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遺忘酒吧

第2章 Chapter2 喬牧

遺忘酒吧 沈星妤 12174 2018-03-16
在A城我就知道這個地方,聽說很多人嚮往那裡,只為一杯名叫SO LONG的雞尾酒,意思是“再見”。名字是喬牧取的,貼切、含蓄,頗有意味,很符合他的調調。 SO LONG很昂貴,貴到為迄今為止喝到它的人列一張清單,也不過薄薄幾頁,但人們還是一波又一波,不遠千里地來到S城,尋找那家叫做“遺忘”的酒吧,然後毫不猶豫地用大把大把的鈔票來換取一杯色彩斑斕,口感卻再普通不過的雞尾酒。 SO LONG的確是一種極其普通的雞尾酒,之所以讓人著迷,是因為人們相信只要喝過它,就能消除孽障遠離痛苦。 每天,數不清的迷途羔羊流連在遺忘酒吧,他們共同的目的只有一個——用金錢換取一次永別:和寂寞永別,和傷痛永別,和內疚永別,和謊言永別,和充滿罪惡、貪欲的自己永別,只要能夠換來內心的祥和,靈魂的超脫,即便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想討價還價?不用老闆開口,你就會被趕出去,沒有人會容忍你討價還價,那是對它最無恥的褻瀆。它是神聖的、無價的,和活著的解脫斤斤計較,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於是,進去的人有不少是一無所有走出來的,但是他們心甘情願,因為他們覺得,沒有什麼比心安理得重新開始更有價值,也正因為有了他們,遺忘酒吧才能變成一座隱蔽在S城黑暗深處、充滿魔力的古堡,被稱作“忘憂水”的SO LONG,便是古堡“邪惡”的魔法師為騙取財馕而精心準備的“心靈毒藥”。或許,我不該用那麼貶義的措辭來形容喬牧和他的遺忘酒吧,他並沒有真的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不過是和我一樣,利用了自己的“特長”罷了,其過程沒有本質的區別,只是各自的目的不同——我用來填補無謂的生活,他用來賺取豐厚的利潤,更何況真正能夠品嚐到SO LONG的畢竟也只是少數。喬牧是一個與我有著相同異能的男子。

孤僻、傲慢、不苟言笑,為人苛刻又自命清高,唯一的樂趣是利用客人酒後吐真言的特性偷竊別人的記憶,道具是一杯品質拙劣的雞尾酒,如果幸運,遇到一兩位鬱鬱寡歡的富婆或美女,也不介意發生一兩段二十四小時以內的短暫愛情,因為和我一樣承擔了太多的人生悲苦而早早地看破紅塵,把所有的人情世故統統歸結成一句話:“人生沒什麼意思。” 我不同意他的觀點,時常與他爭論,他卻罵我虛偽,一再強調我和他是天生的同類,打心眼裡對自己的人生感到絕望。我一直無法準確地判斷我和喬牧之間的關係,這使我在夢到他的時候變成一個遊魂,徘徊在城市各處,用最最鄙視的眼光俯瞰彼此愚蠢的樣子。 我們經常口出狂言,刻意表現出對另一方毫無理由的憎恨,甚至,不惜冷嘲熱諷、惡言相向。做愛的時候,卻像連體嬰似的,用那種千方百計想要把對方咬死的力量吞噬著如海浪般洶湧的高潮。我不知羞恥地尖叫,直到唾液乾涸官能遲鈍,有時,連自己都覺得荒唐,喬牧卻始終沉悶,面無表情地在我懷里疾進、翻滾,但是,那並不影響肉體的愉快,他孜孜不倦樂此不疲地在我身上攀援、跋涉,彷彿那是一張能夠聚集並釋放他所有貪欲的巨大溫床。

“你像……” “像什麼?”他問。 我研究他每一次從高空墜落時的表情,居然沒有臣服、空洞和匱乏,他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一個能夠逾越並駕御官能極限的男人。 “像一隻永遠吃不完的蘋果。每當我準備咬下一口的時候,都發現前面的豁口已經長好了,完美無痕,找不到一絲牙印,所以,我永遠無法完整地品嚐你,也永遠無法看見隱藏在表皮深處、果核的真實面貌。” “一個平靜的女人,身體卻充滿靈欲的甘露,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呢?” 我沒有回答,也不想回答。喬牧的話反而讓我體會到,倘若真有那麼一天,不小心猝死在這男人的懷裡,未必不是一種好歸宿。 “我不會讓你死。”他低聲怒呵,身體依舊堅定地蠕動。 “除非我比你先死。”

“……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至少六年前不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他的眉目因為這句話而閃露出訝異的紅光。 “那六年前,你是怎樣的?” “很簡單,很快樂,很自信,很有力量,很……”事實上,他觸到了我的痛處,我不想再說下去了。 “那現在呢?是什麼讓你不快樂,不自信,沒有力量了呢?” 我逃開他的眼睛,他有一雙很深邃的眼睛,常常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受到被吸附的恐懼。 “現在又有什麼不好呢?” 他輕蔑地把目光傾斜。 “我討厭假惺惺的女人。”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同時,也碾碎了我想在S城重新活過的雄心壯志。我還清楚地認識到,在他面前,我無法偽裝,我決定用真實的姿態面對自己。然而,那並不容易,不僅不容易,還痛苦不堪。

喬牧是個奇怪的男人,我讀不懂他的心,讀不懂他為什麼要靠近我,努力地,想要讓我死灰復燃?可惜,他只能讓我更看清,六年前的那段往事永遠喚不回六年前的我了。這也是他一直要送我一杯SO LONG的原因。 他想偷走屬於我的記憶,不管是惡意的還是善意的,他始終都在算計著,但是,我不會讓他得逞,如同我寧可假裝堅強也不願獨自害怕一樣。我沒有勇氣拋棄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從來不指望你喜歡我,所以,更不會在意你討厭我。”說完這句話,他臉上的紅光驟然消失。 我有點得意,因為我知道他說了假話。或許,我也是。 喬牧是個有故事的人,只是,我不曉得該從何說起。我們一直分居在不同的城市裡,後來我才知道,他在A城的時間並不比我短,他出生在那裡,對它的印像比我好得多,直到養父母離異,才匆匆搬到S城。沒多久,他養父就病逝了,留下一筆可觀的遺產,也就是著名的遺忘酒吧。

我父母罹難那年,喬牧意外地出現在他們的葬禮上。 他鞠躬並送上花圈,然後彬彬有禮地走到我面前,問:“你不記得我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我沒辦法在那種情況下仔細打量一個人,但是,像他這麼一個身材魁梧,五官濃重的大鬍子男人,是不該那麼容易就忘記的,由此可見,我的確不記得他。 他從兜里掏出一樣東西作為證據,很明顯是有備而來。 那是一種用竹籤自製而成的小玩意,長條形的彎成弧度,與短的垂直,自半心部位紮牢,頂端裝著一個滑稽的小人頭,彎曲的兩個端角上掛著兩串重量相等的彩色鈕扣。 我怔住了,這個不倒人是我做的。 那是我童年時代的玩具,怎麼會落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手裡? “猜猜我是誰?” 他讓不倒人佇立在右手的無名指上,繼續和我捉迷藏。

我苦苦思索,終於想起來。 這個男人,就是當年坐在我父母辦公室裡,霸占我位子的小男孩。 “你叫……?” “喬牧。” “不是木頭的木,是游牧的牧,麻煩你別再叫錯了。” 他下意識地把胸膛挺成一堵牆,認真地解釋。 “我叫錯過你的名字麼?” “從十歲起就沒叫對過。” “我叫你什麼?” “木頭。” 我想笑,我知道那不合適,但他真的讓我在那一瞬間,忘卻了喪失親人的痛苦。 “喏,這就是你當年送給我的東西。” “我為什麼要送你這個?” “我怎麼知道?” 他瞪大眼,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一個成熟的男人,把一份童年的禮物珍藏二十幾年後,又費盡心思要我相認,他在乎的怎麼可能只是一隻玩具?

可惜,他太自以為是,一場感人肺腑的重逢就這麼被不痛不癢地糟蹋了。 葬禮過後,我應邀來到遺忘酒吧,短短一月間,我幾乎喝遍了那裡所有的調酒,除了SO LONG。 那段日子,我像斷了線的風箏,在城市裡亂飛,白天為謀職奔波,晚上就躲在喬牧的酒吧里醉得不省人事。倘若沒有人點SO LONG,喬牧就陪著我天南地北地聊,聊過去、聊現在、聊不知的未來,同時,也慢慢撿回了遺落在我腦海裡的他童年時代的碎片,零零總總,竟然也拼湊出不少畫面。 然而,當那些畫面清晰地舖展在我眼前時,卻並非如我想像中那般美麗。 喬牧是我父親生前的好友喬伯伯唯一的養子,他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誰,無從知曉,十歲那年,他每個禮拜按時到我家來,和我一起接受過濾記憶的試驗。

在我的印像中,喬牧是個沉默寡言,非常自閉的小男孩,他不像一般適齡兒童那麼調皮好動,也沒有十歲孩子應有的豐富表情,整日垮著一張臉,安安靜靜地坐在牆角里,聚精會神地註視著那些病人。 但是,他的眼睛很迷人,尤其是專注的時候。 幼小的我並不知道,這就是自己忍不住要偷偷注意他的原因。 我試著主動和他說話,可是他總耷拉個腦袋,冷冷淡淡的,直到十二歲生日那天,送給他不倒人的時候,才第一次抬起頭看我。 這就是我和他之間,僅有的一面之緣,也就是那天,我被迫退出了父母的試驗。 喬牧和我不同,他的天賦出於本性,很小的時候就擁有很強的感應,所以喬伯伯才會把他送到我們家來,可是,自從他的能力被認可後,他就徹底融入了我父母的世界,我很難再見到他,不然,我也不會把他忘得一干二淨。

後來發生的事,是我們相遇之後,喬牧才斷斷續續回憶起來的,比如,他曾經當過我父母的助手,也按照我父母的意願在大學裡攻讀精神病學,發奮圖強要成為一名傑出的精神病專家,但最終,他還是不得不放棄這個目標,陪喬伯伯一起離開了A城。 喬牧敘述那些事時,顯得很平靜很淡然,甚至還有點含糊,我認為他並不樂意對我提及太多自己的隱私,而且刻意不讓它們連貫起來,惟恐我偷偷置換他的記憶似的,可見他是多麼小肚雞腸的人,居然以為我晚上和聽友交交心,無償地為他們清理腦袋就會跟他一樣患上職業病? 跟他比起來,我的工作單純多了,而喬牧,無時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機會,想要偷走埋葬在我腦袋里關於安的那些故事,因此,他才是真正老奸巨滑的高手。 “總有一天,你會說的。” 他不止一次,信誓旦旦地威脅我。 “因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能拯救你。” “哦?那麼你是神咯?” 我諷刺他,快樂地看著他倨傲的面孔上湧起微妙的尷尬。 “對你來說,我就是。” “那你一定是死神。” 他的顴骨即刻變得煞白。 “我承認,那的確是我的一場噩夢,除此以外,你全都猜錯了。” “喬牧,在我眼裡,你永遠是那根隨時隨地可以拋之腦後的愚木,而那段往事和往事裡的那個人,卻是我一輩子都不能拋棄的記憶,除非你讓我死掉。” 當時,我沒想到那句話會讓喬牧沉默整整一個冬天。 而喬牧的沉默,又是我和他之間的一場無聲大雪,直到現在,都未能完全融化。 他開始獵豔,每天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我不太清楚那些女人是否真的全都合他的口味,但我無權干涉,更何況,他看上去比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快活多了,讓我無話可說。 其實,我並不在乎那些圍繞著他的女人們,只是不習慣他對待我的那種方式。 他懶得理我,徹底把我扔到一邊,甚至,連最基本的針鋒相對也沒有了,這讓我的生活陷入另一種單調無味的狀態,就此而言,我的確有些遺憾和傷感。 於是,我只好收回趾高氣昂的姿態,萎靡不振地從遺忘酒吧的門縫裡溜走,回到原來,和他相隔甚遠的那個冰冷的巢穴裡,落寞地回頭張望。 或許,那不是我的心裡話。 或許,他只是單純地想要幫助我。 刺傷了一個從十二歲起就把我那不值錢的破玩意視為無價之寶的男人,除了遺憾和傷感,我是否還應該有所愧疚呢? 我想不透。 碩大的雨點變成了綢繆的雨絲,但沒有任何要停的跡象。因為路很近,我沒有打傘,站在酒吧門口時,頭髮已經濕透了。 喬牧隔著吧台,把毛巾扔過來。 “你終於決定繼續同情我了。” 我擦乾頭髮並梳理整齊,輕輕坐到他面前,他審視我,許久才把眼光移開。 “既然我沒把你的話當真,你是不是也該忘記我的無心呢?” 積雪又開始融化了,默默地在我心裡淌成一片湖。 我接過喬牧手裡的酒,問:“這回叫什麼?” “叫不記前嫌。” 我爽快地撇撇嘴,他仍然為我調了我最喜歡的那一杯,同樣的味道,不同的含義。 喬牧繼續忙著手裡的活,我微笑地凝視他,用他從未見過的溫柔目光,但在他忽然抬頭的剎那,我又不自覺地收了回去。 “去那邊坐坐?” 他指指邊上的雅座。 我點點頭。 我們開始喝酒,像過去那樣,長時間相對無言地喝。 我不經意地環顧四周,遺忘酒吧的生意還是那麼好,客來客往,和窗外的雨水一樣忙碌,我發現很多熟面孔,那些面孔還是和以前一樣充滿焦慮,只不過學會了佔據有利地勢,讓昏暗的燈光略微稀釋和遮蓋一下流於表面的騷動罷了。 有個女人,坐在離我們不遠的位子上偷偷地觀察我們。 她不是我的聽眾,這是我從她充滿遐思的眼睛裡判斷出來的,她的意念只聚集在喬牧一個人身上,腦袋里或許還呈現出一些曖昧的畫面。 我欣賞這種赤裸裸。 眼前的女人很清楚地知道,激情只是曇花一現的東西,若不趕緊抓住,下一秒不知會溜到哪裡去。 喬牧是個有魅力的男人,我沒必要刻意否認,事實明擺著,那個女人在洞察喬牧的同時,還有很多雙美麗的眼睛也在註視著他,包括他的助手MAY。 我很喜歡MAY,因為她是那種少有的純淨清爽的小女子,可惜她不喜歡我。 酒吧里所有的女人都不喜歡我,雖然她們很清楚地知道,我是個從裡到外都沒什麼份量的平凡女子。 我的眼睛回到喬牧身上,他還在看我,連喝酒的時候也不肯把目光挪開。 “別這樣,我遲早會被那些女人謀殺。” “這兒的人都知道,觀察你是我的一大嗜好,她們早就愛屋及烏了。” “我有什麼好看的?” 問出口便後悔了,我忘了他是個不會說謊的人。 “你的確沒什麼好看的,五官清秀卻不精緻,身材適中卻不飽滿,品味獨特卻不屑於打扮,因此,美女二字永遠和你有著一段距離。不過……” 他低頭把玩杯座,似乎急於要掩飾某種情緒。 “你很聰明,很自然,很沉著,沒有時下女子的那種乖張和優越感。 “你是個很奇特的女人,有著足夠吸引我的那種氣質。” “什麼氣質?” 他狡黠地瞇起眼,彷彿已經覺察到了我克制不住的輕飄飄。 “一種非常普通卻無法挑剔的氣質,以前那個人不也是因為這個才愛上你的麼?” “那個人?你認識那個人麼?你知道我和他的關係麼?你知道他在我人生里扮演過怎樣的角色?你既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我,卻自作聰明地以為可以掠奪我和他的一切。” “我是不了解,我只知道,這輩子,除了你,沒有一個女人送過我那麼醜的生日禮物,以至於我從十二歲起就一直困惑到現在。” “哦?是麼?那我可是這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冤大頭。這酒吧里,和你有過一夜情的女人不計其數,我是哪根蒜?哪棵蔥?會讓你這個情場老手念念不忘?我們打個賭怎樣?我馬上離開這裡,不出五分鐘就會有女人主動送上門來。” 他仰起脖子,一口把酒喝完,然後,冷冷地盯住我的臉。 “我為什麼要和事實打賭?就好像我根本不必在一個身體與靈魂隔離的女人身上浪費時間一樣。對我來說,那些女人比你有血有肉、有情有義多了,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這樣的。” 我的血液頃刻間凍結。 他可以恥笑我,可以冷淡我,但是不能侮辱我。 我毫不猶豫地站起來,他搶先一步擋到我面前。 “怎麼?我刺痛你了麼?” “老闆,有人點SO LONG。” MAY走過來,不好意思地打斷我們。 喬牧回頭望了一眼,果然是那個虎視眈眈,早就按耐不住的女人。 我剛好乘機扭頭,飛快地衝出酒吧。 外面冷極了,藥物偏偏在這個時候失去了效應,嚴重的鼻塞、喉痛、暈眩輪番圍攻我的身體,吞噬著腦海中,舊創復發的傷口…… 我開始奔跑,想要甩掉肩膀上越來越沉的無助,可是,雨水滲透了我的衣衫,讓我的腳步踉踉蹌蹌。 “安凌——!”他追上來了。 我不要理他,死也不要。 “給我站住!” 他一把拽住我,用雨傘遮住我的頭頂。 “你瘋了!這麼冷的天,你想把自己弄死嗎?” “對!” 我的眼淚無法遏制地奪眶而出。 “我就是想死!讓我去死!連你都可以欺負我、虐待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欺負?虐待?我隨便說說,有那麼嚴重麼?” “不嚴重,一點不嚴重。我巴不得你守著你的'有血有肉',從此以後,我們一刀兩斷,別再來煩我!” 突然,他扔掉雨傘,一把將我拖進懷裡。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拼命掙扎,他卻死不放手,我使出全身的力氣,一拳打在他的鼻樑上。 “你知道我經歷過什麼?你知道我曾經承受過怎樣的痛苦?我不是不想忘記,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沒有辦法,那件事對我造成的影響不是你隨隨便便就可以想像的,而你呢,卻一再地把我丟到那團陰影裡去,一再讓我無法面對我自己,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這個問題,最好先問問你自己!” 他摀住鼻子,大聲呵斥。 可是那對眼睛,我最痛恨的那對眼睛,卻依舊那麼強悍、那麼固執,即便是傾盆大雨,也無法淹沒它。 我的心像是被車輪席捲而過的棉絮,輕薄、散爛在無人問津的角落。 “喬牧,你難道不明白麼?那個送你不倒人的小女孩,已經跟著她父母的亡魂走遠了,現在的我,沒有力氣愛任何一個人,包括你。” 喬牧沒有繼續跟上來,他站在原地,大聲嘶吼:“你知道我不會放棄的!” 淚水和著腳下的泥濘,迅速交織成一個又一個黑洞,我必須加快腳步,好讓背後那聲驚雷盡快消失在我的世界裡。 昏睡,無止盡地昏睡。 我不記得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做了多少雜亂無章的夢。 七天后,當我再度清醒時,高燒已經退去,接踵而來的是筋骨的酸痛,一陣一陣,毫不留情地折磨著我。 我隨便給自己弄了點吃的,並且不小心把湯汁留在了床單上。 家,已經恢復了昔日的骯髒,床下到處是藥瓶、手紙和油膩的空飯盒,我沒力氣起床收拾,一點也沒有。 能這麼活生生地躺著,已經是幸運了。 我的腦海裡很遲鈍地浮現出這句話。 “夢,並沒有因為我的病懨懨而輕易地放過我。” 這次,我回到了A城,象無根的鬼魂似地盤旋在陰沉的上空。 我看見了六年前的我——如早春駐足在路人肩膀上的小鴿子般純淨的安。 城市是灰色的,惟有安的翅膀潔白無暇,顯得尤為鮮亮。 她靈巧地從一個肩頭飛向另一個,親吻路人的額角,聆聽塵囂的低語,快樂而自由……然後,他出現了,濃密的黑髮散發出黏膩的渚哩水香味,裊裊地懸浮在人潮中。 他儒雅地,漫不經心地走著,色調是明豔的藍,彷彿預演著某種完全不屬於這座城市的深沉。疾行卻不匆忙,搜尋卻不焦慮,殷切地盼望著什麼又好像故意隱忍的姿態讓她目不轉睛。 然後,他也看見她了。 他朝著同一個方向邁近,淺淺地,委婉地,如同浸入清水中的顏料筆,化開了去,與她融和到一起了。 “你從哪裡來?”他問。 “你呢?”她回答。 他立刻吻住她,很深情地吻。 她卻莫名地流下了眼淚,那個吻在她唇齒之間留下一股抹不去的淒涼。 “我要叫你安,我喜歡叫你安。” “安……安……安……” “我愛你,安。” 她陶醉了,溶化了,昏迷了,感到腳下有些燥熱,卻無暇低頭看…… 他們不知道“紅”是何時闖進來的,等到發現時,已經淪陷在一望無際的熊熊烈火中……我一閉上眼睛,就能聽見他們周圍此起彼伏的劈啪聲,震耳欲聾。 就在這時,他不見了。 紅,到處是刺目的火紅,燒得安眼睛生疼,劇烈地疼,她開始呼喊他的名字,我聽不清楚,又或者,是我不願讓自己再聽見這個名字。 最後,當她嗓音諳啞,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時,火焰將她吞沒了。 安在灰飛湮滅的一剎那,終於看清了“紅”的眉目。 紅是一個女人。 一個世間少有的美麗女人。 然而,襯託在美麗背後的火卻如此張牙舞爪、觸目驚心……她那樣美,美到讓所有的人都不得不蒙上雙眼,那美貌將渺小的安地撕成碎片…… 這樣的夢,讓我一次又一次在深夜裡哭醒,而每次醒來,我都會不由自主地留戀起大雨裡的那場擁抱。 我不懂,自己為什麼寧可日復一日地忍受折磨,也不願把這一切交給那個快樂時能讓我笑、痛苦時能讓我從骨子裡渴望的男人? 我到底在做什麼? 難道這千瘡百孔的軀殼裡,還隱藏著擺脫不掉的魔麼? 不,我不能永遠背負這樣的疑問,不能! …… 這一切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過去呢? 每當夜幕降臨,我總盼望著有人可以回答我,指引我一條通往答案的路。 第十天早晨,當我終於坐在餐桌前正常地喝著牛奶,試圖要理清我和喬牧之間的關係時,小余意外的電話打斷了我。 “安凌,你看到了麼?” “什麼?” “昨晚的'偵緝檔案'!那個秦小姐被判了死刑。” “哦……” “你猜怎麼著?她又打電話到台裡來了,指名要見你,我說你病了。” “她找我什麼事?” “她說臨死前想見你一面,有話要說,這女人精神一定有問題,她給你添的麻煩還不夠么?你不知道,前陣子警察整天圍在我們大廈外面。” “她在哪兒?留地址了麼?” 我還是決定見見她,反正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見秦小姐那天,天氣仍舊陰陰的,隨時可能下雨的樣子。 出門前沒忘記把折傘放進包包裡,為了告誡自己,不能再這麼病下去了。 電台開的介紹信經過很多人的審查和傳閱,但最終我還是沒能和她單獨見面。我們說話的時候,有四個獄警嚴密看守著她,但她好像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只顧著驚喜地對我微笑,我無法相信,那是一個離死亡只有短短幾小時的女人。 她有點年紀,不過很乾淨,長發整潔地挽成一個髻,髮簪上還垂著一串珍珠似的流蘇,非常典雅。 “我必須戴著它。”她指著髮簪對我說。 “那是他結婚時送給我的,不知到了下面會變成什麼樣,有了這個他就認得我了,凌,你覺得好看麼?” “好看,很好看。” 她的眼睛很純潔,好像剛出生不久的嬰孩。 “你有話要跟我說?” 我小心翼翼,生怕攪亂了最後的平靜。 她眉尖微蹙,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殺了人,殺人總歸是要償命的,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他。凌,那天晚上,我到底對你說了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們說那是現場直播,你沒把它錄下來,為什麼不把它錄下來呢?” “我來不及……而且,你說明天會自首的,不是嗎?” “我不記得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什麼都不記得了……原來我還說過那樣的話,真奇怪,怎麼突然就全忘了呢?” 我沉默,不曉得該怎麼回答。 “我為什麼要殺他?是不是我不愛他了,還是他不愛我了?他背叛我了嗎?他在外面有女人了嗎?你要曉得,我們之間的感情很好的,一直都很好的……” 她激動起來,獄警走過來,她不得不把情緒壓下去。 “沒有,他從來沒有背叛過你。你有多愛他,他就有多愛你。那是個誤會,你們吵架,吵得很兇,你氣極了,一時糊塗,就……” 淚水從她眼角滴落下來,我無法再說下去了。 “聽說,你一開始就認罪了,既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為什麼不跟律師合作?說不定,是誤殺呢?” 她突然笑了,淚光閃閃,無奈而淒涼地笑起來。 “他已經死了,我還活著做什麼呢?既然是我殺了他,那麼,我就應該為此付出代價。” 她站起來,轉過身背對我,好像預備結束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語氣忽然變了。 “凌,你果然是個好人,我就知道,你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用心可憐我人,謝謝你欺騙我,謝謝你施捨我安慰,我死而無憾。” “請等一下!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她停下腳步,依然不肯把頭轉過來。 “有位聽眾,碰巧把我們的對話錄了下來……” 她的語音減弱,象浮游在暗處的嗚咽。 “……他果然背叛了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所以我才會殺他,可是,你不明白,那是因為我愛他。” “……我想我明白。” 她終於回過頭來,驚訝地註視著我。 那雙眼睛,如同茫茫大漠中,最清澈的綠洲上,突然綻放的花朵。 “秦小姐,如果你還願意相信我,請把我剛才的話牢牢記在心裡。因為,那既不是欺騙,也不是施捨,而是事實。不信,等你再遇見他的時候,不妨親口問他。” 她安祥地對我笑了笑,往鐵門深處走去。 我呆呆地望著她從容的背影,親眼看著那些捆綁著她的鎖鏈,叮叮噹當地從她背後的十字架上脫卸下來,無聲無息地熔化在悠長而沉悶的腳步中。 獄警疑惑地對我頻頻回首,就像打量一個和死刑犯差不多的怪物。 我不理會他們,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又開始下雨了,我掏出折傘,卻怎麼也打不開,只好一頭衝進雨裡。 離開時,我望著陰森森的圍牆,想著圍牆裡那個即將消亡的女人,是否真的會相信存留在我記憶裡的那個真相呢? 不倒人呆頭呆腦地站在信箱上,我用手指輕輕一點,它就晃起來了。 “出來吧。” 喬牧從樓道的拐角探出腦袋。 “它又不會說話,找它當說客有意思麼?” “怎麼沒意思,葬禮上,你一見到它,心情就好多了。” “你怎麼知道我心情不好?” 我瞥他一眼。 “其實,你每天心情都不好,只不過今天去了一趟監獄,所以心情就特別不好。” 我笑了,要讓我在霎那間開心起來,他確實有一套。 他很狡猾,這我早就說過了。 “賞個臉一起吃晚飯吧?” 他把手伸給我,我的心突然就變軟了。 我們來到一家小有名氣的西餐館,點了兩份牛排套餐,熱乎乎地吃著,喬牧把不倒人放在倒扣的玻璃杯上,讓它看著我們。 “你就一直這麼把它帶在身上?” 我故意躲開他的眼睛,把牛排細細地切成塊。 “唔。” “不厭煩麼?” “你呢?又在煩些什麼?” 我心裡的躊躇悠悠浮出海面。 “喬牧,你有沒有想過放棄那種本事?” “那不是本事,是賺錢的工具,沒有它,我吃什麼?你就不同了,我覺得,你應該向你父母學習,想辦法駕馭它,選擇性地為別人服務,以免承受過多的心理負擔,要知道,那些聽眾對你傾訴的動機往往只是宣洩,並沒有真的想要抹去那段記憶,就像你始終不肯將你的經歷告訴我一樣,有時候,人們希望自己沉浸在痛苦裡。也許是為了磨練,也許是認為能夠靠自己的力量尋找出口。” 我很吃驚他最後說的那句話。 “別這麼瞪著我,是你自己說的,你說你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忘記,所以,我咄咄逼人的態度的確侵犯了你的隱私。” “就像我對秦小姐……” 喬牧的話,再次驗證了我的疑慮。 “秦小姐?秦小姐怎麼了?” 我放下刀叉,覺得有必要把真相告訴他。 “你知道我為什麼情緒低落,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我想,是我害了她。” “這話怎麼說?” “你曾經問過我,到底在她的夢裡看見什麼,其實,我看見的是一個與她的敘述完全相反的事實。” 喬牧的眉峰不解地揪結到一起。 “她丈夫根本沒有背叛她,從來沒有。事發當天,她鬼使神差地一路跟踪,來到她丈夫出差的旅館裡,看到一張凌亂的床就起了疑心,認定他剛剛和一位年輕性感的服務小姐在那上面做愛,而且越想越傳神,越想越逼真,於是就發了狂,趁她丈夫洗澡時對他下了毒手。” “怎麼會這樣?” 喬牧感到困惑。 “秦小姐一年前因癌症失去了子宮,她患有嚴重的妄想症,一直幻想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做愛。但是,她的深層記憶裡仍然有一小部分是清醒的,足以證明她丈夫多年來一直循規蹈矩,尤其是她生病之後,更是對她體貼入微。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包括在節目裡對我說的那些話。” “所以,當你發現她實際上是個精神病患者的時候,你就後悔了。” “是的。” 我無法再對他隱瞞。 “我知道我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我不該過濾她記憶,如果他們發現她的精神有問題,她就不會死……” “可是,她會更痛苦地活著。” 喬牧毅然打斷了我。 “兩者你只能選其一,當時你並不知道她有病,你只想幫助她,或許,死對她來說才是解脫。換作是我,寧可一了百了,總好過在精神病院度過餘生。” 我眼前又一次浮現出她最後那一抹祥和安逸的表情。 “這麼說,太不人道了,你無非是希望我好過些,可我還是很難過,為她、她丈夫、還有那種扭曲的愛情。” “安凌!” 他的目光逼近,想安撫我已經紊亂的思緒。 “睜開你的眼睛,看看遺忘酒吧里的那些人。這城市裡,到處都是病入膏肓的瘋子,我們不是救世主,他們有他們的執著,你懂嗎?無論如何,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不必再去想它,其實,不光是這件事,以後,連你的故事我也不想知道了。不過,有件事你必須答應我。” “什麼事?” “將來,你能自己找到出口那當然最好,萬一有一天,我是說萬一,你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那個能力,或者厭倦了煎熬和掙扎的話,請你把它交給我,讓我來為你承擔,好麼?” “為什麼?我不明白我哪一點值得你放棄一貫的冷酷無情,那是你從小到大賴以生存的籌碼。即便你真的愛我,也大可不必一輩子承受我的痛苦,難道你不知道,一旦我交給你,你就永遠無法擺脫它了。” “你錯了。我並沒有為你改變我的原則,我仍舊是個悲觀主義者。我說過,人生沒什麼意思,所以,多一段或少一段記憶,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影響。” “但是,我無法忍受你也深陷其中。” “你應該是璀璨的、明媚的、對生活充滿希望,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雖然我並不清楚你以前到底是怎樣的,我只希望你臉上能再出現當年送我不倒人時的那種天真無邪的表情,畢竟,那是我有生以來記憶中唯一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情不自禁,握緊了他看似冰冷卻無比溫暖的手,睫毛也濕漉漉地顫抖著。 吃完飯,我和喬牧一起回到了遺忘酒吧。 那天晚上,我們很親密,很愉快,一杯接一杯地聊著這幾年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一些有趣的事。 我突然發現,有些時候,他還是很可愛的。 我有點依依不捨,想邀請他進屋,把剩下的一點印尼咖啡喝完,可是,他醉了。 我推了他一把。 “怎麼?” 他皺皺眉,眼裡霧濛濛地生起兩堆篝火。 “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女人。” “哪種女人?” 他鹵莽地把我夾在門縫裡,嘴唇有意無意地貼近我的臉。 “你想像中的那種好女人。” 他沉靜地看了我一會兒,眼神變得和以往不同,有點陌生。 “喬牧,我並不討厭你,只是……” 他笑了,阻止了我。 “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知道你是哪種女人,只可惜,你不知道。” 然後,他扶住我的臂膀,俯下臉來…… 我仍然不能確定,這是不是我想要的。 喬牧合上眼簾,把篝火掐滅了,那雙交替著的軟唇正反复提醒我,這是一個沒有任何肉慾、很理性很直白的吻,但是,我卻感覺到莫名的激動,這讓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現出無所適從的緊張。 睜開眼睛……睜開你的眼睛…… 我不安地在心裡默念,並開始對這樣的吻感到懼怕。 他的睫毛沒有抬起來,反而往更深處探索,我忍不住哆嗦起來,完全沒有料到他會闖入我的禁區,驀地點亮了那盞氣數已盡的油燈。 我的身體越抖越厲害,他不得不稍微放鬆一下。 “你不喜歡?” 我凝視他,不再躲避,他也在竭盡所能,解讀遺留在我臉上的千頭萬緒……忽然間,我哭了。 喬牧蹲下來,抱緊我因癱瘓而滑落的身體,我看見淚水在下落的過程中凝結成溫暖而潔白的晶體。 “要我陪你麼?”他輕聲問道。 我回吻他,把晶體含在口中,軟弱而疲憊地。 女人? …… 我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 這個問題,在突如其來的變化中越來越模糊了 …… 凌晨時分,喬牧的不倒人悠哉地搖擺著。 左右左右、左左右右…… 書桌上,金黃色的光柔和地照過來。 一根纖細的手指,從燈暈下徐徐探入,慢悠悠地靠近……越來越慢……越來越近……點到它的後腦勺。 她輕輕地點,它輕輕地搖。 再輕輕地點,它又輕輕地搖。 不倒人好像很喜歡這樣的遊戲,粗糙的木頭臉上浮出快樂的表情。 就在這時,指尖突然兇猛地刺了進去! 刀刃似的指甲深深地卡在球體的後半部,鐵鏽色的液體沿著竹桿厚重地流下來。 不倒人頓時失去重心,仰面倒下 …… …… “不要!——” 我大叫一聲。 “安凌,醒醒!” 我立即睜開眼。 “你做噩夢了。” 喬牧撫摸我潮濕的面頰。 “不倒人……不倒人……” “不倒人怎麼了?” 我推開他,直奔書房。 不倒人果然躺在地上,斷成兩截。 喬牧也愣住了。 我走過去,把陽台的門關上。 喬牧拾起地上的殘骸,不知所措地望著。 空氣裡有股被侵蝕的濁臭,彷彿,有什麼東西剛剛進來過。 這時,太陽出來了。 “雨季結束了。” 喬牧搭著我的肩膀安慰道。 我依偎著他,眼看著天光泛起魚肚白。 喬牧的身體逐漸被晨曦包圍,投射出從未有過的高大陰影,他轉過頭來對我微笑,很安逸很沉著,在我冰涼的手腳間注入了比陽光更強大、更灼熱的力量。 回頭想想,這好像是六年來的第一個美麗的早晨。 那時,我們誰也沒有想到不久之後就會遇見那個女人,直至事情發生的那天,我才意識到,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改變命定的遭遇。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