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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4 歸途

遺忘酒吧 沈星妤 15376 2018-03-16
“打從看見他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個我來說遙不可及的男人。他清秀、英俊,優雅、忠誠,有著知識分子典型的謙虛和紳士風度,也許是未能從喪妻的悲痛中痊癒,臉上時不時地還掛著一絲淡淡的、讓女人一不小心就要墮入情網的憂鬱,我從來沒想過,像他那麼傑出又有智慧的男人會對我這種女人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 我愕然。 “恩。但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和阮芫長得那麼像。歸途費了很大的心思才追到我,當然,問題不在他身上。就像你說的,我天生就是個沒什麼自信的女人,一直覺得自己沒什麼特別的魅力,始終默默無聞地守著自己渺小的一片天。而歸途,不僅是赫赫有名的青年建築師,還擁有一份妻子遺留下來的巨大產業,他完全可以找一個門當戶對的貴族小姐,怎麼偏偏就看上我這麼個小職員呢?

“於是,我害怕了,一方面很想跟他在一起,因為這很可能是我人生里絕無僅有的一次機會,另一方面我又怕他是一時衝動,熱情過後就一腳把我踢開,這種事情我碰得多了,否則我也不會一把年紀了還高不成低不就的。 “可是後來,我父母知道了這件事。他們竭盡全力撮合我們,好像一旦放棄他,我就再也嫁不出去似的。歸途也好像和他們更投機,一來一往,很快就成了一家人。 “我父母出生平凡,也沒念過多少書,歸途對他們卻像親生父母般孝順,雖然我也知道,那是他追求我的一種策略,將來未必還能保持下去,可是他那種身份的男人,對我的家庭如此用心,我又怎麼能不感動? “於是,我心軟了,結婚不過就是一場賭博,與其和一個條件不上不下的男人耗一輩子,不如押大一點,這個看上去高不可攀的男人或許真的就是我的真命天子也說不定。

“一旦想通,我就立即改變了態度,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熱情,而且三個多月就匆忙結了婚。 可是,蜜月一過,問題就出現了。 ” 潘月端起杯子,臉色從明朗轉向灰暗。 我沒有插嘴,為了保護她好不容易徐徐敞開的心扉。 關鍵的時刻即將到來,我必須全神貫注,聽清楚她說的每一個字。 “歸途認為前妻去世還不滿三年就舉行隆重的婚禮不太合適,所以,我們登記結婚後直接出國去度蜜月,權當旅行結婚。蜜月回家的路上,歸途接到電話,他父母得知我們結婚的消息,已經特地趕到A城來看我了。 “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緊張,惟恐他們拿我和他以前的太太作比較,可是,結果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唉,我要怎麼向你描述他們見到我時那種奇怪的表情呢?……”

她好像突然失去了表達能力,顯得有些笨拙。 “安凌,坦白說,那天晚上,你看清我的那一刻,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我猶豫了一會兒。 “我想,我是真的被你嚇到了。” “害怕麼?” “是的。雖然我並不知道阮芫已經死了,也許,是你當時的打扮讓我產生了錯覺,我覺得你像……像……” “像鬼。” 她自然地接過我的話。 寒氣又悄悄爬上了我的頸項,而先前那種無奈的表情也重新回到了潘月的臉上。 “他們的感覺和你一樣,我是說歸途的父母,雖然從頭到尾他們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但我還是從他們身上看到了某種異樣的情緒。 “站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歸途的母親本能地退後了一步,這個細節我一直記憶猶新。她的眼裡充滿恐懼,他父親的臉色也變了,變得凝重而蒼白。我覺得他們在害怕,這種反應讓我手足無措,我慌張地摸自己的臉,下意識地審視自己的裝扮。”

“和一個已經去世的人長得那麼像,有那樣的反應也是正常的。” 我安慰她。 “可你為什麼也會有這樣的反應呢?這讓我懷疑,讓歸途的父母產生恐懼的,到底是我還是那個死去的阮芫?” “最後,他們對你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他們奇怪地打量了我半天,然後把歸途拖進書房談了大約十五分鐘,等我泡完茶從廚房出來,他們已經準備要走了。我們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下告別,就在歸途關上鐵門的那一刻,他母親終於忍不住回頭,對我說,你和小芫長得還真是像。” 潘月難過地垂下臉來,眼角濕濡了。 “這句話深深地刺激了我……” 她努力繼續往下說。 “當天晚上,我謊稱自己忘了買照相本,問歸途有沒有多餘的影集可以暫時放一下我們蜜月時拍的照片,實際上,我是想看看阮芫到底長得什麼樣,可是歸途卻說,他已經把過去的東西全處理掉了,連照片帶影集都扔了。我很好奇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但又不敢問他,我怕,怕自己接受不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大家都是女人,換成你,你的第一反應肯定也跟我一樣。 但是沒想到,歸途主動對我解釋了這件事。 ” “他怎麼說?” “他說,我的確和阮芫長得很相似。但事實並不是我想的那樣——他不是為了要尋找一個替代品才娶我的。之所以銷毀有關阮芫的東西,就是為了不讓我產生誤會,守護他好不容易重新找回的幸福……” “你相信他麼?” 我敏銳地把她一直試圖遮掩的問題挑開。 她的眉頭果然鎖住了,半晌,才微微放鬆。 “那一刻,我是相信的。不僅相信,還很感動,我沒想到他會看透我的心。他那麼溫柔,那麼體貼,幾乎立刻消除了他父母帶給我的那種心理障礙,讓我覺得自己是多麼幸運地被一個近乎完美的好男人深深地愛著,甚至……即便他心裡真的還有著阮芫的影子也沒有關係,因為我必須接受他的一切,包括那些令他難以忘懷的過去,只要他確定,現在愛的人是我,那就夠了。

“然而……” …… 我開始猜想接下去的故事情節,而記憶如洪水決堤頃刻間湧了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一份雙重記憶。 我必須想想。 這時,喬牧回來了,他一踏進門檻就看見了我們,同時在我臉上搜尋著這場談話的蛛絲馬跡。 潘月也把目光移向窗外不知名的角落,我想,她不想再說下去了,至少,今天不會了。 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個男人。 至於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和我又有著怎樣錯綜複雜的關係?卻無論如何也整合不起來。 “你到底想幹什麼?” 喬牧質問我。 “想忘記。” 他不信,硬是要從我臉上找出走火入魔的證據。 其實,連我自己也迷茫了,原本堅決的信念未能抵禦潘月繪聲繪色的回憶,所有我力求拋棄的過去,將我直逼命運的死角。

這場療傷才剛開始,我卻已看見,站在遙遠的大路盡頭的,安的影子。 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麼? 還是依舊孤獨地一個人,為我即將到來的困頓起舞喝彩呢? “要和她保持距離。” 喬牧一再提醒我, “不能單憑她的話就斷定她是無辜的,更何況,無辜不代表沒有侵略性。” 侵略? 喬牧用了一個很危險的詞,讓我心有餘悸。 “你並不了解她,這樣的評判對她不公平。” 我不知道是在替潘月辯解,還是替自己。 “我會比你更了解她的,你知道我有這個能力。” 因為潘月,我們之間又產生了分歧,有時候,我覺得喬牧的觸角比我更敏銳,他有一雙和安一樣的眼睛。 喬牧很擔心我,他覺得我低估了潘月,那絕不是個尋常的女子。他開始著手尋找歸途的記憶,好像認定了潘月帶來的謎團,遲早會讓我變成一顆棋子,墮入不可預料的陷阱裡……

是麼?是這樣的麼? 至少,她已經讓我想起他了。 我和潘月重合的記憶,像一條扭曲的鎖鏈,將我們緊密地聯結在一起,並讓拙言的潘月很快變得能言善道起來。 “對你傾訴,就好像和自己交談。不一樣的自己,毫無顧慮的自己,那種感覺很奇特,你呢?” 我沒有回答,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表達。 她永遠不會明白,我自我領悟的喜悅是來自那些囤積已久的夢,那些原本屬於她,日後卻要一輩子跟隨我的夢。 那些夢是如此膠著、粘稠、撲朔迷離。無法沉澱,更無法溶解,只圍繞著一個人——歸途。 他的容貌日益清晰起來,在夢中連嗓音也變洪亮了,有時,甚至無緣無故站到我的面前來擾亂我的視線,他通常不說什麼話,只是下意識地尋找著落在自己身上似有似無的目光。

他看不見我,卻能感覺到我的存在。 從表面看來,夢境中的我就是潘月,我說她所說,做她所做,但本質上,我清醒地知道那是自己,並力求全神貫注地接受和吸納當時發生在潘月身上的一切。夢中人是不可能覺察到夢境以外的東西的,歸途出現在我的夢裡,因為他存在於潘月的記憶中。他只是配角,只可能重複潘月記憶中的言行舉止,他能看見的也只有潘月一個人。 可是,怪異的情形出現了,而且每晚都在持續發展。 剛開始潘月總是無法說太多,尤其是講到不愉快的地方,她會立即停滯下來,這對我的過濾造成了阻礙,因此,在最初的幾段夢裡我並沒有發現任何古怪的跡象,直到有一天,我夢見潘月站在客廳裡問歸途還記不記得和阮芫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他突然朝和潘月相反的方向說了一句話:

“誰誰在那裡?” 夢中的潘月沒有聽見,但我聽見了。 第二天醒來,我突然意識到,昨天夢裡,那個男人有一句話並不是說給潘月聽的。因為夢留在我腦海裡的,除了潘月的憂患,還有那個男人說話霎那的恐懼——對偷窺著他的我的恐懼。 從那以後,每次入夢,他都會忽然感覺到我的氣息,防不勝防地說一兩句讓我束手無措的話,幸好潘月的思路很清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可是,她丈夫卻始終對我抱以本能的警惕,四處搜尋著我可能存在的痕跡,我的神思無法全部集中在潘月一個人身上。就像他在故意搗亂,雖然我知道那並非他的本意,事實上,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老覺得有人在偷看他。 我沒有把真實的情況告訴喬牧,這正是他一直想要在我身上驗證的事實,他也許會用各種方法勸導我放棄對潘月的危險計劃。 我不想放棄。 儘管我的內心很忐忑。 對於這個能夠在夢裡覺察到我,並試圖揭開我面目的男人,我無力拒絕,尤其當我一次又一次重新看清他,繼而回想起他的時候。 我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窺,如果,他真能找到我的話。 “我的時間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了…… “像是有賊溜進了我的腦袋,每天偷走一點點。奇怪的是,我並不討厭那種感覺,反倒覺得輕鬆,你說得對,我是應該說出來的,尤其說給你聽。” 潘月坦率地望著我,和一貫怯懦的神情大相徑庭。 我也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幾次,只要再幾次,她就能徹底忘記過去重新開始,而那個時候的我,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說些完整的吧,前兩次你的情緒都不怎麼穩定,老是斷斷續續的,搞得我也糊里糊塗。” “我都說了些什麼?” “你不會這麼快就忘了吧?” 我故意試探她。 “今天早晨我還在考慮這個問題……你瞧,還真想不起來了。” “你說,你和歸途結婚後的第二年偶然發現了我和阮芫照片,接著,生活就變了。” 其實,潘月並沒有對我說過這些話,那是我自己對最近幾場夢作的小結,潘月自從第一次見面後就一直在描述那些片段式的情節,雖然每個段落畫面的都很清晰,但相互間不乏矛盾與重複,因此很難整合在一起。我當然不能阻止她反复描述那些令她痛苦的影像,越是不堪回首的東西就越讓人止不住回頭,破壞這種逃脫不了的定律只能給我日後的夢境帶來更大的困難。所以,我只能等待她從神經質的宣洩轉為理智的敘述,那種過渡必須是自然的、像山澗的小溪那樣從一個灣滑流到另一個灣,最終匯入我的海口,完整地與我融為一體。 目前,時機已經成熟,我打算多花點時間來慢慢引導她。 “事實上,我的生活早就不一樣了,只是我自己從來沒發現罷了。” 我愣愣地註視她以示不解。 “說得簡單一點,歸途雖然腦袋裡清楚地知道我是潘月,潛意識卻把我當成阮芫,他自以為愛的是我,其實根本是另外一個女人。” “可見你還是不相信他。” 潘月馬上搖頭。 “我當然相信他,我怎麼能不相信他呢?他的眼睛是真摯的,體恤是誠懇的,即便說夢話也從未叫錯過我的名字,除了工作,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我的身上,陪伴我、逗我開心、運用各種影視劇裡才能看到的浪漫手段來製造情調,以至於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上帝,無端端賜給我這種小人物如此豐厚的幸福。 “大半年過去之後,我更加確定這神仙般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我死,但是,就在那時,我和歸途吵了第一次架。” “為了阮芫麼?” “阮芫?” 潘月的臉上第一次呈現出對她的輕蔑。 “不。我老早就忘記還有這麼個人曾一度困擾過我,更何況家裡沒有一件屬於她的東西,即使要想也想不起來。我和歸途從結婚到現在總共也沒吵過幾次架,清算出來也不過就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在你眼里和普通的夫妻鬧彆扭沒什麼兩樣。 “有沒有薄荷煙?” 她突然問道。 我揮手把MAY叫過來。 她回吧台去問喬牧,喬牧的眼光立刻警覺地瞥向我這裡,我對他點點頭,他便把煙給了MAY。 “你和喬牧是很奇怪的一對。” 潘月熟練地點煙,不經意地把話題轉到我身上。 這時,我發現她己經變了一個人,渾身上下透漏出市井女子的愜意,和華貴的服飾格格不入。 “怎麼突然想到說這個?” 我試圖迴避。 “純屬好奇。你們倆明明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卻老是喜歡打啞謎,實在讓人看不懂。” 我默不作聲,用灌茶來表明自己拒絕探討下去的立場,但暗暗詫異她的洞察力。 煙抽到一半,潘月聊回剛才的主題,我確認她此刻的思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楚。 “那天晚上歸途心血來潮,叫了兩份外賣,把客廳搞得跟法國餐館似的,剛開始一切都好極了,直到我喝湯時不小心發出奇怪的聲音。我不是故意的,我也知道這樣不太好,可是二十幾年草率的家教已經讓我養成這樣的習慣,沒有絲毫自律的本能,沒想到歸途突然放下湯勺,板起臉來嚴厲地對我吼:'你能不能喝湯時不要發出這種聲音!'他的嗓門異常洪亮,完全不掩示內心的嫌惡,就好像一秒鐘也忍不了似的,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我的自尊心頓時受了傷,我不明白為什麼平日對我百依百順的他會為了這種小事毫不留情地責罵我?那種從心底里瞧不起的口吻簡直讓我無地自容。於是我也惱了,扔下刀叉掉頭就把自己關進廚房。我以為他很快就會跑來哄我,為剛才的無禮懺悔一番,沒想到他來真的,硬是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裡反省,我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對了。 “我們就這樣一直僵持到半夜,最後我實在忍不住,把歸途從床上叫了起來,問他為什麼要為了那麼一點小事這樣罵我。他卻不可思議地答道:'我哪裡罵你了?我只是告訴你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你以後改了不就得了?'我還是不明白,繼續纏著他問,倘若我一輩子改不了你難道就會為了這一丁點小事而不要我麼? “你猜他怎麼回答?” 潘月盯緊我的眼睛,重新點起一支煙。 我想不出答案,這顯然不合情理,並且越來越荒謬了。 潘月料到我答不上來,索性悠然自得地吐了幾口煙圈休息了一下,然後自顧自地把侍應生叫來點了兩份晚餐,才又回到我面前。 “他非常認真、非常非常認真地回答我:'會!一定會。'” 我吃驚地望著潘月漠然無謂的表情,等到回過神,晚餐已經擺在面前了。 喬牧又親自下廚,出乎我的意料,這次是難度頗高的海鮮。 菜單上並沒有PIZZA,顯然,潘月已經品嚐過喬牧的手藝,這讓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也許是受到剛才那段回憶的影響,潘月把MAY特地為她準備的刀叉留在一邊,直接抓起餅邊往嘴裡塞,拉絲的起司和著碾碎的蝦肉粗魯地抹爛了她艷麗的口紅,如同懸掛在嘴角的一坨坨彩色鼻屎,她一面用手指往舌頭里送一面樂呵呵地欣賞著我驚訝的臉,邊嚼邊叨叨: “你瞧,這才是我,這樣吃飯才爽快!我真弄不懂,歸途整天搗鼓那些個繁文縟節有什麼意思呢?對不起,剛才說到哪兒了?” 潘月終於把食物塌塌實實咽了下去。 “說到你們第一次吵架,歸途說他會因為你喝湯聲音太響而不要你。我不太相信,他怎麼會對你說那種話呢?一個把老婆當孩子般寵愛的男人,怎麼可能會計較那麼細節的問題?” “你可問到關鍵了。” 她暫且把手指擦乾淨。 “細節。細節對歸途來說是最重要的,當然,在我看來,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點。他的確很愛我,愛到可以沒有尺度地滿足我想要的一切,但是,這樣的愛是需要不斷學習、不斷改變、不斷付出代價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怎麼不懂?我和阮芫在相貌上已經如假包換,唯一不同的就剩下細節,我是一個低俗的貧民女子,而她卻是個上流社會的貴人,我們倆在言行舉止、飲食習慣、人際交往、乃至眼光品位等等細節上有著天壤之別,歸途雖然愛的是我,但潛意識裡根本無法忍受我一絲一毫的俗昧……” “那這種愛一定是假的。” 我禁不住打斷她,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在騙你了?” “歸途從來沒騙過我,否則我們後來的感情也不會那麼融洽。” “融洽?!” 我懷疑自己的聽力是不是出了毛病。 “剛才我說到細節,是的,細節。自從那次之後,我和歸途又連續為了諸如此類的生活細節起了好幾次沖突,那段時間我們的關係很差,我的情緒也一落千丈,幾度自卑地想要提出離婚,但是,每當我靜下心來仔細考慮這個問題時,竟然發現所有的矛盾其實全都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為了這些觀念和習性上的差異就口口聲聲要鬧離婚是不是也太任性了? 事實是,歸途除了反復強調那些瑣碎格調的重要性之外,並沒有在其他方面冷落過我,這讓我時常迷惑,前一分鐘他還在為我的一臉濃妝大發雷霆,後一秒卻體貼地把切好的蘋果餵到我嘴邊,好像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可是,我明明看見他當時的表情,於是,我的心情也跟著他起起落落,一會兒飄到雲端,一會兒摔到地下,屢次折騰下來,腦筋就更糊塗了。 歸途變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情緒化,有時,我甚至懷疑他有雙重性格,但同時,那些完全發自內心的關愛又一再誘我身陷囹圄,難以自拔。當真撇開那些細節,今天的他和昨天的其實也並沒有什麼不同,然而,我們之間的距離還是因累積太多無聊的爭執而無可避免地愈走愈遠。奇怪的是,歸途好像並不在乎,又或者他根本沒有覺察到! 歸途那麼聰明,我就是搞不懂在這件事情上,他怎麼就那麼遲鈍呢?製造矛盾的是他,無視矛盾也是他,他一方面一天比一天更愛我,一方面又讓我一天比一天更討厭我自己一樣,那種感覺實在太古怪了,就好像……好像有什麼無形的力量潛移默化地夾在了我們中間,處心積慮要把一些我未曾意識到的東西層層揭開,慢慢地腐蝕到我的心坎裡、血液中,直到將我徹底毀壞……” 潘月的話沒有停,可是我的右耳突然響起一陣雜亂的嗡鳴,緊接著左耳也響了,太陽穴火辣辣地痛起來,同時明顯地感覺到腦液被不知名的力量迅速吸向前額,最後,整個大腦癱瘓下來,暈眩、扭絞、震盪、爆裂……無數隔離在對話之外的陰暗觸角在一瞬之間刺穿了我的頭蓋骨,凹洞一個接一個地陷下去,黑乎乎深不見底……潘月的嘴唇依然有規律地動著,讓我聯想到夢裡的另一張嘴,四平八穩地開開合合,合合開開,可就是一點也聽不見,難道夜幕已經降臨,而我,不知不覺地夢遊起來了麼? “……安凌?安凌!!” 潘月的嗓音由弱漸強地透進來,因被拍打而振顫起來的桌面喚醒了我的意識。 “你在聽麼?” “在,在聽啊。” 我慌張地用手背接住滑溜到脖子底下的汗珠。 “我怎麼覺得你表情怪怪的,好像走神了。” 潘月有點失落,她已經習慣了說話時我聚精會神地望著她的眼睛。 “沒有。你繼續說。” “今天就到這兒吧,我看你也累了。” 她說著就開始收拾東西。 “別!” 我用力抓住她光滑的手腕。 “我沒事,精神好得很,我想听你說。” “確定?” “確定。” 我斬釘截鐵地穩住她,然後叫MAY去廚房幫我們煮咖啡,這時,我才瞥見喬牧的眼睛一直落在我這裡,隔著那麼多客人和桌椅,他還是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這讓我更加沒有安全感。 咖啡熱騰騰的香味很快就把摺皺的氣氛重新熨平,潘月用手指輕觸杯壁,發覺太燙,只好先喝上幾口白水解渴,這次顯然不是品味咖啡的前奏,水通過她喉嚨時發出一陣陣沉悶的咕嚕聲,聽上去很不舒服。 “就像我剛說的,只要一想到這樣的爭吵會沒完沒了地重複下去,我就感到厭煩,於是,我回想起歸途最初說的那句話。” “哪句話?” “'你改了不就完了?' “既然他已經表明了不喜歡,我大不了就順著他的意思改變自己,反正那對我也沒什麼壞處。我主動和歸途談了我的想法,告訴他我要徹底脫胎換骨、改頭換面,重新學習如何去做一個令他百分之百滿意的女人,歸途很高興,立即與我探討起一些具體的計劃,他臉上那種興奮激動的神情是我從來沒見過的。 坦白講,我內心深處是很抗拒說這些話的,那隻能讓我更加看輕自己,要不是歸途讓我相信他對我的挑剔只是就事論事,絕沒有半點故意貶低我們感情的話,我說什麼也不願否定自己,你知道,我本來就沒什麼自信,和歸途結婚好不容易讓我對自己有了憧憬,現在,卻又要從頭開始重新做人,我實在有點力不從心。但是,我又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我和歸途從認識到現在從未有過根深蒂固的大矛盾,何必要為了維持自己小女人的尊嚴而將那麼小的問題無限制地擴大呢?即使留住了顏面又怎麼樣?和失去歸途比起來,我的自尊心顯然無足輕重,哪怕看在歸途一直待我那麼好的份上,我也應該為他改變一下。 現在回頭想想,那一年過得真是快,或許因為自己太忙碌太充實,漸漸地就忘記了時間的流失,同時也漸漸忘記了自己本來的模樣。 我真的完全放低自己,跟歸途學習,從社交禮儀到著裝品位,任何一個細節都不放過,我的眼界驟然打開,不斷地看到、聽到、享受到我這一輩子都不曾想像過的好東西。我真的變了,渾身上下散發出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的特殊魅力。有一天,當我在鏡子前無意中看到自己時,竟然嚇了一跳!我發現,我那貧瘠的後背上方居然跳躍著一束耀眼的光,像彩虹般絢麗動人的光,它一直跟著我,走到哪兒就閃到哪兒,甩都甩不掉,那光芒讓我第一次有了自戀的衝動,想要伸出手來愛撫自己,因為她實在太可愛太美麗了。 歸途因為我成功的改變而欣喜若狂,把我捧在掌心裡呵護,我們的感情不僅恢復到以往的甜蜜而且一步步走向更和諧更鞏固的階段。慢慢地,我也開始講究、挑剔,並且對這樣的狀態感到習慣和滿足,我知道,我終於變成了他期望的那種人,更確切地說,一個配得上他的人。 ” 潘月又一次停下來,我的咖啡已經喝完了,她的卻在紋絲不動中失掉了原有的溫度。 我們安靜地凝視著彼此日漸熟識面孔,一些無以言表的包容若即若離地繚繞在彼此渴望貼近的空氣裡。 “再叫一杯吧。” 我把潘月的杯蝶輕輕推開。 “好。” 她轉身去找MAY,奮力揮舞的臂膀卻突然僵在半空,我順眼望去,頓時也傻了眼。 酒吧里空無一人,既不見MAY的身影,也不見喬牧的目光,所有的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踪,只剩下吧台上,那排暗黃暗黃的滷素燈意猶未盡地看著我們。 黑夜早已降臨了…… 七月的下午,炎熱的星期三。 潘月的故事已接近尾聲,她心情好極了,忍不住問我: “好好的,你怎麼悶悶不樂起來了?” 我說,沒有悶悶不樂,是天氣熱得太快,夜裡不習慣,沒睡好。 “睡眠是頂重要的,女人保養全靠它。” 她認真地提點我。 這時的潘月已經和初見時判若兩人,不再憂鬱,不再徬徨,不再無緣無故地感到自卑,還堅持要我試試每天早晨一醒來就對著鏡子微笑的絕竅。 “盡可能讓自己笑得開懷、燦爛,很靈的,你瞧我現在心情不是好多了?” “上次說到哪兒?” “說到歸途如何教你做女人,如何體會性高潮,我覺得你們的生活好像越來越美滿,離阮芫也越來越遙遠,可是一年後,你怎麼又會想到去尋找關於她的東西呢?” 潘月最後一次進入晦暗的冥想,我知道那僅僅只是把鑰匙插進鎖洞後的自然反應,門一旦打開,記憶一旦流盡,一切也就跟著完滿結束了。 “我上次已經說過,在歸途的指點下,我的確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性快樂,但同時,我又覺得那違背了我與生俱來的某種信念,某種女人本性的純潔,例如,容忍、矜持、收斂,還有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個人情懷。 或許,是我的性觀念有問題。 我相信這世界上有許多夫妻的性生活都很開放,但我不是那種類型,一個自幼很保守很簡樸的女人是不該在一夜之間放浪形骸到這種地步的,若真只有一夜也就算了,問題是從那以後我幾乎天天沉醉在歸途的性愛中,越要越多,越多就越狂,我開始發瘋似地黏他、要他、依賴他,一刻也不想離開他,就好像一條從海裡被扔到缸裡的魚,主人稍有閃失忘了給水我就會馬上窒息! 肆意地享受高潮並沒有讓我走到快樂的極限,相反地,讓我淪陷在被掏空的絕望裡,我緊張、焦慮、猜忌、對自己毫不信任,更糟糕的是我開始注意別的男人,眼前隨時會出現性幻想,等到有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悟到自己居然在做愛時把歸途想像成另外一個完全不認識的男子時,才驚恐地發現,我已經不是我了。 ” “那歸途呢?難道他一點也沒覺察到?” 潘月搖頭, “他不僅毫無察覺,還對這樣周而復始的日子相當滿意,尤其是我的床上功夫一天比一天更進步的時候,他把我當成了真正的寶,那種驕傲欣賞的眼神似乎不斷暗示著我不光是他的妻子,更是一個被他精心培植出來的藝術品。於是,我徹底糊塗了。 我是誰呢?我到底變成了誰的模樣呢? 你一定又要說我太敏感了對不對?其實我也知道,歸途的行為很正常,他希望我變得更出色更完美,甚至不惜開發我的性潛能,有多少男人肯在自己的老婆身上化那麼多的精力?說給任何一個人聽,都會被罵成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當我最終發現阮芫照片的時候,我整個人就像死了一樣,你能相信麼?我有了和歸途父母一樣的感覺,我害怕我自己,就像害怕一個死而復生的鬼魂……” 潘月的臉頰開始變蒼白,竟浮現起我第一次在路燈下認清她時的表情,這種恐懼也重新回到我的心裡,但是,我必須鎮靜…… 我叫了潘月一聲,她立刻回過神,脫離了剛才的情緒,那種反應很奇特,就像是睜著眼的催眠。 潘月的思路被我控制得很好,不自覺地講,不自覺地忘,讓我著實有了自己是心理醫生的錯覺,然而我畢竟不是我的父母,因此最好也不要沉浸在這樣的虛妄中。 “你憑什麼認定,你已經變成阮芫了呢?” 潘月再度把照片放到我面前。 “現在,請你仔仔細細看著我的臉。” 我真的把注意力全部集中起來。 其實,現在我已經無法將潘月與阮芫聯想到一起了,從和我談話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在變,變得輕鬆、自在、不拘小節、隨心所欲,那才是她的本色。但是現在,她忽然低下頭去,將自己投入某種氛圍裡,幾秒种後再重新直起身體抬起臉時,我手上的照片滑到了地上。 此刻的潘月,臉上那一抹嫵媚而又深不見底的笑容分明和照片上的阮芫一模一樣,不光是笑容,還有眼神、氣質,所有的細節,都吻合得天衣無縫。 我能夠預料這樣的表現,但是,我沒有料到那些表現沒有一丁點表演的痕跡,她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一個與她本身截然相反的女人。 “你終於明白了……” 陌生的眼淚從她平靜的眼眶裡溢出來,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她那麼難過了。 “第二年的秋天,歸途因公到瑞士出差一個禮拜,我也因此而有了尋找謎底的機會。 那是僅有的一次,我獨自一人戰戰兢兢地打開家裡所有能夠儲藏物品的櫥櫃和抽屜。起先,我並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找什麼,忙了兩天都一無所獲。到了第三天的下午,乾洗店的人送來一件歸途遺忘在那裡的裘皮大衣,我這才想到了地下室。 我們家的地下室實際上是個巨大的更衣室,我掛好歸途的大衣合上門,卻不小心卡到了上面的擱板,再打開時,一隻破舊的塑料袋從上面掉了下來。 我撿起袋子,發現裡面是一件范思哲的女式外套,心想一定是他前妻留下來的,我打開衣服仔細查看,驚訝地發現這件被主人隨便丟棄、久失保養的外套居然還像新的一樣,連最普通的黴跡也找不到。好奇心促使我再往深處掏,當我的手伸進內側口袋,並觸到硬紙片的那一剎那,我明白我找到了。 ” “就是這張合影,還有遺忘酒吧的帳單?” “是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樣,這張照片足以證明我身上發生的變化不是沒有緣由的。可悲的是,當我發現我和阮芫根本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眼裡看到的只有她沒有我。 照片上的女人,不僅神態與我相同,就連身上穿的裙子也和我一樣,我從來沒有這樣清楚地了解到,我目前所擁有的一切——財富、美貌、家庭,乃至一雙鞋子、一枚釦子,全都是她的。 ” “等等,你這樣太武斷了。” 雖然我已經完全明白潘月的意思,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否決她,因為我不想受她的影響而誤入岐途。 “到目前為止,你所說的全都是你個人的想法,依我看,這裡頭主觀的因素太多。如果你的感覺是對的,那歸途毫無疑問是個陰謀家,他故意要把你變成阮芫的樣子,可你又一直在強調他愛的人是你,而不是阮芫。你不覺得這前後根本就是矛盾的?” “所以我才想要來這裡找出真相。你說得對,我的確很矛盾,不但矛盾還很懦弱。我前思後想,發覺要讓自己不去介意已經改變的事實並不困難,只要和歸途一樣,忘記阮芫,就當作是一場與她無關的,純粹為了協調我們夫妻關係的改變。可是,有一點我始終無法釋懷,我到底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 “歸途回來後,我毫不猶豫地拿出阮芫的照片,義正嚴詞地質問他:'我們之間的婚姻是否是你故意對我設下的圈套?你根本就不愛我,只是為了要把我塑造成另一個阮芫?歸途有點受傷,但並沒有對我的發現感到驚奇,他無可奈何地拿起照片看了看,既沒有激動也沒有留戀,神情相當平淡,然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回答道:'潘月,我想,是我愛的方式讓你有了這樣的誤會。'” “這話什麼意思?” “我也這麼問他。 “歸途坦白告訴我,他和前妻是初戀,遇到我之前,除了阮芫,他從未愛過別的女人,所以,儘管他清楚地知道我不是阮芫,也清楚地知道他現在所愛的女人是潘月,但是,卻只能用愛阮芫的方式來愛我。” “他的意思是,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除阮芫之外的其他女人?” “恐怕這就是他所能給我的唯一解答。” “你相信麼?” “如果我相信,現在,就不會坐在你面前了。” 是的,她不信,她當然不信,連我都知道那不是事實,更何況是她。 天氣真的熱了,夏天說來就來,讓人措手不及,城市眼看著亂成一團,所有的人都開始為避暑作準備。 我等著喬牧來煩我,去年這個時候他為了說服我把吊扇換成空調天天用鎯頭搥我家的門,並大聲嚷嚷:“你以為這是在A城啊!A城啊!!”現在我想起來,A城的夏天充滿了雷陣雨,所以很陰涼,而S城的夏天卻非常炎熱,吊扇那幾片生鏽的葉子的確起不到任何作用。可是我不想換,平躺在席子上看它轉,是一種很好的治療。讓人心定氣順遠離煩燥,沒有它,我是熬不過夏天的。 S城的夏天雖熱,過得卻也快,只需把清晨的懶覺延後一點,把午休的時間拖長一些,再將晚間娛樂的內容豐富一下,二十四個小時很容易就被打發過去了。 但我不同,熱浪只能讓原本就不易入睡的頭腦更清醒。 夜,也因此而變得更嘈雜、更冗長了,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看著自己的汗水滴滴答答地印在竹蓆的表面上,滑溜溜地直癢癢,同時卻也體味到身體因流失而帶來的酣暢。困了就睡,醒了就想,老式吊扇不知疲憊、嘎吱嘎吱地盤旋,轉著轉著,那些揮手丟棄的久遠記憶就又一一呈現出來了…… 我曾經和喬牧說過我會忘記的,而且當太陽把雨水抖落乾淨,從厚密的雲層裡探出笑臉的時候,我幾乎已經忘記了。 令人遺憾的是,我仍然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被潘月的記憶重新勾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不過,那終究是我心甘情願的決定——原以為可以就此逃脫一切的決定。 看來,我還是低估了這件事本身所具備的影響力。 喬牧是對的,潘月的無辜和坦誠並不能削弱已經存在的侵略性,這使我越來越確定那是上蒼特地為了懲罰我的愚鈍而精心安排的又一場劫數。 但是,我不再恐懼了。 潘月的記憶就在我腦袋裡,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舖展著,無論那曾經帶給我多麼大的震動與苦惱,如今也已劃上了句號,成為了永久的秘密,我不會再有任何人提起。而潘月呢?早已回歸她本來的面貌——單純、質樸、平凡、快樂,內心對於丈夫和婚姻的那些困惑與不滿統統變成了富足與憧憬,她不再記得歸途說過的每一句傷人的話,做過的每一件古怪的事,腦海裡只保存著他的善、他的美、他的好也不會存留一絲一毫的質疑,至於她回到A城後與歸途之間還會發生些什麼事,我就不得而知,也無能為力了。 也許,他還會繼續改造潘月,又或者短暫的分離能讓他想明白凡事不可勉強的道理,決心要重新看待她、了解她、愛護她也說不定。未來的事誰也不知道,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潘月不會再想起阮芫了,因為我已經把有關她的一切包括那張合影全部留在了我的身上。既然,這些痛苦已經與過去融合到了一起,我何不看開些,就此接受命運的挑戰,勇敢地承擔下去。說不定有一天,我的腦袋再也裝不下任何東西,記憶也會自然地被刪減和淘汰,剔除無用的,只留下寶貴的。 但是,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遺留在喬牧那裡的關於歸途的記憶。 潘月恢復自信之後就再也沒提過這件事,也沒再去遺忘酒吧。她並沒有離開這裡,只是忙著走親訪友。我想,這應該是她當初離家尋找我時用的藉口,否則她丈夫也不會那麼久都不來找她,可見她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倘若之前那隻是個幌子,那麼現在到真是可以把它當作一次快快樂樂的探親了。 於是,我忽然覺悟到這些日子只顧著和潘月聊天,聊完又忙著獨自整理情緒,不知不覺就和喬牧斷了聯繫,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沒主動找上門來。 他又在忙些什麼呢? 為此,我特地去了一趟酒吧,不料,門口卻掛著休業的牌子,我擔心出了什麼變故,就給MAY打了電話。 “空調壞了,在整修。” “喬牧呢?” “一直在啊,你好久都沒來了,那個潘小姐到勤快,天天晚上按時報到。” “潘小姐?” 我很吃驚,是潘月自己告訴我不用再見面,只等走的時候送個行就可以了。沒想到卻獨個兒泡在酒吧里。可話又說回來,那本來就是公共場所,有誰規定她只能和我約會而不能一個人去消遣呢? 喬牧把我帶到樓上。 那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房間,門一開,熟悉的須後水味道就撲上來了。 我沒喝多少酒,卻變成了醉漢,顛三倒四,踉踉蹌蹌,原本很親切很誘人的香,如今竟然沖得我鼻尖酥麻。我回想起喬牧剛才所說的話,額頭更是虛汗連連,連自己也搞不清是真醉還是裝醉。 喬牧把我安頓在沙發一角,端茶倒水包紮創口的樣子像在服侍一個完全陌生、離家出走的小孩。 最後,沒什麼可做了,他就拿了把椅子坐到了我跟前。 接下來的幾分鐘裡,我們一句話也沒說,也沒看對方的臉,只是局促地望著某個地方,讓自己保持自然的神態,房間裡時鐘針腳的聲音暗示著某種對峙和防禦。 他打算盤問我麼? 也許是。也許不是。 我偷偷瞄過去,吃不准那些沉浮在倨傲與叵測之外的哀傷從何而來? “你剛才說什麼?” 我決定先打破沉默,以為這樣可以將主動權轉移到自己手上。 喬牧沒有馬上回答,他也開始重新揣摩我,我不自覺地慌亂,險些露出馬腳。 “安凌,潘月的事並沒有結束。又或者是,你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簡單。” “什麼意思?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麼?” 他沒注意到我的聲帶在警惕地顫抖,相反,到被自己唐突的判斷嚇著了。竭力想要躲閃卻又被驚悸重重牽絆,掙扎的間隙,哀傷沉了下去,痛苦又跟著浮上來,一團污濁的陰霾飄蕩在我們相隔不遠的距離中,數不清的毛毛蟲懸浮其間,宛如一堆扭來扭去的綠色小指。 “我想說你真聰明,聰明到連我都不知不覺掉進了你精心佈置的陷阱裡。” “陷阱?你說什麼陷阱?” 他淡然地笑,隨意擺正鬆垮垮的姿勢,根本不在乎我有沒有心虛。 “這個詞是有點過份,不過,在搞清楚前因後果之前我也只好這麼形容。你別誤會,我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你有權維護你的隱私,這我早就和你妥協了不是麼?只不過,我沒想到潘月的一句話會讓我在無意中發現了線索,也對你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喬牧,你最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是什麼讓你對我突然有了的敵意,要不然,我馬上離開這裡,從此以後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 “又說這種決裂的話,你每次都這樣。” 他當即扼殺了我的念頭。 “我沒有敵意。只是……有些困惑。” 喬牧怔怔地望著我,哀傷又一次頹然掠過。然後,他從上衣的內側口袋掏出一隻黑灰色的塑料盒遞給我,我俯身細看,是盤普通的TDK錄音帶,帶子看上去很舊,想必有點年頭了。我瞥他一眼,意思是你給我這個做什麼?他不說話,好像故意耐心等著我自己來發現它的奧秘。 我只好打開,翻來覆去地研究,在磁帶內壁的卡紙上發現一行小字:歸途/98/4/27。 “歸途的記憶?……你找到了歸途的記憶!” 喬牧更專注地觀察我的表情。 “這讓你害怕了?比遇見潘月那天更讓你害怕對不對?” 我面不改色,直接把他的手啦過來,重重地壓在自己的胸口上。 我要讓他知道我的心律完全正常。 “喬牧,你腦袋有問題。我不認識歸途,儘管現在我已經對他相當熟悉了。但是,在潘月出現之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好吧,如果你執意不肯說,我也沒辦法。” 他很懊惱。 “因為我收集不到證據。不過,等你親自聽完這個故事,我想,答案自然就會出現了。” “看來,你已經有結論了,那為什麼不直接說?我不喜歡在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這你是知道的。” “歸途的故事很長,說得也很完整,唯一遺憾的是,他始終沒有把主角的名字說出來。因此在夢中,她的面貌始終是模糊的。我想,這也是我沒能馬上就回想起六年前還有過這麼一筆生意的原因,直到潘月又重新提起這件事。 “事實上,你和潘月談話的開始,也是我對歸途調查的開始。結果,在搜查過去歷年所有庫存記錄的過程中,有筆驚人的數目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我都知道,SO LONG的價格基本上固定在一個範圍內,不可能隨便出現天價。但是,那個數字連我自己都懷疑?於是,我把MAY找來核實,經過反復回憶,她終於想起來。97年的冬天,的確有個很像潘月的女人來過酒吧。正如潘月所說的那樣,MAY之所以會對這個女人印象深刻,也是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替丈夫來點SO LONG的顧客。更特別的是,那女人還願出雙倍的價錢來買斷它。” “買斷?” 喬牧的話讓我心臟的負荷越來越大。 “她要我偷偷把我和她丈夫之間的對話錄下來交給她。她想獨占他的那段記憶。” 我耳根的汗毛在一秒鐘內全部站直。喬牧接著說: “那天,我剛好不在店裡,MAY又實在不想放棄這麼一樁難得的好生意,就擅自把合同簽了。所以,我根本沒見過阮芫,否則,我也不會一點印像也沒有。那筆款子實際到帳時間在98年4月24日,也就是歸途來酒吧喝酒的前三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天晚上,他坐到我面前的時候應該是一個人。他說,他太太為了慶祝這趟重溫蜜月的旅行,特地為他點了一杯價值連城的雞尾酒,並讓他獨個兒在此好好享受一番。我自然也得按照合同的要求,把他太太想要的那些記憶全部過濾、收錄下來……” “阮芫在合同上要求的是一段什麼樣記憶?” 喬牧凝視我: “對不起,我不想說,你還是回家自己聽吧。” 他故意隱瞞,為了要報復我曾經以同樣的方式對待過他? 他站起來,邊收拾茶杯,邊接著把話說完。 “沒想到,歸途失去記憶的時刻,也是她瀕臨死亡的瞬間。這盤帶子一沉寂就是六年,現在突然又找到了它,真不曉得是福是禍。” “你怎麼找到它的?” “這不重要,反正我就是找到了,但願……” 喬牧突然坐到了我身邊,將我的身體扳向他。 “但願什麼?” 我坦蕩盪地問。 “但願,我的猜測是錯的。”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磁帶上的微塵已經被手汗沾濕,漸漸失去了原先的摩擦力。稍一懈怠,就會像脆弱的酒杯那樣滑下去了。於是我趕緊站起身,匆忙逃回家去。 這天夜裡,我又夢見了潘月。 她和歸途一起,光溜溜地躺在一片黃土地上,不停地重疊、翻滾、叫喊、搏鬥,活像兩條營養過高、精力過盛的肥蛆。而我的身體,卻麻痺了,不但失盡所有的知覺,還親眼目睹了子宮在徒勞的迴盪和搖擺中逐漸破損、化膿、起瘡、潰爛的過程,讓我止不住一陣接一陣地噁心,直想吐。 就在穢物噴出喉嚨的一霎那,歸途突然對我笑了。 他和前幾次一樣,一絲不苟地瞄准我的臉,並儘可能高高昂起,以確定自己不是朝著潘月。這次,他的目光非常堅定,並且一直持續到夢境結束。 在我即將甦醒的那一瞬,他終於找到了我。 並且,激動地對我說: “啊,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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