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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3 潘月

遺忘酒吧 沈星妤 10675 2018-03-16
六月,空氣裡瀰漫著夏天的味道。 清晨或傍晚的風暖暖的,吹在皮膚上有種被情人吻過的酣暢。 喬牧和我,在難得舒爽的氣候裡開始學會忘記一些東西,一些曾經困擾我們,令人不快的東西。 我們常常在幽靜的林蔭道上並行散步,不曖昧的,感覺站在雲端上跳曼波舞,從這一朵到那一朵,柔和地,保持距離地跳舞,無需太多言語,只要看看周圍湛藍色的天,就已經很滿足了。 喬牧開始面帶微笑地周旋在成群結隊尋找快樂的人群中,那對眼睛,除了固有的深邃之外,竟然多出一點點與我志同道合的純淨。 他變成了我喜歡的那種樣子,儘管我從未在他面前表露過一絲一毫的讚許,就好像遺忘酒吧,也只有我能看出這其間的變化。 偶爾,在電波里,我也會和聽友討論起遺忘酒吧。

我聽取了喬牧的意見,篩選那些急需幫助的對象,並體會到自己的確象喬牧所說的那樣,有著女人本性使然的一些缺陷,比如優柔、盲從。所以,我開始推荐一些朋友去遺忘酒吧,把那些疑難雜症丟給喬牧,結果是,他們不僅有幸嚐到了SO LONG的味道,而且還是免費的。 當然,這僅限於受我之託,慕名而來的“有緣人”。 就這樣,我和喬牧之間建立起一種不可思議的默契,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信任。 我不再計較遺忘酒吧金錢至上的營運原則,而是將喬牧看成一個與我同樣從事著善舉的行家,他也開始相信,我正加倍努力忘掉過去。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一個叫潘月的女人突然找到了我。 那是個晴朗的星期三,夜幕很晚才降臨,城市里大多數的人吃過飯便聚集在屋外,喝茶聊天,享受難得的好天氣。

我做完節目,從廣播大廈出來已是深夜,人們三三兩兩地離去,大馬路也漸漸恢復往日的清淨。顯然,我錯過了提前享受仲夏的樂趣,可是我的心情很好,那天,是近期來最愉快的一次直播,有一籮筐的奇聞軼事值得一路回味。 走到第三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我隱約覺察到,有個奇怪的女人,一直偷偷地尾隨著我,身型很像剛才在我出大廈時在門口徘徊的那個,當時她對我視而不見,我以為她在等別人,轉眼,卻鬼鬼祟祟跟了我那麼遠。 我沒有驚慌,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她要么是某個想見見我廬山真面目的無聊聽眾,不然,就是老也打不進電話又急著想要對我傾訴的孤家寡人,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的住處,於是,便在一家沿街的咖啡館前面停下腳步,轉身地對她喊道:“夠了,小姐,你不累,我可累得很,這兒有家咖啡館,要不要進去坐坐?”

她果然站住,進退兩難似地躲進對馬路的一棵梧桐樹下。 我有些不耐煩,向前走了幾步。 就在即將看清她眉目的一瞬間,一股似曾相識陰鬱突然抓住了我,我整個人如石像般硬邦邦地粘在了人行道上。 那是一個裸露在月光下修長嫵媚的影子。 乳白色的高跟鞋將那對光滑的腳踝襯得異常華貴,腰間搖曳著一條淡粉色的絲巾,一雙粉嫩纖細的手交替在小腹前,拿著坤包的那隻,無名指上還懸著一顆惹眼的鑽石。 這枚鑽戒很熟悉……絲巾、坤包、連同高跟鞋,也很熟悉,尤其是那對腳踝,有多少女人能擁有這樣的腳踝呢? 難道是她? ! 那兩個字,僅僅,只是一閃而過,就讓我渾身的骨頭同時戰栗。 就在這時,她慢吞吞地繞過樹蔭,向我走來。

她只是向前邁了幾步。 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那一刻,我覺得眼前呈現的是另一副畫面: 一個曾經屬於我的、死去的亡魂,從墳墓里站了起來,並且,正帶著微笑,一步步向我迎面走來…… 我頓時驚醒!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隻誤入歧途的小鹿,不顧一切,瘋狂地奔跑起來…… “小姐!安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拜託你別再跑了!” 她不停地喊,我不停地逃。 可是,很快就不行了,兩條腿酸得直打旋,一顆小小的石子就能把我絆倒。 安小姐?她叫我安小姐? 我不得不停下來喘氣,身後的高跟鞋跌跌撞撞,迅速追趕著我的腳步。 她也在喘,忽遠忽近的頻率讓我緊張得頭皮發麻。 “對,對不起,把你嚇著了。” 我不由怔住,那女人的嗓音很陌生,不像是她。

“你到底是誰?幹嘛跟著我?” 我突然轉過身去,卻仍然不敢靠近她半步。 她理順呼吸,直起腰走到了我的面前,這一次,我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臉。 我忽然無法斷定眼前的女人是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人,她身上有些東西是我所不熟悉的,一點點謙卑、大部分茫然、餘下的全是膽怯。 我徹底糊塗了。 “我姓潘,叫我小潘好了。” 她不再躲閃,彬彬有禮地說。 “我從外地來,到這兒沒幾天,是專程來找你的。” 當我確認她不是我以為的那個人時,憤怒立刻衝上了我的太陽穴。 “既然你知道我是誰,在哪里工作,你大可以寫信給我,或打電話到單位來,甚至半個小時之前,還可以在大門口攔住我,這麼多方法裡,你偏偏選了最差的一種。”

“我……不是有意的,我怕太冒昧,你不肯見我。” 她有些委屈,語氣更懦弱了。 她絕不是我記憶裡的那個人。 儘管,她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潘小姐,你不遠千里到這兒來,不是專程為了嚇唬我的吧?你究竟想幹什麼?” 她的嘴唇焦急地顫動起來。 “有些重要的事想請教你,不對不對,我說錯了,對你可能並不重要,但是對我卻……” “請你別再拐彎抹角了好不好?” “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什麼人?” “阮芫。” 滯留在我額角的血液又一次洶湧地奔跑起來,我的耳根嗡嗡作響,像是被閃電劈了個正著。 我要怎麼回答? 難道對她說,你想了解的女人此時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 “對不起,我不認識這個人。” 丟下這句話我便回頭走了。

我不想知道這個女人和阮芫到底有什麼關係,更不想和她一起站在這裡傻兮兮地耗到天亮, “安小姐,請等一下!” 她又追上來攔住我。 “你看看這個,仔細看看!” 她迫不及待地從兜里掏出一張照片。 “如果你不認識她,怎麼會和她一起照相呢?” 我感到頭暈。 一種比遇到這女人更令我恐懼的情緒,迅速地籠罩了我的全身。 “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算我求你,好不好?” 她雙手合十,掌心夾著那張照片,哀求道。 我的雙腳麻到近乎癱瘓。 看來,除了先找個地方坐下,也沒有其他解決的辦法,於是,十分鐘之後,我和這位自稱潘小姐的女人,回到了賽跑的起點——那家昏暗的街邊咖啡館。 等我們找到合適的位子坐下,櫃檯上的掛鐘剛好指向凌晨一點。

我毫無睡意,尤其是看到那張照片以後。我想即便剛才有幸逃脫她的阻攔,現在也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你和這個阮芫長得好像。”我指著桌上的照片,小心地試探,“你們是孿生姐妹?” 她搖搖頭,似乎有些遺憾。 “她是我丈夫的前妻。” “前妻?他們……離婚了?” “不。” “她死了,六年前就死了。” 死了? ! ……她死了? 我的思緒陷入一片迷茫。 “是意外,飛機要落地時撞上了跑道上的另一架。” “你是說,六年前的春天,從S城飛往A城的那架?” “對啊,原來你也知道!” 終於輪到她吃驚了,在之間的兩小時裡,吃驚的人一直是我。 “我父母也是在那場事故中去世的。”

我端起杯子,想辦法讓自己安定下來。 S城?她到S城來做什麼?來找我麼?難道……她一直知道我在這裡? “怪不得你拒絕我,阮芫觸碰到你的傷心事了。” 這裡的咖啡很劣,象過期的苦丁茶,攪得我口乾舌燥,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必須盡快結束這樣的談話,我忍不住告誡自己。 “潘小姐,現在請你仔細聽我說。我之所以拒絕你,不是因為你讓我想起了我父母,而是我根本不認識阮芫這個人。” “可這照片……” “我不管這照片是從哪裡來的,也不清楚我是怎麼跑到這照片裡去的,總之,我可以確定,照片裡的這個女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否則,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早就把你誤認為她了。” “你沒有麼?”她反問。

我的舌頭立刻僵硬了。 “剛才,你請我進咖啡館的時候,還以為我是某位好奇的聽眾,接著,你看見了我,卻撒腿就跑,如果我真的嚇到你,你早就該跑了,何必等到把我看通透了再溜?所以,我才緊追著不放,因為你的反應讓我確信,我一定讓你想起了什麼,而且肯定和阮芫有關,就像你現在親眼看到的,我的的確確和那個曾經擁有過我丈夫的女人長得一模一樣,我想,你是明白我心裡的感受,不僅明白,而且還知道原因,不管是好還是壞,都請你如實告訴我。” 我不再說話,直接站起來,掏出皮夾,胡亂抓幾張鈔票,看也不看就扔在桌上。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就一句話,無可奉告!” 她果然被我嚇到,幽怨地將下巴埋進脖子裡。 走了幾步,我突然想到什麼,又折回去問: “你到底叫什麼?” “潘月,三點水的潘,月亮的月。” “從哪裡來?” “A城。” “好,潘月小姐,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要再拿著你的鬼照片來騷擾我,我既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什麼阮芫,如果還有下一次,我一定報警。”說完,我走出咖啡館,攔了一輛出租車,徹底逃開了那個叫潘月,或者,叫阮芫的女人。 安安…… 有人叫我。 你好麼,安安? …… 我的頭很疼,像有幾萬把鋼刀在橫七豎八地切割我。 你是誰? 我竭力想看清站在我面前的人…… 可是,視線被什麼擋住了,眼前一片模糊。 是我。 她溫柔地抬起手,撫摩我低垂在胸前的髮梢,破碎的指甲不小心滑過我的頸項,留下一條淡淡的刮痕。 你不認得我了? ……它們長得好快呵,又黑又亮…… 她牽過我的手,輕輕地,放在自己頭頂上。 你知道,我最喜歡你的頭髮了…… 我的手心開始出汗了,枯枝敗葉似地耷拉在她參差不齊的髮絲邊緣,神經質地抖,然後,無力地從她耳際掠過。 我感到手中黏糊糊地多了一些線狀物,低頭一看,是她的頭髮。 和頭髮一起落到我掌中的,還有一張血肉模糊的頭皮…… 我尖叫起來,聲音刺穿了自己的耳膜,突然間,什麼也聽不見了。 她鮮豔性感的雙唇還在蠕動。 聲音又出現了,她不厭其煩地念著: 你知道,我最喜歡你的頭髮了,最喜歡你的頭髮了,最喜歡你的頭髮了,最喜歡你的頭髮了,最喜歡你的頭髮了…… …… …… “吃飯了麼?” “還沒到中午,今天怎麼醒得那麼早?” “本來想繼續睡的,不小心灌了一肚子水,胃脹得很。” “怎麼?有心事?” “沒什麼,昨天夜裡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跟踪,今天早上又無緣無故做了一場噩夢,你說,我怎麼就沒有一天平靜的日子可過?” 喬牧在那頭竊笑,不知是認同還是嘲諷。 “現在店裡很忙,你先隨便吃點,下午來酒吧喝茶,我讓MAY給你做好吃的。” “不要,除非你親自做PIZZA。” 他詫異地愣了楞。 這的確是我第一次放肆地對他撒嬌。 “好,我做。” 沒想到一夜之間,我竟然變成了一個如此纖柔,急需保護的弱女子。 下午三點左右,我如約來到酒吧,喬牧戴著一頂廚師的高帽子走來走去,逗得客人哈哈大笑,他殷勤的目光好親切,讓我感到如釋重負的安全。 “你看上去很累。”喬牧聚精會神地看我吃東西,半晌,才開口,“是不是因為昨天晚上的事?跟踪你的到底是什麼人?聽眾?” 我搖頭。 “故意捉弄你的瘋子?” 我又搖頭。 “難道,是這裡的人?” 他臉色都變了。 我感到厭煩。 “不是,統統都不是,你別再問了。” “要是她以後再騷擾你怎麼辦?” “我想不會,昨晚,我已經嚴厲警告過她了。” “難說。” 喬牧憂心忡忡地望著我的眼睛。 這時,MAY走過來。 “老闆,有位客人要見你。” “今天的SO LONG賣完了,叫他改日再來。” “她不喝酒,只想見你,我問她有什麼事,她不肯說。” “哦?把她帶過來。” MAY狐疑的眼光飄向我,不太樂意。 “我看我還是走吧,免得妨礙你接待貴客。” 我酸溜溜地站起來,喬牧敏捷地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力量很大,足以將我牢牢鎖在位子上。 “對我來說只有你是貴客。” 正說著,MAY回來了,身後緊跟著那位客人。 我好奇地轉過頭去。 “安小姐?……” 喬牧看到我突然面無血色的臉,有點被嚇到。他用戒備的目光去審視眼前這位客人。 “你,你千萬別誤會,這次純屬巧合,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是,是來找他的。” 她驚慌失措地指著喬牧,惟恐我立即抓起電話撥110。 “潘小姐,我們還真是有緣。” 一種無奈感徹底擊垮了我。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也會在這裡。” 她非常尷尬,我真希望她立刻就開溜,但是,她的臉上也浮現出無奈,當然是對著喬牧。 “你們認識?” 喬牧不解地看著我和潘月。 “等於不認識,等於不認識!” 潘月搶著回答,心虛地瞅了我一眼。 “這位是潘小姐,這就是我們老闆,喬先生。” MAY拿來一張椅子,客氣地招呼她坐下。 “您要喝點什麼?” “有咖啡麼?” “有。” “先給我杯白水可以嗎?” “沒問題。” “我和安凌也來一杯。” 喬牧吩咐道。 飲料上桌之前,三個人似乎誰也不想再貿然開口。 喬牧點起一支小雪茄,像在思索著這古怪的局面。 咖啡來了,潘月先用水漱口,以便更好地品嚐咖啡的味道,我注意到這一系列動作讓喬牧也出刮目相看。 沒想到,她們連喝咖啡的習慣也驚人的相似。 “潘小姐,有何貴幹?” 這時,她已經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喬牧一個人身上,好像完全無視我了。 “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什麼人?” 潘月這才下意識地瞥了我一眼。 “一個……叫阮芫的女人。你有印象麼?” “阮芫?……”喬牧為難地皺起眉。 她迅速拿出紙和筆把那兩個字寫下來,送到喬牧眼前。 喬牧認真地想了想,抱歉地搖了搖頭。 “我記不起這個名字。” 她焦慮地把目光移向我,好像要徵求我意見似的。 我木訥地盯著她,不想點頭,卻更不能搖頭。 她果然攤開那張合影,要喬牧仔細辨認,和昨晚相比,還多了一張舊帳單似的破紙條。 喬牧頓時怔住。 很明顯,他一眼認出的不是阮芫,而那個根本不該在照片上出現的我。 “這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張照片上。” “不知道。” 我淡淡地回答。 喬牧的眼睛在我冷漠的眉目之間搜索了大約30秒,於是我知道,他已經判斷出這件事並不單純,只是猜不透我為什麼要撒謊。 “這又是什麼?” 喬牧拿起另一樣物證。 “阮芫在遺忘酒吧消費過的帳單,日期是六年前的4月27日,當晚,她乘坐的那架航班在A城降落時出了意外,也就是說,阮芫死的那天來過你的酒吧,所以,我才會來找你。” “這麼說,那個叫什麼阮芫的女人和你父母死在同一架飛機上?” 喬牧立刻就反應過來了。 我不得不點頭。 “我明白了,昨天晚上跟踪她的女人就是你。” 潘月的臉一下就紅了起來。 “實在對不起。” 看得出,她確實很後悔。 “我真糊塗,早知道今天會在這裡同時碰到你們兩個,我就不會那麼冒失了。” “潘小姐,我看你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但昨天夜裡,你把她嚇壞了。” 潘月依舊和昨天一樣,怯生生地望著我。 我實在無法將這張臉與早晨噩夢中的那張重疊在一起。 “我已經答應安小姐不再煩她了,所以現在,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希望?什麼希望?關於這個女人麼?潘小姐,你自己看看,這酒吧里每天來來往往的客人那麼多,你怎麼能指望我會記得六年前某一天裡的某一個客人呢?” 聽了喬牧的話,她的眼淚一發不可收地流了下來,回想昨日的情形,連我也不知所措了,她不過是想打聽一個人,沒理由因此而受這種委屈。 “你先不要激動,既然來了,而且安小姐也剛好在這兒,你不如坦城一點,把心事說出來,我們也好幫你分析分析,這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 我默默地把紙巾塞到她手裡,她哽咽著說了聲謝謝。 “我的確有我的苦衷,可我不想因為我的私事而給你們添麻煩。” “你已經把我們的腦袋攪糊了,為什麼不一次把話說清楚呢?” 我料到喬牧會這麼說,他極討厭無謂地兜圈子。 潘月一口氣把水喝光, 似乎終於決定了。 “坦白講,阮芫這個人,是我人生里的一個謎。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橫在我和我丈夫之間的死結。之所以解不開,是因為她死了,毫無徵兆地突然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讓我了解她的過去,這張合影和這份帳單是我所能找的,唯一有關她過去東西,所以我才來到這裡,希望可以找到我心裡期待已久的那個答案。冷靜下來想想,單憑一張照片,也未必能證明安小姐和阮芫的關係。不過安小姐,我必須讓你了解,對你我沒有絲毫惡意,我只是一廂情願地想和你聊聊,如果你真的認識她,也許就能告訴我一點關於她過去的事了。至於喬先生……” 她突然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下, “除了阮芫,或許,你還能幫我驗證一件有關我丈夫的事。” “你丈夫?” 喬牧的神情讓我覺得他已經決定要趟這個渾水了。 “是的。不瞞你說,關於遺忘酒吧神秘雞尾酒的故事,我也略有耳聞,只是,不親自來看看,我是不會相信的。” “我的酒吧和你丈夫有什麼關係麼?” “也許有,也許沒有。帳單上的酒是阮芫點的,但真正喝的人是我丈夫。” 喬牧再度細看酒名的那一瞬間,偷偷地將恍然大悟的驚覺藏進了眼底。 而我的目光,也在同一時刻掃到了那兩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英文詞。 “也就是說,那天,他們倆是一起來酒吧玩的,可是,當我問他為什麼那天他留在了酒吧,而阮芫卻一個人搭飛機回去的時候,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說那天晚上喝醉了,後來發生的事一點印像也沒有,甚至連他和阮芫來這兒的原因也記不得了。第二天他從賓館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電視裡A城機場事故的新聞,所以……” “所以你懷疑你丈夫在傳說中的遺忘酒吧里遺忘了一段重要的記憶。” 喬牧幫她把話說完。 “儘管關於這個酒吧的傳說,我始終都不太相信,但是,帳單上的酒名,加上我丈夫的種種表現,讓我不得不產生好奇。” “這個或許我可以幫你查一查,至於結果如何,我就不敢保證了。” “沒關係,盡力就好。” 她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愉悅。 “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就在這時,我看了看手錶,然後站起身,借上廁所的機會到櫃檯結了帳,獨自一人離開了遺忘酒吧。 “凌,你每天心情都這麼好麼?” “怎麼會。” “那你又是用什麼方法調整心情,讓自己迅速開朗起來的呢?” “這個……” 我第一次在麥克風前面說不出話來。 “你開不開心,有沒有煩惱關他鳥事?呸!活見鬼。” 小余吐掉口香糖,厭惡地對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次節目作出總結。 “也許真的是活見鬼了。” 我對她笑,無奈地聳聳肩。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免得你一路罵罵咧咧污染空氣。” “不行,今天我有約會。” 她習慣性地掏出化妝袋。 小余是那種喜歡當街塗脂抹粉,不受拘束百無禁忌的女孩子,性格直爽豪邁,很討同性的喜歡,至於那些包圍著她的異性,就另當別論了。 “別老想著玩,也該正經交個男朋友了。” “留神,說這種話會長皺紋的。” 她一副毫不在乎的郎當樣。 “你還不是一樣?喬老闆那種男人, 也就是嘴硬了些,其實人挺好的,又有錢,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不喜歡他。” “我不喜歡他就不會和他做朋友。” “朋友?” 小余的眼珠子就快要掉到地上了, “我說你的腦袋什麼時候才能開竅啊?要,還是不要,那麼簡單的選擇題,一做就是六年,有完沒完?” “我不是你,你還年輕,我已經玩不起了。” “那就不要玩,安安穩穩嫁給他不就結了,我還等著做伴娘呢!” 我覺得她頭腦真是簡單。 “別倚老賣老,你在我這年紀的時候還不一樣瘋瘋癲癲?” “瘋狂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等你真正明白了,就太晚了。” 今晚的天氣和前日一樣晴朗,S城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我決定打車回去,但必須先走出這條單行道,到前面的大馬路上才能攔到車。 自從在這裡遇見潘月,路就變得比以往更黑更長了,好像夢裡看見的那樣。 這裡的路燈經常壞,我和小余邊聊邊走,從不覺得害怕,一個人走卻很擔心。 我不怕黑,我怕在黑暗中向我迎面走來的人。 仍然是第三個十字路口,有個影子重疊在我的腳下。 我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影子也貼著路面飛快地前進。 天哪,那女人簡直想要把我弄瘋! 我惱火地舉起手機,大叫一聲: “再不出來我立刻報警,你知道我不是開玩笑的!” “安凌。” 怎麼聽上去像是喬牧的聲音?回頭一看,他果然垮著臉,獨自一人斜靠在樹幹上。 “你覺得這樣很好玩是吧?” “我怕你出事,只好出此下策。” 我愣了愣,他知道我害怕,只有他知道。 我低下頭,為了遮掩無以言表的脆弱與無奈。 喬牧走過來,輕輕把我的臉托起。 “你很怕她,對麼?” 眼淚無聲地滑落。 “為什麼?” 我搖頭,胸口像是被無數條粗壯的繩索緊緊勒住似地鬱悶。 “她是你過去裡的人,還是和你過去有關的人?” 我仍然不語。 我說不出來,不知該怎麼說,從哪裡開始說,碎玻璃似的記憶,因為她的出現,已經斷斷續續在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中若隱若現了。 我該怎麼辦? 我到底該怎麼辦? 沒人能告訴我。 我抬起頭來,沉默而無助地望著眼前的男人,看著那足以把我所有堅強磨成粉末的憐惜,鋪天蓋地地佈滿他瞳孔的每個角落。 抱我!緊緊地抱我…… 我忍不住在心底吶喊,可是,他沒有動,只是呆呆地看著我,直到我不得不把目光挪開。 “答應過你的事我不會反悔,但最起碼,讓我待在你身邊。雖然我不知道潘月對你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但是,你必須明白,命中註定的遭遇是躲不開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見到她,就把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告訴她,你也不希望整天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的對不對?安凌, 逃避不是辦法。” “喬牧,這六年來,我一直努力要忘記的東西,又一點一滴地呈現在我面前了……是命運故意要捉弄我吧, 也許,又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那你想通了麼?現在把它交給我還來得及。” “不要!” 我推開他,幾乎出於本能,退到一邊去。 “我不要……” 他不再強求, 過了很久才重新開口,語氣已經回到了最初的平靜。 “好吧,我說過,我不會勉強你,不過,你一定要記住,不管今後發生什麼事,我會一直陪著你,寸步不離地守著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我無法再逞強,終於抑制不住,撲進他懷裡。 喬牧用力抱了我一會兒,捧起我的臉,幫我把眼淚擦乾。 “第一次投怀送抱就鼻涕眼淚弄了我一身,你還真是沒格調。” 他帶著寵愛埋怨的表情讓我哭笑不得。 喬牧的話的確讓我寬慰了好一陣子,但是,卻沒能讓我逃脫噩夢的糾纏。 人影依舊接二連三地出現,讓我在無數個或驚醒或失眠的夜裡精疲力竭。 這讓我明白了一件事,喬牧也一直提醒我: 人,只要活著,就無法逃避命定的考驗,除非你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具行屍。 離開A城的日子,讓我以為體內活著的某個部分已經死了,比如,安。 但現在,潘月的出現喚醒了她,我也只能跟隨命運的腳步,找出這奇遇背後的答案。 於是,我做出了一個自己也沒預料到的決定。 既然無法將這個女人從腦海中去除,那我只好向喬牧學習,想辦法偷走她對於阮芫、以及丈夫之間的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從而徹底忘記來S城尋找我的目的,快快樂樂地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而我,也不必再和過去的影像糾纏不清。 打電話給喬牧拜託他約潘月時,我仍在斗爭要不要把約會的目的告訴他,最後,還是放棄了,我想他不會贊成我這麼做。 “你怎麼知道我有她的電話?” “你不是答應要幫她找回她丈夫的記憶麼?再說,她也不是個一般的女人,這你我都心知肚明。” “我肚子裡空無一物,何以得知?” “不要打馬虎眼,你們男人都一樣。” 喬牧果然偷笑。 這世界上能讓人嘆為觀止的美貌本來就不多,何況是一個和阮芫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她丈夫的事我可是一點也沒想起來,約她總得有個理由吧?” “告訴她,我想起那個阮芫是誰了。” “哦?她是誰?” “那應該是我和潘月之間的事吧?你最好多管管自己的閒事,別忘了,你可是一口答應她的,解決完我的問題就該輪到你了。” 他不想自討沒趣,只好照辦。 於是,三天后,我和潘月又一次面對面坐在了遺忘酒吧最寧馨的角落裡,我也暗暗地展開了計劃的第一步。 那天,我到得很早。 MAY告訴我,喬牧去一家洋酒公司談生意,要很晚才回來,我想,他可能是故意讓著我,怕影響了我的情緒。 潘月遲到了大約十五分鐘,看得出來,為了見我,她慎重地做打扮了一番。 她除去了眼影、蕾絲、花紋,以及所有過於精巧的累贅裝飾,而是淡施薄粉,穿了一套樸素寬鬆的連身褲裙。 她第一次,看起來不那麼像阮芫,純粹只是一個與我剛剛認識的陌生女子。 “你終於原諒我,肯見我了,我真高興。” 她照例要了一杯咖啡。 我不想和她點一樣的東西,怕因此拉近了彼此應有的距離,於是改點烏龍茶。 “談不上原諒,一場誤會而已,那天你對喬牧說的話很誠懇,如果我再不為你做些什麼,就太不近人情了。” “那你終於想起有關阮芫的事了?” “那對我來說並不容易,畢竟已經過了六年,不過,結果可能還是會讓你有些失望。” “怎麼說?” “潘月。” 我直呼她的名字,以便讓我的腦袋時刻保持清醒。 “你知道阮芫以前的職業麼?” 她想了想,不太有把握地回答:“好像和我丈夫一樣,搞設計的。” “六年前,這個叫阮芫的女人,是A城最有名望的室內設計師,比她同行的丈夫更出色。而我,剛好在一家商業周刊當記者,負責做一個女性企業家的專訪。當時,很多報刊雜誌都想找她,可她偏偏不喜歡在媒體上露臉,我幾經周折,好不容易和她見了面拍了照,但她還是堅持不接受采訪,最後,我只好把照片寄給她,試圖靠誠意打動她,可是依舊石沉大海,我想,你手裡的照片應該就是當時我寄給她的那張。” “這麼說,你跟她也只見過一次面?” “所以,我才無法確切地想起她來,更何況我對她的印象並不好。” 潘月恍然大悟的神情中明顯攙雜著失落,她再次審視著照片上的我。 “怪不得你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就連阮芫的表情也怪怪的,的確不像朋友,她一定讓你吃了不少苦頭……” 我手裡的杯子冷不丁掉到了地上,MAY受驚般跑了過來。 “你因為她而丟了工作麼?” 潘月憂慮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沒,沒有,那還不至於……” MAY很快替我換上一隻新茶杯,然而,潘月無意間流露的那種憂慮,還是讓我感到惶恐不安,她好像沒有註意到我的異常,自顧自地繼續揣摩著我剛才說的那些關於阮芫,不算回憶的回憶,而且非常認真,非常忘我,實在令人困惑。 “你瞧,我們雖然長得很像,經歷卻相差十萬八千里。六年前,她已經是如日中天的設計師了,而我只是機關里的一個小職員,如果她現在還活著,即便和我一樣,放棄工作做個全職的家庭主婦,也一定會把家裡弄得井井有條,而且,絕對比我有品位、有格調,她天生就是個藝術家,我算什麼,怎麼能跟她比呢?……” 到底是什麼讓她如此自卑,如此沉迷於尋找另一個女人的過去呢? 這世界上除了我,又有誰會真的想要去挽救她呢? “潘月,我勸你別再想阮芫的事了,反正她人都已經不在了。不如,和我談談你的丈夫。” “我丈夫?為什麼要談我丈夫?” 她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雖然我不能幫你找到關於阮芫細節,但是看得出來,你並不幸福。你自己和婚姻都失去了自信。你和你丈夫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所謂的那個結,真的就永遠解不開了麼?” 我的話,立刻把她從失落的囈語中拉了出來。 她放下手裡的照片,漸漸把注意力回聚到我的身上,欲言又止,彷彿一旦坦白就會失去更多似的。 “不,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那是個冗長的故事,我已經很難為你了,不想再擾亂你的生活。” 我主動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微微抽動了一下,指尖冰涼。 “你忘了,我是個職業聽眾。” “你……真願意聽我說?” “願意。” “不煩麼?” 我搖頭。 “我從沒對外人說過,你曉得,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些事悶在我心裡很久了,我也知道說出來會好受些,我曾經還想過去看心理醫生……” “沒關係,反正我們也不熟,等你找到答案,離開這裡,我們也就不會再見面了。現在,你就當我是個在酒吧偶遇的有緣人,隨便喝幾杯,聊聊心事,僅此而已,不必給自己任何壓力。而我,也只當聽故事也幫不了你,如果能分擔一點你的痛苦,也算是盡了力了。” “那好吧。可是,要從哪裡開始說呢?……” “就從你們怎麼認識開始講吧。” “我的丈夫姓歸,以前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姓,你呢?” 我又搖頭。 “他叫歸途,前途的途,我是在兩年前一個朋友的聚會上偶然認識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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