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自己——
哈麗雅特發現,自己住在已逝的保羅·亞歷克西斯的房間裡很舒服。她從出版商那裡收到一封措辭禮貌的信,問“新書可不可以在秋天交付出版”,這把她帶回了城鎮之鐘的老問題上,但她發現自己的注意力已經分散了。比起亞歷克西斯之死帶來的奇異糾紛,她書中的情節太簡單也太明顯了,而那個長得像猴子的羅伯特·坦普爾頓漸漸有了模仿彼得·溫西勳爵說話方式的可惡趨勢。哈麗雅特接著發現,她把自己的工作放在了一邊“沉澱沉澱”(似乎這是一杯咖啡)。那些在構築情節上思路受阻的小說家,正應該以這種方式來冷處理,讓自己的潛意識沉澱一下。但不如她所願,哈麗雅特的潛意識裡沉澱了另外一杯咖啡,它堅決拒絕去處理城鎮之鐘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請求自己的意識來進一步工作顯然是徒勞無用的。在本應該拿來寫作的時間裡,哈麗雅特舒適地坐在扶手椅中,閱讀著從保羅·亞歷克西斯的書架上抽出的一本書,想藉此放鬆自己的潛意識。通過這種方法,她了解了大量各色各樣關於俄羅斯帝國宮廷的信息,還有更多關於理想世界裡愛和戰爭的浪漫敘述。他喜歡的故事裡總會有一個脆弱柔軟而且英俊的年輕男子,那是位最完美的紳士,但身陷毫無前途的絕境,四面楚歌,後來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王位的繼承者。在最後一個章節,他成功地領導了一場反對獨裁的起義,接著,他出現在陽台上,穿著藍色和銀色相間的服裝,接受歡樂民眾的喝彩,感謝他讓他們得到了解放。有時,他還有英勇又美麗的英國或者美國公主的協助,那些公主把所有的身家財產都交付給他們忠誠的事業;有時,他無視一切誘惑,始終對身處自己國家的某位愛人忠貞不貳,並在她們被迫要嫁給罪惡的君王或者更加罪惡的謀臣前最後一秒,把她們解救出來;他有時會得到英國人、愛爾蘭人或者美國人的幫助,這些外國人都有著俊朗的外表和超人的體力,他們會經歷一系列驚濤駭浪式的冒險和逃逸,無論是在陸地、海上還是空中。但除了罪惡的君王之外,沒有其他人會想用金融或政治詭計的骯髒手段來攬聚錢財,不論是大歐洲的權勢還是國家聯盟都不會在這件事上發表任何看法。政府的興起和垮掉似乎完全是私下的安排,完全由巴爾幹半島的小國家自行研究決定。那國家的位置是模糊的,而且跟其他國家沒有任何外交關係。她想放鬆自己潛意識的話,這樣的文學作品再合適不過了;只是,她的潛意識依然倔犟地拒絕工作。哈麗雅特在心里大叫了一番,然後開始轉向填字遊戲,並找了一本錢伯斯字典做幫手——這是填字遊戲迷的《聖經》——它原本夾在一本俄文平裝書和《王位競逐》之間。
彼得·溫西勳爵也找到了可以讀的東西,它一下子同時抓住了他的意識和潛意識,讓他讀得津津有味。是一封信,從亨廷登郡的勒姆赫斯特寄來的,內容是:
看到他。還有傳聞說他在劍橋有一處很令人嚮往的寓所,在那裡住著一位女士。大家認為威爾頓先生對動物的知識非常了解,但對於農場管理方面就有些無知和粗心了。
這封信是溫西星期六下午收到的,當天晚上他又接受了來自昂佩爾蒂偵探的拜訪,把這封信交給了他。
偵探點了點頭:“我們得到的信息差不多一樣,”他說,“在你的人的信裡,細節更多——波形瓦是什麼玩意兒?但我想,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的朋友威爾頓有很大財政問題。不過我不是為了這個過來的,我來的原因是,我們找到了那張照片的來源。”
“是嗎?那個美麗的菲多拉?”
“是的,”偵探回答說,帶著一絲謙遜的得意,“美麗的菲多拉——只是她不叫這個名字。”
溫西抬了抬他的眉毛,或者更準確地說,抬了抬沒有佩戴單片眼鏡的那條眉毛。
“那如果她不是這個名字的話,她是誰?”
“她說她是奧嘉·科恩,我這裡有她的信。”偵探在他胸前的口袋裡翻找著,“信寫得不錯,而且筆跡也很好看。”
溫西接過那張藍色的信紙,盯著它看了起來。
“很講究的信紙,似乎是的奢侈品專櫃專門為貴族供應的那種。用皇家鍍金的藍色裝飾著它名字的縮寫'O'。筆跡很漂亮,和你說的一樣,非常講究,並搭配著同樣優雅的信封,是星期五晚上從皮卡迪利區郵寄的,寄給威利伍康伯的法官。好了,讓我們看看這位女士有什麼說的。”
“你怎麼看,勳爵閣下?”
“天知道。當然,這位女士有可能在撒謊,但我總感覺她說的是實話。我想,是關於那位吃醋的先生的部分,讓我感覺這個故事很真實。奧嘉·科恩——聽起來像是個俄國的猶太女人——用我母親的話說,這不是從最高級的抽屜裡拿出來的名字,肯定也不是在牛津或者劍橋受過教育的那種名字。但儘管她的話很囉唆,卻很有條理,信裡全都是有用的信息。還有,如果照片上是她,那就很容易認出來。你覺得明天去倫敦城裡,會一會這位女士如何?我來提供車子,而且明天是星期天,她可能會有空閒。我們該去嗎?像兩個快樂的單身漢那樣,去找奧嘉·菲多拉,帶她出去喝喝茶?”
看起來,偵探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們會問她,認不認識亨利·威爾頓先生——那位大地主。你有他的照片嗎?”
偵探有一張很合適的快照,是攝影記者在審訊庭上拍的。他們給奧嘉·科恩小姐發了一份電報,對她說很快會去拜訪。他們向警察局做了一些必要的安排,然後偵探把他的大塊頭塞進溫西的戴姆勒車裡,接著就風馳電掣地趕往倫敦。他們當天晚上到達,在溫西的公寓裡休息了幾個小時,第二天早晨便前往攝政廣場。
攝政廣場絕對不是一個高檔的地方,那里大多是臟兮兮的小孩和職業可疑的婦女,但比較起來,這個相對中心的位置租金卻比較便宜。爬上又黑又髒的樓梯頂層,溫西和他的同伴驚訝地看見一扇新近油漆過的綠色房門,上面有一張被圖釘固定住的白色卡片,工整地寫著名字“奧嘉·科恩小姐”。黃銅的門環上面刻著,光潔可鑑。敲響門環,門立刻被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子打開了,這就是那張照片的主角,她微笑著歡迎他們進來。
“昂佩爾蒂偵探?”
“是的,小姐。您一定是科恩小姐了?這是彼得·溫西勳爵,是他開車送我來倫敦的。”
“見到您很高興,”科恩小姐說,“進來吧。”她領著他們來到一個裝飾可人的房間,裡面掛著橘色的窗簾,幾張桌子上都擺著插有玫瑰花的花瓶,整個房間有一種藝術家式的精緻。在空的壁爐前面站著一位外表像閃族人的黑髮男子,他用皺著眉頭的方式代替了自我介紹。
“西蒙先生,我的未婚夫。”科恩小姐解釋說,“請坐,吸煙請自便。你們需要任何甜點嗎?”
他們謝絕了甜點的邀請,並在內心裡衷心地希望西蒙先生可以離開。偵探立刻就問起關於照片的問題,但很快他和溫西就發現,科恩小姐在信裡已經把全部情況都說完了。她臉上的每個表情都刻著嚴肅真摯的印記,再一次發誓她從來都不認識保羅·亞歷克西斯,也從來沒有用過菲多拉這個名字,或者以任何名字把這張照片給他。他們把威爾頓的照片拿給她,她搖了搖頭。
“我完全可以肯定,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個人。”
溫西說,亞歷克西斯有可能在某個模特表演上看見過她,並試圖搭訕過。
“當然,他可能見過我;那麼多人曾看見過我,”科恩小姐回答說,帶著一絲不加掩飾的自高自大,“其中也有些人想跟你親近,這也是自然的。但我想如果我見過這張臉的話,就一定會記得的。你看,一個留著這樣鬍鬚的年輕男士是很引人注意的,是不是?”
她把照片遞給西蒙先生,西蒙先生輕蔑地低下黑眼睛看著它。然後,他的表情變了。
“你要知道,奧嘉,”他說,“我覺得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你?”
“是的。我不知道在哪裡,但總覺得他臉上有什麼熟悉的地方。”
“反正你看見他的時候沒跟我在一起。”女孩反應很快地說。
“不。我不知道,現在我仔細想一想,又不知道我到底見過他沒有。我能想起來的,是一張老一些的臉,也許是一張我見過的照片,而不是一個活著的人。我不知道。”
“這照片在報紙上登過。”昂佩爾蒂說。
“我知道,但不是這樣的。我看到了一個相似點——跟什麼人相似,我第一眼看見的時候就發現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許是眼睛……”
他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下來。偵探盯著他,似乎期待著他會下一個金蛋,但結果什麼也沒有。
“不行,我想不出來,”西蒙最後說。他把照片遞了回來。
“反正,看這照片,我想不起來任何東西。”奧嘉·科恩說,“我希望你們能相信我。”
“我相信你,”溫西突然說,“但我想做一個很唐突的假設。這個叫亞歷克西斯的傢伙是個非常浪漫的小伙子。你覺得他會不會在哪裡見過這張照片,然後愛上了它?我的意思是說,他也許縱容了自己想像力的發展——一種理想化的激情。他想像他愛的那個人也愛著他,還給她加上了一個想像出來的名字,使整個幻覺更加完整。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個怎樣?”
“這是有可能的,”奧嘉說,“但是太荒唐了。”
“在我看來也非常荒唐。”昂佩爾蒂撇嘴一笑說,“而且,他是在哪裡搞到這張照片的,這才是我們想知道的東西。”
“那應該不會太難。”奧嘉說,“他是一個大酒店的舞者,可能很容易遇到許多劇院的經理,也許他們當中的某個人把照片給了他。你知道,這些人可以從經紀人那裡拿到照片。”
昂佩爾蒂偵探問這些經紀人究竟是誰,然後得到了三個人的名字,他們在沙夫茨伯里大街都有辦公室。
“但我覺得他們不一定記得這件事,”奧嘉說,“他們要見那麼多人。不過,你們可以去試試。如果能把這件事搞清楚,我簡直就太高興了。但你們相信我吧,是不是?”
“我們相信你,科恩小姐。”溫西認真地說,“就像信任力學第二定律一樣虔誠。”
“這是什麼?”西蒙先生疑惑地說。
“力學第二定律,”溫西解釋說,“是讓宇宙有秩序運轉的一條定理,沒有它的話時間就會往迴轉,就像電影膠片放反了一樣。”
“不,這可能嗎?”科恩小姐激動地叫著。
“祭壇也許會捲起來,”溫西說,“托馬斯先生也許會廢棄他的正裝,斯諾登先生也許會拋棄自由貿易理論,但力學第二定律永遠都會存在,在紛亂的球體上總有一席之地。說到球體,哈姆雷特指的是腦袋,但我,這個思想更加開放的人,指的是這個我們興高采烈居住在上面的星球。昂佩爾蒂偵探怎麼看起來這麼吃驚啊,但我向你保證,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更隆重的方式,能向你表明我對你絕對的信賴。”他笑了,“科恩小姐,我最喜歡你證詞的地方是,它在我和偵探要去解決的這個撲朔迷離的問題上,加了最後一劑的困惑。它把整個事件降低成無稽之談中的絕對典範。根據力學的第二定律,我們每時每分都在向更加隨意的狀態發展,從這一點來判斷,我們遇到你,便是正在堅定地向著正確的方向行進。你可能不相信我,”溫西說,現在他開心地露出自己計劃的一角,“但我現在已經達到這樣一種境界了。在這荒謬的案子裡,哪怕射進最細微的一絲正常的閃光,不僅會讓我慌亂,甚至還會刺痛我的心。我見過噁心的案子,棘手的案子,複雜的案子,甚至自相矛盾的案子,但我還從來沒遇到過一個建立在完全無理性上的案子。這是一種新的體驗,對像我這樣厭煩享樂的人來說——我得老實說——我簡直興奮過頭了。”
“好了,”昂佩爾蒂偵探一邊站起來,一邊說,“你提供了這麼多信息,我們非常感激你,小姐,儘管暫時看起來幫不了太大的忙。但如果你想起任何和亞歷克西斯有關的事,或者你,先生,如果你突然想起來在哪裡見過亞歷克西斯,我們非常樂意去了解。還有,你們不要介意勳爵閣下在這裡說的話,因為他是一位喜歡寫詩的先生,有時候說話很滑稽。”
偵探希望這樣能使奧嘉·科恩小姐恢復對他們的信心,然後他就把他的同伴拽走了。但就在昂佩爾蒂在過道裡找他的帽子的時候,那女孩轉向溫西。
“那個警察不相信我說的任何話,”她焦急地低語著,“但你相信,是不是?”
“我相信,”溫西回答說,“但你看,對於我來說,相信一件事不一定需要理解它。我的這種性格只是鍛煉的結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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