誠心裡就好像有電熨斗熨過去,火燒火燎的疼。 同樣著急的還有南楊一家,尤其是南楊!每天在學校上課都好像有無限多的心事,總想回家看看桑離是否退燒,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賣冰棍的,總想給桑離捎一支。可是每天迎接他的,依舊是燒得沒有力氣睜眼、連冰棍都沒有力氣吃的桑離。 南楊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像麻花一樣絞著難受,他伸出手摸摸桑離的額頭,趴到桑離耳朵邊問:“小離,你怎麼會發燒呢?” 他還記得桑離生病第一天,臉上的那個巴掌印。他猜是桑悅誠的傑作,可卻又不敢造反,只能偷偷把桑悅誠的一條香煙撕爛了扔進廁所以示洩憤。那幾天桑悅誠找不到自己剛買回來的香煙,還很是納悶了一陣子。 直到半個月後,南楊去少年宮拉琴回來,興致勃勃地再次趴到桑離床邊,對桑離說:“小離,下個月有比賽哦,少年宮有四個名額呢,說是給你們合唱團一個節目,我今天看見你們合唱團的張老師了,她說要挑領唱呢。你再不好起來,就沒機會當領唱嘍!” 南楊一邊說一邊笑,常青進門的時候還納悶:什麼事讓南楊高興成這樣? 可是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桑離就硬撐著爬起來喝了一碗粥。許多天餵飯不見成效的桑悅誠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很高興地看著桑離吃飯。也是從這一刻桑悅誠才發現:到底是養了十年的女兒,就算再不喜歡,也還是有牽掛的。 他又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桑離的媽媽、盼孫子的父母……他們都不在了,不在了。 有些秘密,終究是要壓在心底。從這個角度來說,離開這個世界,或許是最徹底的解脫。 桑離大約就是從那時候起愛上了唱歌。 因為養病的緣故,白天家裡只有桑離一個人。她喜歡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有時候隨口唱點從少年宮裡學來的歌曲。其中最喜歡的一首是,下午陽光正好的午後,她坐在院子裡聲音乾淨地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 這樣唱著,她好像就真的看見了波光粼粼的湖面、跳躍的光斑、小船在水中輕輕飄蕩,岸邊的垂柳隨風舞動……漸漸,她會不由自主地微笑,目光看著不知名的遠方,深切地感激那些音符帶給她的莫名依靠。 只有在唱歌的時候,桑離才覺得自己是那樣快樂的一個人。 又過了半個月,桑離終於病癒,回少年宮參加每週兩次的練習。 合唱團的指導老師張老師第一眼看見桑離時,忍不住心疼地說了句:“桑離,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桑離看看老師溫和的面孔,心裡有什麼東西柔柔地觸動了一下。隱約的,就好像是看見了媽媽的笑容,媽媽的心疼。 桑離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看著腳尖。陽光沿著窗戶玻璃照進來,照到練功房的木頭地板上,映出明晃晃的一塊。 桑離的鼻子稍稍有點酸,她狠狠眨幾下眼,直到微微的酸變成了淺淺的澀,再抬頭時,仍舊是一個沒有什麼表情的漂亮女孩子。 這一天練習的是準備要參加比賽的合唱歌曲《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桑離站在合唱團前面第一排的位置,身邊是身高相仿的女孩子,面前是揮手指揮的張老師。她下意識地回頭看看身後站著的團友們,突然覺得,似乎從來沒有哪一刻,像這一刻這樣有歸屬感。 桑離終於知道:只有沉浸在歌唱中的時候,她可以全情投入,可以忘記歌曲外那些自己不願意記起的事。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唇角就忍不住漾開一小朵溫暖的笑容。然後她微微揚起下巴,微笑著,用清澈的聲音、用她全部的快樂歌唱。她的聲音那麼美好,她的笑容那麼明媚。 三天后,張老師果然任命桑離和另一個女孩子何曉竹為領唱。又過一個月,這個節目獲得那年合唱比賽的第一名,領唱的漂亮女孩子桑離與何曉竹,通過電視轉播,在這個城市裡家喻戶曉。 領獎那天,桑離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幸福。 原來,幸福就是做你喜歡做的事,並且為此而得到肯定。 那段時間,桑離成了學校裡的小名人。 許多人都在電視裡看到了那場比賽,看見了穿著白色短袖上衣、藍色背帶裙子領唱的桑離,自然也聽到了她清澈的歌聲。桑離獲獎後的第一個週一,早晨去上學的路上就看見很多人在自己背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開始時候還不明白怎麼回事,直到升旗儀式的時候,這種張望變成了大眾行為,她才在大家好奇又羨慕的目光中明白了原委。 最初的幾分鐘裡,桑離站在操場上,有點手足無措。 那天天氣很好,風吹過來,隱隱還傳來講台上大隊輔導員講話的聲音,大概是在總結上周全校各班級的出勤情況。桑離低著頭,有意識地避讓著大家探究的目光。可是這樣的目光並沒有因為桑離的避讓而有任何的收斂,反倒愈演愈烈,到後來,就連站在桑離前面的同桌都轉過頭問桑離:“哎,桑離,以前都不知道你會唱歌!” 桑離愣一愣,抬起頭,恰巧撞上隔壁班隊伍裡幾個男生的張望。 她收回目光,就听見同桌側回著頭,笑嘻嘻地說:“桑離你唱得真好,你爸媽在電視裡看見你,是不是特高興?我媽看電視的時候還說,要是哪天能從那上面看見我,她嘴都能笑歪了。” 桑離愣住了。 那一瞬間,桑離似乎突然明白假使自己的媽媽還在,這樣的榮耀不僅可以讓自己覺得幸福,更會給媽媽帶來至高無上的幸福吧? 桑離下意識地仰起頭,看著頭頂上方的藍天白雲想:媽媽在那裡吧?她在看著自己吧?她是不是也很喜歡桑離的歌?如果有一天桑離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唱更好聽的歌,媽媽的嘴巴會不會笑歪掉?而自己,會不會得到比眼前更加巨大的幸福? 想到這裡,桑離突然高興起來。她微微笑笑,抬起頭,坦然而驕傲地收下所有人艷羨的目光。早晨清爽的風裡,她昂首挺胸的樣子那麼好看: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還有女孩子纖長的脖頸,劃出一道多麼皎潔溫潤的弧線! 那天,桑離知道了,從此,她會唱一輩子的歌。 只是,在桑離的回憶中,還有田淼這樣一個交集並不多,但卻不得不提到的人。 田淼和桑離,大概上輩子就是冤家。 轉學後,田淼成為比桑離低一級的同校學生。成績還不錯,也仍然堅持練習鋼琴。只是彈奏時她的嘴唇總是緊緊抿著,表情凝重而肅穆。 常青看見了,不止一次地糾正她:“淼淼你要開心一點,這是首很歡快的曲子,所以要高興地、歡快地、輕鬆地去演奏。你要把感情注入進去,感情知道嗎,你要在演奏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快樂的……” 桑離在一邊聽著,下意識撇撇嘴:她壓根不相信田淼會快樂得起來,因為桑離覺得她是個很計較的人,而這樣的人往往都不夠快樂。 可是就這麼個小動作,還是被田淼看到了。她狠狠瞪桑離一眼,桑離愣一下,回報田淼一個十分大的白眼。 戰火醞釀中。 第一次大戰開始於十月的某一天。 現在想來那天應該是桑離生日前夕,不過桑離的生日就是母親的忌日,所以這麼多年來她除了填寫各種不得不填的表格,從來不會想起這個日子。 起因很簡單,田淼在那天早上,發現自己桌子上的一把剪刀被動過了。 或許因為父母離異的緣故,田淼的危機感始終很強烈。她有濃厚的自我保護意識,對於自己所有權內的一切物品都有著出奇精準的記憶力,哪怕被人挪動了一厘米都能看出來。而那把剪刀偏偏好巧不巧地存在於她視線的正前方:田淼坐在桌前準備寫日記的時候,很輕易就發現正前方筆筒裡的那把剪刀沒有被完全插進筆筒,而這根本不是田淼的習慣,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個喜歡將物品歸位到近乎原樣的女孩子。 她的心裡突然就竄起一道莫名的小火焰。 她扭頭在屋裡搜尋,然後就看見桑離書桌上有八張被剪好的一寸照片。田淼也是突然想起了下週一班裡要收每人一張一寸照,幾乎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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